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熙官跑不掉,从他接过五枚递出的玉带,他就卷进了漩涡中。
又想当人家的便宜驸马,又不想承受人家的因果恩怨,世上哪有那么美的事。
衣带诏是随便一个人能接的吗?那是一族一国甚至一个文明的传承。
自投罗网,怨得了谁?
洪熙官分明从至善的眼中读出“小样哪里跑”的会意。
至善则欣然应问:“永乐靖难,佛道皆有所倾注,也互相拆台,佛门稍占上风,于道门多有留难,致使道门典籍混乱散佚,唯《永乐大典》编撰时,成祖坚持补录道藏经典,武当追索而来恐怕是意图补全缺失的道藏。”
五枚也补上了她知道的部分:“带离京城的《永乐大典》是全本一万余册,我也一直很纳闷,因为传说中大典在嘉靖朝之后已然散佚近半。”
至善又阿弥陀佛了:“看来正统年间文渊阁大火事出有因,原稿应该没有烧毁,为的是防着佛门和道门,嘉靖朝曾组织大典重录,其时道门大兴,如果没有缺失他们应该已经得手。”
洪熙官不明就里:“为什么要防着佛门和道门?”
至善合拾而叹:“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五枚对于洪熙官的历史知识很看不上眼,语气也不善:“《永乐大典》是谁编撰的?”
这个洪熙官倒是懂,脱口而出:“解缙和姚广孝啊。”
结果他又换来了一个白眼,五枚管杀管埋:“永乐朝太子少师姚广孝是出家人,号道衍。”
至善又感慨上了:“道衍大师于佛门有大功德,于道门却如仇眦,解缙主持编纂永乐大典,成祖不满意,后来钦点道衍大师监修,历时五年方成。”
洪熙官更不解:“他是监修,还不是他说了算?”
五枚可不理至善的春秋大法,她是刀刀入木:“是永乐帝说了算,把道衍摆在明面上大家都看得到,就不方便上下其手了。”
洪熙官嘿嘿一乐,至善又宣佛号了:“阿弥陀佛,佛道相争历时已久,也理不清源头,你来我往是非对错难分,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逆转东风,恐怕道衍大师著述《道余录》为佛门自辩就由于此,是为割肉喂鹰之举,无论他人毁誉如何道衍大师于佛门无咎。”
五枚一下子就把锅给扣实了:“老朱家也确实有责任,明朝十六代皇帝于佛道之争皆有推动,责无旁贷。”
至善也不便多说,五枚有身份做这个论断。他却是个外人。
洪熙官却很实在:“现在怎么办?”
还要回到最初的问题,如何解决白眉和冯道德,他们是奸细,不过暂时恶行不彰。
五枚一点也不圣母:“找出来,然后……”
她做了个翻掌下劈的动作,不言而喻。
武当的人哪怕理由再正当,他们的手段也是不对的,不能因为道藏的原因就肆意妄为。
至善哪怕再讲仁德也不敢拿阖寺僧众的性命开玩笑,不然他就不够格当这个方丈,所以至善没有反对,只是高宣佛号。
可洪熙官在寻思了之后却出人意表地反对了:“现在不能杀,也不能找了。”
五枚的鄙夷马上来:“难道是因为他们没干坏事?迂腐,假慈悲,妇人之仁。”
这一声把至善也骂了进去,这是当着和尚骂秃驴呢。
好在洪熙官能治她,帮至善挽回了脸面:“既然《永乐大典》的消息已经泄露,那么清廷一定眼都不眨地盯着南少林,一旦我们轻举妄动,南少林就会面临清廷的猛烈反扑。”
五枚的质问来了:“凭什么这么说?”
洪熙官却已经分析妥当:“你已经离寺一次了,他们没有动,说明对方所图甚大,也许他们想一网打尽,现在他们不动只是腾不出手来,或者他们认为可以通过内应来达到目的,不想付出更多的代价。”
五枚的性子跟严晶心差不多一样烈如火,她不干:“就这么放过他们?也太便宜了!”
