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阜城内,学社之中,今日来了几位不一般的客人。
孔鲤守在学社门前,对着刚刚到来的宰予和子贡点了点头。
宰予压低嗓音问道:“人都到齐了吗?”
孔鲤小声道:“都来了。”
子贡有些担心,又问了句:“夫子今天应当不会回来吧?”
孔鲤道:“齐国派了使者过来,想要赎回高张、田书等人,父亲还有三桓、阳虎他们都在公宫作陪。
父亲今天傍晚之前应当都不会回来。如果国君想要组织酒宴款待齐使的话,可能时间还会更晚。”
申枨闻言松了口气:“那就好,阳虎、三桓也在忙碌,那咱们今天可以放心的做事了……”
宰予道:“别问那么多了,时间紧迫,今天抓紧把要谈的事情谈清楚,省得夜长梦多。”
说完,宰予三人便在孔鲤的带领下步入学社之中,他们穿过碎石子铺成的步道,来到学社西侧的小屋前。
小屋的门被孔鲤缓缓推开,明媚的阳光照入昏暗的室内,照亮了阴影之中每个人的面容。
左侧过道端坐的是,擦拭着佩剑的夫重令漆雕开、闾丘宰宓不齐、闾丘司寇孔忠、单父宰巫马施、菟裘邑宰冉求、菟裘司寇高柴、上军旅帅子路、上军卒长秦商。
右侧过道窃窃私语的是,司书颜回、卜人商瞿、脩闾氏南宫适、山师公祖句兹、合方氏左人郢、戎仆步叔乘、小臣公西舆如。
宰予三步做两步,走到在场众人面前,冲着他们拱手施礼道:“诸位师兄弟百忙之中赶来赴约,予感激不尽。”
子路挺直腰板,开口问道:“子我,都是同窗,不必如此客气。你把大家召集过来,想必是有什么紧要的事情准备宣布吧。”
漆雕开肃目正色道:“有话慢慢说,先入座。”
孔鲤走入室内,连忙将门重新关上,屋内再次陷入昏暗之中。
宰予等人直接席地而坐,刚刚坐稳,他便开口问道。
“阳虎打算向齐国反击的事,诸位应该都知道了吧?”
担任小臣的公西舆如点头道:“我因为职务便利,一直跟随在国君身边服侍。阳虎之所以要向齐国反击,都是出自于晋国的要求。”
漆雕开皱眉道:“这和晋国有什么关系?”
公西舆如开口道:“晋国前日派遣使者过来,说卫国背叛晋国,打算联合齐国向晋国开战。晋国的范鞅要求我国派军协助作战,所以阳虎便打算让国君亲自率军袭击齐国的南部地区。”
“让国君率军出战?”
子路和秦商闻言皆是不解。
“既然如此,我们上军为什么没有接到调动的命令?”
商瞿闻言回道:“我昨日奉命替国君占卜,从卦辞上来看,这一次的袭击,是以下军和我国北部各邑的徒卒为主。上军经过大野泽和阳州之战,已经疲惫不堪,实在不适合再行调动。”
宓不齐问道:“那军粮的事怎么办?今年大半年没下雨,各邑的粮食都出现了减产的现象。
再加上咱们又在西部边境和齐人打了两个多月,国内的余粮已经所剩不多。
难道阳虎准备下令要求各邑强征粮草吗?”
孔忠听到这里,人都快麻了:“他敢!他要敢强征,这闾丘司寇我就不做了!谁爱干谁干!国君年末刚刚听从叔父的谏言,下令减征田税。
命令我已经发布下去了,现在又让我改口,这不是让我失信于民吗!
叔父从前就说过: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
早晨发布命令,晚上就把它更改,这么一来二去,以后民众还会相信我说的话吗!”
对于孔忠的话,同在司法口上工作的高柴深有同感。
他回道:“没错,夫子说过: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
治理一个拥有千辆兵车的大国,就应该谨慎地处理国家大事而又恪守信用,诚实无欺,节约财政开支爱惜民力,适时征发力役,应不违农时。
如果下令减征后,又强征田税,那就是不信。
民众的生计已经很艰难了,然而却还要去进攻齐国,这也不符合节用爱人的准则。
单纯为了讨好晋国人,就要做到这个份上,我也不能同意这样的做法。”
颜回听到这里,满脸苦色的开口道:“其实吧……阳虎没有打算强征田税。”
颜回这话一出口,又把常年在军伍之中的子路和秦商给点着了。
“什么?!那阳虎是打算让士卒吃草不成!”
“士卒吃不饱饭,就没有战斗的意志。没有战斗的意志却把他们送到战场上,这不是让他们去打仗,而是派他们去战场上送死!”
