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以后。
泸州城小院内,正午的太阳有些晒人,日头烈,照在身上久了,难免眼花目眩,满背都是汗。
关随远头顶五六本砖头厚书,跪在地上,噘着嘴眼里噙泪,一副委屈的模样。
在他跟前,关何双手抱臂,眉头紧皱,厉声便喝道:
“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好哭的!”
“给我跪直了,不许乱动!”
关随远紧紧抿唇,隔了好久才张口唤道:
“爹……”
“你娘现下有身孕,叫你没事别招惹她,你从来当耳旁风!”关何气不打一处来,“若是你娘有什么三长两短,我非打断你的腿不可!”
屋内,奚画抚着门出来,唇色微白,“行了行了……”
“大夫都说了,不过是是动了胎气,又没怎么。本来也就几个月的身子,还没显怀呢,别就管着孩子一顿骂……”
一见她靠在门边,关何忙快步上前去扶,“不去床上休息,你往这里来做什么?”
奚画望着他笑:“这么大太阳,我不来看看,就任凭你这样虐待儿子啊?”
关随远一听,心里登时酸涩,眼巴巴瞧她:
“娘……”
尾音还没落,关何就一个眼神扫过来。
他立马住了声。
“这孩子太皮,不给点教训,他不会长记性的。”
奚画摇摇头,“都跪了一个时辰了,也该够了。”说完便抬手招呼道:“随远,到娘这儿来。”
关随远当即把书一丢,哒哒哒朝她跑去,一头栽到她怀里。
“满头都是汗啊。”奚画一面笑一面拿帕子给他擦,“一会儿去洗个澡。”
“嗯!”靠山到了,说话都有底气些。
尚未他得意太久,奚画下一句就丢了来:
“让你爹给你洗。”
关随远:“……”
关何闻之便悠悠叹息,“慈母多败儿……”
“我的儿子,我乐意。”奚画扬着眉伸手就去摸关随远的头,说了一阵话,气色也好多了,只打量自己儿子越看越喜欢。
“瞧我儿子多好看啊,天生一副聪明相……将来长大了,一定会给娘争光的。”
关随远赶忙附和:“随远长大了会赚大钱,会孝敬娘的!”
“随远真乖。”
关何内心颇感无语。
这小子还真是会看人说话,一张嘴厉害得很……也不知是像谁。
那边听他两人腻腻歪歪半天,奚画忽然抬起头来,“对了,我等下得去趟绣庄。”
“嗯,好。”他颔首,自然而然道,“我陪你去。”
“那可不成。”她眨眨眼睛,语气神秘,“你不能跟来,在家呆着。”
关何微微一怔,“为何?”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奚画拉着关随远的手左右晃了几下,“等明天就知道了,记住别跟来哦。”
关何朝她小腹看了一眼,不禁担忧,“……你身子……一个人没问题么?”
“这算什么。”奚画在关随远脸上又揉又捏,不以为意,“当初怀随远我还去书院上过课呢,你就甭操心了。”
“……”
“记住盯着他把澡洗了。”
他没办法,只得应下,“好,知道了。”
午后院外虫鸣声声,天气正好,这时候洗个澡无疑是最享受的。
关随远优哉游哉在澡盆里浪了半个时辰,方才慢条斯理地起来穿衣服,嘴边儿哼着个自己都听不懂的小曲儿,自娱自乐。
刚把换下的衫子收好,要撩起帘子往外走时,不知从哪个屋里发出些许奇怪的声响,像是什么东西被打翻倒地一般。
他探出头,挨个挨个房间找,抓耳挠腮走到书房门边,睁眼一看,那里头关何正蹲在一堆散落的绣架旁,满脸无助。
“哦!”关随远嘴巴拱成一个圆圈,幸灾乐祸,“老爹,你把娘的绣样弄坏了!”
“怪不得娘说要去绣庄呢,准是个很重要的东西,爹,你死定了!”
关何:“……”
他理理衣襟,转了个身信步往外走,朗声就喊道:
“娘,你快来看啊,爹他……唔唔唔……”
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关何一掌便捂着他嘴,阴森森威胁道:“此事不准告诉你娘,听见没有?”
“唔唔唔……”关随远拼命摇头,一双眼睛直瞪他,表示反抗。
“连你爹的话都不听了,是不是?”
