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武关。
“这么说大军过秋的粮草是运不上去了?”
杨侦看着堂下的周兴、杨斌二人冷声说道:“让你二人留守山西,为的就是保证后方粮道畅通,如今你们跟本官说运不上去?这种话,你们自己去同肃忠王爷说去!”
龙生龙,凤生凤。这才不过几个月的时间,曾经顽遍九城二十三坊的杨侦,身上已经隐隐带着一股子肃杀干练之气,不是每个天潢贵子天生就是膏梁纨绔的。
他是今日才从逸都赶回的宁武,晋商私贩火器一事已经传到了前方军中,杨佑担心后方不稳,影响北征大军,这才派他返回山西,一者他毕竟是皇家宗氏子弟,父亲是当朝忠敬王,二者杨佑一辈的几个兄弟之中,就数他最有急智。家学渊源,如今的杨佑已是独当一方的年轻将领了,看人轮才自然有一套自己的办法。
面对杨侦的诘问,偏关副总兵杨斌只低头不言,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有什么且受着就是,也不怕杨侦拿他如何。一旁的周兴却是没有杨斌这份底气,他知道杨斌从来都是王子腾的人,勋贵虽说失去了对山西二镇的控制权,可一二心腹还是有的,杨佑可以拿其他人作法,可对于身为九边总督王子腾的部将,还是要留三分颜面的,打狗都要看主人。可偏偏他周兴就是那条没有主子的狗,王子腾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一道军令,让杨斌绕过他以山西都司的名义下令给偏关巡检司稽查老营堡行商走私,事后才把这桩麻烦事推给了他,傅、王之间,夹缝求生,他能有什么选择。
如今,还要面对肃忠王的责问。
可谁让他是山西都指挥使呢?
山西的都司衙门与别省不同,就设在偏头三关,都司衙署则在宁武,他这个都指挥使为宁武总兵官,杨斌这个都指挥通知则是偏关副总兵,还有一位雁门副总兵,如今已随杨佑北征草原。
肃忠王奉旨节制大同、偏头三关二镇,官面上,他们都是杨佑的部将。
“世子......”
周兴才要硬着头皮开口,却被杨侦不留情面打断道:“什么世子?军帐之中,肃忠王爷以降,只有将职,称官称!”
周兴堆着笑脸连连点头道:“是,是,杨守备。”
尽管一脸和气,内心却是腹诽不已,真论官职,你一个守备,哪有资格在我一个总兵、都指挥使面前喝五邀六耀武扬威的,还不是投了个好胎,有个好爹么。
“杨守备,非是下官不如期派军押送粮草,只是布政衙门那边没有按约定将大军的秋粮送来,下官......下官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再加上布政使王弼辅戴罪下狱,冯总督又刚刚到任,一切政务尚不能梳理,下官找了几趟,都未能见到冯总督本人啊。”
“杨守备若是......”
周兴这边还没有说完,却见杨侦不耐烦的挥了挥手道:“这些话不要同本官说,本官只关心大军的秋粮,粮草到了,你我皆安,粮草不到......你们且摸摸你们二人的脑袋够不够硬!”
“给你们三日时间,三日之后,若是还没有个结果,别怪本官不讲情面!”
“哼!”
说罢,大袖一挥,背着手离开了大堂,一侧的杨俭默不作声的跟了上去。
等到了落榻之处,杨俭才忍不住开口道:“七哥,你说你一个守备,我一个提调,人家会把咱们放在眼里吗?也不知道三哥是怎么想的,派咱们两个来,王子腾那个老狐狸,果真是个好相与的?杨斌可是他的人,如今看来,这个周兴十有八九也投过去了,咱们这可是身在贼窝啊,一个不好,小命儿都保不住。”
杨侦白了一眼自家的兄弟,撇嘴道:“老八,你说你什么时候能长点脑子啊,还有好来你也是个世子,怎么连这点儿底气都没有。”
“形势比人强,要底气有什么用。”杨俭咕哝着。
“你懂什么,实话跟你说了,冯总督已经派人与三哥联系过了,六家空出来的缺口,由常王乔三家补上,索性也就总数的三成,这点粮食以三家的底蕴挤一挤还是有的,最多朝廷事后补偿他们就是了,另外贾琏已经到了河南抽调粮草,经宣府运出关外,不走山西,你以为三哥真会将希望放在王子腾的忠心之上?幼稚!”
“贾琏?”
“几日不见,这家伙倒是混的人模狗样的。可既然如此,还叫咱们回来做什么?”杨俭不解道。
杨侦笑了笑道:“许你有个能为的兄长,就不许人家有个手眼通天的兄弟了?”
