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衙差大哥放心。”林寿抱拳拱手道,“今日出得你嘴,入得我耳,学生是读孔孟之道的,断不会随便向外传,还敢多问两句,这王家旧邸该如何走?”
“你一儒学秀才,去那里作甚!”衙役神色有些怪异,随手向东一指,倒是指出了地址,道:“沿着衙前街一直往东走,拐一弯,看到那青砖黑瓦、檐角青碧、门口两个抱鼓石的府宅就是王家旧邸,好认。”
“多谢。”林寿又是拱手一礼。
兴许是林寿礼节周全,而且又是个秀才身份,颇让两个看门的皂隶心中受用,另一衙役忍不住劝道:“我说秀才啊,这王大人可是被当今皇帝御笔亲批下的大狱,昨儿连抄家的圣旨都送来了,听说还是因为立太子的事儿惹得皇帝不高兴,这才落得个抄家灭族,现在此事在士林中闹得沸沸扬扬,众人躲都躲不及,我劝你这秀才公啊,还是少去惹这一身骚为好!”
他是说者无心,林寿这个听者,却是暗自记在了心里,道:“放心,我省的,学生也只是去寻那儒学教谕,并不想牵扯其中,待寻到了教谕解决了事端,学生再来答谢两位衙差大哥,就此拜别。”
林寿退下衙门口,按照衙役所指的方向,快步而去。
“秀才!”两位衙役拖着水火棍追下台阶,高声喊道:“你可别忘了答应我们的上好席面啊!”
“放心,忘不了!”
林寿挥挥手,高声应了一声,对于这种空头支票,他向来是答应的很痛快的。
走在衙前街,林寿开始仔细梳理刚刚与衙役的对话,其中他那句“听说还是因为立太子的事儿惹得皇帝不高兴,这才落得个抄家灭族”,引起了林寿的注意。
因为在万历年间,朝廷之上最为著名的政治事件,就是长达十五年之久的“国本之争”,如今正是万历三十九年,按照历史所记载的走向,这“国本之争”正是到了交战的高峰期!
所谓国本之争,说白了讲,就是皇帝的两个儿子争夺国家的下一任继承权——一个是皇长子朱常洛,宫女所生,为万历帝所不喜;另一个是皇三子“福王”朱常洵,为宠妃郑贵妃所生,是万历帝最为喜欢的儿子。
因为在中国古代素有“太子者,国之根本”一说,故而,将这场围绕皇权而产生的皇家继承纠纷问题,美化称之为“国本之争”,实则上,这其实就是赤.裸裸的一场皇权和文官集团的权利斗争!
而银丰县这位被下狱抄家的王大人,就是这场权利斗争的牺牲品之一。
他本名王世兴,山东银丰县人氏,生于万历二年,为万历二十六年戊戌科进士,初授行人,后任礼科给事中,从七品。
给事中这个官职,与督察员御史统称为科道言官,主要职责用来监督和制约重臣百官,可以风闻奏事,制造舆论压力,上可弹劾内阁首辅,抨击皇亲国戚,可谓是位卑而权重!
在国本之争的白热化阶段,皇太子朱常洛最后的政治力量,皆都是来自这些督察院御史和六科给事中的科道言官,以强大的政治舆论压力,对抗着至高无上的皇权!
礼科给事中王世兴,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当然,死的也够惨!
他因上疏弹劾福王朱常洵,先言:为福王所建造的洛阳王府耗资巨大,有违祖制;又言福王沉湎酒色、荒淫无度;再言福王长久滞留京城,实则静待时机窃偷国本;最后,又将万历帝一系列弊政,比如矿监税使遍布天下搜刮民脂民膏,苛捐杂税多如牛毛,这些银两未进国库,而全都进了万历帝他自己的腰包……等等……
这一“疏”,可谓是将万历皇帝扒了个干干净净,骂了个狗血喷头,直接将万历皇帝当场气晕了过去,若不是及时服下了道士上供的救命丹药,只怕第二日大明朝就要改朝换代了。
待万历苏醒后,二话不说先以谋逆大罪逮捕了王世兴入狱,后又下旨将王世兴家产尽抄,尽归国库,家中女丁皆贬入教坊司为妓,男丁皆被发配充军,其举家遭遇,怎是一个“惨”字可形容的!