“唔唔唔……”后者仍旧摇头,不屑一顾。
“你!”
无法,总不能把自己儿子给杀了灭口吧。关何只好放开他,难得耐着性子谈条件。
“你答应我此事,往后我都不罚你。”
这个免死金牌好像有点不划算,关随远瘪瘪嘴,琢磨了半晌,“本来有我娘在,你也不能把我怎么的。”
关何:“……”
“那你想怎样?”
“唔……”好不容易有把柄在手,不狠敲一笔他如何甘休!
眼珠子一转,想了片刻,关随远伸出一个手指头,“我要一把木剑。”
关何眉峰微凝,“小小年纪,用那个作甚么,若伤到自己怎么办?”
“不给啊?”他仰头就道,“娘啊……”
“行行行……”还好奚画不在家,关何咬牙认栽,“隔几日我做一把给你便是。”
“嘿嘿,真的啊?”幸福来得太突然,有点承受不住。
关随远抱着他胳膊,试好道:“再配把弓吧?”
“你……”
“爹……给一把嘛。”抱着胳膊甩啊甩。
关何抚了抚额,头疼地偏到一边,“知道了知道了。”
满载而归,心情不由大好。
他关随远也是个讲义气的人,正所谓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随即摸起下巴,有模有样地思索起对策。
“可就是我不说,这么摆着,娘迟早也会发现的啊。”
“绣架还好。”关何从地上把那一块绣样拾起来,上面破了个口子,“就是不知这个怎么补救……”
“诶!”关随远打了个响指,“反正娘还没回来,我去找颜姨,她女红好,说不准一下午就弄好了呢!”
“主意不错。”关何不住颔首,“那你早去早回。”
“先别着急。”他在屋里溜了一圈,指着门,“咱们把门堵上吧,万一娘回来得早,一推门进来,那也露馅了。”
“有用么?你娘有钥匙的。”
“这简单嘛,我们把门锁堵住……哦,还有还有,窗边的帘子也要拉上。”
“干脆把窗户也封死好了。”
父子同心,其利断金,不多时,早上还亮堂堂的书房此刻俨然成为一间密室。
望着门扉,关何油然生出一丝不安。
“这样,真的可以么……”
到了申时,奚画和随远都没有归家。
关何坐在屋中,禁不住两头担心。
一则是担心奚画有孕不便,万一在外头哪里磕着碰着如何是好;二来又着急随远还不拿补好的绣样回来拯救他。
就这般坐了会又站起来,然后又坐下,如此循环了良久,院中总算听到有声响。
“关老弟,关老弟,在不在家?”
院里王五一大步流星走进来,一抬头看到他在,喜道:“你在啊!”
“什么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我老丈人上回找小四讨本书看,这不刚刚路上碰到她,她叫我自个儿来书房去……”说着就要往书房里去。
关何眼疾手快一把拦住。
“诶?”
王五一低头看了看横在自己胸前的手,不明所以,“咋啦?”
关何斟酌词句:
“……今天……书房被锁了,改日我会将书亲自送上门。”
王五一一愣:“啊?被锁啦?那钥匙呢?”
“钥匙在小四身上。”关何随口胡诌,“兴许是她走前忘了。”
“哦……”
王五一挠挠头,只好道:“成吧,那你得记得啊。”
“一定记得。”
看着他离去,关何才长叹了口气,移步要回房。
怎料刚转身,外头又有人嚷嚷:
“小关呐,正好正好……”隔壁的西江推门就道,“我媳妇儿搁了东西在你家,你去拿来给我。”
麻烦的人今儿怎么都凑一块来了,关何不耐烦地皱起眉,“什么东西?”
“……是个金镶玉的戒指。”大约不好意思细说,西江绕开话题催促道,“别多问了,快去找……她在家里生闷气呢,屋都锁了不让我进……”
心头猜了个七七八八,关何鄙夷地拿眼神扫他,“这般重要之物,你也敢随意落在我家?”
“怪谁啊!”西江没好气地白他一眼,“要不是上回你拉着我喝那么多,我能忘?”
没工夫和他闲扯,关何径直向厅内去,“罢了罢了,赶紧找吧。”
两人翻箱倒柜折腾了许久,几个屋里寻了个遍也没见得那戒指踪影。西江愈发着急,终于把视线投向那边的书房……
“你拦我作甚么?这儿还没找过呢!”