“至于做什么,说了你也不明白,总之你放宽了心,纵有什么,他王子腾还能真要了咱们的命?你我两家王府不生吃了他才怪。”
杨佑的目的自然不是过秋的粮草,而是志在偏关的军权,他来了山西这么久,纵以亲王的身份,也难免处处掣肘,偏头三关迟迟难以尽数掌握手中,如今可不正是一个机会?
至于为何是他们两个......总不好与王子腾彻底撕破脸,他们两个不上不下,偏又出身尊贵,在外也算是皇家的脸面,将来即使做下什么,上面也有人担着,不然只以他父王的脾气,是万事不沾身,随他风和雨。
塞外的战事依旧没有看到大的转机,贾瑛和杨佑分别率领着两支大军在茫茫草原上望北而行。
玉门关外,一队数百人的乾军骑兵或打黄旗,或持节杖,一辆孤零零的马车,被围拢在队伍中央,贾雨村掀开车帘,看着外面漫天的黄沙,嘴角泛着苦笑,眼中带着幽怨。他大概是大乾开朝以来混的最凄惨的巡抚大员,先罢官后下狱,如今又明调暗贬,宦海沉浮,不过如此。
“恩相啊,可莫要忘了雨村。”
贾雨村探出车窗,回望长安、京城,心里默念道。
漠南草原上,冯骥才衣衫狼狈,披头散发的躲在牛羊群中,官帽和官服早不知扔到了何处,身上充斥着牲畜的粪便气息,听着渐渐远去的马蹄声,这才偷偷的抬头向远处瞟了一眼。
“呕~”
“呕~”
一阵干呕过后,将腹中为数不多的酸水全都吐了出来,冯骥才这才觉得好受了些,尽管牲畜粪便的味道依旧冲击着他的感官,可好歹留下一条命不是吗?
和他同行的官吏护卫,如今都已被祭了长生天了。
当初接到调令之事,他便知道贾瑛没安好心,可若不来,那便是抗命,以三边总督的威严,就是斩了他也不会有人说半句可惜。
好在他的心志也非常人,只要有一丝机会就要拼命的把握住,别人眼里无论是筹征令还是民族册,都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可冯骥才却看到了起复的希望。
只要他能做成此事,稳固新附之地,就算皇帝再厌恶他,也总会能看到他的努力的,只要“冯昌洗”这三个字能再次顺闻帝听,他便多了一次机会。
可尽管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等真正放手施为的时候,才发现还是想的简单了。
贾瑛怎么会给他机会呢?
“呵呵。”
“哈哈。”
“哈哈哈哈......”
冯骥才逐渐疯癫的狂笑着。
“是啊,贾瑛怎么会给自己机会呢?”
他在这里的一应施为,都是贾瑛事先划定好的,或许连结局都已经想好了。
一道筹征令,已经惹得草原上许多归附的胡部隐隐有附而再叛的心思,提出这个政令的贾瑛高高在上,别人不敢也不能拿他如何,可对于推行这项政令的自己可就没那么多顾及了。
投毒、暗杀,还有像今天这样的茫茫旷野,不打旗号,不着明衫的千里追杀,他不知到经历了多少次死里逃生。
他也有想过破局的办法,或者干脆暗中联合诸部背刺贾瑛的后路。
或许贾瑛已经料到了这点,魏大同的眼珠子从来就没离开过他,更被说还有一道民族册。
真真是好算计。
也不知贾瑛从哪里找来的,那些所谓黄金遗脉,有蒙元一朝的后裔,有祖上是突厥、鲜卑、契丹贵胃的,甚至追朔更远古单于百代嫡嗣的,你听听这都是什么,可贾瑛就是通过这点,不断鼓吹这些胡人祖先的,通过宏达的部族叙事,来抬高这些人身上所谓的高贵血统,不过极短的时间内,就主导了南部草原的风向。
没办法,依照贾瑛的民族册中的规定,血统高贵的部落,是拥有草场的优先选择权的,牧民虽然傻,可到底也是人,没有人愿意自己的族人因为草场稀少而饿死甚至消亡,亦或者看着旁边的部落借着民族册筹征令和祖先的名头,把本应属于自家的草场夺了去。
而这些偏向贾瑛一方的部落,无一例外都是人口大部,或有极个别异类在内罢了。
冯骥才静静的躺在草地上,西风吹过,皮肤像刀刮了一般的折磨人,他没有想着凭两条腿走回衙署驻地,因为每当这个时候,魏大同的人就该出现了。
驾!驾!
唏律律!
