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那些停留心尖的告别（下）
玉岚峰背面的玉漱峰山巅，有六个身高达数丈的铁甲傀儡巨人，正在沉闷不语的搬山平地，弄得整个玉漱峰山顶一片尘土飞扬。
不远处的山边一个大山石上，站着个一身青衣的翩翩公子，头挽木簪高冠束发，容貌丰神俊郎，可偏偏长了一副仿佛写着生人勿近的高冷，用姜雨的话说，那尊容叫高贵冷峻。
山脚下，青衣男子姜雨虚空踏足而上，隔着几里路远便手舞足蹈扯着嗓子大喊了一声：“欢师兄。”那神情活像见到半辈子没见的老朋友。
赵长欢眉头轻皱，大中午的这小子脸上隐约可见一片红霞，不说肯定又是在青云峰喝了个半熏。
姜雨风驰电掣般落到大山石上，落地瞬间伸手一把搭住赵长欢的肩膀。
“欢师兄，你这玉漱峰祖师堂动土开工就这悄无声息的搞?”姜雨望着那几个铁甲傀儡巨人打趣问道。
赵长欢一脸嫌弃的甩开那只手，也不回答他问题，反而问了一句：“决定了什么时候下山没有?”
“明日就走。诶，你想想要不要跟宗主师叔打个申请，和我们一起下山行走江湖?”
“不去，我还是喜欢待在山上。”
“你还装，再装就把那半部《洛水神记》还我。”姜雨怒道。
“你找我师父要去，被他老人家收走了。”赵长欢悻悻而道。
“哈哈哈，难怪这段时间看你闷闷不乐的，原来如此。”
姜雨哈哈大笑，忽然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拿在手中朝赵长欢扬了扬道：“我这里还有下半部，你要不要。”
“不要，我马上要开府修行了，你休想让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乱了我道心。”
“叫你赵木头，还真像个木头。修道之人刻意求道，那叫道吗？道法自然，顺遂本心，那才叫修道。”
“这是哪里学来的歪道理，不过听起来还蛮有道理的。”赵长欢收起微皱的眉头，脸上终于带了点笑意。
“管他哪里学的，有用便是好道理。所以这半部书你还要不要?”
“拿来吧你。”赵长欢出手如闪电，一把抢下姜雨手中的书本。
两个年纪相仿的青衣青年男子，此刻停下了打趣，正在大山石上盘膝而坐。
“赵木头，是不是知道我要下山了，以后没人陪你玩耍，才决定要动土开工建造这祖师堂的?”
“我看你是演义佳人这些杂书看多了吧，少自作多情了。”赵长欢又是一脸嫌弃的表情。
“呸呸呸，你这词用的有点不对劲啊，告诉你赵木头，我可是正常男儿，喜欢女的不喜欢男的那种正常男儿。”
姜雨看着远方笑骂了一句，接着便收起了嬉皮笑脸：“师父老说我经常找你玩耍，是拖了你后腿，让你这十几年修行的脚步都慢了下来。”
“没有的事，反倒是我师父老是觉得我破境太快，修心一事跟不上，所以要我多跟你一起玩耍。”
“其实啊，我的曹师叔，也就是你的师父，才是真正的通透之人啊。”
“你这个马屁有本事当着我师父的面拍去。”
“哈哈哈哈，想不到你这块木头，居然偶尔还有风趣这一面。不过实话实说，你这木头笑起来的样子，可比摆着一副别人欠你五百万的表情帅多了?”
赵长欢笑容立马凝固。
“德性……”
姜雨呸了一声后又问道：“真的不打算下山看看?”
“不知道，或许我哪天想下山了，就会跟师父申请下山。”赵长欢双手往后撑着身体，头微微抬起看着天边的云彩。
“早点下山看看人世间，会对以后的修行有好处。到那时候哇，一定记得来大周王朝的盛京城找我。”
姜雨学着赵长欢的坐姿，感觉坐的不舒服，索性双腿一立起身，随后又蹲在大山石上面。
赵长欢没眼看他，依旧是望着远方那片洁白的云彩。
“不去，至少不会刻意去。我要是真的下山，肯定是为了找回某份缺失的道心，而不是去找你玩的。”
“来嘛，来了之后我请你喝盛京城最贵的花酒，保管你乐不思蜀。”姜雨微笑看着师兄，那眼神是一片真诚。
“花酒，那是什么酒?”
