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飘飞的正月正日,嬴政度过了四十岁生日。
帝国奉十月为正朔。一年开始之月为正,一月开始之日为朔。帝国更新历法之后,十月便是正月,十月初一便是正月正日。嬴政生日的正月正日,却是古老的年节开端,正月初一。自古以来,无论何代何国奉何月为正朔,譬如“夏正以正月,殷正以十二月,周正以十一月”等,其本意并不在否定天地运行十二月之时序,而在彰显国运。这便是司马迁所云的“推本天元,顺承厥意”。也就是说,推出与本朝国运相符的天地元气行运所在,以此月此日为开端以使天意佑护。唯其如此,自然时序的正月正日,可谓永恒于国别正朔之外的天地正朔。于是,以正朔而言,皇帝每年便有了两次寿诞之期。
寿诞贺生,嬴政历来淡漠。一则忙得连轴转,没心思。一则是秦法禁止下对上贺寿,尤其禁止臣民为君王贺寿。自从十三岁即位秦王,对于生日,嬴政的唯一记忆是八岁之前每到正月正日,外公与母亲都会给他一件特异的礼物,那支一直伴随他到加冠之年的上品短剑,便是六岁那年的正月正日外公卓原送给他的生日喜礼。后来回秦,父亲庄襄王早死,母亲赵姬忙于周旋吕不韦与缪毒情事漩涡,少年嬴政的生日,再也没有任何标志了。嬴政所能记得的,只有赵高在每年岁末的夜半子时首刻,总要准时给他扑地大拜,噙着眼泪低呼一声君上万岁。每逢此时,嬴政都是哈哈大笑,本王生当天地正朔,大年节普天欢庆,强于私寿万倍,哭个鸟来!今岁更忙,年初灭齐之后,一事接一事无一日喘息,及至彤云四起大雪弥天,嬴政方才恍然大悟,冬天到了,一年快完了。
一个大雪飘飞的深夜,李斯冯去疾驱车进了皇城。
外殿值事的蒙毅很是惊讶,连忙禀报了内殿书房正在伏案批阅公文的皇帝。嬴政以为两位丞相必有要务,立即亲自迎了出来。书房叙谈,两位丞相的议题竟只有一个:要给皇帝操持四十岁寿诞庆典。嬴政大感意外,连连摇头摇手道,法度在前,不能不能。冯去疾禀报了一则出人意料的消息:今岁恰逢新朝爰历,改奉正朔;各郡县已有急书询问,言山东臣民多畏秦法严厉,乡三老纷纷询问各县官署,不知可否欢度年节?李斯的见识是:新朝改正朔,易服色,然不能弃天地正朔于不顾。年节风习久远,辄遇正月,天下臣民莫不欢庆,秦若回避年节,伤民过甚。然则,皇帝若颁行明诏,特准黔首欢度年节,反倒弄巧成拙。李斯与冯去疾商定的办法是:皇帝只须事先明诏郡县,当在岁末之夜大宴群臣以示庆贺,即做了天下过年之表率。既不违天地正朔,又使天下民心舒畅,更可一贺陛下四十整寿。
“一举三得!臣等以为当行!”冯去疾快人快语。
“臣民忌惮年节,倒是没有料到也。”
“畏法敬治,此非坏事。”李斯兴致勃勃。
“两丞相是说,默认天地正朔,两正朔并行不悖?”
“陛下明察!”
“也好,岁末大宴群臣。”嬴政拍案,“只是,与寿诞无关。”
岁末之夜,始皇帝在咸阳宫大宴群臣。这是变法之后的秦国第一次年节大宴,显得分外地隆重喜庆。奉常胡毋敬总司礼仪,事先宣于各官署的宗旨是“新朝开元,皇帝即位首岁,始逢天地正朔,是为大宴以贺”,一句也没涉及皇帝寿诞。然则,群臣心照不宣,都知道今夜年节是皇帝四十岁整寿,虽没有一宗贺礼,然开宴之时的万岁声却是连绵不绝分外响亮。胡毋敬原定的大宴程式是:开宴雅乐之后,博士仆射周青臣率七十名博士进献颂辞,褒扬皇帝赫赫功德,而后再由三公九卿及领署大臣各诵贺岁诗章,再后由皇帝颁赐岁赏。事实上,连同李斯在内,所有的大臣都备好了贺岁诗章,且主旨都很明确:以贺岁为名,以颂扬皇帝功业为实,真正给皇帝过一次隆重的寿诞大典。但是,胡毋敬与群臣都没有料到,雅乐之后,胡毋敬正欲高宣颂辞程式,皇帝却断然地摇了摇手。之后,皇帝举着大爵离开了帝座,走下了铺着厚厚红毡的白玉阶,过了丹墀,站到了群臣坐席前的中央地段。
“我等君臣,遥贺边陲将士功业壮盛!”
“我等君臣,遥贺郡县值事吏辛劳奉公!”
“我等君臣,遥贺天下黔首生计康宁!”
“我等君臣,共度新朝岁首!”
皇帝高高举起了酒爵,高声宣示着贺词,一贺一饮。四爵酒饮罢,朝臣们已经是心头酸热双眼蒙咙了。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我等臣民,恭贺陛下寿过南山——”突然之间,寿过南山的声浪哄哄然淹没了宏大的殿堂,震荡了整个皇城。声浪终于平息,胡毋敬又欲高宣进献颂辞,皇帝却还是摆了摆手,笑吟吟说话了:“寿过南山,朕倒是真想!然则,能么?江河不舍昼夜,岁月不留白头,逝者如斯,虽圣贤不能常驻世间!唯其如此,我等君臣要将该做的大事尽速做完,以功业之寿,垂于万世千秋!”
皇帝的激昂话语回荡在耳畔,举殿却静如幽谷。群臣都不说话了,连此等庆典场合最有可能也最为正当的万岁呼应声也没有了。因为,那一刻,在煌煌烛光之下,大臣们看见了皇帝脸庞分明的泪光,看见了四十岁君王两鬓的斑斑白发,看见了素来伟岸的皇帝身躯已经有些肩背佝偻了……
“臣等,敢请陛下部署来年大政。”李斯第一个打破了幽谷之静。
“臣等敢请陛下!”举殿一呼,势如山岳突起。
“好!我等君臣过他一个开事年!”皇帝奋然一句,滔滔如江河直下,“克定六国,一统天下,远非天下至大功业也!若论一统,夏商周三代也是一统,并非我秦独能耳。至大功业何在?在文明立治,在盘整天下,在使我华夏族群再造重生,以焕发勃勃生机!此,秦之特异也。难不难?难!能不能做到?能!为甚来?当年商君变法之时,秦国积贫积弱,几被六国瓜分。然则,先祖孝公与商君同心变法,深彻盘整秦国二十余年,老秦人如同再造,由一个备受欺侮的西部穷弱之邦,一举崛起为虎狼大国!今我秦国,受命于天,一统华夏,便要效法孝公商君,改制华夏文明,盘整华夏河山,如同再造秦国一般再造华夏!人或云,华夏王道数千年,文明昌盛,无须折腾。果真如此么?朕说,非也!有此必要么?朕说,有!今日殿中群臣,汇聚天下之士,老秦人反倒不多,诸位但平心想去:华夏文明数千年,何以泱泱数千万之众,却饱受四夷侵凌,春秋之世几乎悉数沦为左衽?及至战国,何以匈奴诸胡之患非但不能根除,反倒使其声势日重,压迫秦赵燕边地日日告急?何以闽粤南海诸族,称臣于华夏千余年,又做楚之属国数百年,非但没有融入华夏,反成东夷南夷之患,屡屡侵害楚齐蹂躏中原?是秦赵燕三国无力么?是魏韩楚齐四国无力么?非也!根由何在?在内争!在分治!在不能凝聚华夏之力而消弭外患!人云华夏王道,垂拱而抚万邦,滑稽笑谈哉!朕今日要说:华夏积弊久矣!诸侯耽于陈腐王道,流于一隅自安,全无天下承担,全无华夏之念!中国大地畛域阻隔,关卡林立,道各设限,币各为制,河渠川防以邻为壑,辄于外患竟相移祸……凡此等等,天下何堪?长此以往,华夏安在!唯其如此,我等君臣须得明白:华夏之积弊,非深彻盘整无以重生!如何深彻盘整?文明再造也,河山重整也,天下太平也!”
那一夜,帝国群臣再次长长地陷入了幽谷般的寂静。
大臣们人人噙着泪光,深深沉浸在被震撼之后的感动之中。李斯红了脸,第一个将贺寿诗章揉成了一团,丢进了燎炉。素来饱学多识议论纵横的博士们也脸红了,纷纷将揉成一团的颂辞诗章丢进了燎炉。一时之间,大殿廊柱下的二十余座燎炉红光四起火焰飞动,依旧是没有一个人说话。大臣们羞愧者,并非那些颂辞诗章为皇帝贺寿,而是那些颂辞诗章所赞颂者,无一不将“四海一统”作为至高无上的功业,而皇帝却以为至大功业并非一统,而在深彻盘整华夏,在文明再造,在河山重整,在天下太平。此等超迈古今的目光,此等博弈历史的襟怀,使大臣们心悦诚服又汗颜不止……
都城的年节社火仍在狂放地闹腾,帝国的所有官署却已经开始悄悄地运转了。
弥天大雪没能阻止三公府的快马轺车。旬日之内,李斯王贲冯劫便如流星般掠过了所有的军政官署,部署督导来年大事。三公如此,原本已纷纷放弃沐浴省亲的吏员们更见奋发,大咸阳的所有官署都昼夜进出着匆匆车马,公文书令随着漫天大雪源源不断地流向各郡各县,庞大的帝国机器以前所未有的效能启动了。
一班将军出身的大臣也忙得连轴转了。
皇帝年节大宴之后,从咸阳荡开的盘整华夏的长策伟略潮水般席卷了新帝国的广袤领土,南北东西无不激荡弥漫着亢奋新奇的改制之风。皇帝又召三公小朝会,议决将盘整华夏的诸般改制与工程,分作六大项,并同时确认了领事大臣与臂膀人选;左丞相李斯总揽全局,郎中令蒙毅总揽后援各方,总归是力求效用卓著。
散朝之后,王贲特意邀了马兴一起来到治粟内史府。
王贲与马兴所领事项都与郑国相关,一个总领道路整合,一个总领沟洫整合。皇帝给两人派定的臂膀大臣,却都是郑国。皇帝的说法是:“老令既是水家大师,也是工程大师,治水开路都是军师。”王贲当场慨然申明:“老令是孙膑,王贲马兴是田忌!”路上将此话一说,马兴连连拍掌,大赞王贲应对得当,王贲很是得意了一阵。就实说,两位侯爵大将都没如何看重此等疏渠筑路事,都以为率领几万大军与几十万民力开道通水还不是戏耍一般。郑国闭着眼睛都能说清天下河渠,几条大路更不在话下,只要在地图上一圈,哪到哪,两人便可以风风火火动手了。
可到治粟内史府一说,郑国却良久默然。王贲大急道:“你老令倒是说话也,你指哪我打哪,何难之有哉!”郑国摇头笑道:“老夫何疑两将军也,老夫所虑者,此事至大,两将军,甚或皇帝陛下,却是太过操切了。”马兴大惑不解:“不就疏浚河渠开通道路么,究竟何难?”郑国道:“稳妥做去不难,太过操切便难。”王贲依旧云山雾罩,索性道:“老令便说,此事该当如何着手?”郑国摇头笑道:“此事你说我说,都无用,得向皇帝陛下说。”王贲道:“这有何难,我等即刻去皇城,老令些许准备便是。”
听王贲马兴一说,嬴政立即召见了郑国。
尽管他也与王贲马兴一样,不知道郑国所说之难究竟在何处,也不明自己如何操切了。但嬴政相信,只要郑国这样的工程大师有异议,那就一定得听他说。嬴政吩咐蒙毅,在书房立起了一张特意标明河渠与道路的《天下郡县渠路图》,一则便利郑国说明,二则也向这位执拗的老令暗示他并非操切,对天下河渠道路还是有所揣摩的。这便是嬴政,对臣下之言既要听,也不想无选择地囫囵吞之。
“人言河渠难。殊不知,开路更难。”郑国这第一句话,便教嬴政惊讶。毕生治水的郑国,竟推崇分明简单得多的开路工程,实在不可思议。郑国却全没在意皇帝与王贲马兴的惊讶,只顾侃侃地说着,“路为何物?民生之气口也,邦国之血脉也。山川阻隔穷乡僻壤,得一路而有生计。是故,自来有愚公移山而求一路之说。天下百业,城邑乡野,得道路联结而通连周流。是故,自来有借道通商借道灭国之事。今秦一天下,河渠道路自该整治,此陛下之明也。然则,老臣敢问陛下之志:天下渠路,欲一体谋划乎?欲零打碎敲乎?”
“何谓一体谋划?何谓零打碎敲?”嬴政有些不悦。
“一体谋划者,以天下道路河渠结网通连为宗旨,缜密勘查,先统出图样,而后再行施工也。零打碎敲者,目下之法也:陛下派两员大将,老臣指划一番,通连几条旧道。疏通几条旧渠而已。”
“老令明察!”嬴政立即醒悟到其中差别,对郑国非议自己全不在意,“政不明者,如何方能渠路一体谋划?敢请老令拆解。”
“河渠道路之关联,自三代以来,经两大转折。”郑国的探水铁尺指上了地图,“三代井田制之时,渠路合一,路随渠走,这便是阡陌之制。春秋中期之前,天下只有先镐京、后洛阳,京畿一条王道不涉河渠而直通河外。谚云周道如矢,此之谓也。而其余道路,皆与田畴沟洫同一,只在封闭的田畴内相通,而不通外界。既占耕田,又不实用。商君变法所以要开阡陌,便是要破除渠路合一之封闭,为民众生计另开新路。自此以后,也因商旅大起战事多发,专门道路之需求日渐迫切,天下道路方才脱开河渠,真正成为以通行车马人众为宗旨的路。各国皆脱开原有河渠,纷纷修筑大道。就施工而言,道路修筑与河渠水事也分成了两家:道路属邦司空管辖,河渠属大田令管辖。施工两分,治业之术也自成两家。由此,渠路真正两分了。然则,由于列国分治所限,战国道路河渠虽已多开,然却有很大缺陷。”
“缺陷何在?”嬴政有些急。
“一则渠路冲突甚多,二则各自断裂。总归是,不成通连之网。”
“老令是说,要支干搭配,渠路互通,使天下渠路结成四通八达之网?”
“陛下天赋洞察,老臣感佩!”
“好!正要如此大成互通!”
“然则,如此互通成网,至少须得十年之期。”
“十年?”嬴政一皱眉立即转而笑道,“长了些,可也没办法。”
王贲突然插话道:“老令勘查成图,大约得几许时日?”
“若说勘察地理,老夫可说成算在胸,唯须查勘几处难点而已。”郑国思忖着不慌不忙道,“成图之难,在于互通成网之总构想。老夫愚钝:快,也得一年之期。”
“成图之后,快慢是否在施工?”王贲顾不得郑国的揶揄,直戳戳一问。
“是。然也得依着筑路开渠之法,不能修成废路废渠。”
“自当如此。”王贲一笑,转身一拱手高声道,“臣启陛下,老令图样但成,臣必全力以赴,不使耽搁!”
“臣亦如此!”马兴立即跟上了自己的老主将。
“莫急莫急,当心吃老令骂。”皇帝摇手制止了两位急吼吼的大将。
“陛下之意。老臣倒是迂腐了?”郑国呵呵笑了,“该快者也得快,老臣也不会总给千里马勒缰。一年之内,两位尽有一件大事可做。”
“愿闯将令!”王贲马兴赳赳齐声。
郑国不禁大笑起来:“好!老夫也法令一回:决通川防,疏通淤塞漕渠,此两事无涉通连,大可先期开工也。”
君臣四人一阵大笑平息,皇帝道:“老令勘察之事,王贲选出一千精锐骑士护卫,朕再配一辆驷马快车、两名太医,务使勘察顺畅。”
“是!臣再派出将军王陵,统领行军护卫事!”王贲极是利落。
“陛下,工程勘察而已,铺排太大了……”
“老令差矣!”皇帝摇了摇手,“天下初定,六国老世族已经有蠢动迹象。顿弱报说,六国都城各有抗拒迁徙之预谋,一些老世族已经图谋远遁。当此之时,若有人欲图坏我大事,安知不会对老令心怀叵测?如此处置非有意铺排,不得已也。”
“如此,老臣……”郑国想说,可终于没有开口。
三日之后,郑国带着三十名工师,乘着皇帝特赐的四马青铜车,在王陵所率一千精锐飞骑护卫下隆隆东去了。王贲与马兴立即齐头并进:王贲领决通川防,马兴领旧漕渠疏浚。由于两事均不涉水路勘察等新渠路开通,故两人商议后以战事筹划,采取了统筹之法:以郡县为本,凡受益之郡县,以郡丞亲率民力施工;王贲马兴各向每郡派出两名水工,各率一千军士,督导查验两方工程,均以一年为限,务须完工。水事涉及民生,各郡县不敢也不想怠慢,民众则更是无不踊跃赴工。短短两个月内,南北江河之间的原野上便哄哄然开始了川防河渠大工程。
先说王贲的决通川防。
川防者,江河之堤防也。自古江河天成,本无人工堤防。夏商周三代,但有治水都是疏通入流人海,也无筑堤拦水之事。自春秋开始,因王权衰落诸侯分治,便逐渐兴起了在各自境内的江河修筑堤防。这种堤防在当时主要起两种作用:对于可灌农田之水流,是上游筑堤拦截以断下游他国用水,如“东周欲种稻,西周不放水”的两周争斗;在水量丰沛的大河大江,则是筑堤拦水以逼向他国为害,或淹没他国农田,或吞噬他国民居。两种川防之中,尤以后者为甚,尤以大河流域为最甚。
由于秦国关中水系相对自成一体,又几乎独据渭水全程,故无川防战之事。然自函谷关外开始,与大河相关的周、韩、魏、赵、燕、齐,都曾经壅防百川,各以自利,同时为害他国。后世《汉书·沟洫志》曾描述了赵魏齐三国的一段大河堤防战。大河东岸,赵魏两国地势高,齐国地势低下。为防赵魏两国河段的洪水淹没本国农田。齐国在距离河岸二十五里处修筑了一道大堤,从此只要河水大涨,东溢遇到齐国大堤,便西卷回来,反而淹没了地势高的赵魏农田。赵魏两国不满为甚,会商共同筑起了一道大堤,也是筑在距离河岸二十五里处,只不过方位不是正对面罢了。如此,河水但涨,便在两边堤防间游荡,汛期一过,便积起了厚厚的淤泥,渐渐隆起成为美田。三国民众纷纷进入堤防耕田,无洪水之时除了争夺耕田,倒也平安无害。民众为了牢固占据耕田,便盖起了房子,聚成了村落。忽然遇到大洪水时,则冲毁堤防一齐淹没,死人无算。于是,三国便在原堤防处后退,再度建起更高的堤防以自救,以致堤防渐渐逼近了城郭,一旦堤防再度被冲毁,大水冲进城里,民众便只能住在水中排水自救了,淹死者不计其数。也就是说,处下者不愿让地给洪水以出路,处高者不愿下游筑堤而洪水倒卷,各以堤防为战,致百姓长期遭殃。
战国另一堵截洪水的恶例,是魏国丞相白圭。白圭乃战国初期名相,然由于商旅出身,大约利害之心甚重,于是在大河修筑了堤防,将洪水逼向了他国。孟子曾当面指斥了白圭的做法,义正词严云:“子过矣!禹之治水,水之道也,以四海为壑。今子以邻国为壑,水逆行,谓之洚水。洚水者,洪水也!”
