夜间,秦使馆不远处的树影里,两个人静悄悄地站着,星光下现出鬼谷子苍老的脸,这二人正是鬼谷子与孙兵。
鬼谷子赶赴洛阳一是为了见见故人,二是为了收徒,鬼谷子认定道法自然, 人世间的事也是自然,该当由着它去。
而他在这世上唯一惦记的女人,就是周太后,他在周王室做车夫的时候,曾受到了周太后不少的恩惠,没想到一进洛阳竟赶上了这档子事儿, 连太后也陷入苦恼了。
对于这场不期而至的王室危局, 让鬼谷子是悲中有喜,悲的是, 天下欲火直接烧到了堂堂周室,喜的是,他想到了一个让秦国进入诸国视野的完美计划。
翌日晨起,鬼谷子寻到一家裁缝铺,左挑右拣,选中一款颇为怪异的服饰,比画几下,要店家当场修改后,穿在孙兵身上。
孙兵显然没有见过这样的衣服,面对铜镜左瞧右看,颇觉别扭,鬼谷子子打量一番,指指袍摆, 要店家改得再短一些。
店家改好,鬼谷子付完衣钱,带孙兵走到街上。
孙兵穿着怪异,引来路人注目, 让他极不自在, 看向鬼谷子:“先生,这…”
“呵呵呵!”鬼谷子却是开心,赏看一时,满意地笑了:“这说明你至少看上去像个蔡人了!”
“蔡人?”孙兵诧异道:“蔡国不是早被楚国灭掉了吗?”
“蔡祠不在,蔡人在呀,走,我们这就觐见那个蔡人去!”鬼谷子带上孙兵,大步走向王城方向。
二人走到王城正门,鬼谷子指着宫门道:“去吧,就说你是蔡人,有要事觐见太后,请军尉通报即可!”
孙兵疑惑道:“先生,这是为了何事?”
“是为了太后。”
“太后怎么了?”
“太后正在过道大坎,你去了,或可助她!”
“弟子这…怎么助她?”
鬼谷子摸出一只锦囊,递给他,低声吩咐。
孙兵收好锦囊,大步走向城门。
这日晨起,颜太师直入宫城,觐见周烈王, 呈上聘书与礼单道:“王上,秦公使臣于昨晚赶到,这是秦使鬼谷子呈送的聘书并礼单,礼物虽薄,情义却真!”
“秦公?鬼谷子?”周烈王大为诧异:“他们来聘什么?”
“说起此事,倒是巧了,秦公的公子嬴虔已经到了娶亲的年纪,韩、赵、魏三室,外加田齐,皆为乱臣篡上,不可结亲,楚为蛮夷,纵观天下,竟无可娶之女。”
“鬼谷子说,既是此说,何不求聘周室?秦公忐忑,说天子之女何其贵也,秦室公子,怎能匹配。”
“鬼谷子笑说,若是秦公真有此意,他愿走一趟洛阳,玉成美事,秦公喜之不尽,使鬼谷子为媒,一路迢迢,于昨日傍黑抵达洛阳,今晨呈上聘书并聘礼!”
周烈王眉头凝起,昨日他还在宫中见过鬼谷子,怎么今日就摇身一变,成了秦国的使臣,但他很快明白其中必有深意。
“这…除雪儿之外,寡人并无可嫁之女,他想求聘何人?”
“臣也是此问,秦使说,他想求聘的是长公主!”
“这怎么能成?”周烈王苦笑:“三国求聘一女,这不是…乱套了吗?”
颜太师长叹一口气:“唉,臣也这么想过,可这……长公主既已及笄,天下诸侯皆可求聘。”
周烈王嘴唇嚅动几下,又合上了。
颜太师压低声:“王上,臣以为,燕、魏争执未果,秦使之来,正当其时。”
“这…”
“秦使此来,也是求聘,一女三聘,让他们争抢去,王上只奉一个‘拖’字。时间拖久了,燕、魏或会放弃。待两家放弃,秦公那儿也就好说了。否则,燕魏之争终有结日,到那时,王上怕是连个退路也没有啊!”
周烈王很快明白过来,这个秦国“使节”,怕是和颜太师脱不了干系:“好吧,既然如此,你就安排吧!”
颜太师拱手道:“王上圣明!”