“房里被锁了,没钥匙。”
“锁了还不容易,一掌拍开不就成了?”
说着就要动手。
关何胳膊一伸拽他回来,一本正经道,“这可是我家,门坏了你赔么?”
西江听完,立时不以为意道:“我赔就我赔,这能值几个钱?闪开闪开……”
“那也不行……”
“你今儿怎么婆婆妈妈的!”
一言难尽,关何只得将原委告知于他,西江扯着嘴表情僵硬。
“怎么着……就为了你那帕子,我今儿还得睡大街啊?”
关何思忖少顷,“不如在我家凑合一晚吧?”
“去!谁要在你家睡一晚上啊!”西江满脸嫌弃,“你家床能有我媳妇儿床舒服?”
“……”
强忍住想和他动手的冲动,正说先让他进去把东西拿了再关门,不料,背后蓦地响起一个声音。
“咦?这不是西江么……怎的有空过来了,花姐姐呢?”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奚画竟这会子回来了。关何急得满头冒汗,一侧目,就见她把菜篮子搁在桌上,背后还跟着关随远。
“小四啊。”西江一见她,如见救星,当即奔上前,“来得正好!我上次落了枚戒指在你家书房,你快给开开门,我好回家复命。”
奚画闻言便奇道:“戒指?什么样的戒指?”
“就是……翡翠镶金的戒指……”
趁着他二人说话之际,关何忙飞身到关随远跟前,低头就问:
“东西呢?!”
“老爹,没救了!”关随远亦是心急如焚,“颜姨说这绣工太差,她就是改了,一眼也看得出不是原样儿啊!”
关何不死心,催着他,“拿来我瞧瞧。”
没办法,关随远遂把收在怀里的绣样摸出给他。
定睛一看,果然是比之前精致许多,就奚画那乱七八糟的女红,定然达不到如此标准。
关何抖着手,面如土色,一时不知所措。
“诶……书房的门几时给锁了……”那边儿的奚画拿手摆弄门锁,自言自语,“难道是我锁了给忘了?不会吧……”
关何与关随远在旁眼睁睁看她掏出钥匙来,都不自觉齐齐吞了口唾沫。
钥匙插入孔中,轻轻一转,然而锁却没有开。
“奇怪……”奚画拿了锁眯眼往里瞧,“谁把孔给堵上啦?”
说完,就朝关何这边投来目光,后者愕然,忙拧眉垂首喝道:
“随远,又是你做的是不是?早上才训过你,全当耳旁风。”
关随远:“……”
父子俩眼神交流,上面挤眉弄眼,下面满心无奈,最后只能沉痛地点点头,心道:这锅我背了。
“娘,孩儿知错了……”
奚画听罢,双眉渐渐弯起,笑容满面,“不打紧的,明儿找个锁匠来便是。”
“明儿找啊?”西江苦哈哈地望着她,“现在不还早么?现在找也是一样啊!你们俩口子行行好吧……我从午时到现在,一口水都没喝着,晚上指不定还要睡门外……”
“那也是你该的。”奚画提着菜篮慢悠悠朝厨房走,“这般重要的东西,谁让你不收好,闲着没事拿出来显摆,依我看啊,就该出去睡一晚,好好反省反省。”
“……”一番话说得他无言以对,立马又向关何投去求助的目光,后者不动声色的别过脸,佯装看风景。
“你们……”
眼见孤立无援,他狠狠甩袖,只得另寻他法。
送走了瘟神,关何如释重负,父子俩相挨着在门口坐下,齐刷刷叹了口气。
“哎……老爹啊,这么瞒着也不是个办法。”关随远憋着嘴,摇头道,“你晚上还是招了吧?去官府自首还能酌情减刑呢,对不对?”
关何神色黯淡地拿手撑头,“没你想的那么容易,看到你西江叔叔方才那模样了么?”
“……”
关何沉痛地扶着心口,“说不准,我今晚得去陪他睡大街了。”
“那……那也不一定啊。”关随远歪头一想,悄声道,“我娘这么好哄的,你晚上对她‘好’一点,再说几句软话……稀里糊涂的,就这么混过去了呗。”
关何听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法子是不错,可是你娘现在还怀着身子,眼下不宜……”
说到一半,猛然感到哪里不对,伸手就往他脑袋上狠敲了一记。
“臭小子,这些话哪里学来的?”