凡此等等不合理川防之害,郑国已经于王贲大军开掘鸿沟以灭魏国时,提出了长远的应对方略,其上书痛切云:“秦一天下之势已成,其时务必戒绝以水为战之法。战国各以川防阻隔水道,水利皆无,水害百生,有违天道,莫此为甚!洪水不能分之,河溢不能泄之,尽堵尽截,天下万民终将为鱼鳖哉!”当时,秦王嬴政慨然拍案决断:“秦国但一天下,定然决通战国川防,使人为水害在我华夏绝迹!”
此等工程大得人心,无论曾经敌对的民众有过多少仇怨,民众群体的宽厚都在此刻淋漓尽致地呈现出来。各郡县民力无不欣然认同官府,哪怕是得堤防暂时益处而尚在耕耘堤防内之淤田民户,也都拭着泪水抛离家园,搬到了新居,拿起了锹耒,开掘那熟悉的堤防了。王贲看得万般感慨,一时对开掘河水淹灌大梁有了一种深深的悔意。
再说马兴的疏浚漕渠。
自春秋之世治水始兴,人工开凿之水道有两种,一日漕,二日渠。漕者,可以行舟之水道也。当时主要用作输送粮秣,即后世所谓的运河。渠者,行水之沟也,人工开凿也。战国之世,山东六国修筑的漕渠甚多。除秦国水利工程外,最大者是沟通河、淮两大水的鸿沟。鸿沟是行舟兼行水的最大的战国运河,各有支渠通入宋、陈、蔡、薛、曹等中小诸侯国,又通过支渠与济水、汝水、泗水三河沟通,故效用很大。然因战乱多发,鸿沟又分属魏、韩、周、楚、陈、宋等大国小国,故很少统一维护疏通,战国末世损毁淤塞更是严重了。王贲军水淹大梁之期,鸿沟曾一度断流,损毁更大。后来,秦军虽修复了鸿沟干渠,然诸多支渠却无法顾及,以致其效用大为降低。
战国之世,另外的漕渠主要有:楚国沟通汉水与云梦泽的漕渠,沟通震泽(太湖)与江水的漕渠,沟通江南五湖间的几条漕渠(史无确指);齐国有沟通菑水与济水的漕渠;魏国有西门豹治邺时开凿的灌溉邺地的引河十二条水渠,有史起开凿的引漳水入河内之地而大富魏国的漕渠。民众曾为史起引漳而歌之,云:“邺有贤令兮为史公,决漳水兮灌邺旁,终古舄卤兮生稻粱。”当然,秦国的著名渠道更多:李冰渠(都江堰)、郑国渠、兴成渠及灭六国后新开的灵渠等等。战国末世二十余年,六国濒临亡国,完全没有人力财力心力整饬农田水利,凡山东六国之漕渠,其主干水道几乎无一例外地淤塞了损毁了。
马兴的漕渠工地主要集中在两大区域:江淮之间与大河两岸。
江淮之间,是疏通当年楚吴越三国旧漕渠。大河两岸,是疏通当年周、韩、魏、赵、齐五国旧漕渠。而通连这两大区域的,则是引河入淮的鸿沟水道。马兴事先已经将郑国的河渠图揣摩透彻,此番施工,亲自率八千士兵督导二十余万民力再度大力疏浚鸿沟。王贲灭魏后修复鸿沟时,由于楚国尚在,实际上只修通到楚国的陈城地界而已。实际上,鸿沟的最大淤塞恰恰在于进入淮水的楚国南段。马兴这次疏通,非但清淤加深渠道,而且将原渠道拓宽了三尺余,损毁段则全部加固重修。马兴已经听郑国说过,这鸿沟将是天下唯一的一条大渠大道合为一体的南北干道干渠,正当中国腹心,决使其巍巍然用之千古。其余漕渠,马兴一律交给了各郡县,自己只派水工司马定期查验。如此堪堪将近一年,天下的旧漕渠已经眼看着全部翻新了。
在后来的渠路一体大工程中,马兴还开通了另外几条新漕渠:会稽郡的通陵渠、长沙郡的汨罗渠、陇西郡的秦渠、陈郡的琵琶沟等。四年之后,天下漕渠路工程全部告竣,皇帝东巡到碣石之际,专门刻石铭记了盘整华夏之盛事,其中对水事记曰:“……皇帝奋威,德并诸侯,初一太平。堕坏城郭,决通川防,夷去险阻。地势既定,黎庶无繇,天下咸抚。男乐其畴,女修其业,事各有序。惠被诸产,久并来田,莫不安所。群臣诵烈,请刻此石,垂著仪矩。”
在帝国遗留的所有石刻中,碣石门辞是以记载川防漕渠工程为主的,它所描述的工程实施效果确实是令人欣喜的:川防险阻没有了,漕渠水道疏通了,耕地稳定了,庶民没有增加徭役,天下都很安定;男子喜欢自己耕耘的土地,女子专注自己的家业,各种事情都很有秩序;水利整修惠及各个产业,许多原来因水害而分开的村落族群又合并到一起了,家家户户莫不安居乐业。山东农耕在战国末世已经很是凋敝,应当说,自帝国决通川防疏浚漕渠工程之后,天下农耕之再度兴盛眼见是要来了。始皇帝时期,政绩通报极少后世不实恶风,这种记载评判应该是基本接近事实的。因为,它不是秘密奏章的秘密颂扬,而是通报给上天的,是刻在山石上的,是谁都能看见的。战国雄风尚存,始皇帝君臣实在没有那种刻意粉饰而自招天下唾骂的伪善政风。一个时代的基本风貌,改也难。
倏忽岁末,又是大雪飘飞了。
这次没有人再思谋贺寿,大臣吏员们的心思,都牢牢黏在与自己相关的那些工程事项的进展上,为纷至沓来的捷报欢呼着,为来年更大的图谋振奋着,总归是所有的官署都将年节沐浴省亲假忘记了,眼看岁末之夜将到,一座座官署依旧是车马进出昼夜不断门庭若市。嬴政皇帝思忖一番,觉得还是该与李斯说说,教各官署放官员们归家省亲。刚吩咐赵高备车,蒙毅却匆匆赶来,禀报说郑国大人呈来紧急奏章,请求最快觐见皇帝。嬴政看了看漫天飞雪一挥手道,知会老令等着,朕与丞相一起去他府上饮酒。话音落点,赵高驾驭的垂帘篷车已经轻快地驶到了廊下,皇帝一步登上篷车辚辚去了。
丞相府前灯火煌煌,车马吏员进出不息,一看便是昼夜忙碌的架势。嬴政吩咐将车马停在旁门稍微僻静处,吩咐随车卫尉进府知会李斯。片刻之后李斯匆匆出门,听皇帝一说事由,立即力主皇帝下车在丞相府召见郑国,说丞相府与郑国的治粟内史府还有诸多大事需要会商,也要皇帝定夺。嬴政却笑道,丞相府的事永没尽头,改日再说;老令可是事不要命不开口的人,走,丞相也该与老友会会了。李斯苦笑着摇摇头,只好登上了篷车。车方上道,嬴政正要回头与李斯说话,蓦然却见李斯软软靠着车厢的厚毡扯起了粗重的鼾声。嬴政咽下了口边话语,轻轻一跺脚,篷车立即变成了最平稳的中快速。到得郑国庭院,嬴政正要吩咐赵高将李斯背到卧榻去,不料李斯却在车轮倏忽一停中突然睁开了眼睛。
“丞相瞌睡如此灵便,羡煞我也!”皇帝一阵哈哈大笑。
“惭愧惭愧。”李斯一边说一边下车来扶皇帝。
“不须不须,我比你精神好。”嬴政一步下车笑道,“丞相铁人,都撑不住了。朕看,还是官署休事好,教臣子们好好歇息半个月,不能硬撑也。”
“臣遵命。”一想到自己方才的酣睡,李斯觉得任何话都不用说了,转身对跟随前来的书吏叮嘱了几句,书吏立即匆匆赶回丞相府了。
郑国迎到廊下,嬴政李斯正迎面踏上石阶。君臣三人谈笑风生地进了正厅,围着燎炉饮得一大碗热腾腾黄米酒,不待嬴政询问,郑国一拱手明明白白一句:“陛下,老臣勘察完毕,请开春之后大开道路工程。”“好!”嬴政拍案笑道,“老令说能开工,定然是水到渠成也。”郑国道:“盘整华夏,万马奔腾,老臣何能不感奋哉!老臣已经勘定了天下路渠之构架大网,陛下定夺之后,可立即大举筹划。”嬴政道:“朕拉丞相来,料到老令必是这件大事。老令便说,我君臣三人先斟酌一番。”郑国已然有备,一拍掌,三名书吏从大屏后隆隆推出了一幅两丈余高的大板图,往中央一矗,当真威势赫赫。嬴政李斯大为振奋,不约而同地霍然起身走到了图前。
“《四海大道图》!好名称!”
“啊呀!这番气象可比当年郑国渠大多了也!”
在皇帝与丞相的惊讶赞叹中,郑国走了过来,探水铁尺啪地弹开打上板图道:“陛下、丞相且看,老臣将天下官道盘整,分作四种情形:其一日郡县官道,其二日内史郡通外官道,其三日天下驰道,其四日天下直道。四种道路之交叉接合,老臣与百余名属下已经反复查勘无误。直道最难,老臣曾特意赶赴九原与蒙恬上将军会商旬日,方才确定。凡此四种情形,容老臣一一申明……”眼见郑国喉管喘声甚重,皇帝一挥手道:“教一工师来说,老令只须补正便了。”郑国素无虚应故事,一转身指定了旁边一个推图进来的中年官员:“这是老臣大弟子,职任府丞,熟悉全程勘察。”中年府丞执一木杆,指点着大图从天下官道说起,整整说了两个时辰。期间,嬴政李斯郑国三人均感站得疲累,于是重新坐回到案前,遥遥看着图板听着解说。郑国时不时补插几句要点,答皇帝丞相几句疑问,及至全部将天下道路解说明白,雄鸡的长鸣已经在茫茫飞雪中回荡了。
郑国勘定的天下大道有四百余条,由低至高,分作四大层级分别整合。
第一大层级:郡县官道三百九十余条。
此时所谓的郡县官道,便是山东六国的既定官道。就实际而言,这些官道大体上尚能通行。然由于道路没有定制,车轨没有定制,六国灭亡前的十余年里,几乎没有一国整修过道路。所以,到秦统一后的头几年内,山东郡县的道路状况已经很是混乱了。若非更大的改制事端一个接着一个,天下早已经怨声载道了。唯其如此,郑国给郡县官道确定的盘整方略是十六个字:路政统合,路通车通,断路连接,车路合一。路政统合,以达路通车通,是以车同轨为轴心,在改车的同时也改路,拆毁种种战时路障,取缔种种战时关卡,务求车行天下而无人为路障。断路连接,是修补各国战时阻敌而毁却的路面。此等情形在战国末世极为严重,诸多道路事实上在战事过后已经成为壕沟壁垒,一路不通者十之八九。
凡此等等改制建制,一律由国府统一督导,由各郡县自行修复疏通,并依法建立路政法度。以如此方略整合之后,郡县官道方能纳入天下大道之网。仅是开始这一大坨,皇帝便听得皱起了眉头:“琐细繁难,朕看只有丞相府揽得了这摊子也!”“好!臣交冯去疾领事。”李斯欣然领命了。
第二大层级:内史郡通外官道十二条。
所谓内史郡,是老秦国故土的轴心部分,关中为根本。从郡县划分而言,老秦故土从北到南划作了九原郡、上郡、北地郡、陇西郡、内史郡、汉中郡、巴郡、蜀郡,共计八郡。然从道路修筑而言,内史郡因是帝都京畿之所在,所以也是所有大道的出发点与归宿点。是故,内史郡官道是打通关中与老秦本土各郡,也同时兼通天下的主要大道,但不包括驰道、直道两大最高等级,共计十二条:
其一,泾水道:以咸阳为起点,北越泾水,经义渠,抵达北地郡全境。
其二,淠水道:以咸阳为起点,西过陈仓,进入陇西郡南部。
其三,渭水道:从咸阳出发,沿渭水峡谷之北岸西进,直抵陇西临洮。
其四,子午道:从咸阳正南入子午谷,沿南山(秦岭)峡谷南进,抵达汉中郡,全程千余里。(后世三国时,蜀国大将魏延主张北出子午谷袭击长安,即此道。)
其五,谠水道:从关中中部的骆峪山口起,沿南山穿行,抵达汉中郡西部的潜水。
其六,褒斜道:从关中西部郿县的斜水河谷口起,南下接续褒水河谷,以河谷故道为根基拓宽,抵达汉中郡治所,全长五百余里。褒斜道为周人开拓的古道,历经秦惠王伐巴蜀拓宽,仍不能适应帝国图治之需求,故再度拓宽,其中一大半由栈道构成。
其七,陈仓道:以关中西部陈仓关为起点,南下大散岭,沿故道水(嘉陵江上游)河谷越南山(秦岭),再入褒水河谷,抵达汉中。陈仓道也是关中通蜀道路的北段,其路途有迂回,稍远,但坡道稍缓,易于车马行走。(二十余年后刘邦“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即此陈仓道也。)
其八,金牛蜀道:咸阳进入蜀郡之官道。此道北段乃陈仓道、褒斜道,自汉中郡开始入蜀段,称金牛道,其名称源于秦惠王时张仪的金牛赚蜀五丁开路的传说。蜀道也是故道,郑国则一体纳入整合拓宽。
其九,巴山道:关中入巴郡山道。因此道南经大巴山与米仓山,故后世称为米仓道。此道原本已经商旅踩踏成行人山道,此次也要整修为栈路结合的山道。
其十,白水道:陇西入蜀之道。因陇西之牛马兽皮与蜀中之米盐多有交换,商旅之路日见迫切,故郑国勘定此道:从陇西郡上邦(天水)南下,沿白水河谷越南山(秦岭),直入蜀中。
十一,蒲津道:关中北部通往河东地区的大道。以秦国旧都栎阳为起点,经下邦,过洛水,越过少梁山地,再过大河之蒲津桥,抵达河东蒲坂。这是一条战火连绵的古道,是老秦国与老魏国长期拉锯的战场。如今一统,成为除函谷关大道外,关中通向山东的又一条大道。
十二,武关道:关中经武关通向东南的主道。春秋战国时期,武关是秦国的东南门户,是与楚国抗争的要塞。如今一统图治,武关古道的起点是老秦国大军后援根基所在的蓝田塬,经关中任何道路入蓝田塬,大道经蓝田谷,经武关出东南山地,抵达南阳郡与故楚荆襄地区,成为关中通东南的最大出口。
凡此十二条大道,均为关中通联天下的出口大道。就实际说,十二条大道没有一条是新拓道路,而是全部在旧道根基上拓宽加固整修,并建立严格的路政法度。此间拓宽、整修、建制之难,虽较整合山东旧道容易,然就其山川艰险而言,却另有一番艰难。因这十二条大道都在老秦本土之内,嬴政皇帝与李斯丞相没觉得如何吃力。皇帝只问了郑国一句:“十二大道有无改道?”郑国说:“有小改,无大改。”皇帝笃定笑道:“那便不怕,统交李信揽了。”李斯立即赞同道:“陇西侯正欲整合临洮长城,左右一肩挑了,正当其人!”
第三大层级:天下驰道,以四大驰道为交织干线。
驰者,车马疾行也。驰道者,车马疾行之道也。今日话语,驰道是帝国时代的高速公路。这种驰道,经郑国审慎踏勘,只确定了四条干线:第一条,咸阳至函谷关的出关驰道,东西方向;第二条,函谷关连通燕齐(东穷燕齐)之驰道,可称秦燕齐驰道;第三条,函谷关连通吴越(南极吴楚)之驰道,亦称秦吴越驰道。第四条,函谷关连通南海诸郡(南极海粤)之驰道,可称秦楚粤驰道,五岭之南亦称扬粤(越)新道。
咸阳至函谷关的出关驰道的路径是:沿渭水南岸的故道拓宽东去,经栎阳、下邦,进入桃林高地,过函谷,出函谷关,与关外两驰道分别接口。这是早已形成的关中东出的中枢干道,除却区段修补,基本不存在工程问题,只是要重新统一整合路政。
秦燕齐驰道的具体路径是:连接周、韩、魏三国的河外故道,北出安阳,经邯郸,向北抵达蓟城,由蓟城东南折,进入齐地,直达临淄,最后抵达最东部的濒海要塞即墨。这条驰道,虽多有当年各国的骨干官道做根基,但如今这些官道都如同前述郡县道一样,断断续续千疮百孔,即或个别区段路面尚好,亦不合新驰道之坚固宏阔规制。因此,除了不须重新勘察路线,驰道工程几乎是全部重修。
秦吴越驰道的路径是:北以函谷关驰道为接点,南抵郢寿驰道为转折点,东南经丹徒、吴中,过震泽南岸,进入会稽郡,再南下进入闽越之地。
秦楚粤驰道的路径是:北以函谷关驰道为起点,经洛阳、新郑、安陵南下,经故楚陈城、汝阴,抵达故楚都城郢寿(寿春),再南下穿越衡山郡、长沙郡,翻越五岭抵达南海郡,再抵达桂林郡。此道自五岭以南,时人称为扬粤新道。帝国末期中原大乱,南海尉赵佗封闭了扬粤新道,才免使南海三郡在楚汉相争的大动荡中脱离华夏。这是后话。
这条大道的壮观景象,明末诗人邝露有《赤雅》笔记云:“自桂城(桂林)北至全湘七百里,皆长松夹道,秦人置郡时所植。少有摧毁,历代必补益之。龙孥凤踌,四时风云月露,任景任怪。予行十日抵兴安,至今梦魂时时见之!”帝国消逝近两千年后,旅人一过驰道尚魂牵梦萦,足见其壮美绝非虚言也。关山重重兼战乱未及,使扬粤新道得以保留后世,堪称历史奇迹。秦末之项羽集团,是以大焚烧、大劫掠、大坑杀、大破坏著称于中国历史的狂暴邪恶的复辟势力。其铁蹄所及,帝国壮美工程无不化为废墟,其破坏力与匪盗暴行,远远甚于陈胜势力与刘邦势力。更有甚者,项羽集团大开焚毁、掘墓、劫掠等大破坏恶风,成为中国暴乱势力毁灭文明之鼻祖。恶魔之行,莫此为甚!若非赵佗关闭扬粤新道,项羽势力果真南下,岂有帝国大道之壮美遗存哉!