颜回看他们暴怒,赶忙摆手示意他们消消气。
“吃草倒不至于。阳虎是打算拿子我从卫国带回来的这些粮食充当军用,也正因为如此,所以这一次向齐国用兵才会只动用下军,而不去动用上军的兵力。”
子路和秦商闻言消了气,可那边的两个邑宰宓不齐和冉求又发飙了。
“阳虎怎么能挪用从卫国带回来的那些粮食呢?这些粮食可是给西部的民众救急用的啊!”
“这些粮食拿给军队使用,最多撑上一个月,可如果用于赈灾,那就是多救活多少条人命的事!
卫国运来的粮食再加上各地仓廪中的储粮,有了这些,就可以帮民众撑到来年秋收。
阳虎到底算不算的明白其中的得失?!”
颜回被他们一通怼,纵然好脾气如他,也不免生出一腔火气。
他反问一旁的公祖句兹:“子之!你就不能规劝国君提前开放公室的山林吗!有了山林中的野兽、果实,民众不就能多挺一阵子了吗?”
公祖句兹被怼,也瞪眼反问道:“子渊!你这话什么意思?现今可是冬末,山林中的鸟兽经过严冬,现在正是最瘦弱的时候,就那点肉够多少人分食的?
再加上过阵子春天到来,正是鸟兽繁殖的季节,你现在放开山林让民众进去,那明年怎么办,明年的明年又怎么办?”
眼见着大家有吵起来的趋势,宰予赶忙出声劝阻。
“粮食的事,我可以帮忙解决。”
此话一出,众人齐齐扭头望向宰予:“子我,此话当真?”
宰予道:“我自去年到任菟裘伊始,便开始囤积粮食谷物。虽然我个人能力有限,但好在有子贡帮扶,所以还是积攒了不少。”
颜回连忙问道:“不少是多少?”
子贡一脸肉痛的回道:“抛却菟裘邑自用的部分,我和子我最多可以拿出三万石的余粮。”
三万石!
庞大的数字顿时把颜回等人砸的有点懵。
这么多的粮食,已经足够支持鲁国与齐国摆开阵仗再打两个月。
而如果将这些粮食配合仓廪中的余粮用于赈济民众,那鲁国也可以平稳的过渡到下次秋收。
“子……子我,你从哪儿弄来的这么多粮食?”
“卖书有这么挣钱吗?”
在钞能力的加持下,众人的眼中,就连宰予的形象都瞬间高大了起来。
宰予开口道:“粮食,我和子贡可以出。但这一次我们能拿出粮食,如果下一次再出现这样的情况,我们应当如何处置?”
宰予话音刚落,在场立马陷入了一片寂静。
大家都不笨,自然明白宰予说的是什么意思。
鲁国为什么会缺粮食,是因为齐国入侵鲁国。
齐国为什么入侵鲁国,是因为阳虎一直坚定的站在晋国那一边。
阳虎为什么要坚定站在晋国那一侧,是因为他得位不正,需要得到霸主国的支持,不敢轻易的在外交场合进行摇摆。
可现如今,鲁国跟着晋国混,结果去向晋国求援,还要这么费劲巴拉的。
这样的老大,阳虎还偏偏对他言听计从。
这已经不是一般的奴颜婢膝了,必须要出重拳!
不过铲除阳虎的想法,这几年一直在众人的心中徘徊。
可是迫于阳虎掌控着鲁国上军,所以一直没有人敢将其付诸实践。
现在宰予把问题挑明,又有这么多人在场,孔门儒生们你看我、我看你。
事到如今,他们终于发现,现在孔门学子所掌握的实力……似乎不小啊!
就在众人沉默之际,还是子路率先开口打破了僵局。
“子我!你就说,怎么干吧!你能在大野泽之战中覆灭齐军,我仲由就有理由相信你可以击败阳虎!上军再强,还能强的过齐人的水师吗?!”
子路不提还好,他一说这话,众人立马想起了宰予辉煌的战绩。
攻莒、大野泽、阳州……
近年来因为宰予印刷出版了太多的书籍,以致于大家都遗忘了这位鲁国上大夫实际上是以军功起家,升到了如今的高位。
而高张被俘后的那句‘非败阳虎,覆于宰子我也’更是在鲁国广为流传。
再加上孔门儒生配合《仁报》发动的强大宣传攻势,宰予一时之间竟有了几分‘鲁国第一将’的势头。
想到这里,在场的众人,心里的安稳了不少。
但也有不少人心中还存有疑惑。
颜回开口问道:“可……可这不算是作乱吗?这恐怕不合乎礼吧?”
巫马施也犹豫着:“陪臣执国命,当然是不正确的。可子我你想要铲除阳虎,是否从国君那里接受了命令呢?如果没有接受命令而私自决定讨伐阳虎,这又与阳虎有什么不同之处呢?”
