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虎啸动定都。
踩在世间少见如此凶威的黑虎背上,倒比骑马来得更稳当,仿佛京都城的规矩,被想进京跟好些人讲一讲规矩的少年所打破,在御剑升空的数百道目光遥遥注视下,陈无双用一种强行按下江湖所有修士头颅的跋扈方式,贯穿整座京都城来到不知想了多少遍的司天监。
左右各自蹲坐着一头栩栩如生瑞兽麒麟的镇国公府,正门上悬挂着四个直径约莫三尺的大灯笼,灯笼底下站着四个人,似乎都并不意外见到仅有越秀县子爵位在身的少年穿着谮越的一身团龙蟒袍,轻轻从黑虎背上跳下来,陈无双没有抬步上前也没有说话,只有一声不符合他年龄的重重叹息。
去年水潭里满是荷叶的时候出京,江湖漂泊身不由己,往北到过无数忠魂尸骨无存的城墙之外,向南则去过人迹罕至的十万大山,再回到养育他十年的这座如今看起来冷冷清清的偌大宅院,陈无双才知道所谓江湖其实并不是云澜江上刀光、洞庭湖里剑影,不是漠北风雪、南疆闷雷,而是不经意的一次见面就有可能是此生永别的感慨,是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需醉倒的惆怅。
江湖两个字的六点水珠,便该是世事漫随流水的流水,算来浮生一梦。
灯笼下的陈家三爷没有去看那头令京都闻风丧胆的黑虎,打量过少年几眼,觉得他好像比出京时高了些许,听见后面一阵马蹄声,笑着抬头看向天边刚刚挂起来的一弯月牙,怅然道:“这些日子说长不长,我在观星楼一层,把你以往当冤大头花重金买回来的诗集词集都看了一遍,伤春悲秋的读书人把月亮称作是望舒,大抵是望着就让人舒心的意思。”
陈无双在路上不只一次想过回京的场景,始料未及地被三师叔这么一句不伦不类的话,就让他双眼中蓄满泪水,自称十一品卦师的邋遢老头没有骗人,他的命格确实极好,很多从这座镇国公府上走出去的人都再也不能像他一样回来了,这些人里有谷雨,也有让他不敢临行之前再去见上一面的陈伯庸。
两匹疲惫不堪的老马终归不敢太靠近仰头望着天上剑光的黑虎,在远处轻声打着响鼻,听见大寒轻声让少夫人下车,陈无双凄然摇头道:“三师叔,我看不见你说的望舒。”
望不见,自然就不会舒心。
可是能望见的人,一眼两眼三眼,百眼千眼万眼,也不见得会舒心。
大寒上前几步站在陈无双身后,冲门前的陈叔愚默然躬身行礼,说实话,要不是公子说回京骂街身边缺个帮嘴的,他更愿意跟清明、谷雨那样死在漠北,死士死士,不死如何能称得上是士?
陈叔愚不在意京都有多少修士看见陈无双回司天监,点头轻声道:“平安回来就好。”
陈无双还是没有要迈步进门的意思,闭了闭眼睛让泪水隐去,低低嘿笑道:“这次回来,应该会给三师叔添不少麻烦。”
陈家三爷哂笑一声,摆摆手道:“也就你不在的这大半年,府上才清静了些。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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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到大,你给咱们陈家惹下的麻烦还少吗?”说着饶有深意看了眼本该跟在苏慕仙身边的凶兽,语气稍显无奈,“你师伯跟师父都不在京中,只怕你这回打定主意要惹的麻烦,仅凭三师叔护不住你。”
少年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刚想开口,就听见站在陈叔愚身后的裴锦绣冷哼一声,“怕什么!陈无双,人家沈辞云有疼他护他的师娘,你也有!”
话音刚落,裴锦绣不管陈叔愚作何反应,昂首踏前数步,手中绽出不可直视的一团炽烈剑光,以真气扬声道:“镇国公府八品剑修裴锦绣就在此处,裴某区区一介女流,不懂朝堂上的事情,有要对无双不利者,尽管现身出来让裴某见识见识本事。从今日起,裴某若是再听见京中有人敢骂陈无双一句不是,便是当朝首辅大人,裴某也定要打上门去为我侄儿要个公道!”
陈无双楞在当场,好不容易憋回去的泪水,终于还是夺眶而出。
满脸苦笑的陈叔愚默然无语,回头朝身后使了个眼色,张正言跟在流香江上化名为黄莺儿的小满立即会意,二人一同上前,穷酸书生合上手里的折扇,离着陈无双十步远就谨慎停下,圣贤有云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那头黑虎怎么看都是一副择人欲噬的模样,笑道:“公子,别来无恙?”
