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相识时,人大多通过面容识别他人;熟悉之后能从背影认出,从声音认出;更有相伴多年者深知彼此气息体温,就算眼不能看耳不能听,也不会影响他们在茫茫人群里寻到想要找的那个人。
短暂人生中漫长的相伴,似乎才能练就这样的本事。但对于床榻上这一对佳偶而言,却只需半年时间,便练就了这般默契。
常台笙彻夜赶路,抵达尚书府时天已亮。见过陈懋,说了近来一些事,谢氏在一旁忙笑着揶揄:“去看看他罢,应还没起呢。”
常台笙这才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起身,跟着小旺去了陈俨卧房。小旺一路上与她嘀嘀咕咕道:“我家公子平日里不睡懒觉的,到这会儿还不起,定是太累了。您进去看会儿就好,别吵醒他,他被吵醒了可是不容易再睡着的。”
常台笙听他这乳母般的唠叨,竟觉得有些好玩,末了在陈俨房门口停住步子,微笑着看小旺一眼:“知道了,不会吵醒你家公子的。”
可小旺却仍旧有些不放心她,眼神里带了些怀疑又带了些不满,总之就是不高兴。常台笙见他这模样,忍住笑意蹑手蹑脚地推门进去了。
陈俨仍安静睡着,床帐也未放下。阳光蹑足爬进屋,就快要爬到床上。常台笙在矮墩上坐了会儿,大约是太放松了,这阵子奔波所带来的劳累感忽然就铺天盖地覆下来,她也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只见床上的人忽翻了个身,常台笙以为他要醒了,没料人却接着睡了。她无声地笑一下,全身心放松之际,陈俨却陡然伸了手出来非常准确地抓住了她的小臂,下一瞬,她便被拉伏在他身上,那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陈俨深吸一口气,声音愉悦又带了些初醒时的独特味道,音量虽轻却很是迷人:“啊,你来了。”
常台笙就这样伏在他身上过了一会儿,半晌才回道:“恩,我来了。”她伸出另一只手捏了捏他的脸颊,身子上探亲了亲他唇角。揽在她腰间的手却移至她后脑勺,轻轻施压,仰头吻住她的唇,一番缠绵。
两人都很累,常台笙此时更是需要补眠,于是适可而止地暂停了这场久违情/事,放下床帐躺回床里侧,与他相拥而眠。
常台笙额头抵在他颈下,有节律的柔软呼吸轻轻撩着他光/裸的脖颈。陈俨喉结轻滚,睁开眼看看她,搂在她腰间的手不禁收紧些,随后心满意足地闭上眼陪她接着睡。
屋外的小旺等了老半天,也不见少夫人与公子出来,便颇有些不耐烦的瞥瞥身边的一只蠢猫:“你在这做什么?快进去瞅瞅。”
小白懒懒地抬头睨他一眼,身姿慵懒地抬爪推开门,从门缝里挤进去,随后竟记得将门给关上,默默蹲到床边有阳光的地方睡觉去了。
小旺在外边等了好久,却没见那只小白猫出来,想了想略是来气。哼,公子以前还说简直没法想象身边再睡一个人要如何睡觉的话,如今还不是睡得好好的?真是令人不高兴。小旺气鼓鼓地一个人走了,路上恰好碰见谢氏,低头行了个礼就要往外去,谢氏瞧他那模样也觉得好笑,回头喊住他:“去买些庆园的蜜饯与点心来。”
“夫人莫不是要给……”他说着眼睛朝陈俨卧房那边瞥了瞥,夫人素来不吃这些甜腻腻的东西,要买这些定是给少夫人吃的。
谢氏见他这不服气的样子,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没办法,主子的指示只得照做,小旺委委屈屈吸了下鼻子,双手互揣袖兜里只好出门给少夫人买吃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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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台笙这一觉睡了许久,到了午时仍旧沉沉睡着。眉目放松,唇角轻轻弯起,呼吸绵长平和,看起来应是做了好梦。陈俨到这会儿早就饿了,见她睡得这般香便没喊醒她,自己悄悄松开手起了身,拎起地上的鞋子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蜷在地上的小白睁开眼睛,轻轻喵呜了一声,随后往床边挪挪,换个姿势接着睡。
陈俨出去后,小旺连忙迎了上来,他听说公子的眼睛仍旧不大好,遂赶紧伸手来扶。陈俨自然知道是他,懒得出声。小旺便说:“小的不在府里这阵公子过得定然不方便,一定未按时吃饭,这都瘦了呢,老爷也不遣人盯着些。”
陈俨素来都当他的话是耳边风,知道这家伙聒噪,也不管他,就全当他没说。小旺又嘀嘀咕咕了一阵,随后同陈俨说:“啊,小的去庆园买了些点心蜜饯回来,公子吃点儿?”