关随远心疼地捂着自己的头,瘪嘴瞪他,“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
关何神色微变,“你还见过猪跑?”
“没没没……”知道说漏了嘴,关随远正襟危坐,“这都是天赋,那得靠悟性的。”
关何:“……”
“反、反正,说了你也不懂……”
生怕被他擦觉,后者拍拍屁股站起身,脚底抹油开溜,“我去帮我娘做饭啦!”
折腾了一日,书房的门到底是没给打开。
夜里关何将柴劈完,洗了澡,抬头一看漏刻,已经是三更天了。
关随远早早睡下,他卧房里的灯却还是亮着的,推门进去,奚画就坐在桌边,提笔写东西。
他不禁皱眉,“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听到他说话,奚画这才放下笔,笑吟吟道:“在等你啊。”
“等我作甚么?”关何拧着眉走到她身边,抬手抚上她额头,“莫忘了你都是有身子的人了,好好休息才是要紧的。”
“我炉子上还给你熬了养脾胃的茶,没人看着,一会儿烧干了怎么办?”她说着起身去把茶壶提过来,满满的给他倒了一杯。
原想说喝不喝这个他感觉也没什么区别,却又不忍拂了她好意,仰头一饮而尽。
“下回你早说,我也好早些进来睡觉。”
“知道了。”
“行了,快去睡吧。”
“嗯。”奚画伸了个懒腰,也着实是累得很,脱了外袍往被窝里一缩,不住打呵欠。
关何回身将灯熄灭,正要上床,蓦地,又想起什么事,走到门边将门死死锁上。
奚画觉得奇怪,“怎么忽然想着要锁门了?”
“没什么……”
他欲言又止,终究闷着声不说话,除去外衫也在旁躺下。
窗外风吹云散,明月乍现,恰照在他背脊之上,左肩下,是那个被箭穿透的伤口,虽已随时间结痂复原,但痕迹依旧,狰狞可怖。
奚画静静看了许久,继而伸手在他伤处拂过。
手被他握住,轻轻拿到被衾里。
关何柔声道:“别看了,睡吧。”
尽管当年的箭伤没有致命,但箭尖淬了毒,解毒之后,他身子一直未曾大好,一到夜里常常会疼得整晚整晚睡不着觉。
奚画抿了抿唇,埋头在他怀中,心疼地揽着他腰身。
院外风声萧萧,四下里一片宁静祥和。
忽的,有人开口。
“小四……你睡了么?”
“嗯?还没有,怎么了?”
虽然知晓夜里看不清,关何还是把视线移向别处,“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你说。”
“说之前,你得答应我……不能生气。”
“嗯?”奚画倒是来了精神,仰头看他,“什么事,这么神神秘秘的?”
而今走投无路,只好投案自首。
关何吞吞吐吐把下午之事一五一十向她说明。
然而,说完等了半刻,也没见她有反应。
“……小四?”
奚画愣了好一阵,才“噗”一下笑出声。
“我说呢,你怎么不让人进书房,就是为了那帕子啊?”
听她这语气,关何略略松了口气,“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那个本来就是要送给你的啊。”奚画在他怀里咯咯直笑,“不过我绣得太烂了,没敢拿给出手,今天去绣庄请教那里的绣娘,结果人家说了一通,我也没听明白。”
关何顿时讶然,“给我的?”
奚画笑而未语,起去从床头翻出个小香囊,趴在他身上,拿给他瞧。
“我见你一直用着以前那个,都旧成那样了,还不换。原想做个好一点的……哪知道太费劲了,我手又不巧,鼓捣一下午还是只能绣个香包。”
“来,你拿着……可不准嫌弃。”
手中沉甸甸的,仍旧是熟悉的香药味道,他怔了一怔,唇边绽开笑意,伸手抱住她。
“多谢,我很喜欢。”
奚画窝在他手臂间,心满意足地合上双目。
隔着一条街。
星辰斑斓,门前有人呆坐,不时抬头去看天空,然后又低下头,抚摸身边的黄狗,鼻中一痒,打了个喷嚏,酸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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