小满则轻移莲步走到墨莉面前,毫不犹豫半蹲身子行了个万福,柔声道:“小满见过少夫人,少夫人应是第一次来京都,不如先随妾身看看咱们府上景致。”
墨莉被她一句少夫人羞红了脸,论道理,陈伯庸离京之前就做主将小满定为陈无双妾室,而她现在既无父母之命也无媒妁之言,在北境有人称呼她为少夫人还勉强能点头算是答应,如今到了镇国公府,反倒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了,只好低头嗯了一声,上前轻轻拽了拽陈无双衣袖,跟着小满往正门走去,经过裴锦绣身边时不敢随便称呼,按江湖上的辈分低头道见过裴师叔,走到陈叔愚面前微一犹豫,还是学着小满蹲身万福,叫了声三师叔。
陈叔愚笑着点头,和声道:“墨姑娘不必拘束,这里跟云州那座百花山庄一样。委屈姑娘先随小满进府,我还有几句话要跟无双说。”
墨莉点头答应,从腰间有储物之能的那柄精致白玉小剑中摸出一封信,双手递过去道:“这是从雍州临行之前,师伯特地嘱咐我亲手交给三师叔的信。”等陈家三爷讶然接过信去,她才回头看了眼抬袖子抹眼泪的少年,跟在小满身后先进了院子。
大寒不敢赶着马车进正门,悄然牵着缰绳往侧门绕去。
擦干净泪痕,陈无双缓缓上前,温声道:“将军有剑不斩苍蝇,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货色,侄儿正要由着他们看去,三师娘何必动怒?”
裴锦绣顿时笑颜如花,收敛起剑光,少年这一声三师娘叫得她心花怒放,回头白了眼始终没有踏出那一步的陈家三爷,“无双说的是,也不知怎么,师娘打从来了京都,脾气一天比一天暴躁。”
陈无双突然抬腿踹了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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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书生一脚,他毕竟是放眼江湖也能称得上高手的七品修士,手无缚鸡之力的张正言猝不及防下哪里挡得住,被他一脚踹得踉跄数步,哎哟一声,好巧不巧跌倒在黑虎面前不远处,这位雄心壮志要为天下修士立个规矩的读书人瞬间面如土色,吓得浑身没了力气爬起来,只觉那凶兽口鼻里呼出来的气像刀子一般割在他后颈处,一股寒意顺着脊骨直达尾椎,遍体生寒。
蟒袍少年恨恨伸手指着他,冷声问道:“说!是不是你惹我三师娘生气?”
黑虎低头,凑近张正言的身子闻了闻,吓得那穷酸书生一动不敢动,只苦着脸哀求陈无双救他一救,好在黑虎只闻了一口就不屑一顾仰起头,再次看向远处天上不少闪烁如寒星的剑光,而后越过他僵硬到不能动的身子,四爪发力,一跃进了司天监。
裴锦绣威胁满城修士文人的话,始终没有得到任何回复,悻悻收剑,温柔抬手替少年擦干净脸上残存的泪痕,用只有陈无双能听见的声音幽幽一叹,转身与陈家三爷擦肩而过,也进了府中。
门外只剩下两个人,一个能做观星楼主而不做,一个不得旨意而擅穿蟒袍。
从陈无双在楚州康乐侯许家撕毁圣旨的事情传回京都,陈叔愚就觉着,抗旨这种事情其实也有什么大不了,他也准备这么做一回,“你回来的正是时候。陛下口谕,召我明日携带周天星盘上保和殿议事,多半是要把观星楼主的位子强行交到我手里。唔,既然是口谕,陈家这回应该不算是抗旨不尊。”
这些话本来要在观星楼上说才对。
陈家三爷却像是故意要在镇国公府门外说,说给整座京都听。
陈无双伸手抹了把脸,嗤笑道:“三师叔有抗旨的勇气,没有半夜去敲三师娘房门的胆子?”
陈叔愚不悦皱眉,这种话被人听了去就不太合适了,抬手作势欲打,却恍然发现当年那个藏在观星楼里烤信鸽吃的孩子,已经长得比自己还要高一些,那年二哥抱他回来的时候也是夏天,一晃眼就是十一年,手还是落了下去,落在少年已经有些厚重的肩膀上,“真要闯祸?”
陈无双避而不答,笑道:“师叔,您老半生都守在祠堂里,天底下有意思的事情这么多,该领着我三师娘出去走走看看,外面的月亮,比京都里的看着更舒心。云州就不错。”
数十载不出司天监却知天下事的陈家三爷立时就明白了少年心意,可还是坚定摇头,转身指着门楣上太祖皇帝亲笔所提的镇国公府四个大字,肃声道:“这是陈家的祖业,祠堂里供奉着咱们列祖列宗,不能说走就走。有我跟你四师叔在京里,或许还能替你遮风挡雨。”
少年长长呼出一口气,“师叔,咱们回家说话。”
早就把心境修成一潭死水般平静的陈叔愚竟浑身颤了一下,看着陈无双昂然踏进正门的背景,忽而低头一笑,尽在不言中。
陈无双说,回家说话。
家,就在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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