陈俨刚好饿了,且这会儿已过饭点,等伙房再做出吃的来又得等上一阵。他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于是让小旺将吃的送到书房来。
小旺得令乖乖照做,还吩咐小侍倒些热茶,又让伙房煮些热粥送来。
各色点心在陈俨面前一一打开,因都是刚出炉不久,香气扑鼻,闻起来很是美味。小旺站在对面不嫌麻烦地按顺序将点心名字报了一遍,陈俨从小侍手中接过空食盒,随后伸手从面前各色点心中挑了一些放进去,这才开始吃。
眼尖的小旺在一旁瞅着,心道公子早饭都没吃,饿到现在竟要先将少夫人可能爱吃的点心先挑出来留着,真不知是怎么想的。公子去一趟杭州脑子竟进水了不成?关键是他也没觉得那少夫人有什么好啊,哪里就引得家里一众人喜欢呢,奇怪。
陈俨吃了些点心垫垫肚子,在他吃粥时,小旺陡然想起自己还有个状没告,于是暗自组织了一番语言,同陈俨道:“有个事小的不得不说。”
陈俨头也没抬,懒洋洋地:“哦?”
“在杭州那阵子罢,小的见少夫人有不少来往朋友,有做大夫的,有书商,大晚上的还到府里来,看着实在是有些不像话。关键是还有个人,深更半夜浑身湿嗒嗒的,跑到府里来,跟少夫人聊了许久呢。少夫人给他毯子,还让我给他烧东西吃,公子说这是不是太荒唐了?”
“哦?长得什么样子?”
小旺努力回想一番孟平那张脸,撇撇嘴,颇有些看不上的嫌弃意味:“桃花眼,像小白脸,看着还挺俊俏,就是不像好人,长得甚是风流。”
陈俨当然听得出他讲的这个人便是孟平,没想到孟平这家伙竟趁他不在跑去跟常台笙套近乎。他淡淡“哦”了一声,随后又轻描淡写说道:“真是为他感到悲哀啊。苦肉计都使上了,最后还是灰溜溜地走了罢?”
小旺表情僵了一下,末了蹙着眉想想说:“好像是走了,没留下过夜。”
陈俨想起自己某次在常府顺利留宿的那个夜晚,唇角不由地抿起一抹得意的笑来,随后难得感慨了一下这天气:“啊,天气真是好,要去衙门转转。”他吃完起了身,拎过桌上的点心盒,之后将那盒子送到卧房,嘱咐侍女,等常台笙醒了便送餐饭过来。
他随即去换了官袍,之后便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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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文馆这阵子并没有什么要紧事,陈俨转了一圈便接到口谕进了宫。大约是天气转暖的缘故,皇帝的身体近日来好了许多,不过虽是有好转,却还是如风中之烛般,并不能算得上康健。
小太子仍旧一副不谙世事的天真模样,知道自己父皇身子不好,许多时候却还是调皮不懂事,若多管束一些,还会不耐烦。这样蠢笨的小孩子,比起常遇来,简直烦透了。
陈俨匆匆进宫,在御书房外等了好一会儿,这才听见门开的声音,随后便有一人出来。身旁赵公公用几不可闻地声音与他说了一句:“是陈尚书呢。”
就算赵公公不加提醒,他也听得出这脚步声是陈懋。陈懋看他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赵公公随后领陈俨进去,才惊觉御书房内此时竟连一个服侍的人也没有,竟都被皇帝给打发走了?他正纳闷时,皇帝已叫他出去了。
赵公公陡然回神,出去后自觉将门给关上,两边瞅瞅,只见走廊两头站着几个侍卫,空荡荡看着有些清寂。
和煦微风吹进廊内,赵公公抬头看看这晴朗天色,万里无云当真令人心旷神怡,可这平静之下似乎很快将起波澜,好天气也许都转瞬即逝,不久便会迎来一场令人措手不及的雷雨。
他拢了拢袖子,继续在原地候着。
而里头的陈俨,却从皇帝那接过一封折子,拿在手里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皇帝抬头看看他仍旧蒙着的眼:“当真还是看不了么?朕倒是听胡太医说你比预想中恢复得快。”
“回陛下,臣偶尔能看到些光亮,但大多数时候却还是什么都看不到的。至于这折子写得什么,不如让内侍读一读?”