林寿赶到王家旧邸时,这座昔日在整座银丰县都赫赫有名的府邸,已经彻底败落了,广亮大门的门口上挂着两个白灯笼,上面用黑漆漆的大字写着个“奠”字,叠角重檐的兽头上也挂起了白色的丧幡,孤孤零零的在初春的严寒里随风飘摇,
王家府邸门口并没有看门的门丁,朱红色的大门口,早就没有了往日车水马龙的热闹,大门口蹲着两个敦厚的抱鼓石,石面上雕刻着精致的如意纹,浮雕着四只戏耍的小狮子,本是寓意四世同堂,福寿吉祥,现在看来却好似一个大大的笑话。
“唉,人家皇帝俩儿子争抢太子,管你们这些言官何事,现在你倒是维护了你家主子的立场了,你却落得个人首分离妻离子散的地步,还牵连家人遭殃,为妓的为妓,充军的充军,何苦呢,唉,何苦呢。”
林寿听着从府宅内隐隐传出的嘤嘤哭声,心里不免幽幽一叹。
或许是因为林寿还是现代人的思想,并没有明朝士大夫一阶的觉悟,故而才有此一叹。
在朝廷之上,言官因为上谏而被皇帝免职,或是入狱,并不是一件耻辱之事,反倒个个引以为荣,因为这是清流重臣的表现,就像戴上了一个光环,从此在“言官界”,便有了傲视他人的资格。
就像当年嘉靖朝的海瑞海刚峰,先买好了棺材遣散了家人,以必死之心向皇帝上谏了《治安疏》,把当年的嘉靖爷骂了个狗血喷头,引得天子怒不可遏,直接下旨将他关进了诏狱,最后,反倒成就了海瑞一生的清名,流芳百世,那《治安疏》也被后世称之为《天下第一疏》!
这在士林和言官中被广为传颂,并引以为荣,从此以后,大明朝的科道言官们,像是被打了鸡血一样,前赴后继的拉开了“死谏”的序幕!王世兴就是其中一员!
他成功的做到了“海瑞第二”,同样是向天子上疏,同样是把皇帝骂了个狗血喷头,而他王世兴更狠,连皇帝的儿子也骂了个狗血淋头!
但是,两人的境遇却大大不同了,当年的嘉靖爷虽然一心修玄,但是并不昏庸,对海瑞只关不杀;而现在的万历爷的心胸可就没那么大度了,二话不说醒来第一句旨意,就是将王世兴直接来了个抄家灭族!
这个事件,在士林中闹得沸沸扬扬,从京师传到了山东,又有从山东蔓延到整座大明朝的趋势,士大夫一阶无不纷纷力挺这位刚直不阿的王大人——而接下来在王家旧邸所发生的案件,也便是因此而起。
说实话,林寿心里除了对王大人的亲人因受无妄之灾而饱含同情之外,对于这位士林口中“刚正不阿”的王大人,并未有多少好感。
或许这就是他林寿与士林阶级在思想上的差距,这种差距,在于觉悟上的不同,在于认识上的不同,更在去眼界上的不同。
士林阶级一致的思想便是:头可断,血可流,清名不可丢!
而在林寿这种小民思想看来:肚子都他妈填不饱,谁他妈还有闲心去关心国家大事!
思想很粗糙,却是很现实!
所以当他跨进高高的门槛,走进王家旧邸里,扫视着这一座高墙大院、重瓦叠檐的大宅门时,他的第一念头不是缅怀诏狱中的王大人,而是:有朝一日,老子也要买上这么一座豪宅,再娶上三五个女人当老婆,这才不枉此生!
说来也奇怪,在这王家硕大的府邸里,居然愣是没有一个闲散的人走动,别说家丁,连县衙官府的皂隶都没有一个,竖着耳朵倾听,也只能断断续续地听到一阵嘤嘤的哭声,别的没有任何声响,好似一桩闹鬼的鬼宅。
“教谕大人,你在哪里?听到了声音答应学生一声啊,学生找你有要紧事儿!”
林寿连喊了数声无人回答,心中惊奇不定,强壮胆色,寻着哭声继续向着府宅内部走去。
王家旧邸有点贴合江南园林的设计,多假山水渠,多廊房谢亭,多鸟树花草,可惜现在才只是初春,寒风料峭,假山花园里一片枯黄,又无人气,显得好好一座府邸一片衰败之色。
林寿踏着脚下的青砖小路,走过几个跨院,穿过几座月洞门,在寻寻觅觅间,不知不觉竟绕到了王家旧邸的后院,也就是原本王家家眷饮食起居的地方。
“你们这是害死咱家呀,咱家要是活不了,你们银丰县衙一个个也别想活!咳~咳~咳!”
林寿刚刚走进跨院,就听到里面传出一个嗓音尖利的男子声音,在声嘶力竭的怒吼,吼到尽处,连带出几声剧烈的咳嗽,听着犹如杜鹃泣血。
“公公息怒,息怒,下官办事不周,还请公公恕罪!”一个浑厚的声音,接着低声赔罪。
“恕罪?咱家都担不起,你担得起吗,这可是杀头的大罪!搞不好还会满门抄斩的!”
又是先前那道尖利的嗓音,音调更是在话音的最后又拔高了三分,让林寿不觉想起上一世的世界三大男高音,估计都没这个男人的声调更高。
“公公息怒,公公息怒啊……”
那尖利嗓音又吼道:“你们治理的好县城啊,今天敢在咱家的眼皮底下入室行窃,明天就能扯旗子去造反!前些年四川杨应龙叛乱,菜市场上可是足足砍了几百个脑袋,那东西要是找不到,你们银丰县衙上上下下几百颗脑袋也甭想要,还不快给咱家去找!”
“公公放心,下官已经派人关闭了城门,三班衙役连同本县巡检司已经开始全城搜捕,定能给公公一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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