周天子从万安殿里出来,回到御书房独坐有顷,越想越是难过。堂堂天子,遇到事儿竟然无人可以商量。
两位叔父有等于无,只会添堵,颜太师的主意虽然可行,却是馊主意一个。
别的不说,单是想到要将雪儿嫁到秦国,他这心里就不是个滋味儿,唉,细想颜太师,也是无奈。大周天下走至今日这般境地,也够难为老太师了。
心中烦闷,周烈王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王后,又坐一时,他叫上内宰,一步一步地朝靖安宫挪去。
听闻天子驾到,王后及众宫女叩迎。周烈王扶起王后,朝内宰、宫正及众宫女摆手。众人知趣,叩首退出。
宫中只余二人时,周烈王却又想不出如何开口,只阴沉着脸,在厅内来回踱步,几次欲言又止。
王后看出他有心事,先出声道:“王上心神不宁,可为雪儿之事?”
显然,她已尽知内情。
周烈王的步子更显沉重,呼吸加重。
“王上,瓜熟蒂落,雪儿既已及笄,也是该出嫁了!”
周烈王停住步子,一脸震怒:“雪儿是该出嫁,可燕、魏哪儿是来聘亲?他们是来…是来…是来抢的!”
周烈王随手抄起身边玉瓶,摔在地上,“啪”一声脆响,玉瓶应声而碎。
玉瓶是王后的陪嫁之物,也是王后的至爱,周烈王陡发雷霆之怒,玉瓶于顷刻间成为一堆碎片,王后承受不住,心中一阵绞痛,泪水盈出。
王后拼力噙住,缓缓走到窗前,跪于地上,一声不响地捡拾碎片。
周烈王来到王后跟前,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爱妃,寡人…寡人不是故意的!”
王后没有应声,只是一片接一片地捡拾碎片。
周烈王愈见内疚:“寡人…寡人真的不是故意的!”
王后仍在捡拾,周烈王捂脸痛哭。
“爱妃你说,寡人算什么?寡人是什么?!”
王后抬头,凝视他,柔声道:“您是天子!您是大周天子!”
周显王凄然哂笑:“大周天子?大周何在?《诗》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放眼望去,王土何在?环顾左右,王臣何在?”
“寡人不过是这些逆臣枪头下的缨子,剑柄上的珠子!寡人…寡人窝囊啊!寡人这心里…堵啊,堵啊,每天每夜都在堵啊,我的好爱妃啊!”
王后听得难过,缓缓放下碎玉,纤纤玉手握住周烈王的大手:“王上,天下又不是只有燕、魏两家,王上觉得不称心,为雪儿另择一家就是!”
周烈王叹了一口气,轻轻摇头:“另择何人?天下公侯,弱国敢怒而不敢言,强国哪一家不是鲜廉寡耻的?哪一家顾念过我周室尊严?”
“魏国不必说了,楚人向不服周,庄王时还来问鼎,赵、韩本是大夫篡政,与魏一丘之貉;齐自桓公之后,再无君子,到田氏代姜,齐人也就不知何人了。老燕人虽说尚存正脉,可燕公老迈,燕室弱而偏远,无济于事啊!”
王后轻声安慰道:“这些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王上不必伤悲。王上有志振作,亦当徐徐图之!”
周烈王凄然说道:“叫寡人如何振作呢?爱妃呀,寡人是眼睁睁地看着大周的基业土崩瓦解,眼睁睁啊!”
周烈王愈说愈是难过,泪水不由自主地顺着腮流淌,滴落在砖地上。
一阵沉默之后,王后轻叹一声,抬头道:“王上,若是一时三刻寻不到合适人家,雪儿的婚事就拖一拖吧!”
周烈王擦把泪水:“爱妃啊,眼下不是嫁与不嫁的事,而是……嫁也不可,不嫁也不可。嫁,不知嫁予谁家;不嫁,谁家也不肯善罢甘休!”
“寡人思来想去,左右都难啊!召请二位叔父谋议,他俩各执一端,吵得寡人耳朵生疼。颜太师虽有主意,可他…唉,出的净是些歪招儿,寡人一肚子的苦,竟是无处可诉!”
王后抱住周烈王,揽在怀中,轻轻安抚,似是在哄一个不肯睡的孩子:“王上,天底下没有过不去的坎,万不可过于忧心,伤及龙体!至于雪儿之事,要多听听母后的意见!”
“雪儿可知此事?”