驰道之壮美,更在其筑路规制与行车路政。
却说后世西汉文帝时,有个儒家名士贾山上书,专门总结秦政得失以供汉文帝借鉴。此人文章远不如贾谊《过秦论》那般深远宏阔,然却具有另一样长处:纪事翔实,对已经逝去的帝国工程多有具体描述。其中,对帝国驰道的描述是:“(秦)为驰道于天下,东穷燕齐,南极吴楚,江湖之上,濒海之观毕至!道广五十步,三丈而树,厚筑其外,隐以金锥,树以青松。为驰道之丽至于此,使其后世曾不得邪径而托足焉!”略去贾山的种种基于特定出发点而生出的偏颇评判,帝国驰道的筑路规制大体可见,经后世史家考证,亦为实际情形。
驰道宽五十步:即三百秦尺(六尺为步),合今六十九点三米。
三丈而树:即道路中央三丈为高速中道(驰道),两边栽植青松隔离。
厚筑其外,隐以金锥:路基夯实,上以黄土、砂石、石灰夯筑厚厚路面;路肩培土中隐藏一定密度的铁条(贾山有意称为金锥),效用类似后世之钢筋混凝土,既抬升路面,又兼顾平整便于排水。
整体规制:驰道最外两侧各有一道壕沟,一则排水,二则与田畴隔离。两道壕沟内侧是间距确定的连绵青松,形成驰道两边的林木隔离带。外侧青松与“中道三丈”青松之间,为臣民车马行走。中央三丈,为皇帝车马及紧急国务车马的高速驰道。如此遥观总体形制:四道青松分割成三条大道,中央皇室国务高速道,两侧臣民高速道。如此连绵千里,青松蔽日烟尘不起,翻山越谷直达海天,其壮丽气象实在给人以震撼!若将稍后的西方罗马大道与秦帝国大道相比,其宏阔规模、总体长度、天下通连等所有方面,均远远不能同日而语。前边那位邝露,之所以在近两千年之后过秦驰道残存段落,仍然有“任景任怪”(任你感叹风景,任你怪哉不可思议)之叹,实在也是难免了。
西汉之时,历经楚汉动乱大破坏,帝国驰道之效能完整者,大约只有关中出关驰道了。《三辅黄图》记载,西汉完全承袭了帝国路政:“汉令:诸侯有制得行驰道中者,行旁道,无得行中央三丈也。不如令,没入其车马,盖沿秦制。”如此宏大的交通网,更配以如此严密的路政管理法度,秦帝国于两千余年之前能如此文明发达,当真令人不可思议。
第四大层级:关中至九原直道。
在帝国大道中,只有这一条直道是郑国单独列出的。直道者,堑山堙谷而直通目的之大道也。这是一条逢山开路,遇谷填埋,不迂不绕,从关中径直北上九原的一条大道。所以叫做直道,除大道本身径直,尚有着久远的理念根基。秦人秉承周文明,而周人曾经有过一条已经湮灭的直道。《诗·小雅·大东》歌云:“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唱的便是这条古老的王道——路面像磨刀石一样光洁,路线像射出去的箭一样笔直,何其令人神往也!而北上直道所要做到的,则是实实在在修一条这般平直的有实际用处的大道。
郑国查勘天下大道,所以北上九原,是受了嬴政皇帝的秘密嘱托。皇帝派给了郑国一辆王车,也带给了郑国一卷密书,书云:“北边匈奴,终将为华夏大患也,不能根除,朕寝不安枕矣!根除匈奴之患,根基在诸多后援;后援之难,道路险狭遥远。老令可借踏勘燕赵之际,入九原与蒙恬会商,若能勘定一条最具效用之大道,则反击匈奴事半功倍矣!”郑国会见了蒙恬,两人一致认同皇帝见识。历经月余踏勘会商,终于确定了修建后援大道的两大方略:筑路以秦赵故道为根基,利用有效路段,取直增补拓宽加固;路政由九原大军专一管制,专行粮草辎重车马与大军驰援。
战国时期,关中曾经有一条北去上郡、云中、九原的通道。当年苏秦说燕文侯曾提到这条故道,云:“秦之攻燕也,逾云中、九原,过代郡、上谷,弥地数千里。”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之后,曾率军经云中、九原南下袭击秦国未遂,走的便是这条故道。就实际情形说,关中至九原边地,不是路不通,而是路难走:一则绕山绕水多迂回,全程数千里太过遥远;二则山道崎岖坎坷,诸多路段甚或时断时续,车马行走很是艰险,无法保障源源不断的粮草辎重输送。既往,九原秦军都是未雨绸缪,事先分段输送,囤积粮草辎重,否则无以应对突然之需。秦灭六国激战十年,蒙恬军始终不能脱身南下,根本原因便在九原形势之险:历年所囤粮草辎重堪堪一场大战,若一战失利,则无以立即再度出击,而只能后退据守。蒙恬大军始终不能放手一战,非无战力也,根本在于无法解决二次反击的后继粮草。若不具有失败之后立即展开第二次反击的能力,则为大局计,秦军宁可与匈奴长期对峙。这便是在战国大动荡中锤炼出来的秦国战略:军力固然壮盛,却依然看重强敌,若无失败之后再度大举反攻的战力与后援,则宁可维持对峙。此等战略,长平大战是也,灭楚大战是也,对匈奴大战仍是也。唯其如此,秦多大战,而大战几无败绩。
“直道全长,千八百里。老臣谋划,三五年后开始施工。”
“何以如此?”皇帝显然有些着急。
“直道工程浩大,非百万民力无以成其事,须通盘筹划。”
“老令所言在理。”李斯赞同道,“届时天下道路盘整完毕,民力可保。”
“好。教胡人再做几年梦。”思忖良久,皇帝终于忍下了一口气。
后来,直道终于轰轰然开工了。然则,终究还是没有全部完成。据当代秦史专家王学理先生之《咸阳帝都记》研究考证:秦直道的起点是林光宫(陕西淳化县北),咸阳至林光宫,则有一条三百里驰道直通。这段驰道之所以不算作直道,一在于路政法度不同,二在于筑路坚固程度不一,三在于管辖体制不同。出林光宫北上,经今日旬邑、黄陵、富县、甘泉、志丹、安塞、靖边、横山、榆林、内蒙之伊金霍洛旗、东胜,最终抵达九原(今包头地带),共计十三个县市,全长一千五百余里。其选线大部沿子午岭主脊东侧、横山西侧,北出秦长城,越鄂尔多斯东部草原而抵达九原。
秦直道之最壮观者,在于途径山地的大道几乎都在山脊行走,史家称为“沿脊线”。其遗址路基的宽度尚在三十至五十五米之间,其弯度半径不少于四十米,足见宏大规制。司马迁曾步行直道,亲自踏勘,在《蒙恬列传》后边留下来的感叹是:“吾适北边,自直道归,行观蒙恬所为。秦筑长城亭障,堑山堙谷,通直道,固轻百姓力矣!”
究其实,这条无与伦比的高速军用大道,在西汉之世才发挥了真正的作用。汉文帝能发八万余骑兵快速抵御匈奴,汉武帝能“勒兵十八万骑,旌旗径千余里,威震匈奴”,若无秦直道之力,岂能为哉!太史公不思国家民族受惠,不思反击匈奴的巨大效用,却大而无当地浩叹一声,将直道归罪于蒙恬的“阿意兴功”,云山雾罩地迂阔了一回,不足道也。
及至两千年后的明清时期,人们面对如此壮阔的山脊大道遗迹,已经无法想象了。于是,纷纷疑其非人力所为。陕甘地方志多有呼直道遗址为“圣人道”、“圣人条”者,且自作聪明解说云:“圣人道……秦以天子为圣,故名。”令人哭笑不能也。
开春之际,陇西李信突传急报:诸羌联结西匈奴大举复仇!
诸将一闻战报,纷纷丢下工程前来请战,连王贲冯去疾冯劫三位三公重臣都风风火火赶来了。嬴政又气又笑道:“回去回去,都回去!李信是依法急报,又没说打不过要增兵,凑个甚热闹?都给朕记住:目下盘整华夏第一!仗有得打,然不是今日。陇西除了李信,还有个大将阮翁仲,不须你等操心!”一番斥责,一班大将们反倒是嘿嘿嘿抓耳挠腮地笑了。也是,李信那小子自灭楚吃了一败,恨不得所有的仗都自己打了,他能说要增兵?然则,这次羌狄加匈奴,可是二十余万人马,李信统共不过八万步骑,就算有翁仲辅助,撑得住么?一番犹疑思忖,有人嚷嚷说打仗不能靠一两个大将,靠的是兵力战法,还是该当增兵。
“朕亲自西巡督战。你等回去,各做各事。”皇帝板着脸又说了一句。
“不能!陛下不能涉险!”所有大将异口同声地喊了起来。
“鸟个涉险!”皇帝骤然口出粗话。大将们惊愕未定,又是一片哧哧笑声。皇帝却兀自板着脸道,“陇西是老秦老根,匈奴羌胡从此下口,我正求之不得。引它全部压到陇西,我更求之不得。急甚来?谁若想去,只有一条,必得给朕打一次败仗回来!”一席话落点,大将们没有一个人再说话了。皇帝显然是深谋远虑,要以诱兵之计吸引匈奴大举南来,而后在陇西大举歼灭。果真如此,九原大患岂非大大减轻?而诱敌佯败,李信做不来么?看来,这次确实不能争了。一番思忖,大将们呵呵笑着匆匆散了。
旬日之后,皇帝车马隆隆开向了陇西。
这是嬴政第一次以皇帝之身出巡,虽在老秦本土,声势也还是比以往精悍的快车马队大了许多。郎中令蒙毅亲率一万精锐铁骑护卫,太仆赵高亲驾六马王车,皇帝书房的政事官吏大部随行;最大的不同,是行营中第一次有了十名内侍十名侍女。嬴政的本意,此番陇西之战无论如何打法,陇西兵力都稍显单薄,以出巡之名随带一万铁骑,既不使匈奴警觉,又足为陇西军力增补。一接到军报,嬴政蓦然生出一个从来没有过的想法:匈奴既然屡屡想从陇西打开缺口,能否将计就计诱其主力南来,在陇西大举会战灭之?毕竟,在陇西决战匈奴,种种优势大于九原多矣。最根本一点,陇西山川纵横交织,起伏不定的山地环绕着盆地一般的大小草原,实施大军伏击围歼,比广袤的阴山大草原不知有利多少倍。果真要实施这一方略,必将牵涉全局兵力摆布。究竟能否实施,则要视匈奴羌狄之种种实际情形及其可能发生的变化而定,当然,首要之点是要与李信备细会商。一路西来,嬴政的这一谋划越来越清晰了。行至上邦宿营,嬴政终于思虑成熟,当夜拟就一卷诏书,要李信不要急于与匈奴开战,陇西之战容一体决之。(文'心'手'打'组'手'打'整'理)
不料,诏书正要在清晨发出,临洮军报飞到了。
李信的军报说:匈奴羌狄大举来犯,在枹罕河谷草原大肆劫掠,似有长久盘踞枹罕之图谋。他深恐陇西诸部族因此动荡,因此派出三万飞骑诱敌东来,在临洮狄道峡谷设伏痛击,一战斩敌首五万余,匈奴残部狼狈逃去,羌、狄两大部族业已归降。由于李信正在枹罕草原处置羌狄部归降事务,不能亲迎皇帝,临洮将军阮翁仲正在狄道,业已东来迎接皇帝了。
“罢了罢了。”嬴政摇着军报皱眉苦笑。
“陛下,陇西侯有何不妥么?”蒙毅大是疑惑。
“不说了。打仗都是快手,能说不好么?”嬴政释然笑了。
“陛下,翁仲将军要来迎接,行营是否等候两日?”蒙毅转了话题。
“等甚?又不是不认路。”
车马再度隆隆上路了,沿渭水河谷西进两日之后,抵达秦长城脚下。一看见山脊上的那一道蜿蜒巨龙,嬴政立即下令人马就地驻扎,自己只带着蒙毅与一个百人队徒步登长城去了。这片山地是渭水源头,人呼首阳山。这道长城,是秦惠王时期平定戎狄叛乱后开始修建,秦昭王时期大举增修,从临洮到首阳山绵延数百里,成为防守西匈奴越过狄道峡谷的有力屏障。嬴政徒步登上了垛口,迎着山风遥望起伏无垠的苍翠山峦,遥望沿山脊而去的老秦长城,思绪一时飘得很远很远。蒙恬曾经上书,提出连接北边的秦赵燕三国老长城,以为长期防备匈奴的有效根基。依此方略,扩大连接又将如何?将临洮秦长城推进北上,直至九原秦长城,再连接秦赵燕三国长城,最终直达辽东,又将如何?果真如此,这道长城将绵延万余里,成为亘古未闻的万里要塞!那时,整个华夏将能对流窜如草原烈火的种种边患做到常备不懈,长久为患华夏的匈奴诸胡只能与我互通商旅,而不能任意兴兵,长久以往,华夏匈奴成为和睦邻邦甚或融为一体,亦未可知也!嬴政想得很专注,若是长城大计得以实施,再配以直道后援,它无疑将真正成为根除边患的屏障,效用远远大于年年屯集重兵……
“陛下退后——”
嬴政从蒙毅的惊恐长呼中蓦然醒悟时,已经不觉走进了长城之外的山岩林木,正站在通往首阳山巅的崎岖小道上。随着蒙毅的惊呼,谷风浩荡的密林巨石中骤然一阵奇特的吼啸,山鸣谷应间沉雷夹着飓风迎面扑来。蒙毅与甲士们尚未聚拢,密林山岩上已扑出两只斑斓猛虎,一声吼啸正面跃起扑来!嬴政一个激灵一身冷汗,一大步绕到一棵大树后拔出了长剑……千钧一发之际,山谷间暴起一声雷吼直与虎啸争鸣,吼声未落,一个巨大的身形掠过甲士,骤然扑在皇帝大树之前。嬴政一眼瞄过,此人高约两丈余,黑衣黑甲铜套护腕,颌下硬须如蓬刺四张,当真宛若天神。
“陛下退后!”巨人一声大喝的同时,两只斑斓猛虎从岩石上一齐凌空扑下,长啸中张牙举爪势不可挡。此时蒙毅与众甲士也已经赶到,在嬴政身前依山势高低错落排开,一齐挽弓待发。倏忽之间,巨人大吼一声,两臂齐伸如苍鹰展翅,两只巨掌叉开五指如硕大的异形铁钳,同时迎住了两只猛虎的脖颈,骤然之间竟将两只猛虎凌空提起。两只大虎飘飘凌空无可着力,大张的虎口发出一阵怪异的喘啸。巨人两臂齐伸,大喝一声去也,便见两只猛虎像两只断线纸鸢,飞入了深深峡谷之中。
“彩——”满山将士欢声雷动。
“临洮将军阮翁仲,参见陛下!”巨人大步回身,声如洪钟震荡。
“好!果然翁仲将军也!”嬴政一阵大笑,“朕闻先祖武王有孟贲乌获,不想我临洮竟有天神壮士,天赐于朕,可喜可贺也!”
“天神壮士!翁仲万岁——”将士们又是一片欢腾。
“翁仲谢过陛下奖掖!”阮翁仲慨然一句,又道,“末将奉陇西侯将令,恭迎皇帝陛下巡视临洮!”
“好!今夜与将军痛饮,明日进发临洮。”
当夜,嬴政皇帝在行营大帐设小宴与翁仲聚谈夜饮,只有蒙毅陪同。嬴政兴致勃勃,听这位恍若天神的将军猛士禀报了狄道大捷的经过,又饶有兴致地问起了这位猛士的家世。翁仲不善言辞,红着脸结结巴巴说不利落,可在皇帝的笑语诱导下,竟渐渐地没了局促,口齿也神奇地利落起来,引得皇帝不时舒畅地大笑不止。
一出生,翁仲便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神异孩童。翁仲还记得父母的说法,自己生下时长不过一尺八九寸,可上秤一称,竟有二十斤之重,如同一块石头!三天后,翁仲开始疯长,一岁时便长到六尺高,四肢不软,硬朗如常,乡邻无不啧啧称奇。十岁时,翁仲长到了一丈二尺余,心智清明,体魄强健,毫无病态,乡邻们更是惊呼不止了。最奇特的是,翁仲食量惊人,每顿可吞下三十多张大锅盔,二十余斤牛羊肉。翁仲父亲亦农亦牧,农闲时还兼做胡马生意,原本临洮富户,可在翁仲长到十五岁时,硬是教翁仲吃得穷困潦倒了。其时正逢秦军在陇西征发,父亲立即将翁仲送到了县府。那日,黑衣县令惊愕万分地走出公案,仰头打量着矗立在大厅的这个近两丈高的少年巨人。已经是破衣烂衫的父亲,惶恐地站在少年巨人身旁,一个十足的小矮人而已。
“吃得多,不怕。真有力气么?”县令的目光活似在打量一头怪物。
“此子,拉动两头公牛尚可……”
“当官府谎言,大秦有国法!”
“大人,这是实情……”
翁仲憋不住开口了:“老父错也,在下能与三头牛较力。”
县令的嘴巴半天没有合拢,突然大喊:“来人!三头公牛!”
那一日,县府前的车马场人头攒动呼喊连天。三头公牛被套在一辆押送囚犯的铁笼车辕中,咻咻喘气长角晃动,一看就是草原牛羊群中最为凶猛狠恶的种公牛。少年翁仲赤膊站定,两手挽着连接铁车后尾的粗铁链,脚前六尺处是一道又粗又长的白灰线。这是翁仲自家的方法,他若被三牛拉过六尺白线,愿以谎言服罪。当县令亲自举旗,劈下令旗大喊开始后,驾车的三名士兵站在车上扬鞭狂抽,一面大鼓也骤然擂动了。三头公牛哞哞怒吼连声,发疯般向前猛冲。少年翁仲大吼一声,两手挽定铁链,两臂小山般鼓起,纹丝不动地钉在原地,双脚眼看着陷进地中三尺余深!人群奋激地狂呼着,三士兵的赶牛鞭都打折了,少年翁仲还是纹丝不动。僵持片刻,少年翁仲雷鸣般大吼一声,铁车猛然连连倒退,几乎将要翻倒。三头公牛长吼一阵,片片白沫大喷而出,山一般颓然倒地,眼瞪腿蹬瘫卧不起了……那一刻,全场人众都没了声音。县令终于清醒过来,立即下令收翁仲做了县卒,职司临洮县捕盗事。翁仲衣食有了着落,却因此没能进入秦军主力。
半年后,在缉拿一起马群失窃案罪犯时,翁仲失手扭断了两盗的腿脚胳膊,两盗不治而死。依据秦法,翁仲被县令判为杖笞六十。行刑之时,翁仲丝毫没有反抗,趴到砖地上自己拉开了衣裤。县卒们打得一头汗水,翁仲却鼾声如雷,在雨点般的大杖下睡着了。县令哈哈大笑,走下公案猛然踹了翁仲一脚:“你小子好瞌睡!起来说话,可是伏法?”翁仲爬起来揉着二双铜铃大眼,高声道:“大丈夫报效国家,便要这般挨打么?”县令仿佛没听见,自顾笑道:“好!翁仲尚知守法,本县禀明郡守,擢升县尉!”少年翁仲却满面通红,大声嚷嚷道:“县令大人,难道大丈夫是靠打烂尻门子升官么?就不能正经八百地建功立业么?”在县令与众人的哄堂大笑中,翁仲依旧高声嚷嚷着:“篥甚笑!我翁仲大丈夫也,总有一天要为国立功!”