成群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不过多会儿,一支三百多人的骑兵便将他围在中央,明明是受过伤,却不见半点面色虚弱,反而隐隐有些发福的魏大同,催促着马蹄走了近前。
“冯大人,无恙否?”
听着嘲笑一般的问候,冯骥才懒得应答。
魏大同一点都不介意,他明白大人的用意,冯骥才如今可是大人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把该得罪的都得罪了,留给他们去收拾残局。
“冯大人可看清了追杀之人来自哪个部落?魏某这就带兵去平了他,好给冯大人出口气!”
留守后方的魏大同对于屠部灭族之事可谓乐此不疲,筹征令加民族册是针对草原胡人的,而军户改制加筹征令则是对他们这些奋战沙场的将士的犒赏,谁会嫌弃自己的地盘小奴隶牛羊少呢?
敢追杀朝廷大臣,屠部灭族那是名正言顺的事情,也不怕大人事后怪他杀得太狠不是。
可惜,大人给他的限制太狠了些,尤其是乾军亲自下场。
不过这也难不倒他,只要他放出话去,有的是部落的首领愿为效劳的。
“恕冯某眼拙,没看清来人,魏大人若是没其他事,还是送冯某回营吧,明日还有七八个部落要去呢。”
冯骥才竭力压制着内心的怨愤,只当自己是效彷苏武了,大不了放十来年的羊,留有命在,才能图将来。
魏大同满脸遗憾,不过还是下令道:“来人,扶冯大人上马!”
“可要把人给本官照顾好了,若冯大人少了一根头发丝儿,没人罚羊十头!”
士兵们一阵起哄,嘴里哀求高抬贵手,脸上却是嬉皮之色。一场大战下来,这些士卒肥的流油,这些牛羊又带不走,少上十个八个的也就那么回事。
可到底手上也不敢怠慢,谁会嫌弃自己的战获多呢?
关中之地。
柳云龙刚刚从西域折返,却也不敢稍有松懈,在这传承千年的关中之地,张榜贴出了第一张“征贤令”。
所谓征贤令,则是继军户改制、筹征令、民族册之后的第四项新的政令,却非出自贾瑛之手,而是柳云龙本人。
到过西域一趟的柳云龙,格外了解塞外胡人的蛮放,和手中无人可用的窘境。打下的土地总是要有人守的,朝廷虽然往各处都派驻了官员,可不过是杯水车薪,三年一度的轮才大典,每科多则不过二三百名进士,放在如此广袤的土地上,真正如瀚海中的一粒沙尘而已。
可大乾每年的秀才举人却多如牛毛,其中不乏有志之士,才干不缺,缺的也只是一个鱼跃龙门的机会而已,是以才有了此举,为此,贾瑛甚至在千里之外亲自背书,在征贤令上加盖了三边总督的印章。
京城。
因山西行商私贩火器一桉的牵连,傅东来还是被罢了官,皇帝或许可以强势对待百官的“逼宫”,可对于北征的前方将士,却不敢怠慢,六家粮仓被烧,大军的秋粮出现了缺口,尽管冯恒石应对得当,及时补上了缺口,可山西河南,甚至北直隶地区的米价却受到了影响,不过短短旬日的时间,已经翻了三番。
这件事情的后续,远远没有结束,以致嘉德不得不做出妥协,以息民怨,以安军心。
于此同时,嘉德再次以阁辅空缺,朝政繁冗为由,辟王子腾为武英殿大学士,急召归京,只是圣旨已经颁下数日,山西那边还没有回应。
尽管人心各有猜测,不过王子腾的表现倒也能说的过去,山高水远,加之卧病在床,只怕还要拖上一阵,至于具体的日子就说不准了。
只是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穆鸿同杨佋的私下论话却传了出来,有说“傅不死,则王恐难归”。
傅斯年也受了牵连,绍兴知府被黜,戴枷被归。
也正当此事,贾瑛的奏本却递到了京中。
礼亲王府。
立储的谏言一直都没有停下,百事加身,心感无力的嘉德,也不得不做出一些姿态来安内外之心,堵百官之口,杨佋进爵,升亲王。
杨佋此时正读者一封信,穆鸿则靠坐在躺椅之上双眼垂阖,似是昏昏欲睡,只是不时轻轻抖动的手指,让人明白他的心一直都是醒着的。
“舅舅,贾瑛果真没有替傅东来求情,不过他写这封信,是想让咱们对傅斯年高抬贵手......”