王后点头:“王城之内人人皆知了。”
“可雪儿不会知道,王城之内谁也不会知道,寡人心里有多苦啊!”周烈王长叹一声,摇头起身,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宫门。
听着周烈王渐去渐远的脚步声,王后脸色凝重,陷入沉思。
公主闺房前的水池边,碧水如镜,水中漂着一簇簇的睡莲,几朵莲花盛开,又有几个打着包儿的,将水池装点得分外娇娆。
一身英武的姬雪手拿宝剑,在池边舞剑。舞有一会儿,姬雪的动作越来越慢,似是在想心事。
慢慢地,姬雪放下宝剑,走至围栏边,半倚在栏杆上,凝视池中的倒影。
池水中陡然落进一粒石子,池水荡出圈圈涟漪,将姬雪的倒影扭曲开去。
姬雪回头一看,见是姬雨不知何时闪在身后,倚在一根亭柱上,歪头凝视她:“阿姐,你在想什么呢?”
姬雪轻叹一声:“阿姐在想,如果我是个男儿身,该有多好?”
“男儿身?”姬雨澹澹一笑:“男儿身有什么好?你看看满朝文武,哪一个不是男儿身?再看看太学里的那帮公子哥儿,哪一个不是男儿身?再往远处看,列国公侯,还有数不清的太子、公子,哪一个不是男儿身?”
“可你数数看,在这些男儿身当中,有几个是有出息的?有点才具的,脸上莫不写着虚伪,心里莫不藏着贪婪;没有才具的,不是行尸走肉,就是禽兽不如!”
姬雪“扑哧”一笑:“你这一棒子就把天下的男人全打死了!”
雨公主解气道:“打死他们活该!”
姬雪摇头笑道:“你呀,就是爱钻牛角尖!”
“阿姐,那你说说,如果是个男儿身,你想做什么?”
“我…我…”姬雪显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一时语塞。
姬雨乐了,模彷姬雪的口吻,替她作答:“重振先祖基业,恢复大周祖制,使天下万民乐业,再无征伐!”
姬雪娇嗔道:“你…”
姬雨走过来,靠在姬雪肩头。
“阿妹,我来问你,如果你是男儿身,此生最想做的是什么?”
姬雨不假思索:“我压根儿就不想做男儿!”
“呵呵,你这是只想做女人了!”
姬雨摇头。
“咦!”姬雪惊讶道:“男儿不想做,女人也不想做,那你想做什么?”
姬雨从衣襟里掏出那只如羊脂般的乳色玉蝉儿,轻轻抚弄:“我呀,就想做只自在的蝉儿,想飞就飞,想唱就唱!”
“要是人人都像雨儿,天下岂不乱套了?”
“要是人人能像雨儿,天下就再也不会乱了!”
“好好好,阿姐不与你贫嘴,阿姐问句实在的,雨儿,依你眼力,燕国太子和魏国公子,哪一个更有可取之处?”
姬雨“扑哧”一笑:“说来说去,原来阿姐不是想做男人,是想嫁给男人哩!”
姬雪面色娇羞,嗔怪道:“你…又来了!”
姬雨抿嘴一笑:“好吧,阿姐说的这两个人,依雨儿之见,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姬雪辩解道:“阿姐指的不是他们两个人!”
“那…阿姐指什么呢?”
“阿姐想问的是,燕国和魏国,从长远处看,哪一国更利于重振我大周?”
姬雨一下子怔住,好半晌,方才明白姬雪的心事,轻叹一声:“唉,阿姐呀,雨儿说句不该说的,天下早已没有大周了,你看看王兄,你看看王兄身边的哀哀诸公,你再看看列国诸侯……”
姬雪脸色转阴,泪水缓缓流出,似是自语,又似是说给姬雨:“天下大势,阿姐早就看清了。可阿姐不甘心,阿姐相信大周仍有希望!这个希望哪怕只有一星点儿,阿姐也要奔着它去。”
“雨儿,近几日来,阿姐反复思量,魏国貌似强大,可失道寡助,定不久长。燕人虽说贫弱,却也是一个万乘之国。阿姐若能成为燕国太子妃,有朝一日太子当政,阿姐或可影响未来燕公,大则重振大周,小则为王兄分忧解难!”
姬雨甚为感动,泪水夺眶而出:“阿姐…”
“唉,阿姐的这份心思,却又说与谁知?”
姬雨抹去泪水:“阿姐,有话你就说呀,憋在这儿又有何用?”
“我…”姬雪欲言又止。
姬雨忽地起身:“阿姐,你等好,雨儿这就诉予母后!”说完一熘烟儿跑了。
望着姬雨远去的背影,姬雪先是一怔,继而嘘出一口气,眼中充满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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