翁仲二十岁那年,陇西军马因李信灭楚战败而大部东调了。
羌狄眼见有机可乘,遂联结西匈奴,再次大肆劫掠临洮。临洮守大为惊慌,连夜修书飞报咸阳请求援兵。然天还没亮,翁仲便飞步赶到了临洮守幕府,将截回的军报砸到了公案上。临洮守既惊又怒,连呼翁仲通羌叛逆。翁仲却愤愤然吼道:“万余兵马还要援兵,大草包一个!翁仲身为保民县吏,岂能容得!”眼见这黑铁塔矗在案前,还气昂昂以为县吏比临洮守还大几级一般,分明说不清,打又打不过,临洮守又气又笑又哭笑不得道:“好好好,算你保民县吏厉害。你只说,万余兵马如何对付数万羌匈飞骑?否则,莫给老夫添乱!”翁仲高声吼道:“草包让开!翁仲但领三千兵马,决保临洮安然无恙!”临洮守思绪飞转,连忙拍案高声道:“一言为定,老夫便给你三千军马!快去点兵准备,老夫还有急事!”翁仲雷鸣般一阵大笑,捡起临洮守抛来的令箭大步砸出了厅堂。临洮守连忙唤进司马,叮嘱重新飞报咸阳,而后又连忙赶赴军营去应对翁仲了。
一切都在奇特地变化着。二次飞书的司马赶夜路太急,又骤遇雷电暴雨,人马一齐被突如其来的泥石流淹没。临洮守得信之日,羌匈飞骑六万余已经杀入了陇西草原。翁仲二话不说,便率领三千秦军骑士奔向了最西边的枹罕。临洮守万般无奈,只好亲自率领余下的八千余步骑随后赶去策应,只图尽心而已了。不料,翁仲大是奇特,徒步飞驰竟丝毫不输秦军快马。赶到枹罕草原河谷的一道山口之日。正与遍野蜂拥的羌匈飞骑撞个满怀。将士们尚在急促地会商战法,翁仲却是连声大吼:“全军矛子!都给我堆起!留下一百人下马,专给我送矛!你等只管捉活人!”
陇西山地草原的秦军,配置与战法与九原大草原不同,最大特异处便是人人兼具骑步两战之长;兵器不同则在于人手一支三丈长矛,但遇山地隘口便下马森森然列阵狙击。如今,骑士们见这位几与三丈长矛等高的壮士声如雷吼,没有片刻犹豫便立即照办。三千支长矛堪堪在山口堆集好之时,羌匈飞骑漫山遍野呼啸压来了。翁仲揽起十几支长矛挟在腋下,大吼一声飞步迎上,一支支长矛尖厉地呼啸着扑向羌匈人马,其劲急声势竟比秦军的强弩大箭还更具威力。瞬息之间,羌匈骑兵纷纷人仰马翻。翁仲一边飞步游走,一边接过流水般送来的长矛,一支支间不容发接连飞出。潮水般的羌匈飞骑如遇铜墙铁壁,骤然倒卷了回去,亦有一群群死命冲来,大吼着要杀死这个怪物。不料,如此一来更得翁仲所愿,两手各握三支长矛,向下连刺带打,战马也好骑士也好,遇之无不纷纷倒地。羌匈飞骑的战刀弓箭偶中翁仲之身,也如水击山岩飞溅而去。激战片时,翁仲杀得性起,雷吼一声劈手撕扯开一匹战马,两手各提半片血肉横飞的马尸排山倒海般打来,恍如一尊血红的天神踏步在一群侏儒之间……羌匈骑士们一时大骇,遥遥望见山岳般的血红巨人,人马一齐瘫软在地,海浪退潮般倒在了草原上,一片天神饶命的呼救声……
那一战后,得陇西秦军将士一致拥戴,临洮守上书咸阳报翁仲奇伟军功,一力举荐翁仲做临洮将军。秦王嬴政那时便知道了翁仲,并不止一次地半信半疑人间竟能有如此奇伟之士,却始终因为牵绊中原灭国大战,而未能宣召这位临洮守护神。……
三日之后,皇帝行营抵达临洮。蒙毅询问翁仲:“皇帝行营驻扎临洮城内好,还是城外好?”翁仲慷慨答道:“草原之地自来都是城外好,打仗利落,跑起来也快!”蒙毅将翁仲答话禀报皇帝,皇帝一阵大笑,立即下令在临洮城外的洮水河谷扎营了。一轮圆月堪堪挂上湛蓝的夜空,李信马队飞驰归来了。李信禀报给皇帝的喜讯是:西匈奴、西羌与戎狄诸部已经族首共同议决,全部臣服大秦,不复与北匈奴单于联结。李信已经带回了臣服盟约,只要皇帝颁赐几个封号以诏书回复,盟约便告成立,中国西部的胡患便告终结。皇帝很高兴,也很惊讶,西匈奴颇具实力,何以一战便告臣服?李信又禀报一番,皇帝这才明白了其中原委。
六年前,翁仲率三千军马血战草原,使羌匈八万余飞骑不能逾越洮水山口,西匈奴与羌狄各部确实被打怕了。天神翁仲的故事在西部草原传开,西羌戎狄与西匈奴各部一致相约,但有翁仲在,不复再进中原。倏忽几年过去,北匈奴大单于忽然在今年初派秘密特使南来,对西匈奴单于通报了一个秘密消息,说那个凶狠的翁仲已经死于瘟病了,临洮正告空虚。西匈奴单于野心复起,遂再次联结羌狄大举进犯。及至李信设谋,翁仲率军在狄道伏击,匈奴将士见天神般的翁仲复出,立即便大乱溃退了。秦军所以能大举追击数百里,一大半是因为匈奴羌狄大感恐惧之故。
“如此说,你等原本并未准备大打?”皇帝饶有兴致。
“正是。”一脸沟壑纵横的李信已经历练成稳健明锐的大将了,“臣得陛下西巡消息,本意欲等陛下巡视陇西后统筹决之。臣之设想,陛下或欲放缓陇西战事,以吸引匈奴大举压来陇西一战灭之。不意正当此时,羌匈飞骑已到,臣只想以翁仲部稍作狙击。一仗不打,毕竟也是诱敌痕迹太重。臣不曾料到的是,羌匈飞骑畏惧翁仲能到如此程度。臣久历沙场,深知一军胜负不能托于一将之身。不想,臣又迂阔了一回……”
“天意也!将军无须自责了。”皇帝舒畅地大笑起来。
“陇西底定大局,翁仲当居首功!”李信也笑了。
“匈奴见翁仲如见天神,望风而逃,亘古奇闻也!”蒙毅更多的是困惑惊讶。
“说奇不奇。”李信笑道,“胡人多信天神巫术,真以翁仲为天神亦未可知。”
“天赐奇伟之士,我大秦真正长城也!”嬴政皇帝慨然一叹,对蒙毅吩咐道,“飞书咸阳,下诏少府章邯:举凡缴集天下兵器,一律铸为若干金人,具以翁仲将军之像,镌刻翁仲之名,永镇咸阳!”
“陛下明察!”李信蒙毅异口同声。
陇西会战虽未成局,然西部大局一举安定,毕竟是有秦以来前所未有。嬴政皇帝大为舒畅,大举犒赏了陇西将士,擢升翁仲为食邑六千户的大庶长爵,加李信食邑千户。皇帝征询李信翁仲,是否要将一万铁骑留在陇西。李信翁仲同声谢绝不受,慨然立誓确保西部康宁。皇帝心下大定,旬日之后便返回了咸阳。
少府章邯奉命收缴铸销天下兵器,实在有些棘手。
章邯之难,不在兵器收缴,而在如何铸销?章邯虽不能确知天下兵器几多,然却也明白,定然是数以百万计的天大数目。如此巨大数量的铜铁兵器,要熔铸成何等物件,才能全部消受净尽?自半年前受命,章邯与经济官署几经会商,先后酝酿出了三则出路,一次一次均遭否决。第一次谋划的出路是:大量铸造犁铧以助牛耕,部分无偿分发边远郡县乡野,部分用于官市出售。然交丞相府会同九卿议决,诘难立即浮现出来。依据秦法不救灾的传统,无偿分发容易诱发民众惰性,不宜;而官市出售,官府得利,则有违息兵安民大义,也不宜。王贲的太尉府还提出了一个新的疑难:若大量犁铧流入民间,事实上超过了耕田所需,不法世族若再从民众手中收买,进而秘密打造兵器,岂非自种祸根?此议一出,朝议哗然,自然而然地否决了第一种看似最为正当良善的出路。
第二次谋划的出路是:仿铸九鼎,永镇咸阳。一交丞相府会同九卿议决,胡毋敬的奉常府立即大出诘难。吕不韦灭周时,九鼎业已神秘失踪,如此庞然大物能神秘失踪,必是天意无疑,天意使九鼎消遁于人间,今日何能违天而使其重现?更有了条,秦一天下开万世先河,改正朔定国运,一切自成崭新法统。九鼎纵然神圣,终为三代天子权力之信物,大秦皇帝超迈古今,何能仿效三代天子信物而独无创新乎!战国末世,敬天法地顺乎自然的理念依然根基深厚,此论一出,于情于理于传统,皆是赳赳雄辩,连原本无可无不可的皇帝也没了话说。自然而然地,熔铸九鼎也行不通了。
第三次谋划的出路是:铸造六条十余丈长的巨鲸,安置在兰池宫的兰池水景中,与那条石鲸相辉映。这次一交议决,章邯更遭非议。一种非议是:以铜溺水,暴殄天物,荒诞之尤!一种非议是:铜铁入水必锈蚀,与白玉巨鲸完全不能同日而语。于是,这第三种方略还没有呈报到皇帝案头,便被否决了。
在此期间,天下兵器已经越来越多地聚集到咸阳来了。章邯长期执掌秦军大型器械兵,对种种涉及工程的事务很是精到。如今一见各种兵器源源不绝而来,章邯顾不得铸销方略尚无头绪,只有先行处置这如山一般堆积的兵器存放事务了。章邯立即派出少府丞与王贲的太尉府会商,提出以上缴的上好兵器先行置换秦军的旧兵器。然太尉府一经查勘,却发现可置换者数量很小。一则是秦军兵器库接近报废的旧兵器很少,二则是山东六国兵器形制与秦军兵器不合,主要缺陷是部件不能通用,除了一次性使用的刀剑长矛,其余诸如弓箭、弩机、云梯、云车、战车、塞门刀车等攻防器械,基本上无法置换。于是,章邯目下的事务变得简单明白了许多:分类拆卸,分类处置,铜铁熔铸事待后再决。
月余之后,万余名士兵工匠将兵器分类拆卸完毕了。司马报来的数字是:铜料兵器六十六万余件,铁料兵器八十九万余件,铜铁部件一百三十六万余;云梯云车战车弓箭等木料部件,二百三十六万余;马具车辆之皮料部件,一百四十五万余。章邯立即下令:木料皮料,全部运进少府国库;铜铁兵器与部件,一律分类码放,等待熔铸。虽然,铸造何物还没有定论,然章邯也不打算自家再思谋了。章邯拿定主意,一边下令调集中原各郡县冶炼工匠入咸阳,一边上书奏报皇帝决断熔铸器物。一个多月里,工匠纷纷到达咸阳,在渭水南岸扎成了连绵十余里的冶炼大营,冶炼橐籥炉六万余座,若每炉工师仆役统以八人计,则一次聚集工匠民力约五十万,实为亘古未闻之大冶炼也。不料,此时皇帝却出巡陇西了。
“冶炼开炉——”
皇帝诏书飞回咸阳之时,章邯跳起来大吼了一声。
那夜明月高悬,渭水南岸红光弥天,十万余只橐籥炉的冶炼之火映得咸阳城阙一片通红闪烁。橐籥者,鼓风冶炼炉也。一只巨大的鼓风牛皮橐高高矗立,一支粗大的竹管伸进近两丈高的炉膛下,四名赤膊壮汉用力压下牛皮橐上的大板,一股强风鼓进炉膛,烈火熊熊而起,熔炉铁兵部件渐渐化成了铁水,夜空中铁花飞溅分外绚烂壮观。这种鼓风炼铁之法,在春秋战国时期已经大为普及。老子为了说明天地气运之道,找到的最好比喻物便是橐籥,其云:“天地之间,其犹橐籥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
第二年秋风来临之时,兵器铜铁终于化成了十二尊巨大的金人,分两排矗立在咸阳宫前的广场上。每尊金人高五丈六尺,重三十四万斤,金光灿灿地鸟瞰着车马行人,其赫赫威势远超过了三代之九鼎。直到西汉之世,这十二尊金人依然威势赫赫地矗立在长乐宫门前,匈奴人长安见之,无不视若天神跪拜。到东汉末年,又一个等同项羽的大破坏者董卓,熔铸了十尊金人铸了小钱。所余两尊,至魏晋南北朝大乱之世,又为苻坚所毁。巍巍帝国金人,终不复见矣!
离开九原大军,离开蒙恬,扶苏很有些不舍。
扶苏没有料到,父皇会以如此形式召他回去。父皇的诏书是颁给蒙恬的,而事情却是关涉扶苏的。父皇诏书说:陇西大定之后,北胡一时收敛,我亦须时日积蓄后援,九原近年当无大战,故此,着扶苏先回咸阳。上将军若有急需,可在大将中遴选一人北上。蒙恬接到诏书,当夜便为扶苏举行了饯行礼。军宴之上,蒙恬多有感慨,举着大爵高声道:“自公子入九原,老臣心下负重六年矣!今日还国,冠剑任事,公子正当其所,国家之幸也!”扶苏分明看见了蒙恬眼角的泪光,不禁怦然心动了。六年来,扶苏从一个十六岁少年成长为一个行将加冠的英武青年,期间之种种坎坷历练,除了扶苏自己,只有蒙恬最清楚。对于这位与父皇同年的上将军,扶苏的敬佩是发自内心的。蒙恬的才具胸襟,蒙恬的明锐洞察,蒙恬的睿智诙谐,蒙恬的明朗豪迈,无一不在长长的相处中一丝一缕地镌刻在扶苏身上。在九原住得时日愈久,扶苏便愈发深刻地体会了父皇当年将他交付给蒙恬的苦心。平心而论,在一个少年的成长之期,能以蒙恬这般人物为师,能在雄风浩荡的九原大军中历练,是扶苏的幸运。一朝分别,扶苏确实有些百感交集,说不清其中滋味了。
扶苏的还国感叹,更多的来自父亲。
颁行诏书的特使是蒙毅。扶苏从这位年仅三十出头便已经两鬓斑白的中枢重臣身上,依稀看到了父亲的迅速衰老,更从蒙毅时而流露的感喟中,真切品味到了父亲的巨大辛劳。倏忽几年之间,秦国扩展为整个天下。国家骤然大了,国事骤然多了,父亲从一国秦王也变成了天下共主,变成了皇帝陛下。这种变化的实际内涵,已经远远超出了寻常臣民的视野,留在他们心目中的,只是皇帝无比神圣的权力与光环。只有扶苏清楚地知道,对于父亲这样的君王而言,国家的大扩与权力的猛增,只意味着对父亲生命的更大掠夺,只意味着嬴氏皇族之间更加萧疏。扶苏与父亲相处不多,然却以生命血肉的传承凝结,直觉地体察着父亲的灵魂。父亲的心头没有皇族,没有家室,只有国家,只有天下。父亲做秦王,秦王没有王后;父亲做皇帝,皇帝没有皇后。包括扶苏在内,所有的皇子也便只有生母,没有了国母。父亲已经迈过了四十整寿的门槛,可还是没有立太子。嬴氏皇族子弟数千逾万不乏英才,却没有一个人做国家重臣,更没有一个人承袭祖先爵位。也就是说,贵为皇帝的父亲,一不立后,二不立嫡,三不用皇族拱卫,真正地孤家寡人一个。
仅仅从这些最基本之处而言,纵然是力行禅让尊奉德政的三皇五帝,又有哪一个人能够做到?自古至今,只有皇帝父亲做到了,义无反顾旦一无彷徨,以至最通晓上古王道的儒家博士们都为皇帝感到恐慌了。那个淳于越曾在博士宫论政中说过几句结实话:“今陛下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患,国无辅拂,何以相救哉!”尽管此话已经传遍天下,父亲却是不闻不问。扶苏知道,这也是父亲独特的治国方略:无论任何言论,只要不写进奏章不说在庙堂,父亲便永远地没听说过,永远地不据以论事。如此这般的皇帝父亲,大公至明又躬操政事,起居无度又永无歇息,岂能不迅速地衰老?当蒙毅不期然说到父亲身边多了一个东海神医时,扶苏的心猛地一揪——若无疑难大疾,父亲会撇开太医而延揽东海神医?要知道,东海神医,不过齐国方士的另一个名称罢了。自扁鹊入秦后,先祖孝公与商君补正了秦法,严禁方士巫医进入秦国。父亲历来奉商君之法如神圣,若无枯竭之感,如何能如此秘密破法?蒙毅很可能以为扶苏不知东海神医为何物,一时不留意说了。但在扶苏听来却如寒霜破夏,明朗的心骤然缩紧了……
风尘仆仆地赶回咸阳,扶苏立即晋见了父皇。
“好!小子长大成人了!”
嬴政皇帝很是高兴。看着儿子一身边军皮甲胄一领金丝黑斗篷大步走来,英挺雄武稳健端方,嬴政心头骤然一热,这个儿子太像当年的自己了!嬴政皇帝第一次赞赏地拍了拍儿子的双肩,第一次放下了几乎永无休止的案头事务,第一次下令在书房设置了小宴,疲惫松弛地靠着坐榻与儿子攀谈起来。父亲问着,扶苏说着,说了九原大军几年来的种种防范与反击,叙说了自己的军旅历练,叙说了一路南来的种种见闻。皇帝父亲饶有兴致,问儿子以为天下治情如何?扶苏说,父皇的盘整华夏大略业已初见成效,道路畅通,商旅来往大见稠密;川防尽去,大河舟船密集了许多;田渠通畅,农耕田畴大见好转,一路都是生机勃勃。皇帝父亲呵呵笑了,见事贵见缺,说说有甚缺憾?扶苏坦然道:“目下治情,儿臣以为两处须得留意。”“你且说!”皇帝父亲立即目光炯炯了。扶苏说:“一是涉及民生的诸般实事尚有杂乱,如天下钱币改制、民众迁徙互补、人口登录、田税徭役等须得尽快一体盘整。”
“说得好!”皇帝父亲欣然拍案,“这次召你回来,正是民生改制。”
“儿臣领命!”
“好。说第二件。”
“中原百姓多有失田,须及早谋划应对之策。”
“失田?从何说起?”皇帝显然很是惊讶。
“父皇,失田事不违法度,故很少为人瞩目。”扶苏思绪飞动,说得却很是平稳,“自商君变法以来,民田得以自由买卖。依据秦法,买卖田地不违法度。是故,近年来山东世族与富商大贾借饥荒、迁徙、漕渠工程等种种机会,大肆购买黔首耕田。民之田产,遂不断流入权贵富豪。黔首尽失田产之后,则沦为世族佣耕之家,几与当年奴隶无异。就盘整华夏而言,失田之祸在于导致民穷民变,不合大局。然就治国政道而言,买卖田地却合于法度。有此乖谬,民户失田很难处置,却又不能不处置。”
“怪也!”皇帝大皱眉头,“土地买卖百余年,何以从未有人提及如此弊端?”
“父皇明察:战国之世,各国迫于刀兵连绵,多行战时统管;各国世族则拥有治权封地,与自家田产无异,无需强购民田;其余富商大贾,纵能买卖民田,数量毕竟不大,不足以引起震荡。秦国则基于尚农抑商奖励耕战,富商大贾很少,土地买卖更不成其为事端。是以,战国之买卖土地,并未弥漫成各国祸患。如今不同,天下兵戈止息,封地一律废止,郡县世族与富商大贾欲发其家,欲张其财,只有通过土地买卖一途。”
“依你所见,买卖民田已成天下流风了?”