洪熙官摇了摇手,又下压了一下:“倒也没有,只是我们已经决定另开一条战线,不如就将他们晾在这,等什么时候他们做下了不可饶恕之事再清算也不迟,那时我们就有跟他们一较之力。”
至善大感其然,给了洪熙官一个好脸色:“善哉善哉,五枚,出家人当以慈悲为怀,怒目金刚只惩恶而不诛心,此乃仁恕之道。”
其实至善也怕五枚将南少林拖下水,一旦打起来便是玉石俱焚,更何况在这件事上佛门也不太占理,就只能求个得饶人处且饶人了。
洪熙官则是觉得南少林并非自己的基本盘,在这里跟清廷对抗,一来展不开手脚,二来打赢了自己说了也不算,没法随意摆布。
在杭州城也多亏了《鬼蜮集》的出现,不然也没那么容易。
与其束手束脚地在南少林与清廷对上,还不如出去另搞一摊,茅檐虽小亦乐土,一草一木皆顺心。
于是洪熙官把话题岔开了:“师父,联络陈军师时,请他于半月后端午时至云霄县高溪庙红花亭相会。”
至善一听愕然,因为云霄县高溪庙他听都没听说过。
以南少林在东南佛门的地位,不愁消息不灵通,如果至善这个南少林的方丈对一个地处东南的寺庙不知晓,则说明此寺庙要么是新建,要么就是小到声名不显几近荒芜。
洪熙官和五枚离寺时间不长,想新建一间寺庙也不可能,那便只能是十方丛林中的小草棚了。
至善看向五枚:“师妹这是何苦,辞广厦而就蜗檐。”
五枚可不愿告诉至善实情,就让他愧疚一些,反而更好提条件要资源。
“方丈,显眼处就没有了隐密,越是荒僻的地方越得自在,我们去哪里寺中也只有方丈懂。”
五枚说完还朝至善禅师眨眨眼,不是放电,约摸相当于小女孩对父辈撒娇。
至善从年纪上说当五枚的爹老绰绰有余,五枚也相当于他拉扯大的,五枚去了一片荒凉的地方开辟佛土,至善好意思小气吗?
五枚的算计还真的应验了,至善从储物的柜子中拿出一个盒子,放到了五枚面前:“这是九转大还丹,还有六粒,里面也有相应的配方,你且拿去备用应急吧。”
五枚第一个念头是狂喜,发财了!
然后她发现这个盒子有些眼熟,后来五枚拿给严晶心的大还丹不就是用这个盒子装的么,原来根子在南少林这。
想到这些五枚红了眼,她开始有些理解补全南少林的武学的执念所系了。
南少林于危难时收留了她,并给了她一方可以自由呼吸的天地,让她可以平静地长大,就相当于是娘家了。
现在她要离开了,还有“嫁妆”相送,虽然不是红妆十里,但大还丹和配方远远比十里红妆要贵重。
就连一旁的洪熙官看着都有些于心不忍,他多想告诉至善罗汉拳的功法已经补齐了,就连与之结合的少林弹腿还武当的连环迷踪步也有了,可他不能。
匹夫无罪,怀壁其罪,南少林没了这些倒还安全,有了这些,只会促使清廷提早对南少林动手。
他把脸别向一旁,也正好看到偏脸擦眼睛的五枚,还被赤红眼的五枚瞪了一眼。
洪熙官只得自我开解:“有蚊蚋,专叮咬眼皮子。”
五枚听了噗嗤一声转了颜,她与洪熙官交流了一下眼神,都读懂了对方所思所想。
有机会报答的,只要让南少林脱出灾劫,那今天拿走的一切都有了回报。
回寺的目的都达到了,又在南少林呆了几天,洪熙官就当了“新郎”。
为了掩人耳目,对寺中僧众而言就是五枚还俗了,会嫁给洪熙官。