杨佋皱了皱眉,又说道:“咱们要答应他吗?若答应,终究留下一个祸患。”
傅斯年可不必傅家其他人,己亥科榜眼出身,谁都看得出来,他是朝堂内斗的牺牲品,其本身并无什么劣迹把柄可言,只等风声过去,想要起复也就是一旨诏书的事情。
穆鸿缓缓睁开了双眼,浑浊中透着精亮。
“他自然不会为傅东来求情,或许心里巴不得傅东来被罢呢,不然他这个三边总督也坐不安稳,此人虽然年轻,可却不能以年轻人的脾性来衡量他,狡猾如狐,哪里有什么敦厚恩义可言,不过是凭利益行事罢了。”
“不过奏本中,他却明确站在了新政一边,算是给叶百川严华松林如海等人争取了一个喘气的间隙,今后如何,尚难预料啊。”
“至于傅斯年......一个后起之秀而已,等将来成了大事,是杀是用,全在你自己,就卖贾瑛一个面子吧。再者,上位者,总要给自己手中留一把刀,你就把傅斯年当做是你留给王子腾的刀。”
杨佋点了点头,有些话不用说的太过明白。
王子腾的所作所为,已经超出了臣子的本分,若非在这种外有战事,内有朝争的情况下,只怕他的父皇早就对王子腾动手了。若将来他能登上大位,似王子腾这样的既有威望又有野心的老臣,只怕......
“对了,近来京中出现一样新物,倒说不上多稀奇,是类似朝廷邸报一般的文书,叫什么......大乾民报,个中内详无非是一些市井传闻,野记杂谈,地理名胜,诗赋文章之类,也不作价,只平白拿来供百姓士子阅读,还说是什么分期分刊,如今已经是第三期了。”
“民报?”穆鸿听罢,愣了愣,不明白这有什么说法,不过他也没甚在意,于外人间表现出来的重病缠身,可并不作假,如今能应付朝中的争斗已经是心力交瘁了,哪有心思在乎别的。
却见杨佋点了点头继续说道:“不错,还是南怀恩拿给外甥看后才知道的,这三期的民报外甥都看过了,只是......”
杨佋皱了皱眉道:“只是其中接连三篇文章,倒是有些深意,俱都是说一些有关新政的改变,依照外甥看来,倒有为新政歌功之嫌。”
“哦?”穆鸿闻言也来了兴趣,问道:“可知是从哪里流出来的?”
“国子监。”
南怀恩早将一切调查清楚。
“国子监?”
“那些老学究从来都是敝帚自珍,什么时候也开始赔本赚吆喝了?”穆鸿不解。
“南怀恩说,其中的文章佚闻多半出自国子监学子手笔,可负责刊印的书坊却是云记名下的。”
“贾瑛?”
穆鸿陷入了沉默,心中猜测着贾瑛的用意。
于此同时,皇宫之中,临敬殿暖阁内,嘉德也同样手拿一份民报,纸张与通用的宣纸还有些不同,厚实了不少,只是印刷却要比官印还要精致许多,内中由一道道红色的线条分隔开几个板块,嘉德此事正读着刊载着文章的一栏。
许久后,似乎是感到了困乏,嘉德将手中的民报搁置一旁,戴权会意上千轻锤着肩膀,只听嘉德问道:“这是第几期了?”
“第四期了,红袖书坊还没售卖呢,奴才便叫人取了一份来。”
从两人的谈话中,不难得知,嘉德早已看过了前三期。
“红袖书坊。”
“这么做也算是开启民智,教化四野了,立足格局不可谓不阔,怎么起了这么一个名字,可查到那书坊的主人是谁了?”
“回避下,是元妃娘娘的胞弟,那位衔玉而生的贾家二爷。”
“是他?依朕看只怕又是贾瑛的主意,不好好领兵打仗,还能分心他顾,看来朕给他的时间还是太宽裕了。”
嘉德一边说着,却又注意到戴权欲言又止的样子,便问道:“有什么就说。”
戴权含笑应首道:“只是有御史弹劾国子监和红袖书房诽议朝政,愚躁百姓,布流言于四野,久恐难制。”
“查明白为什么了吗?”
“那位御史似乎与家书坊有关。”戴权小心回道。
嘉德也不再细问,臣子间的有些事情,皇帝不是不清楚,只是无伤大雅,也懒得费心罢了。
“依朕看,这几篇文章写的都不错,也让朕知晓这民间尚有不少遗才,未能被朝廷轮察选拔......”
“先放着看吧。”
说罢,便陷入了沉默,双眼微阖,背靠软垫,假寐休憩起来。
戴权当下便明白了,陛下这是看中了这几篇文章,不过照他来看,也觉得那几篇歌功新政的文章才是这民报的重点,看来贾瑛是想保住新政,只是这布局之处为何发自民间,戴权就有些想不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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