“儿臣经三晋故地,暗访了诸多郡县。至少,中原买卖土地已有蔓延之势。”
“岂有此理!”皇帝一拳砸到铜案上。
那日,皇帝与长子一直叙谈到五更鸡鸣方散。
旬日之后,扶苏在太庙举行了加冠大礼。皇帝亲临太庙,奉常胡毋敬做了皇长子加冠的司礼大臣。姚贾给扶苏戴了布冠(文冠),王贲给扶苏戴了皮冠(武冠),李斯最终给扶苏戴上了玉冠(成人冠)。三冠礼成之后,嬴政皇帝走下帝座,亲自给扶苏佩上了一口尚坊特制的玉具剑。之后,蒙毅宣诵了简单明了的皇帝诏书:“自即日起,皇长子扶苏冠剑与政,会同丞相府行民生改制诸事。”当英挺厚重的扶苏冠剑斗篷步出大殿,站在廊下向与礼大宾们拱手致谢时,整个太庙庭院响彻了万岁欢呼声,青苍苍松林也弥漫出种种不安的议论声。
帝国朝野很少有人见过扶苏,然对这位皇长子却从不陌生。
这种熟悉的感觉,来自不断流传的有关“公子伯秦”的颇具几分神秘的传闻。种种传闻都归结为一个铁定的口碑:伯秦刚毅武勇,信人奋士,必将成为天下栋梁!传闻中的公子伯秦,布衣入军起于卒伍,曾率十骑士乔装商旅,千里深入狼居胥山,一举探清了匈奴单于庭的兵力隐秘。一年之后,伯秦擢升为千夫长,屡次不避艰险,率部护持阴山牧民脱离了匈奴飞骑的追杀。人言,伯秦之奇不仅仅在作战勇猛多智,更在结人胆识非凡。伯秦曾多次深入草原与胡人周旋,竟神奇地使匈奴人的十三个才士心甘情愿地归顺了秦军,有的做了幕府司马,有几个还做了九原郡的县令。有人说,伯秦刚毅武勇,折服了匈奴才士。有人说,伯秦酒风豪爽,喝倒了一大片匈奴酒徒,胡人甘愿臣服。更多的说法则是,伯秦风骨高远笃行信义,一诺千金,融化了胡人之心。
有一个故事说:伯秦曾与一胡人部族头领相约,以海盐丝绸交换胡马。约定之期已过三日,胡人依旧未到。部下皆主张返回,伯秦却力主等候,说这个族领不是失约之人。月余之后,伯秦人马与一百辆牛车已经断了粮草,可伯秦还是原地不动。及至胡人头领带着伤痕累累的数百男女赶来,伯秦人马已经奄奄一息了。这个因骤然遭遇内乱兵变而延误约定的胡人族领大为感奋,当即便要率领残余族人跟伯秦南下投奔秦军。伯秦却拒绝了。伯秦对胡人头领说,你族危难未平,你投秦国是为不信;此时秦纳你族,实则乘人之危,是为不义。伯秦不才,愿无偿助你本次财货,并率我部之力助你平叛。三年之后你族康宁兴旺,其时若愿归秦,则伯秦当以大宾之礼迎之,永世以同怀视之!胡部族人闻言,无不涕泣感动拜谢伯秦。三日休整之后,伯秦率部与胡人部族并肩杀回,一举平定了该部叛乱。头领重新得位之后,伯秦所部却悄然离开了。三年之后,这个头领果然带着举族万余男女并十余万头牛羊马匹,轰隆隆开到了九原,投奔了大秦。
“我归大秦,非畏秦力,实服公子伯秦之信人大义也!”
胡人头领的这句话,使伯秦的公子身份大白于天下。从此,人们破解了一个长期隐藏在心头的秘密:神秘的伯秦故事,说的竟然是皇帝长公子扶苏!与此同时,胡人头领的这句话,也轰轰然震撼了老秦人长久信奉的一条铁则:胡人豺狼之心,非战无以服之。老秦人从伯秦的故事中,依稀看到了全然不同于强兵尚武的另外一种力量,既新奇又不安。
帝国重臣们对这位扶苏公子也是一样,既熟悉,又陌生,既赞叹不已,又忐忑犹疑。古往今来,储君为国家后继之根本。今日扶苏公子加冠带剑,显然距离正式立为太子只有一步之遥了。如此泱泱华夏,如此英才储君,帝国元老们的欣慰是不言自明的。然则,胡人头领的那句话却也如同符咒一般萦绕在元老重臣们的心头,总是对这位公子有着一种不明不白的隐忧。毕竟,在战国铁血大争百余年之后,强力兴亡已经成为一种深深植根于天下的信念,信义之类的作为与精神,太容易使人等同于迂腐的仁政,等同于空泛的王道了。当此之时,谁能无条件地断然肯定,扶苏的这种信义之行便没有迂阔的王道根基?而若果然如此,从来都是奉法尚武的帝国治道,岂不便是一场隐隐可见的治国信念纷争?而这一切的一切,都得等这位业已加冠带剑的扶苏公子的施政作为来说明了。
三日之后,扶苏正式拜会了左丞相李斯。
李斯很是看重与扶苏的相处。皇帝派扶苏随蒙恬历练了六年军旅,目下又派定扶苏随他历练国务,应该说,对于重臣元老,这是很难得的殊荣。李斯入秦已经近三十年了,在做丞相之前,李斯始终是奋发精进专于功业,从来没有就朝局人事用过心思。然则,取代王绾做了首相之后,李斯不自觉地生发出些许微妙的心思。但遇大事,李斯都开始自觉不自觉地要从朝局人事想想了。布衣出身的李斯,对自己的人生从来是清醒的。封侯拜相,显然已经是位极人臣了,功业巅峰了。往前走,大体当以如何保全功业,如何保全已经蓬勃繁衍起来的巨大家族为根本了。少年青年的拮据滞涩,使李斯对“厕中鼠”的贫贱屈辱有着极深的烙印。这种烙印,随着境遇的不断攀升,已经化作了潜藏在灵魂深处的一丝隐隐的恐惧,一种永远不愿提及的记忆。未达巅峰之时,奋然攀登的李斯顾不得去想,顾不得回首顾盼,只是无所畏惧地奋争着。一旦达于巅峰,蓦然回首,李斯对远远逝去的往昔突然有了一种恍若隔世之感……此间种种滋味,在更深人静之时,李斯不知已经品咂过多少次了。唯其如此,李斯对扶苏与他的共事生出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心思:扶苏眼见将成太子,未来也必是二世皇帝无疑,对扶苏不能纯粹以公事论,而必得以储君论,要尽可能多地体察这位未来的皇帝与始皇帝之间不同的政风,至少,要做到自己在扶苏心中的分量不下于蒙恬。
“长公子冠剑视事,老臣深感欣慰也!”
“扶苏受命师从丞相,历练才具,不敢言视事二字。”
李斯在正厅会见了扶苏,大宾常礼,豁达亲切。扶苏则谦恭厚重又绝不显半分伪善,深深一躬,毫无倨傲浮华之气。两人说开政事,坦率相向,很是相得。李斯一一说了诸般民生改制的原定方略,申明民生改制以币制、田亩、度量衡、户籍登录、赋税徭役五件大事为根本。末了,李斯笑道:“老臣之见,民生改制事统交公子总揽,若有疑难,老臣参与斟酌即是。”扶苏一拱手道:“总揽民生改制,扶苏力所不能。扶苏所欲者,师从丞相修习国事处置也,丞相幸勿推辞为是。”李斯一摆手道:“不然。公子纵然师从老臣,老臣亦当因材施教。公子少学有成,又在边地历练军政多年,见识胆识多有口碑,完全具备领事才具。若公子果真以修习吏员居之,历练进境必缓。老臣之意,公子至少自领两事,重担在肩,修习则事半功倍也。”扶苏一拱手道:“丞相如此说,扶苏领命,敢请派事。”李斯殷殷关切道:“币制、田亩两事,一涉天下财货,一涉农耕盛衰,于民生最为根本,于改制最为要害。老臣之见,公子领此两事,或可一举把握天下脉搏。公子以为如何?”扶苏欣然道:“丞相信得扶苏,扶苏自当全力而为!只是,扶苏初涉民治,敢请丞相派一干员襄助。”李斯爽朗大笑道:“公子臂膀,老臣业已物色定也!”说罢啪啪拍掌,大屏后便走出了一个人来。
“御史张苍,见过公子。”
当一个长大肥白衣袂飘飘的人物走到面前时,看惯了黝黑精瘦士兵的扶苏不期然笑了。待来人站在厅中一礼,扶苏点了点头没说话,却皱起眉头看了看李斯。李斯笑道:“张苍者,原本老丞相王绾之干员也,在老相府掌秦国上计。老丞相去任之时,举荐张苍入了御史大夫府,总监天下上计。若论理财之能,经济之通,只怕天下无出其右耳!”眼见此人肥白如瓠,大白脸膛耀人眼目,全无精悍气象,扶苏心下终有狐疑,遂一拱手不无揶揄地笑道:“先生雍容富态,却不知大腹装满何物耶?”
“在下腹中无他,唯天下账册而已。”
“翻翻账册,天下钱币几何?”
“天下钱币,二十一枚而已。”
“二十一枚?笑谈!”
“七国钱币各金、铁、布三式,正是二十一枚。”
“好。天下田畴几多?”
“水旱两等,百步一亩。”
“先生急智过人。然,所言终觉大而无当也。”
“公子差矣!”张苍正色道,“今天下初定,民户未录,民田未核,钱币未理,公子所问纵神仙不能作答。公子若果真求才,不当以相貌存疑于人。张苍若任事无能,公子自可以法度贬黜之,何须此等乖谬考校哉!”
“扶苏谨受教也。”扶苏离案起身,深深一躬。
“原是在下愤懑偏颇,不敢当公子如此大礼。”张苍也是深深一躬。
李斯不禁一阵大笑:“张苍啊,你愤懑何来?老夫举荐你迟了么?”
“不不不。”张苍满脸通红嚷嚷道,“在下生得白,又生得肥。人便说在下肥自如瓠,必是沉沦奢靡之徒!得此口碑,纵然在下满腹才具也只能做个理财小吏。就这,还怕在下贪渎,又要教在下改做御史!敢问丞相,在下能不愤懑么!”
“愤懑愤懑!要我也愤懑!”扶苏高声跟着嚷嚷。
哄然一声,三人一齐大笑起来。
列位看官留意,这个张苍,二十余年后成为西汉首任计相(总司天下财政),辅助萧何领政,堪称中国古代最著名的会计大师。后来,张苍一直做到御史大夫、丞相。张苍对曾经亲为效力的帝国很是敬重,是力主汉承秦制的主要人物之一。甚至连正朔、服色等,张苍都主张秉承秦制。这是后话。
却说扶苏领张苍回府,立即关在书房密商起来。先议币制,张苍连说不难,只在确定钱币种类与数量后开工铸造便是,而种类与数量,则丞相府早已大体有数,唯需查勘补正而已。再议田亩改制查勘,张苍却连连摇头,说此事牵涉甚深,不好快捷利落。扶苏问难在何处,牵涉如何之深?张苍说,田亩改制容易,只需确定度量之法,进而一体推行于天下而已。田事之难,难在查核民户田数。
“民田如何难以查清?”扶苏很是惊讶。
“公子不知此间奥秘也。”张苍皱眉道,“天下初定,秦法尚未划一推行,山东郡县之土地买卖已经风行数年了。当此之时,天下民众不知大秦新政将如何推行田法,故失田之民不敢言自家无田,买田富豪则更是隐匿不报。其间因由在于两处:其一,秦法有定:无田之民为无业疲民,将被罚为各种苦役刑徒,是故失田之民不敢报;其二,买田富豪多报田产,则必然增加田赋,是故亦必然隐瞒。有此两因,天下黑幕成矣!”
“先生是说,买卖双方联手,对官维持原状?”扶苏骤然一惊。
“公子!……清楚民田流失?”张苍更见惊讶。
“略知一二。”扶苏肃然拱手,“先生可有良策?”
“难。”
“先生但说,难在何处?”
“难在纵有良策,亦难行之。”
“先生以为,扶苏不堪大事?”
“非也。”张苍思忖着字斟句酌道,“目下,山东民人业已生出了一个新词,名曰兼并。何谓兼并?富豪大族吞噬民田,如同春秋战国之大国吞并小国也。由此可见,土地兼并若放任自流,必将成为天下最大祸端。然则,若欲深彻根除兼并,目下又确实不是时机。”
“何以见得?”
“公子明察:若欲根除兼并,必得全力推行新田法,确保民户耕田不使流失。果真如此,又于‘民得买卖’之秦法相违。既要民得买卖,又要不使失田,此间如何衡平,需要时日揣摩探索,不能仓促如打仗。事有行法之难,此其一也。其二,天下初定,创制大事接踵而来,内忧外患俱待处置。当此之时,大动田产干戈,只怕各方都难以认同……”
扶苏默然了。张苍显然比他更清楚土地兼并之实情,否则不会如此忧心忡忡。张苍所说的两大难处,也确实切中要害。根除兼并之患,实在是一件需要从根本处着手的根本大事。不说别的,仅仅“民得买卖”这一条秦法,你便不能逾越。且不说它是商君之法。帝国君臣谁能许你轻易废除;更根本者,是交换市易已经成为民生经济之铁则,若取缔土地买卖,岂非又回到了夏商周三代的王土井田制去了?仅是这根除兼并本身之难,已经在当下很难有所作为了;更不说内忧外患诸般大事,父皇与元老重臣们始终瞪大眼睛盯着六国复辟,盯着匈奴外患,能许你大肆折腾一件并不如何急迫的事端?然则,这件事若搁置不提,扶苏也是无论如何不能容忍的。大祸已经显出端倪,不觉察则已,既已觉察,如何能无声无息?听任民田流失,分明便是听任农人变为奴隶,流失的又岂止是民众耕田,流失的分明是民心根基,是帝国河山!如此大事,身为皇长子的自己能畏难不言么?不,那不是扶苏!
“先生所言,皆在道理。然则,还是要有所为。”扶苏终于说话了。
“公子但有决断,张苍万死不辞!”
“第一步,先令天下黔首自实出。可否?”
“好方略!”张苍惊喜拍掌道,“试探虚实深浅,定然举朝赞同!”
“第二步,深入郡县暗查,清楚兼并真相。”
“这二步也可行!”
“第三步,会同廷尉府密商根除兼并之新田法,相机推行。”
“只要不牵动大局,暗中绸缪,在下以为皆可!”
“好!”扶苏拍案,“说做便做,先拟黔首自实田奏章。”
暮色降临之时,奏章已经拟好了。匆匆用罢晚汤,扶苏驱车先去了丞相府。李斯一听要民户自报田产,一时大觉新奇,未尝多想便是一番赞叹,说扶苏可以立即上奏皇帝实施。扶苏对丞相深表谢意。说这是丞相举荐张苍的功效,扶苏纳言而已。片时说完,扶苏立即告辞丞相府,驱车又进了皇城,嬴政皇帝第一次听儿子禀报政事处置,又饶有兴致地看了奏章,对扶苏的主张很表赞赏。嬴政皇帝说,令天下黔首自报田亩,也算是前所未有的创举,理政能出新,便是兴盛气象,好!明日颁行这道诏书。
扶苏也没有再就查田事做更多陈述,转而就钱币改制申明了方略:币分两等,以金币为上币,以“溢”为名;钱奉秦半两为国钱,形制不变。嬴政皇帝看了看扶苏特意写在竹简上的“溢”字,笑问:“何以不用金之镒,却要用这个水之溢?”扶苏答道:“币制之议,丞相原本已有预定方略,用的便是这个水之溢。”扶苏提起案头大笔,又写下了一个“镒”字说,“据儿臣副手张苍所说,这个水之溢是奉常胡毋敬特意进言丞相定名的,弃金改水,意在合秦之水德国运。”嬴政皇帝大笑道:“啊呀呀,竟然有此一端,我却忘了。”扶苏笑道:“战国金币重量,多从周室,一斤黄金为一金;秦之金币,重量略微加大,一溢二十两。”嬴政皇帝笑道:“好好好,你尽可放手做事,只多多与丞相会商便了。”
扶苏回到府邸,已经是三更时分了。
张苍还等候在书房。扶苏说了拜会丞相与晋见父皇的情由,张苍很是高兴了一阵。张苍说:“只要各郡县数字一上来,水深水浅便告清楚,其时相机行事不难。”扶苏却坐在案前良久默然,突兀叹息一声道:“父皇体魄更见艰难矣!”一句话教张苍瞠目结舌,大觉莫测深浅,只有大瞪眼看着扶苏不说话。然张苍毕竟明锐过人,思忖片刻小心翼翼道:“公子是说,此事,不宜迟延?”扶苏长吁了一声,缓慢沉重地道:“此事之大,非父皇威权,不足以掀开黑幕。”张苍老老实实一句道:“公子所言,臣以为是。”扶苏奋然拍案道:“大政创制,各方都在轰轰然前推,可谁都没看到这口隐藏在茅草中的陷阱!你我分明看到了,却连大喊一声都不能,人何以堪!”张苍霍然起身,一拱手道:“公子有此心志,张苍一策可谋。”扶苏急迫道:“先生但说!”张苍道:“此事若得根本解决,正道是御史大夫府、治粟内史府、廷尉府联手。这三家,一府职司纠察百官,一府职司天下农耕,一府职司行法弊案。公子目下所为,改制之非常情形也,预谋可也,不宜久行。臣愿先期与三府通联,为公子大举伸张疏通行道。只要三府联手,查勘确实,此事有望成功!”