他二人的问话一处,刚刚活络起来的气氛又陷入了冰点。
子路气的想要指责他二人迂腐,但子贡见状,赶忙将他拦住。
今天之所以把大家召集过来,为的就是统一思想。
如果让他们骂开了,那还怎么一致对外?
子贡对巫马施和颜回说道:“你二人可曾记得夫子曾说过: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
从前林放向夫子请教礼的根本,夫子告诉他:礼,就是与其一味的寻求奢侈,不如节俭些。办理丧事,与其在仪式上办理得妥帖,不如内心真正悲伤。
由此可知,礼的根本在于仁,也在于内心的真实想法。
现如今阳虎托名季氏家宰,实掌鲁相之权,行国贼之举!
吾等皆为天子之民,世代感沐周公遗德,享受他老人家的恩泽。
如今大道不行,奸佞当朝,子我欲效周公之所为,行伐管蔡、平三监之壮举。
此为清君侧之义事,怎么能说是违礼呢?
诸君拜于夫子门下,昼读诗书,夜习六艺,通晓古今之变化,应当知道昔日伊尹放太甲于桐宫的典故。
当初太甲继位三年,政事不明,暴虐无度,不遵汤法,扰乱德行,于是伊尹便将他流放桐宫三年之久。
三年之中,伊尹摄政当国,以朝诸侯。
三年后,太甲幡然悔悟,于是伊尹乃迎太甲而授之政。
太甲修德行善,天下诸侯皆归殷,百姓也因此得到了安宁。
伊尹是古代的贤相,然而却做出了流放太甲的举措。
周公,是教化天下的圣人,但却做出了攻击兄弟管叔和蔡叔的行为。
但难道便可以因此便抨击他们违礼了吗?
赐愚钝,不能解释其中缘由,希望诸位能为我解答。”
宰予听完这段话,忍不住在昏暗的环境中伸手拍了拍子贡的膝盖。
好兄弟,关键时刻,还是你靠得住。
而子贡则趁着这会儿,不动声色的将一枚刀币按在了宰予的手心。
他的意思也很明显——得加钱!
冉求也本着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的职业操守,也在这时挺身而出,替宰予站台。
“阳虎当政,暴虐万民,这便已经是最大的违礼。然而诸位现在不去指责阳虎的违礼,反倒揪着子我的小节不放,这难道是士人君子应该认同的行为吗!”
高柴也开口道:“从前不为国家出力,是因为没有能力。现在诸君手握权柄,然而却一个个借着违礼来推脱匡正国家的大义,这到底是遵礼还是怯懦,我无法理解!”
子路见众人都齐声发炮,终于也憋不住了。
他开口斥责道:“子我在国难之际引军出征,保全家国社稷,于大野泽畔战胜齐军,这已经足以说明他是国家的忠义之士。
从前诸位如果对子我有误解,那是子我未能证明他的行为。
而现在诸位不愿信任子我,那就是诸位的愚昧了!
我仲由没有子贡、子有、子羔那么能说会道,但诸位应该也明白,仲由平生是最讲求信义二字的!
现在我来替子我出面作保,如果他铲除阳虎的决议是出于私心,那么不消诸位指责,我自会提剑戮他于庙堂之上,随后再横剑自刎给诸位一个交代!
我话就这么多,现在谁赞成,谁反对!”
说完,子路解下腰间的佩剑,啪的一声拍在了众人面前。
这下子,终于没有人出言反对了。
因为子路虽然脾气暴躁,但一直以来,却都是像他所说的那样,将信义二字作为立身之本。
夫子也曾评价他说:子路无宿诺。
意思是,凡是子路许下的诺言,他必定会在当天履行,不会留到以后再解决。
有了子路作保,同学们终于没有了一丝一毫反对宰予的理由。
漆雕开点头道:“我也愿意信任子我,能够愿意与民众同甘共苦的人,又怎么会是窃国者呢?”
宰予看到两位师兄都表态支持,悬在心中的石头也终于放了下来。
他站起身道:“予平生所愿,无外乎四点: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诸位同学愿意助我一臂之力,予感激不尽!”
说完,宰予捋起袖子,袒露左臂,握紧拳头,将手臂伸了出来。
子路见状,也效仿宰予的行为,伸出拳头与他相碰。
漆雕开也艰难的撑地起身,拖着瘸腿来到他们面前击拳。
紧接着,子贡、冉求、高柴、申枨、宓不齐、孔鲤、孔忠……
所有人都伸出拳头,一齐相碰。
众人一齐念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声音不算大,但却无比坚定。
宰予深吸一口气,正声念道:“我宣布,立心会,今日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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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开一个读者无法拒绝的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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