其实这是俩人商量过的办法,虽然不方便找出白眉和冯道德,但总让他们留在南少林也不好,不如就做一个套,看看这两人上不上当。
如果白眉和冯道德尾随而来,那就解决掉他们,清廷现在应该还无心它顾,送上门来的弃子吃了也就吃了。
如果他们没有动作,那就再放一次饵料。
洪文定暂时托付给至善,假如白眉和冯道德第一次不动,洪熙官他们将设好伏,等苗显将洪文定送出南少林时再看看武当和清廷上不上当。
如果两次都没动静,加上前一次五枚离寺就三趟了,事不过三,那就说明武当的目标不是五枚,而是南少林,那就只能积攒实力硬杠。
推测毕竟只是推测,它作不得准,只有亲身试验过才知道最终的结果。
这也是三人离寺前为南少林做的最后一个绸缪,争取把危险扼杀于无形。
至于说三人离寺后怕不怕被清廷和武当夹击,还真不怕。
得了大还丹,五枚就做主与洪熙官和苗显分了“脏”,一人一粒,先把金刚不坏体练成再说,哪怕不能大成,练到可以临敌应用也足可自保。
白眉和冯道德现在的功夫也没到顶,洪熙官和五枚都有足够的信心与之周旋。
毕竟现在的洪熙官和五枚都不是原来的他们了,苗显也有了金刚不坏体神功,战斗力是见天的长。
于是便有了洪熙官和五枚的再一次离寺。
这一次洪文定就压根不管洪熙官了,因为苗显逗小孩的功夫了得,此间乐,不思爹。
就是洪文定对五枚这个“娘亲”有些舍不得,抓住衫尾不让走。
不过在五枚告诉他去买好吃的很快就回来之后,洪文定这个小笨笨就被苗显这匹矮头大马给忽悠走了。
这一幕还是在山门前当众上演的,要的就是广而告之的效果,不愁有心人不知道。
当然,五枚也是真的感情流露,从九岁开始她便在南少林窝着,以前出去只是短暂地告别,一想到要长期离开,而且再回来就是客人了,她的心情也挺复杂。
那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的样子,都不用装,可以直接给一个演技炸裂的大拇指。
洪熙官也是等五枚收拾好了心绪才在离开山门的盘山道上轻声打问:“怎么样,有没有发现目光关切之辈。”
他这么一问,没得到有用的东西,却引来了“无敌风火轮”,五枚的攻击突如其来,防不胜防。
“干嘛又拧我,刚才你不是一直在回头观瞧么?我以为你在察看谁最有嫌疑。”
五枚很有道理:“就算是有心之辈也不会那么傻傻地追上来,走吧,等离寺远一些就会发现了。”
至于为什么她又给洪熙官厉害瞧瞧,离开从小呆着的地方,怎么可能没有些眷恋失落之情,大姑娘上轿还得哭一哭呢,谁让某人凑上来撞枪口呢,怪难为情的,还是不说为好。
一路迤逦而行,又往前走了约摸二十里地,终于再也见不到南少林山门的形影了,山势也平缓下来,往前不远就是通往泉州的官道。
洪熙官这时突然趴了下来,凑到地上侦听,果然听到了一些脚步声。
五枚没好气地轻踢了他一脚:“干嘛呢,都看见了。”
洪熙官只得起身讪讪而答:“这一招谛听之术还是跟鄂尔多学的,就是没学到家,把振动的把握不够细,所在才失手了。”
来的人五枚认出来了,就是年轻版的冯道德,他的八字眉眼很有特色,特衰样。
也不是一人前来,而是带了十余个黑手刀手打着火把而来,跟马宁儿一样的配置,怎么就这么喜欢这调调呢?