“若得如此,先生不世之功也!”扶苏对张苍深深一躬。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张苍慨然一句老秦誓言。
一月之后,治粟内史府的密室举行了一次秘密会商。
当张苍以田亩改制为名义,将种种兼并迹象透露给三位重臣的时候,张苍没有料到,兼并民田之弊端并没有令三位重臣如何惊讶。几经周旋,张苍更清楚了这是人人都知道而人人又都不愿在此时揭开的一个公开的秘密。其间原因只有一个:六国初平,天下板荡未息,世族复辟暗潮汹涌,此时触及田产兼并牵涉面太大。说到底,是投鼠忌器。虽则如此,三位重臣得知公子扶苏殷殷之心,还是慨然表示了赞同先期查勘。在廷尉姚贾的动议下,这次会商放在了治粟内史府,理由只有一个:治粟内史府执掌耕田,最为名正言顺。
虽是初次会商,且多少带有未奉皇命的秘密意味,然三位重臣却都是坦率直言的。大将出身的冯劫最是粗豪,大手一挥昂昂高声道:“鸟个合法!吃人不吐骨头!老夫只一句话,查出哪个狗官私吞民田,皇帝陛下不拿他,老夫也活剥了他!查!怕甚来!牵涉愈广,祸患愈大,没准那些复辟老世族,就是凭吞并民田撑持着!”姚贾面无喜怒,话却是忧心忡忡:“近年来,田产弊案日见增多,诸多冤狱皆牵涉土地买卖,甚或有公然夺田之事。然则,此等弊案一经报官,立即变得若明若暗迷离不测。若无坚韧心志,要揭开这道黑幕,难亦哉!”郑国一直不说话,直到扶苏目光炯炯地盯住他殷殷期待,才叹息了一声开口道:“田产之事,自古第一难题也!三代不许易田,民则如死水。战国变法开买卖土地之先河,随即风靡天下,自此民有活力也。然则,既有买卖之法,兼并之祸便在所难免。根除兼并,为渊驱鱼也,岂不难哉!老夫执掌天下田土,安能不知兼并为害之烈?所以不言者,非其时也。”
“所谓兼并,巧取豪夺者多,公平买卖者少。”姚贾插了一句。
“郑老哥哥,你只说兼并最厉害是哪里?”冯劫急了。
“颍川郡、泗水郡、陈郡。天下兼并,莫此为甚。”
“都是老楚国之地?狗日的!”冯劫狠狠骂了一句。
“敢问老令,如何查勘最为有效?”扶苏恭敬地对郑国拱手一礼。
“欲得真相,唯有暗查。”郑国雪白的眉毛猛然耸动了。
“暗查有证据之难。”姚贾板着黑脸。
“敢问廷尉,何等证据最有力?”扶苏思忖着。
“买卖田产之书契。”姚贾毫不犹豫。
“白说!谁会把书契交给你!”冯劫愤愤然。
“三位大人,切莫为难。”扶苏淡淡一笑,“今日会商,原非要立马解决此等大事,知会绸缪而已。目下大事多多,确实不宜大举彻查兼并事。扶苏之见,三位大人各安其事,只给我一个南下名头即可。”
“如何如何,公子要自家暗查?险!不行!”冯劫拍案高声。
“确实不宜。”姚贾郑国异口同声。
“三位大人。”扶苏起身肃然道,“国有隐忧,舍我其谁?千里胡人之地,扶苏尚来去自如,中国纵有险难。扶苏何惧之有哉!扶苏所需者,南下之名也,敢请三位大人设法。”说罢,扶苏对三位重臣逐次深深一躬。
三位老臣默然了,泪光萦绕在每个人的眼眶。国有如此储君,大臣夫复何言?冯劫立马拍案,说他可奏明皇帝,请公子南下考功郡县。姚贾立即摇头,说不行不行,此事名头太大,又与公子目下所领政事无关,刺眼刺耳。冯劫急道:“你廷尉府有更好名头?说便是了。”姚贾思忖摇头道:“老夫那里更不行,与公子目下情形八竿子打不着,只怕还得老令这里着手,最是相关。”郑国思忖片刻道:“也好,此事便落在老夫身上。”冯劫急道:“老哥哥有甚办法,说说看!”郑国摇着雪白的头颅道:“办法还得想想,一下不好说。”冯劫顿时怏怏不乐,引得几个人都笑了。
三日之后,郑国进了皇城,向皇帝禀报说:公子扶苏所提之令天下黔首自实田,是古往今来从来没有过的料田新法,老臣欲观其效,想到三晋北楚几个郡县就近转转看看。敢请陛下允准。嬴政皇帝一则感喟老臣谋国精诚,二则为这位老臣的奔波劳累担心,一时沉吟着决断不下。郑国颤巍巍一拱手道:“农耕为国家根本,长公子领事整田,陛下大明也。然则,长公子从未涉足田事,老臣委实放心不下。”嬴政皇帝恍然笑道:“对也!如何将这茬忘了?教扶苏跟老令一起去,也好教他长长见识,对也对也,该教他看看郡县民情了。”郑国踌躇不敢领命,只说长公子从边地回来不久,未免太过辛劳。嬴政皇帝大笑一阵道:“老令白发如雪,尚且奔波国事,他一个后生说甚辛劳?去!老令要出事,朕拿他是问。”
五月初,无垠麦田绿黄变幻,随风起伏波浪翻涌。
这是颍川郡西北部的肥美平原。颍川郡有山有水,汝水、颍水、洧水三条大水由西北向东南横贯全郡,颍水居中且水量最大。故此,帝国创立郡县制时,以颍水定名这片肥美的平原为颍川郡。西北的太室山,西南的鲁阳山,在颍川郡原野上如遥遥相望的一对兄弟长久地矗立着。十多年前,这里是韩国的故土,其肥美丰饶足与东北面的魏国大梁平原不相上下。川防决通漕渠整修之后,颍川农耕大见起色,今岁麦田长势显然较往年旺实了许多。麦田一见黄,农夫们便撒满了田畴,黄一片收一片,开始了算黄算割。
时当正午,艳阳高照。道边田间的农夫们,正在收割一片熟透了的麦田。一个年青的后生却是奇异,裸着黝黑的脊梁任凭大汗淋漓,只望着远处青苍苍的太室山咬牙发怔。旁边田垄一个奋力劳作的老人偶尔直起了腰身,看见后生愣怔不动,压低声道:“陈胜!掌工家老刚走,你小子便立木,小心受罚!”后生没有回头,恨声恨气砸过来几句话:“佣耕还卖命!又不是自家田畴,劳也白劳!”老人低声呵斥一句:“你小子闭嘴!不要命了!”说罢向四面遥遥打量一番,见田道无人,方喘着粗气高声道,“天正热,掌工家老不会来,我等树下歇歇了!”老人话未落点,麦浪中立起了一片草笠一片黝黑的脊梁,纷纷捞起挂在腰带上的白布用力抹着汗水,高声嚷嚷着渴死了,疲惫地奔向了田间大树下的井台。
“狗日的!若是自家田亩,今年一准好日子!”
“自家田亩?只怕下辈子也是做梦!”
“对对对,说也白说。”汩汩饮水的年青农夫们纷纷点头。
“后生们,少说两句不成么?”老人捧着水瓢低声呵斥。
“日后我富贵了,一定不忘你等!”那个叫做陈胜的后生突然喊了一句。
一片哄然笑声中,老人苦笑摇头:“做人佣耕,何富贵也?”
“你个小子要富了,我变狗!”有人高喊一声。
井台下又一阵哄笑嚷嚷:“中!你小子赶紧富贵,做我爹!”
老人没有笑,叹着气摇摇头:“陈胜这后生,疯了,疯了。”
“一群乌鹊,如何能知鸿鹄高飞之志哉!”那个陈胜冷冰冰一句。
农人们惊愕了,哭笑不得地纷纷摇头,认定这个口出狂言的后生当真疯了。
老人淡淡道:“都喝饱了,后晌还要赶活。那小子,教他自家做梦去。”
农人们苦笑着,有人提起喝空的大木桶开始摇动辘轳绞水,有人端起方才没顾得喝的大陶碗汩汩大饮,又从旁边竹筐里捞出一张面饼大啃。那个备受嘲笑的后生陈胜,则独自坐于一旁,谁也不睬,兀自出神。
正当此时,炎炎阳光下的田道上,走来了两个年青的黄衫人:一个又高又黑又瘦,一个又矮又白又胖,一个带剑,一个带伞,很难看出操业身份。井台下的农夫们一阵骚动,显然怕是雇主的掌工家老。老人却摇摇手道:“没事。不是掌工家老,是两个游学士子。”说话间两个黄衫人已经来到树下,白胖者向农人们一拱手笑道:“诸位父老,劳苦了。”神态谦恭又笑容满面。农人们纷纷拱手回应:“不劳不劳!先生劳苦哩!”老人起身一拱手道:“两位先生若不嫌农夫愚鲁,敢请歇息片刻。”黑瘦高挑者笑道:“农耕乃国家之本,何敢嫌弃农人父老。我等乃农家士子,正欲求教农事哩。”说罢两人在井台石板上坐了下来,连石板的尘土也没有去掸,显然不是精细讲究的文人士子。农夫们顿时没了拘谨,各就各位又自顾吃喝起来。老人一招手,一个后生两手端来两个大陶碗:“这是新井水,先生中不中?”两人一笑,立即一拱手接过了大陶碗,同声笑答:“新井水正好,清凉解渴。”说罢各自端起大碗一饮而尽。饮罢井水,黑瘦者打开随身皮囊,拿出一个草包打开笑道:“这是新郑酱肉,清晨买的,没馊。”旁边白胖者目光一扫人群便笑了:“差强一人一块。来,三老做里宰,分给兄弟们。”说罢捧起黑瘦者面前的草包,恭敬地交到了老人手中。老人宽厚歉意地笑了笑,一句话没说接下了。老人说声分肉,后生们便一个个从老人面前走过,人各一块,立即开始了大口撕啃。只有那个孤僻独坐的陈胜没有来领肉,目光依旧愣怔地遥望着远山。
“陈胜,肉!”有后生大喊了一声。
“多谢,不饿。”陈胜冷冰冰一句,没有回头。
“后生苦哩!先生莫怨他不知礼数。”老人歉意地笑了。
黑瘦者一拱手道:“这位兄弟有何苦情,老伯能否见告?”
“他呀,想房,想地,想富贵哩!”一人高声应答,众人窃窃哄笑。
“胡说!”老人呵斥一声,后生们悄悄地没了声息。老人转身一拱手道,“先生见笑了,方才陈胜两句狂话,后生们笑闹于他,非当真也。就实说,陈胜后生可怜也!耕田没了,庄院没了,父母没了,十五岁便做了孤苦佣耕,八年过去,而今连妻也还没娶哩!”
“如何?他没房子没地?”白胖黄衫者惊讶了。
“他没有谁又有了?我等都一样,能娶妻者没几个!”一个后生高声嚷嚷。
“大秦律法,每丁百亩耕田。如何能没了?”黑瘦黄衫者大皱眉头。
“一言难尽也!”老人长叹一声,“先生还是莫问的好,说不清。”
“老伯呵,”白胖黄衫者恭敬道,“我等农家士子,揣摩推究的正是农事,相烦说与我等。即或涉及官府,我等士子也当为民请命,上书郡守决之。”
“一言难尽也!”老人还是一声长叹,“说起来,法是好法,官是好官,皇帝也是好皇帝。可法也好,官也好,皇帝也好,管得了白昼,管不了黑夜呵。律法明令,每丁百亩耕田不假,但都叫人撬走了。没地了,只有给地主做佣耕,挣几个血汗钱过日子。就说陈胜后生,原先家道多好,自父母兄妹暴死,好端端二百亩肥田硬是被撬走了……命也!奈何?”
“老伯,何谓撬走?”黑瘦黄衫者目光炯炯。
“不说了不说了。”老人站起身大喊一声干活,径自走进麦田去了。
“不能说!”一个后生低声一句,也匆匆走了。
眼见农人们纷纷走进了麦田,黑白黄衫者沮丧地对望一眼,也站起身来,踽踽离开了井台。将近地头,突闻身旁麦田低声一句:“先生跟我来!”两人回头,只见一个身影正俯身田垄麦浪间快步而去。黑瘦者一点头,两人立即俯身飞步赶去。片刻之间,前行身影停在了一道废弃的干涸沟渠中,两人也跟着跳了下去。
“足下便是那个陈胜兄弟?”黑瘦者一拱手。
黝黑的光膀子后生一点头,低声急促道:“先生果能上书郡守?”
“能!”黑瘦黄衫者肃然点头。
“好!我说,我不怕!”陈胜胸脯急促地起伏着,“撬走民田的,不是官府,不是商贾,是韩国老世族!颍川郡有三个县,都曾经是老韩国丞相张氏的封地。韩国没了,张氏变成了大商,经年在老封地寻机买田,颍川郡一大半土地都成了张氏暗田!农人住的房子种的地,明是自家的,其实都是张氏的!”
“张氏后裔何人?”
“都说是公子张良,长得像妇人,心肠如蛇蝎!”
“为何不敢说?”
“谁敢泄约,有刺客来,迟早没命!”
“买地价公平么?”
“公平个鸟!他说原本便是封地,给你几个钱已经便宜你了!”
“如此买卖,老百姓也信?”
“他们说,秦人江山长不了。流言纷纷,老百姓知道啥,能不信么!”
“买卖耕田可有书契?”
“有!是密契。”
“何等样式?”
陈胜二话不说,转身几大步走到一片荆棘丛生的沟岸前,打量片刻俯身便刨,手臂顿时划出一片血珠。黑瘦黄衫者哗啷抽出短剑道:“兄弟不能带血太多,你指点便可,我来。”陈胜直起腰大手一圈:“挖开这一坨草木,撬开一方石板。”黑瘦者立即挥起短剑,三两下贴地扫断了一大片荆棘草木,而后俯身挖土,动作利落之极。不消片刻,石板显出。白胖黄衫者立即跃上沟岸望风,说声周遭没人。黑瘦者立即将短剑插进石板缝隙,用力一撬,石板翻开,赫然显出了一只锈蚀斑斑的铜匣。陈胜俯身捧起铜匣,突然便放声痛哭:“爷娘魂灵在天!儿子再也不要忍了!”黑瘦黄衫者泪光莹然,紧紧地咬着牙关不说话。
“这是我门唯一存物。”陈胜抬头,双手捧着铜匣交到了黑瘦者手中道,“除了先祖灵牌,便是二百亩肥田六次买卖的密契。陈胜徒然一身,无以供奉先祖,只好出此下策秘密埋藏。先生可将密契带走。先祖灵牌,敢请先生指定一个稳妥之地,陈胜但有活泛之时,自会相机取回!”
“兄弟赤心,在下先行谢过。”黑瘦者肃然正色道,“兄弟先祖灵牌,我以密封铜匣存放颍川郡郡守处。我交兄弟一件信物,任时皆可取出。”说罢,黑瘦者从腰间皮袋掏出一方小小的圆形黑玉牌道,“兄弟谨记,此玉牌不得示人,只能交于颍川郡守。”
“陈胜明白!”
片刻之间,三人两道各自消失在茫茫麦浪之中了。
旬日之后,一只快船从泗水南下,船头正站着两位游学黄衫人。
从薛郡的泗水登舟南下,比驰道飞马慢了许多,却也从容了许多。但遇两岸农人耕耘整田,快船靠上岸边,两士子便与农人们攀谈起来。如此走走停停,五七日才出了薛郡进了泗水郡地界。这泗水郡乃鱼米之乡,其时之富饶远超江南岭南与吴越,原是楚国最为丰饶的淮北腹地。泗水郡北接巨野泽,南近淮水南岸的楚国故都郢寿,中有彭城、沛县、蕲县、城父等等富庶城池,堪称楚地第一郡。这一日快船过了胡陵渡口行得片时,遥遥一座大城在望。船头两黄衫人对望一笑,吩咐船工在前方渡口停靠。
不消顿饭时光,快船靠上了一片浓荫下的岸边渡口。黑瘦黄衫人对老船工低声吩咐几句,便与自胖黄衫人一起举步登岸,径直走向距渡口不远的一座大石亭后的亭署。这是秦时的亭治所在,也就是乡以下管辖里(村)的基层治所。秦国郡县制对乡、亭两级基层治所都赋予了另一重使命:同时兼作接待来往公事吏员的驿站,并担负传邮公文职事。唯其如此,帝国郡县的乡亭治所大都设在水陆方便的渡口道口。两黄衫人堪堪走近大庭院前的车马场,便有一个持戈老亭卒迎了过来。
“这是泗水亭。两位先生可是公务?”
“我等乃颍川郡吏,路过贵亭,欲会亭长。”白胖黄衫人笑容可掬。
“大人稍待。亭长,有官宾!”
“听见了,来也!”大亭院中遥遥一声,声音洪亮浑厚。
随着话音,大门中走出一人,身材适中面目开朗,头上一顶矮矮的绿中见黄的竹皮冠颇见新奇,颏下一副短须,使轻松的脸膛显得成熟而多智,其步态语调却给人一种类似痞气的练达。他脸上挂着自然的微笑,几乎是一出两扇大石门就遥遥拱手作礼而来,走到两人面前三尺处躬身笑道:“大人远道而来,多有劳苦,小吏有礼。”
两黄衫人一拱手算作回敬。白胖者笑问:“敢问亭长高姓大名?”
“有劳大人动问。小吏姓刘名邦,字季。叫刘邦、刘季都一样。”
“刘亭长,我等欲在贵亭歇息两日,或有公务相托……”
“好说!不歇息没公务,要我这亭治何干?刘邦绝不误事。”
两黄衫人颇为高兴。这个亭长没有寻常小吏那种猥琐卑俗唯唯诺诺,既似官风又似侠道的干练,使人觉得如同面对一个老友一般。两黄衫人对望一眼,同时点了点头,说了声好。刘邦侧身相让,一拱手说声大人请,便陪着两黄衫人走进了亭院。
这是秦时通行的标准亭院:六开间,三进深,左右两分。第一进右三间,住六名传邮骑卒,左三间住一名管邮件的小吏。第二进,右三间是亭长室,左三间便是接待过路官吏的宾客室。第三进是后院,庖厨、库房、马厩与几名亭卒等均在后院。一进亭长室,两黄衫人刚刚坐定,刘邦高喊一声:“给大人上茶——”话音落点,一名年青小吏便捧着大盘进来摆上了陶壶陶碗,熟练地斟好了凉茶。黑瘦黄衫者默默饮茶,似乎不善言谈的模样。白胖黄衫者却与亭长颇为相得。
“亭长这官儿做得颇有气象也!”白胖黄衫人颇有赞赏。
“惭愧惭愧!小亭长既管官道传邮,又管十里之民,事不大头绪繁。不提着神气摆布,还真是乱麻一团哩!”刘邦天生地自来熟,话语叮当一连串。
“亭长何时退出军旅?”
“惭愧!在下没赶上为国效力,想吃军粮没混上。”
“噢?亭长大都是退役百夫长做的也。”
“回大人,”刘邦一拱手道,“简言之,一个老友举荐我做了县府外吏,跑腿办些小差。县令见在下尚还使得,适逢泗水亭长三年前病故,就叫在下补了缺。”
“好!”白胖黄衫人一笑,“比老兵亭长做得好。”
“大人夸奖,在下自当铭记!”
“说说正事了。”
“好!公务何事?要否本亭效力?”
“先说小事。我有一宗邮件,要尽快传往咸阳。”
“多大物件?公文还是器物?”
“一只铜匣。不大。”白胖黄衫人比划着,却没有回答是否公文。
“大人放心!我泗水亭传邮从未出过差错,除非写错了地名人名。”
“好!亭长是个干才。”
“只是大人需登录姓名、官职、传邮何物。成例,大人不必介意。”
“那是自然。我乃少府尚书,姓张名苍,传邮册件一函。”
“老二!记:少府尚书,张苍,册件一函——”
呼喊落点,庭院立即传来高声应答,显然是一边复述一边写。
“老二,是何官职?”白胖黄衫人有些惊讶。
刘邦一阵大笑:“我的大人也!我亭长老大,传邮吏次之,岂不老二嘛!”
白胖黄衫人扑哧一笑:“奇也!老二?还有老三么?”