“哎~酒场上的事你一个孩子少打听，有得喝而且包你满意就行了。”
“你喝过吗？”
“怎么可能，我上山之前还没到喝这酒的年纪，只是不小心听到过家里的管家跟别人聊天时说起过。”
“看来这酒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啊。”
姜雨站了起来，伸腿轻轻踹了他一脚，大笑道：“你懂啥，这是男人的乐趣。”
赵长欢正欲起身回击，姜雨身形却在瞬间飘然而去。
山间只回荡着一句话。
“欢师兄，登顶剑道最高处，你我齐共勉……”
玉竹峰山脚下有个大瀑布，瀑布下面是一个大大的深水潭。潭边水草茂盛，故盛产原生大青草鱼。
因为地处沐依山最北面，加上没有特别好看的景致，天行宗门人甚少来此游玩。
姜雨御风飘然而至，绕了深水潭一周，确定四下无人后，便一头扎进瀑布里面。
大瀑布后面，是一个大石洞，水汽薄雾弥漫。洞里除了依稀可见一堆大大小小的鹅卵石之外，别无他物。
姜雨挑出一个大小适中的鹅卵石拿在手中，身上又凝聚出一股薄薄的剑气，一个弹身飞出瀑布。
深水潭边的大石头上，姜雨双手握着那颗鹅卵石反复把玩，身子却安静的躺在大石头上望着对面的独孤峰。
以前许多次功课完了后来到这里，躺着躺着总会不小心睡着，但这一次好像没有那种困倦睡意。
想到就要离开沐依山，离开这些视自己为家人的师友们，他就心生惆怅。即使看了很多很多文采斐然的演义佳人类杂书小说，一时间也难于找到适合此刻心境的文章句子。
他娘的，就算是人帅也得多读书啊，姜雨心中暗骂了自己一声。
对面那座不算高的独孤峰山顶上，那棵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参天大梧桐依然随着秋风摇曳，姿态万千，竟让人看得心神荡漾。
一个念头闪过心间，姜雨立马坐了起来，以指作剑，一丝剑气透过指尖，落在手中鹅卵石上奔放游走。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姜雨咧嘴微笑着欣赏这刚刻下的十个小篆字，笔力苍劲有力，字迹沟壑纵横，剑气运转是越来越娴熟了。
随后男子把手中鹅卵石抛入深水潭，拍了拍手掌及身后的衣服，一脸肃穆的对着独孤峰方向行了个礼。
行礼答谢，只是因为那个念头闪过后，带出了一些仿佛被刻意抹掉的画面。
玉岚峰上，落日与晚霞交相映汇，随后几声暮鼓声响彻整个沐依山。
临近山顶祖师堂下方的一个平台上，几个青衣弟子坐在台阶边上扎堆聊天，当中一个干瘦汉子正唾沫横飞手舞足蹈，余光瞥见徒步而来的姜雨，干瘦汉子马上停下动作。
“哟哟，咱家新鲜出炉的小剑仙来啦。”干瘦汉子一脸笑意。
“小雨见过四位师兄。”姜雨隔着几个台阶行了个同门礼。
几人一片愕然，不对劲啊，这小子已经好多年没有这么客气过了。
干瘦汉子走下台阶，仔细打量了一番道：“脑子没事吧，刚哥几个还说着要不要去碧云峰看看你。”
姜雨给了干瘦汉子一拳，笑道：“好的很呢，难道非得让老子叫你老猴子你才开心是吧。”
干瘦汉子憨憨一笑，转头对着其余三人喊道：“林疯子陈公子宋胖子，小姜子说他好的很，你们信不信?”