洪熙官和五枚故意拖慢了行程好让对方追来,所以时间就用得多了一些,这时天也快黑了。
他们身处树林中,更是光线晦暗,冯道德和黑衣人还在树林里弄了个柴堆淋了油,火把一点,火苗跳动,暗影斑驳,再加上柴火燃烧噼啪炸响,气氛还真的挺凝重。
洪熙官半通不通地拽了文:“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等你们许久了。”
五枚觉得污耳朵,斥了一声:“调子不对,别乱用!”
洪熙官无奈耸耸肩:“我也是为了活跃一下气氛嘛,整得那么像月黑风高杀人夜,看着都汗毛倒竖。”
冯道德上前一步,阴声阴气:“交出藏宝图,可以给你们一个全尸。”
因为潜伏的关系,冯道德此时还留着个光头,一幅僧人打扮,再加上吊八字眉,妥妥的反派恶人,怎么看怎么令人毛骨悚然。
洪熙官猛地向后一闪,把双方都吓了一跳,然后他还搞怪:“好怕怕。”
五枚撇了撇嘴,也上前一步没好气道:“你是冯道德?”
被揭破了身份,冯道德眯成缝的小眼猛地一张,像毒蛇吐信欲噬一般:“你知道我身份?”
五枚悠然点头:“既然你要来送死,那我就再杀你一次。”
这话让冯道德愣住了,弄不明白五枚话中之意。
可洪熙官却不管那么多,他将置于地上的担子一抖,两头系着箱笼的绳子就脱了出去,那杆当作扁担的钢枪腾了出来。
钢枪一甩,枪头就冲了出来,划出一道银弧,没向着冯道德去,而是打算先解决掉那十来个黑衣人。
当然冯道德也被关照到了,中了洪熙官的暗器,是一句话:“反派死于话多,说那么多干什么,干就完了。”
冯道德正胸中气闷,五枚就动手了,一甩僧衣以衣袖做为武器抽来,鼓起劲风呼呼作响,五枚练有飞袖功。
冯道德推出双掌,却在中途变掌为爪,是绵掌与鹰猴拳结合的路数。
猜测全中,他就是武当的人,带艺卧底。
五枚的飞袖拂过被冯道德的鹰爪挡住了,但也没抓破,飞袖贯了气劲,一双衣袖变成了铁扇子,风声如雷,敲在鹰爪上双方的劲气激荡,都错了过去。
可冯道德的鹰爪却遭了殃,五枚袖底藏着的龙爪手以爪对爪,不但破了冯道德的鹰扑劲,还给了他一击狠的。
五枚甩袖的功夫全身而动,把完整的甩身劲力集中到龙爪手上,如同一条带着铁钩的鞭子,抽在冯道德的手背上,抓出了五道爪槽,瞬时飙血。
冯道德痛哼一声,闪开了身形,却猛然看到手下正被洪熙官砍瓜切菜,顿觉亡魂大冒,什么时候洪熙官和五枚的功夫这么了得了,明显比自己高出了整整一个层次。
只见洪熙官手中的钢枪犹如吐信一般,每一次抽击,前面的枪头都猛地射出,突然加长的枪身让黑衣人一点防备也没有。
还专门刺击眼睛、喉咙和心房这些要命的部位,一击索魂。
挨了几次突袭,等黑衣人醒过神来横刀磕击时,洪熙官又收手一顿,枪头便缩了回去。
在这种武器长短不断地变化的打法,让黑衣人无所适从,手里的横刀压根就没有办法碰到钢枪的身影,只能任由钢枪在刀丛中不断突刺,如入无人之境。
还横扫钢枪时,枪头没转弯,转被洪熙官扫出了像回旋镖一样的气劲,啪啪地抽中黑衣人。
一柄钢枪,本来是刚猛无匹的打法,却硬生生被洪熙官用出了灵动和弹性,有了软鞭的劲头,又加上了箭一样突射的锋锐,那些黑衣人几乎就是一招一个,没跑。
冯道德已经心生怯意胆寒了,转身找个了空隙飞步打算开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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