“有!一直到老十二。”刘邦呵呵笑着,“亭员十二,分为前老六,后老六。前老六是正吏,后老六是亭卒。邮卒、庖厨、马夫都算,统共老十二。”
“亭长之治不像官署,倒像是江海风尘之门派了。”
“大人有所不知。”刘邦几分诡秘又几分嬉戏地眨着亮闪闪的细长眼睛笑道,“杀猪杀尻子,各有杀法。乡野吏员仆役都是粗人,老二老三一吼叫,又豁亮又明白。我若腆着肚子板着脸,官腔叫传邮吏,叫庖厨,叫马啬夫,不说我烦,粗人听着也不给劲!有的你叫几声他还木着,不知道是叫他。所以呀,索性老大老二老三。嗨!粗是粗,管用!大人可去打听,俺刘邦做亭长几年,没出过一件差错。”
“好好好,管用便好!”白胖黄衫人也爽朗地笑了。
“亭长倒是个人物也。”黑瘦黄衫人罕见地说了一句。
叙说得片时,亭长刘邦将两位官宾安置到了最靠近后院的两间大房子,说这里又凉快又幽静,是亭院最好的住处。白胖黄衫人打趣笑道:“你说最好便最好?安知你不会留着最好的房子给大官住?”刘邦哈哈大笑道:“大人呵,留好房子等大官,那是蠢货!刘邦要那样,还不叫唾沫星子给淹死了?我这泗水亭,统共十三间宾客房,谁来了都尽最好的安顿,不独对大人。说白了,谁来得早谁住得好。要是只剩最后一间,宾客不满意,我便给他加派个亭卒侍奉,宾客还是高兴。所以呀,人都说,刘邦安房间,人人都喜欢!大人你说,目下天气大热,一个宾客没有,我能将最好的凉快房间空着么?”白胖黄衫人听得饶有兴致,对黑瘦黄衫人笑道:“这刘亭长是个好商人也!卖货不惜售,拣好的出手,剩一个不好的,还给你额外好处。有道理有道理,理财经事之道也!”黑瘦黄衫人淡淡一笑道:“夜来小酌一番,亭长意下如何?”刘邦立即爽朗地一拱手:“在下高攀!两位大人只管歇息,一切有我。”
暮色时分,河畔亭院清风习习。
刘邦将酒案设在了庭院正中。两位黄衫人一进庭院,不约而同地说了声好。院中大青砖地面已早早用清水浇泼过几次,三方芦席三张木案,整齐洁净又空阔通风,耳听流水蛙鸣,目望朗星明月,实在是难得的天成村野意趣。案上酒食,却是久负盛名的泗水青鱼、粳米饭团、兰陵老酒。两位宾客一来,刘邦就一拱手笑道:“这鱼是我下水捞的,米是自家人送的,酒是我买的,全与官钱无涉。两位大人放心吃喝,秦政奉公守法,在下还是明白的。”自胖黄衫人笑道:“吏员住驿站,自家补钱便可请客。说好的我等补钱,如何便要你自家劳作了?”刘邦呵呵笑道:“常在水边走,谨防打湿鞋。亭吏亭卒十几个,我得自家干净才是嘛。”黑瘦黄衫人不禁拍案赞叹道:“好!奉公守法,亭长有大明!”
说话间三人边饮酒边说话,漫无边际说开去了。两位黄衫人问民生,问风习,连养鱼之法也问了。刘邦事无不答,答无不清,独特的痞气语言又多见谐趣,院中阵阵笑声不断。只说到养鱼事,言语利落的刘邦显得吭哧起来,红着脸说叨不清,末了索性爽快道:“不瞒两位大人,刘邦农作不精,老父不待见,老骂我痞子一个。我能出来混事,就是吃了农作不精的亏。惭愧惭愧!”黄衫人不禁揶揄道:“如此说来,刘太公倒是慧眼识人了?”黑瘦黄衫人却摇手笑道:“无妨无妨。人各有长,足下做亭长,当得一个能才!”刘邦大笑道:“大人见识,显是比我那老子强多也!”话未落点,三人一阵大笑。
片时之后,两位黄衫人不期然说到了民田土地,一口声称赞泗水郡物产丰饶鱼米之乡,说若能在此建造一座数万亩桑园,定然于国家大利。刘邦一听,脸上便有了阴影,连忙问两位大人是否为此而来。白胖黄衫人沉吟道:“亭长脾性可人。我等也不相瞒:我等乃少府吏员,特为查勘皇室桑园而来。”“噢?大人不是颍川郡吏?”刘邦的目光骤然闪烁起来。“这是少府令牌。”白胖黄衫人拿出了一面手掌大的铜牌一亮,月光下少府令三字赫然在目。见刘邦连连点头,白胖者收起令牌道,“我等前来查勘泗水郡山川田土,欲在此地遴选数万亩田园,为皇室建造一处桑麻苑囿,以供尚坊制作丝绸。亭长若能襄助,也算一功了。”
“敢问两位大人,皇室何以要在泗水郡占地?”
“人言泗水郡荒田多多,无人耕耘……”
“哪个鸟人胡说!”刘邦猛然一拍大腿,脸色显然阴沉了。
“亭长是说,泗水郡没有荒田?”
“岂止没有荒田……咳!不说也罢,谁占不都一样?”
“公事官话。亭长何须顾忌?”
“这天下事也是奇了!”刘邦愤愤然道,“分明是民田流失,可上有一层流水,谁也看不见那条地河!分明是耕田照常,可人却说土地多有荒芜!分明是民失田产,沦为佣耕与贩夫走卒,可人却说泗水丰饶民众富足!鸟!谁说得清?”
“所谓地河,敢问其详。”
“不能说也!”对邦摇头,“再说,我说了你信么?”
“唯见真相,如何不信?”
“你便信了,又有何用?那是通海地河,你能填平了?”
“精卫尚能填海,况乎国家?”黑瘦黄衫人目光骤然大亮。
“除非,两位大人有通天之路。否则,只怕刘邦白搭进去了。”
“亭长请看,此乃何物?”黑瘦黄衫人从腰间抽出了一方物事,直抵刘邦案前。刘邦定睛端详,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幽幽月光之下,一方黄金镶黑玉的令牌烁烁生光,中央黑玉上“帝命”两个白字赫然入目!刘邦死死盯着令牌一动不动,额头汗水骤然涔涔流下。片刻之间,刘邦霍然起身一挥手:“走!我带两大人去见一个人,保你清楚!”白胖黄衫人犹疑笑道:“夜半三更,方便么?”刘邦道:“不远。白日还不定能见到人。走。”黑瘦黄衫人一拱手道:“亭长豪杰之士也!我等信了,走!”刘邦领着两位黄衫人大步出门,一边高声道:“老二!招呼着,有人找我,就说到县府公事去了。”传邮吏大步匆匆过来道:“明白!大哥只管去,一切有我!”
星月幽幽,一只小船悄无声息地顺水漂向了沛县城。
小小船舱中,白胖黄衫人低声道:“亭长,是到民户查访么?”坐在舱板上的刘邦颇神秘地嘿嘿一笑:“民户查访须一个一个问,累你流几鼻子泪还费时耗日。我带两位大人去一个地方见一个人,一次查清。”白胖黄衫人一笑:“一次查清?刘亭长未免大言过甚了,既是地河,官府也没此等账册。”刘邦一笑:“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有人敢做,就有人知道。既有地河,就有神工。两大人但放宽心,保你一个铁证如山。”
船到沛县西门。刘邦吩咐水手靠在岸边,自己一步跨上岸去了。片刻刘邦回来,便见城门下水栅已经悄悄打开,小船从水门轻盈地划了进去。进城泊好船只,三人弃舟登岸,曲曲折折便向一条小巷走来。在一座低矮坚固的石门前,刘邦举手叩门三响,而后便耐心地等候着。片刻间大门轻轻地吱呀一声,一个女人开门惊讶道:“呀!果真刘大哥!快进来。”刘邦却侧身一拱手:“两位大人请。”两黄衫人道一声多谢,举步跨进了门槛。
女人关门后快步趋前,一边向亮灯的正屋喊道:“刘大哥来了!”随着女人话音,屋内有男子高声答应,随即一个中等身量的微胖身影快步出门笑道:“刘大哥鼻子好长也,如何便闻到我刚弄到的老酒了?呵,两位是?”刘邦一拱手笑道:“老二,这是少府两位尚书大人,言语投机,高朋新友!”白胖黄衫人忍住笑一拱手道:“张苍。夜来叨扰,敢请见谅。”微胖主人谦和地拱手笑道:“沛县功曹萧何,见过两位大人。”
“走!家里坐,老二有好酒好茶!”
刘邦仿佛是在自己家中一般,热情豪爽地礼让着客人。进入正屋,主人萧何礼让客人坐定,方才开门的女人已经捧着大盘斟来了凉茶。萧何笑道:“此乃震泽春茶煮的,清凉败火,多饮无妨。”女人是一个温润贤淑的少妇,娴雅有度地斟好茶便退了出去。
“两大人先饮茶,我与老二在后屋说几句话。”
刘邦向两位客人一拱手,然后拉着萧何便去了后屋。两黄衫人打量着这间小厅,同时微微点头赞许。厅中除了三方几案,便是四个特大的竹制书架,竟然码满了简册。显然。这个丰厚慈和的县吏,定然是个颇有学问的能吏。便在这片刻之间,刘邦萧何从后屋走了出来,萧何手中还捧着一个不算小的铁箱。萧何将铁箱放到黄衫人案前,微微一笑道:“尚书大人,这是泗水郡民田暗中买卖之大要,虽算不得明细,却也有八成凭证了。”
“八成凭证?”白胖黄衫人显然是发自内心的惊讶了。
“此等买卖,已经遍及楚地了。”萧何淡淡缓缓的语调中显然蕴藏着一种幽深的郁闷,打开铁箱,拿出了厚厚一大本黑乎乎的劣质羊皮纸大书,从那新旧不一的书脊缝制针线上可以看出,这本大书是反复拆装的。萧何又捧起铁箱反转一扣,一大堆宽大的竹简哗啦倾倒在案上。萧何指点道:“两大人且看,这本账册是田产交易目次,这堆宽简是少许密契。整个泗水郡,民田流失总数大体在百万亩上下,占全部民田的七至八成!”两黄衫人一时惊愕,打量着一大堆闻所未闻的物事默然了。黑瘦黄衫人拿起了一支宽大竹简,面色沉郁地端详着。竹简只有两行字,比寻常买卖田产的书契简约了许多。
民周勃卖田百六十亩于项氏勃户以田主之名为佣耕
不告官不悔约若有事端杀身灭族
年青的黑瘦黄衫人紧紧握着竹板的大手微微颤抖着,喉头咝咝喘息着:“这位周勃,两位熟识?”刘邦愤愤道:“岂止熟识?不是萧何兄弟,周勃早饿死街头了!耕田全被强买光也,了无生计,只好给人做丧葬吹鼓手!”说着拿起了一支竹板,“看!还有这个樊哙,地卖光了没法活,只好屠狗卖肉,整日混个肚儿圆都难!一家老小更是半饥半饱!不说了不说了,黑杀人!”
“冒昧一问,足下一介小小县吏,何以能搜罗到如此多秘事?”
见白胖黄衫人似有疑虑,那个沉静的萧何冷冷一笑,眼中突然闪射出奇特的光芒道:“秘事?对你等庙堂大员而言,是秘事。对村夫,对县吏,则是大太阳下人人看得雪亮的明事!萧何不过有心,记下了听到见到的每一笔账而已。你若还想细究,萧何可以给你讲几千几百个血泪故事。”
黑瘦黄衫人离座起身,深深一躬道:“功曹真天下良吏也,后必有报。”
萧何连忙也是一躬:“在下在民知民而已,岂有非分之想哉!”
刘邦一捋短须笑道:“大人,你说皇帝能堵住这道地河么?”
“亭长慎言。”白胖黄衫者脸色顿时一沉。
“大人且莫多心。”萧何道,“我等决不会对他人言及的。便是今日之事,若非刘亭长亲来,萧何绝不会和盘托出。大人,对刘亭长,对在下,这都是杀身之祸也。我等一念,无非盼天下太平,使耕者有其田,民得以温饱也!……刘亭长,也是被夺地之家……”
“如何如何,亭长家的地也夺?”白胖黄衫人又是一惊。
“亭长?嘿嘿,在项氏眼中连条狗都不如!”刘邦愤然拍案了。
“刘亭长也是有苦难言也!”萧何一叹,“刘家原有两百余亩好田。亭长父亲刘太公,是十里八乡间闻名的忠厚长者。因了这泗水郡的彭城六县原本是项氏封地,那项燕虽则战死了,可两个公子项梁、项伯都在,数千族人尚在,财力根基尚在。项氏家老带着一班当年的私兵,乔装成商旅专一在旧封地购置田产。谁若不从抑或报官,利剑便在身后。几年前,项氏商旅逼着亭长老父刘太公卖田,用二十个旧楚金币,强买去了刘家二百余亩好田……那时候,亭长还是个浪荡子。家道中落,他才不得不出来谋个小吏做了。否则,饭也没处吃了。”
“我要是皇帝,非灭了项氏!”刘邦面色铁青一拳砸案。
黑瘦黄衫人慨然一叹:“害民老世族者,长久不得也!”
刘邦道:“两位大人,入秋时节,我要领泗水郡几百人去咸阳服徭役。若还须得找我,就到民佚营。要证据,刘邦萧何包了!”
白胖黄衫人一拱手道:“记住了!两位善自珍重,莫被人黑了。”
刘邦哈哈大笑:“黑我?我不黑他算他运气也!”
黑瘦黄衫人一拱手正色道:“亭长,我本欲亲带这等凭证上路,又恐保管不便。我意,公事路径更稳妥。我将这个铁箱用官印封定,敢请亭长派传邮快马专送咸阳廷尉府如何?”
刘邦离座慨然一拍胸脯:“绝保无事!出了事我刘邦第一个被黑!”
萧何笑道:“刘季善结交,有一好友名夏侯婴,是我县车马吏,最是与刘季相爱。若派此人充亭卒飞马,最是可靠。”刘邦大笑道:“都叫你兜底了,借人跑公事,我想落个能事吏都不行了!”四人一阵笑声,黑瘦黄衫人朗声道:“亭长得人,自能成事。好,此事交给你了!”
白胖黄衫人立即动手归置大书竹简。萧何又拿来几块旧布将铁箱内四面塞紧,铁箱合上猛力一摇,一丝声息皆无。白胖黄衫人从随身皮袋中取出一条柔韧的宽带皮条,将铁箱浑然裹定;又拿出一个小皮盒,挖出一大块封泥将箱锁封成一个略显凸起的浑圆。黑瘦黄衫者掀开腰间皮盒,取出一方小铜印,不轻不重地摁在了锁头封泥上。萧何一瞥,目光大亮,在刘邦耳边轻声说了一句。刘邦却是只盯着封泥目光发直。黑瘦黄衫者浑然不觉,解下短剑一摁剑格,剑身骤然弹出,剑根处竟镶有一只长条玉印!黑瘦黄衫人一振剑身,玉印正在掌心之中,向印上一哈热气,便向箱盖宽皮带压下。待玉印抬起,赫然一排红字扑入眼帘——天字密事失者灭族!
“嘿!”刘邦一拳砸在了手心。
五更鸡鸣,天色最黑的时分,小船悄无声息地漂出了沛县水门。
扶苏张苍一到函谷关前,便被扑面而来的悲怆骤然淹没了。
函谷大道两边,摆放着无边无际的祭品香案,飘动着瑟瑟相连的白布长幡。关前垂着一幅与关山等高的挽诗,战车大小的黑字两三里外便触目惊心,上云“国维摧折”,下云“长城安在”。扶苏大惊,立即飞马函谷关将军幕府。将军说,旬日前南海郡飞来快报,武成侯王翦、淮南侯蒙武病逝岭南,灵车将从扬粤新道北上,从函谷关进入老秦。消息传开,秦中军民大为伤恸,三五日间纷纷聚来关前路祭……扶苏尚未听完,两腿一软两眼一黑便跌倒案前。片时醒来,见张苍泪流满面地抱着自己,扶苏霍然站起一拱手道:“敢请先生先回咸阳禀明父皇:扶苏前往扬粤新道,护送武成侯灵车回秦!”张苍稍一犹豫,对旁边的函谷关将军说了声敢请将军护卫长公子,便匆匆上马西去了。扶苏与函谷关将军会商片刻,两人立即分头行事。函谷关将军点兵的时刻,扶苏在幕府换了应有装束,又草草用了些许饭食,率领着五千整肃的甲士隆隆南下了。
两日兼程,扶苏军马抵达衡山郡的云梦泽北岸。等候两日,终于看到了茫茫碧蓝的大泽中自帆白幡交织成白茫茫一片的船队,当“蒹葭苍苍”的悲怆秦风从船队飘来的时候,扶苏与所有的将士都痛哭失声了。灵柩登岸时,船队将士与岸上将士哭成了一片。不期天公伤恸,滂沱大雨山水昏黑,将士们的泪水歌声与大雨惊雷融合成了惊天动地的挽歌。护送灵柩北上的桂林将军赵佗与扶苏素未谋面,两人相见,却在大雨中抱头痛哭了。
当晚会商北上,扶苏说南海将士缺乏,劝赵佗率军返回。赵佗却说,南海将军任嚣受武成侯临终嘱托,将各方大事均已安置妥当,交给他三千将士,教他一定要护送两老将军灵柩安然抵达咸阳,自己不能回去。扶苏不再勉强,便问起了护灵诸般事宜。赵佗说,武成侯遗言,蒹葭苍苍之秦风,几已弥漫成南海将士的军歌,他若北上回秦,必以这支秦风相伴,使他魂灵仍在南海将士之间。赵佗说得泣不成声,扶苏听得泪如雨下,一切都在无言的伤痛中确定了。
次日清晨,扶苏与赵佗率领着的八千甲士护灵上路了。
当先一辆三丈余高的云车,云车垂下一副挽诗,高悬一面秦军大纛;挽诗右云“南海长城,楚粤柱石”,左云“六军司命,华夏栋梁”;那面迎风猎猎的黑色大纛旗上,上一行白色大字“武成侯王翦、淮南侯蒙武”,中央四个斗大的白字“魂归故土”;云车之后,赵佗率三千南海步军开路,人手一支两丈余长矛,每支长矛上都挑着一幅细长的白幡,白茫茫如大雪飘飞;南海步军之后,是两辆各以六马驾拉的巨大灵车;灵车之后,是扶苏率领的五千护灵骑士,人各麻衣长剑挺立,黑森森如松林无垠。灵车辚辚行进在宽阔的林荫驰道,蒹葭苍苍的秦风歌声悠长连绵地回荡着。一路北上,道中商旅停车驻马,四野民众闻声而来,肃穆哀伤遍及南国。
灵车一人函谷大道,顿时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汪洋路祭。几乎整个关中东部的老秦人都拥出了函谷关,白幡遮掩了苍苍山林,哭声淹没了隆隆车马。王翦蒙武的名字,老秦人是太熟悉了。举凡老秦人,莫不以为王氏蒙氏乃大秦河山的两大柱石,王翦、王贲、蒙武、蒙恬,这父子四人几乎便是老秦人心目中永远伫立的巍巍铜像,忽然之间,如何便能没了?秦人自古尚贤敬功,即或有了孝公商鞅变法,老秦人还是常常念叨起良相百里奚,还是常常唱起那首悼亡的《黄鸟》,时不时想起被穆公殉葬的子车氏三贤。而今,两座大山一齐崩塌,老秦人如何不痛彻心脾。老人孩童男人女人农夫商贾巫师名士,能走路的都来了。人们都要在大秦第一功臣的灵柩回归故土的第一时刻,用热辣辣的情怀拥抱老秦人的英雄烈士。泪眼相望的关中父老们,争相传颂着武成侯与南海秦军的秦风故事。多有子弟进入南海军旅的家族,更是举族扶老携幼而来,一路吟唱着那首思乡情歌,几乎是情不自禁地捶胸顿足了。当灵车军阵缓缓进入函谷关城的那一刻,伫立在关城女墙的三万余秦军将士齐声唱起了秦风,漫山遍野万众呼应,唱到“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时,悲声大起,关山呜咽,所有的老秦人都哭了……
悲伤的扶苏,更多地担心着父亲。
扶苏知道,父皇最是敬重爱惜功臣。举凡能才,父皇无不与之迅速结成笃厚的情谊,且从来不去计较那些常人难以容忍而名士又常常难免的瑕疵与狂傲。山东老世族攻讦父皇,说秦王用人时卑躬屈膝,不用人则残忍如虎狼,这便是当年尉缭子说出的那句话“少恩而虎狼心,居约易出人下,得志亦轻食人”。然则,李斯也好,尉缭子也好,顿弱也好,郑国也好,姚贾也好,王次仲也好,茅焦也好,淳于越、叔孙通、周青臣一般博士也好,无论哪个山东名士,只要亲见了父皇且与父皇相处几日,则无一不对父皇感佩有加,甘为大秦忠诚效力,数十年无一例外。人固可一时一事伪善之,然则数十年面对接踵而来的英雄名士,始终如一地敬重结交,伪善为之,岂非痴人说梦!所以如此,在于父皇从不猜忌用事之能臣,从来没有过某功臣功高震主之狐疑。文臣如王绾李斯,武臣如王翦蒙恬,此四人堪称帝国四柱,然父皇却无一不与之情同挚友。即或有政见分歧,只要不涉及根本性长策大略,父皇从来都是豁达处置,谁对听谁,决不以王权强扭政事。唯其如此,父皇亲政二十余年,秦国仅仅犯过一次大错,那便是逐客令事件。然则即或是逐客令,父皇几乎也是闪电般收住了脚步,立即召回了李斯,并从此以李斯为用事重臣。而自灭六国大战开始以来,父皇在雷电风云变幻莫测的天下大决中,堪称没有一次根本性失误。所以能如此惊人地明断决策,其根本之点,便是父皇敬重能才信任功臣,真正地做到了群策群力。此间的灭楚之战牵涉出的人事格局,堪称典型。灭魏之后,因王贲崛起,父亲生出了大用年青将领之心,是以赞赏李信的勃勃雄心与二十万伐楚的方略,而搁置了王翦的六十万方略。及至李信兵败,父亲立即大彻大悟,非但全力起用王翦,将举国大军交于王翦,且彻底排除了军功衡平的想法,灭国大战再未交于任何未曾统领过大军的年青将领。从此而有王翦灭楚,王贲斩除燕赵根基并最后灭齐,而有王翦灭三国,王贲灭两国的王氏巨大军功。耐人寻味者,纵然是父亲少年挚友的蒙恬上将军,也没有灭国之战,而始终扛着风云难测的九原边患。凡此等等,皆在一个根本理念,便是父皇处置根本大事上力求以最可靠统帅决战国家命运,而不以国家命运轻易弄险,辄有挫折,则立即悔悟。这一切,事后看来似乎是那么简单,然身处其中,却绝非易事。便是被诸多名士们尊崇的夏商周三代圣王,其对能才功臣之杀戮也是屡见不鲜;春秋战国之世,各国杀戮功臣遗弃能才,更是连篇累牍地发生着。即便是父皇之前的秦国,也有过车裂商君、弃用张仪范雎、逼杀白起的耻辱事件。独有父皇亲政之后的秦国,除政见根本两端的吕不韦被父皇逼杀(赐死),此后没有一个功臣出事;纵然是父皇称帝,连借机贬黜功臣的事端也没有发生一件。可以说,始皇帝之秦帝国,其人才之雄厚之稳定,足以傲视千古!