“不信，除非让我们检查一番。”
三人异口同声，然后一拥而上。
姜雨落荒而逃，大声叫道：“别闹别闹，老子是来找你们四个傻子告别的。”
四人顿时停下了动作，神情落寞，原来今日传闻是真的。
四人号称天行宗四大才子：玉岚峰的老猴子擅音律，宫商角徵羽玩的贼溜。同样来自玉岚峰的宋胖子喜爱读书并写得一手好字，在祖师堂旁的藏书阁留下了各种古籍的许多注解。来自翠云峰的陈公子擅手谈，一副黑白棋子宗门内所向无敌。来自青云峰的林疯子擅丹青，一手水墨工笔写意画巧夺天工。
好几年前，沐依山上根本没有四大才子这一称号。小姜雨爱好广泛，经常找四人分别请教一些问题，久而久之，四人便因为姜雨的缘故而常聚在一起，期间还被这个小师弟分别起了绰号。后来四人更是被姜雨戏称为天行宗四大傻子。
才子还是傻子，四人也不在意，不过既然有人叫他们傻子，自然也得把叫的那个人拉进来一起当傻子。
于是，姜雨便被他们取了一个类似于山下宫廷里面那些没带把子的男子绰号，叫小姜子。不管小师弟承不承认加入，他们还统一对外界放出五大才子的称号。
姜雨走过去挨个儿拍了拍四位师兄的手臂，微笑道：“好了，又不是生离死别，像我们这种傻子，要死也不容易，估计还能活个百年千年的。”
一身肥肉的宋胖子苦笑道：“其实方才我们在讨论，都觉得你下山或许是最好的选择。可惜啊，咱几个哥哥都没有找到更好的办法能帮到你。”
“这几年治学一事已经让师兄操心太多了，现在还让师兄操心修行之事，小姜子心中不安呐。”
一肩披发的林疯子摆摆手道：“得了，咱五大才子内部事，说这些就太矫情了。”
“哈哈，林师兄正解，小姜子这就跟师兄们道别啦，愿我们以后都能像之前那样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活着。”
向来话少的陈公子咧嘴笑道：“书上说，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师弟日后多保重。”
姜雨向四人行了个礼，转身边走边笑道：“可书上也说了，人生何处不相逢。所以我们一定有重逢的时候。”
没走几步，姜雨又转头道：“不过小姜子还想说，与师兄们同门学艺的十六载，小姜子甚是开心。”
玉岚峰祖师堂旁边的大广场上，稀稀落落的散布着十数个青衣弟子，三三两两扎堆闲聊，见姜雨穿行而过，便纷纷打招呼，姜雨也一一点头回应致意。
祖师堂门口，一个长相清秀的白衣女子牵着一个扎两个冲天羊角辫的粉衣女童站在门口。
姜雨上前行礼道：“见过慕容师叔。”
白衣女子笑道：“这小丫头片子，知道你要下山了，吵着要见你，已经在这等你小半天了。”
姜雨在粉衣女童面前蹲下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彩衣小木偶，递给了女童。
“小雪，这是小雨哥哥昨晚做的，本来想着忙完了再去看你，没想到你等了我那么久，对不起呀。”
女童接过木偶，一双无邪的大眼睛却带着委屈巴巴看着眼前男子。
“我爹说你要离开沐依山了……”
“是的，小雨哥哥山下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做呢。”
“是不是以后都不回来了?”
“怎么会呢，等把那些事情处理好了，下雨哥哥就会回来看你。”
“那你说你什么时候可以回来?”粉衣女童满脸期盼的继续问道。
姜雨微笑着道：“什么时候回来说不准，但可以保证的是，等我们小雪长成大人模样了，小雨哥哥就会回来看你。”
“那我们就说好了，不许骗人。”粉衣女童终于有点开心了。
“嗯，不骗人。”
姜雨点点头，然后伸手一把抱起粉衣女童于手臂上，柔声说道：“小雨哥哥再抱你一次吧，以后等小雪长大了，小雨哥哥就抱不得了。”
粉衣女童依偎在男子壮实的肩膀上，开心地笑了起来。
天色渐暗，祖师堂内，曹溯已把各个角落的油灯都点亮，然后站在祖师堂神位前。
姜雨神色肃穆走到神位前，取了三支香，在神位前的油灯上点好，退后几步，恭恭敬敬的拜了三拜。
看着弟子敬香插香完毕，曹溯才缓缓说道：“这些年一直呵护着山上这么多人的心境，累不累啊?”
姜雨笑道：“如果是刻意为之的人情世故，久而久之会很累。可如果是发自内心的与人为善，就不会觉得累。”
曹溯满意的点了点头。
“当年你师祖让师叔接任宗主时，曾传授了一门神魂秘术，可在不影响修行情况下，截留地仙修士的三魂七魄当中的一魄，供在祖师堂点一盏长命灯。如修士在外遇难，长命灯会给祖师堂提示，凭这盏灯便可找到其余魂魄，接下来可以重塑肉身。你自己想想要不要留下一魄在祖师堂。”
“神魂离体，就算重新聚合，再重塑肉身，估计活下来人也是废了吧。”
“差不多吧，所以师叔也只是问问你而已。”
“生死之事，只要是个人都会很看重，不过如果像个废人那样活着，那比死更难受。”
曹溯哈哈大笑道：“既然已经上了香辞了行，师叔就不留你了，你师父估计在碧云峰眼巴巴盼着你回去吃饭呢。”
姜雨朝师叔躬身行了个礼，没有说话便转身退出了祖师堂。
以两人心思之通透，根本不需要再多说什么。
曹溯安静的看着走出祖师堂的青衣挺拔背影，依稀间仿佛看到这个身影像是带着光芒万丈，不单单照亮了沐依山，更将会照亮整个人间。
“心境之圆满，道心之坚韧，接下来，这个天地都要为之色变了吧”
曹溯喃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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