忽然之间,栋梁摧折,父皇挺得住么?
灵车在关中整整走了三日三夜,进入咸阳,反倒平静了。白茫茫的挽幛长幡淹没了宽阔的正阳大道,数不清的香案祭品堆满了每家门前。举凡青壮都赶到了十里郊亭,城门内外与大街小巷则聚满了默默饮泣的老人妇孺。扶苏护持着灵车进入太庙外松林时,远远便看见了郎中令蒙毅率领的皇室仪仗,看见了巍巍石坊前颤巍巍走来的父亲。那一刻,扶苏心头猛然一阵绞痛,眼前一黑便从马上栽倒下来。直到夜来苏醒,扶苏眼前仍然死死地定着那个惊心动魄的瞬间——四十岁出头的父亲,竟然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两鬓如霜须发灰白的老人!
“长公子,两老将军的灵柩无差,已经进了太庙冰室。”
扶苏是在张苍的温声细语中清醒过来的,第一句话便问:“目下何时?”张苍说:“堪堪二更。”扶苏霍然坐起,叫一声备车,便要进皇城探视父亲。张苍连忙拦住,说皇帝有口诏:扶苏自请护灵,殊为可嘉,养息复原后再议国事。正在此时,赵高来了,说皇帝陛下问长公子有无大碍?见赵高双眼红肿,扶苏忙问:“父皇目下如何?”赵高吭哧着说:“陛下刚刚从太庙冰室回来,又进了书房,连晚汤都没进,没人敢劝。”扶苏问:“蒙毅也不劝阻?”赵高说:“陛下已经叫郎中令守灵了,说在王贲蒙恬赶回之前,蒙毅专一守护灵柩。”扶苏一听,当即在张苍耳边低语了几句,转身对赵高一挥手道:“走,我进皇城。”赵高吭哧着不知如何应答,扶苏已经大步出厅登车去了。赵高恍然大悟,二话不说连忙赶了出去。
东偏殿密室,嬴政皇帝正在召见将军赵佗。
赵佗禀报说:两位老将军,病逝得都很意外。蒙武老将军是在巡视闽越的回程中,一夜长卧不起,卯时过后军务司马进帐探视,老将军已经没有了气息。武成侯王翦,则更是出人意料。四月末的那日,暮色降临时,河谷军营又响起了思乡的秦风。赵佗额外补充了几句,说自从五十万成军人口下岭南,尤其是有了那数万女子南下,将士们大多都有了妻室家园,许多将士还与南海人成婚,军营是大大地稳定了。然每逢早晚,将士们还是遥望北方,一起唱那首思乡情歌,虽没有了原先那般激越凄苦,却也是遥望北方思念悠悠。赵佗听中军司马说,就在那晚,河谷歌声方起,武成侯便默默流泪了。武成侯走出了幕府,中军司马连忙带着几名护卫军士跟去。武成侯却罕见地大发雷霆,谁也不许跟随。一个多时辰后,中军司马放心不下,还是带着几名护卫去了河谷。月光下搜寻了许久,卫士们才在一片山坡椰林的茅亭下,发现了已经没了气息的武成侯。赵佗说,那片椰林,那座茅亭,正是当年陛下与武成侯最后会谈的所在。后来,随军的老太医说,自从皇帝那年北归,老将军的怪鱼残毒便时时发作,老太医多次要直接禀报皇帝,都被老将军事先发觉截下了。此后,老将军严令幕府将士吏员,敢有私议或泄露他病况者立斩无赦……
“陛下,这是武成侯除日常起居之外的全部遗物。”
看着案头一方铜匣,嬴政皇帝眼帘一垂,大滴泪水啪嗒打上了衣襟。默然片刻,嬴政皇帝终于开口了,平静中带有几分肃杀:“赵佗,朕问你几事,须得如实作答,不得有丝毫虚假。即或善意,也不得虚言。你可明白?”
“末将明白!绝无虚言!”
“第一宗,任嚣将军体魄如何?有无隐疾?”
“禀报陛下:任嚣将军体魄大不如前,随军太医说是水土不服所致。”
“有无就地治愈可能?”
“有。然得静养,不能操劳。两老将军一去,任将军已经瘦成人干了……”
“第二宗,军中大将,体魄病弱者有几个?”
“除却任嚣将军,皆是年青将尉,没听说谁有病。随军老太医最明白!”
“第三宗,士卒军兵死伤如何,可曾有过瘟病流行?”
“禀报陛下:我军从淮南一路南下,抵达南海、桂林、象郡,历时半年余;开始水土不服者尚多,拉肚子成风。过五岭之后,便日见好转。抵达南海三郡,大多将士水土不服早没了,吃甚都没事!陛下那年去时,也曾亲眼看见,除了黝黑精瘦,加想家,其余没有异常!毕竟,南海三郡也是山美水美吃喝美!”
“好。第四宗,你自觉体魄如何,有无隐疾?”
“禀报陛下:末将愿受太医署勘验!”
“朕要你自家说,自家身子自家最明白。”
“是!末将坚如磐石,从无任何隐疾!随军太医说,末将不知药味!”
“好。第五宗,南海大军,军心稳定否?”
“陛下……这,这是……”
“照实说。”
“陛下!”赵佗一声哽咽扑拜在地,“南海秦军老秦人,何变之有啊!”
“将军请起。”嬴政皇帝颇见艰难地扶起了赵佗,又靠上了坐榻,看着哽咽拭泪的赵佗良久无言。终于,嬴政皇帝轻轻叹息了一声,坐正身子肃然道,“将军心下责朕多疑,朕无须计较也。朕今日要说的是,天下大局尚未安宁,山东之复辟暗流依然汹涌。当此之时,数十万老秦军民长驻南海三郡,实则是老秦人去做南海人也!也是说,老秦人为华夏,挑起了融合南海这副重担。若有变故,朕心何安?非朕不信父老兄弟也,时势使然也。将军本秦人,然多在军旅,未必清楚关中人口大局。朕今实言相告:今日关中,老秦人已经不足三成了。但有风云动荡,岂非大险哉!……”
“啊——”骤然之间,赵佗倒吸了一口凉气。
“为治天下,未雨绸缪。”嬴政皇帝倏忽淡淡地一笑,又复归肃然,“唯其南海偏远,若有危局,朕无法亲临决断。为国家计,为华夏计,朕今授你危局之方略:中原但有不测风云,南海军切勿北上靖乱,当断然封闭扬粤新道,不使中原乱局波及南天。”
“陛下!南海军乃老秦人根基所在,何以不能北上靖乱?”
“将军谨记:老秦人北上,则华夏从此无南海矣!”嬴政皇帝拍了拍王翦的遗物铜匣,眼中骤然一层泪光,“老将军遗书未开,朕也知道,老将军说的必是此事。”
“陛下!……”
“赵佗啊,是老秦人都该知道,”嬴政皇帝淡淡地笑了,“殷商之后,若非老秦部族数百年困守陇西,华夏岂有西土哉!唯老秦部族与西部戎狄血火周旋数百年,才能在立国之后逐一统合戎狄。老秦人为华夏留住了广袤的西土,也要为华夏留住广袤的南海。朕要你不北上中原靖乱,苦心在此也……”话未说完,皇帝猛然一咳,一坨暗血喷溅胸前,身子一软倒在了坐榻上。
“陛下——”赵佗嘶声大吼,扑到榻前泪水泉涌……
扶苏赵高匆匆走进皇城东偏殿的密室时,嬴政皇帝刚刚从昏迷中醒来。
扶苏第一次见到了那个神秘的方士,一个矍铄健旺却又沉静安详的老人,宽袍大袖,散发竹冠,散淡闲适,举止从容,确实叫人想起传闻中的世外高人气象。密室厅堂没有一个太医,父皇显然是刚刚在这个方士的救治下清醒过来。虽然还没换去那领胸前溅血的丝袍,人却是大见精神,脸膛有了血色,目光也明亮了许多,若非嘴角那丝疲惫的笑意,大体已经与寻常时日的父皇相差无几了。刹那之间,扶苏对自己从来没见过却又从来深为厌恶的方士生出了一丝好感,第一次向方士一拱手示谢。老方士淡淡一笑淡淡一点头,一句话也没说径自去了。扶苏知道父皇素来刚严奋烈,最是腻味皇子们的眼泪哭声,一直强忍着泪水紧咬着牙关,侍立在榻侧默然凝视着父皇胸前的血迹,生怕一开口失声痛哭。
“扶苏,黑了,瘦了。”嬴政皇帝打量着英挺的儿子,从未有过如此温和。
“父皇!”扶苏哽咽一声,情不自禁扑拜在地,还是大放悲声了。
“哭甚?起来。”嬴政皇帝微微皱眉,语调却依然罕见地温和。
扶苏站起来时,赵高已经领着一名侍女捧来了两只大铜盘。赵高盘中是一领轻软的干净丝袍,侍女盘中是一罐热气蒸腾香气诱人的羊骨汤。赵高两人未到榻前,嬴政皇帝便已经起身下榻了。扶苏连忙过去扶持,却被父亲断然地推开了。换过丝袍,喝罢了一罐羊骨汤,嬴政皇帝的额头渗出了一片涔涔汗珠,顿时大见精神。
“扶苏,你来拟诏。”嬴政皇帝轻轻吩咐了一句。
第一次为父皇草拟诏书,又是在如此特异的时刻,扶苏心头一热,当即肃然在书案前就座,提起了一管粗大的蒙恬笔。嬴政皇帝看了一眼双眼通红肿胀的赵佗,清晰缓慢地口述起来:“秦始皇帝特诏:王翦、蒙武辞世之后,南海三郡俱以驻军统领军政,郡守官署得受大军节制。今命:将军任嚣为南海尉,将军赵佗副之,统领三郡大军并三郡政事;任嚣体魄若有不支,将军赵佗得立即擢升南海尉。山川阻隔,朕特许南海尉对军政大事相机处置,后报咸阳。”
“录定。”笔走龙蛇,扶苏以隶书之法最快地完整记录下了诏书。
“付赵佗密诏。”密室大厅寂然无声,嬴政皇帝又开始了低沉清晰的口述:“朕已对将军赵佗立定南海应变密策,若逢非常之期,特许赵佗向将士出示此诏,以朕之密策行事。凡我老秦子弟,一律不得抗命。”
扶苏的额头渗出了涔涔汗水,心头一时怦怦大跳。直到此时,他才明白了父亲那骤然变白的须发中蕴藏着何等的煎熬。虽然,扶苏不知道父亲部署给赵佗的秘密方略究是何策,然扶苏却确切地明白,那一定不是目下之策,一定不是常态之策,一定是非常时期的非常之策!也就是说,父亲已经在筹划未来,已经在预防可能的不测风云。当大臣国人都被巨大的伤恸淹没时,父亲的目光却超越了茫茫山川的阻隔,超越了岁月风云的变迁,对遥远的南天边陲设定了机密长策。倏忽之间,扶苏再一次地感受了父皇的博大深远,对父皇的崇敬感佩更是无与伦比地深厚了。
“扶苏,你去制诏用印。”
当偌大密室只剩下嬴政皇帝与将军赵佗两人时,赵佗一抹流淌满脸的汗水泪水,猛然长跪在地,挺身拱手慷慨嘶声:“陛下!赵佗若负华夏,纵身死万箭,魂灵亦不得入老秦故土!”嬴政皇帝扶起了赵佗,又拿过一方汗巾递给了赵佗,意味深长地叹息了,一声:“将军誓言,朕将铭刻在心也!赳赳老秦,共赴国难。朕信你,也信五十余万老秦儿女。”
“陛下!南海将士愿陛下康宁长寿……”
“赵佗,”嬴政皇帝骤然正色,“这正是朕要对你叮嘱的最后一件事:朕之病况,你之所见,必得是永远的秘密。明白么?”
“赵佗明白!”
扶苏捧来了一只大盘,盘中摊开着两张用过皇帝之玺的精美羊皮纸,旁边是两支尚坊特制的诏书铜管,一粗一细,形制显然不一。嬴政皇帝就着大盘看了一遍,点了点头。扶苏将铜盘放置案头,先将那道写满一纸的明诏卷成细筒,塞进那只较粗的铜管,再摁下外锁,涂好封泥,再用好封泥小印,一道诏书便告完成。那道密诏不同处在于,铜管较细较长,且带有内锁,啪嗒摁下管盖,永远休想打开。这是密诏特管,只能一次性切割开启;之所以管身较长,是供切割尾部不伤及诏书。
一时两诏书就绪,一名老尚书轻步走进,将两只铜管装入一只扁平的精美铜匣,又以封泥封印封就了外锁,遂问:“陛下,可是将军自带诏书?”见皇帝点头,尚书捧过一册厚厚的羊皮纸本,一拱手道:“敢请将军在此用印具名。”赵佗大步走到尚书案前,拿出了自己的将军印,在翻开的册页上的两行大字后分别用印,又分别写下了赵佗两字,亲自奉诏带诏便告完结。
“将军欲何日启程?”
“禀报陛下:赵佗明日立即南下!”
“也好。大丧之期,朕不能为将军饯行了。”
“陛下珍重!”赵佗肃然拜倒,额头重重触地,连续六叩涕泣不能成声,额头渗出了血迹。任扶苏如何流泪相扶,赵佗都没有起身。六叩罢了,赵佗霍然站起风一般的抱着铜匣冲出了密室。风声之中,隐隐传来渐渐远去的哭声……嬴政皇帝凝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心头猛然一揪,一个踉跄几乎跌到。
也许是君臣皆有某种预感,也许是举国弥漫的大丧悲怆,这次的咸阳之别,谁也没有既往的出征豪情,心头俱各压着一方沉甸甸无法撼动的巨石。赵佗没有料到的是,自此一别咸阳,再也没有回到故土。十数年后,中原复辟势力大暴乱,赵佗忠实奉行始皇帝预谋方略,紧急关闭扬粤新道,率数十万老秦军民固守南海三郡,非但使南海三郡得以避免一场历史浩劫,且使南海三郡在中原大动荡时期有了井然有序的长足发展,民众风习大大趋于文明。
《汉书·高祖本纪》记载:“粤人之俗,好相攻击。前时秦徙中县(中原)之民南方三郡,使与百粤杂处。会天下诛秦,南海尉(赵)佗居南方,长治之,甚有文理。中原人以故不耗减,粤人相攻击之俗益止,俱赖其力。”也就是说,赵佗秦军封闭扬粤新道而固守岭南期间,名义称王自立,实则忠实奉行始皇帝既定密策,非但没有借机脱离华夏文明,而且在与粤人部族杂居中,坚持以商君秦法消弭老秦人私斗恶习为楷模,使南海三郡文明之风大兴。其结果是,固守岭南的中原人口一直没有减少,而能始终维持着强大的镇抚力量,岭南部族的恶斗之风也因此而消弭。
数十年后,西汉天下大定,赵佗部秦军没有继续保持名义上的称王自立,而是真访地接受了西汉中央政权的辖制。从此,西汉王朝鞭长莫及的南海三郡,自觉地融入了华夏文明的主流。《汉书·西南夷两粤朝鲜传》记载了汉文帝给赵佗的诏书,也记载了趁佗通过特使陆贾呈给汉文帝的上书,两书对比,襟怀立见。
汉文帝的诏书有三层意思:其一,简述了高皇帝刘邦以后的权力更迭,申明了自己即位的种种原因;其二,通报了对挑起汉粤争端的长沙将军的罢黜,通报了对赵佗故乡祖陵的修治;其二,表示了恢复汉粤关系,并两家罢兵的真诚意愿,以“吏日”(有人提出)的口吻,试探性提出“服岭以南(长沙以南),王自治之”,也就是说,愿意与南粤赵佗结威松散的诸侯自治关系,实际便是恢复到战国时代楚国对岭南的自治状态。汉文帝诏丰可以看出一个明显的基本点:不敢指望南海三郡回归华夏主流文明。原因当然也很清楚,其时西汉国力尚在元气衰弱的恢复时期。
而赵佗之回书,却是另外一番况味:其一,陈述了汉粤冲突的原因,申明是长沙王作祟,高皇后偏听所致;其二,申明在闽粤南粤多有小部族称王的情形下,自己称王是“聊以自娱”,并非真正地图谋割地自立。最后,赵佗将其自觉回归华戛文明的心曲坦诚地说了出来:
“……老夫身定百邑之地,东西南北数千万里,带甲百万有余,然北面而臣事汉,伺也?不敢背先人之故。老夫处粤四十九年,于今抱孙焉!然夙兴夜寐,寝不安席,食不甘味,目不视靡曼之色,耳不听钟鼓之音者,以不得事汉也!……老夫死骨不腐,改号不敢为帝矣!”
一句“不敢背先人之故”,隐藏了多少历史的风云奥秘!
长处岭南四十九年,抱孙之期尚寝食不安,而原因竟是“不得事汉”,其间隐藏了伺等深厚的大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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