皇帝见他否认得如此坚定,心中大约有些数,遂也不再逼他,只淡淡说:“不用了,你带回去罢。”
陈俨只好将折子收进袖袋,默不作声地站着,皇帝则低头看了会儿桌上条陈,半晌才抬头,声音略哑又有些疲意:“回去罢。”
金口一开,已在原地站了许久的陈俨终于能告退离开。已近酉时,太阳已悄然移至天边,光线虽还未黯,但等到了家,天色就晚了。
赵公公一路送他到宫门口,末了又看看西边淡淡暮色,驻足拢袖道:“今日东十二街的庙会听说有难得的杂耍戏法看,听说那班子是大老远从西边过来的呢,陈大人在京这般无聊,不去看看?”
朝堂宫闱中大概是个人都知道陈俨从杭州回京城后特别无聊,有点好玩的事就说给他知道,陈俨对此耿耿于怀良久。不过,今日他终于可以不无聊了。一想到家里可能还在睡觉的常台笙,便很是愉快地上了回府的马车,抓紧时间回去了。
他刚迈进家门,常台笙亦刚吃掉几块点心。她醒得实在是迟,悄悄起来时侍女们站在屏风后小声嘀咕,似乎没有注意到她。一日未吃东西,常台笙饿得很,瞥见床头搁着冷掉的茶水和点心便悄无声息地吃了一些。
两个侍女们在议论着今晚上的庙会,越说越起劲,压根忘了屏风另一边的常台笙。
这时地上趴着的小白忽伸展了四肢,脊背弓起来,抬头看看黯光中坐在床榻上的常台笙,柔柔软软地“喵呜”了几声,表达了自己婉约的想念。
侍女闻声这才转过头来,脚步匆匆绕到屏风旁,也不进来,只说:“少夫人起了么?”
“恩。”常台笙轻应一声,随即拿过里侧外袍套上,起身刚穿上鞋子,便闻得门外传来的脚步声。侍女清脆却不高的声音倏地响起来:“夫人,应是公子回来了。”
何时出去的?自己丝毫未察觉,睡得可真是太沉了。常台笙揉揉太阳穴,系好腰带往外走。可才刚绕到屏风外,便见陈俨迎面走来,精准无误地将她按进了怀里:“太好了。”
侍女们见状纷纷红了脸避开,屋中便只剩了他二人。常台笙因是刚睡醒,脑子还不甚清醒,故而也没问他去哪儿何时回来这样的话,倒是张口就将侍女们方才议论的话题说了出来:“听完今晚城中有难得一遇的热闹庙会?”
陈俨松开手问她:“哪儿听来的?”
“方才听人随口讲的。”她糊里糊涂说了这句,顿了顿又接着道:“吃了些点心,睡也睡饱了,若能出去逛逛也好。”
陈俨自然事事顺着她的心意。那边小旺听说少夫人央着公子出去逛庙会,心下很是不高兴,板着张脸准备了出门的马车,还不忘让车夫多盯着点。
此时天色已黯,街衢中星星点点灯笼已亮起。马车还未到东十二街,前面熙熙攘攘的人群便让人不得不下车步行。
京城街衢庙会,毕竟与南方街市不同,就连摊贩的吆喝叫卖声也差了十万八千里,更别说那些售卖的物品和沿街可见的杂耍了。水乡庙会,纵使再熙攘热闹,那闹中也透着一股从定悠闲的意味,不徐不疾,也不急着一下子逛完。可京城这集会,倒是另外一番情景了,常台笙几乎是被人群推着走,在这着着急忙慌的姿态中感受着北方庙会的味道。
常台笙紧紧挽着身边这个蒙着眼的“瞎子”,要贴得非常近才能让他听见说话声,便不由了踮脚:“你不打算摘下来看看吗?”
“没兴趣,都是一群闲得无聊的人。”陈俨这般说着却侧头迁就了一下她的身高,“你替我看就可以了。”他的眼睛并非已全好,好一阵坏一阵其实才更危险,还不如暂时一直都生活在黑暗中。
常台笙闻言便努力认真地替他看。至此,两人还没有详细聊过这阵子双方的生活。按说分别数月,又各自经历了不少事,重逢时应有许多话要讲,可对于陈常二人而言,只要见了面,一切便都在不言中了。
走了一段,好不容易人少些能喘口气,常台笙便带着他在街道北侧的一间饭馆坐下,简单吃些东西。等饭菜期间实在无聊,常台笙便先开了口:“早上我看你眼底似是有些青黑之色,难道晚上睡不好么?”
“没有你在身旁我如何睡得着?”毫不避讳,坦坦荡荡。
常台笙忍住想要揶揄他的冲动,却也只是笑着捏捏他的脸:“脸皮似乎更厚了。”她轻声说着,脸上笑意却慢慢敛起。说什么因没有她在身旁所以睡不好,其实只是因为太辛苦了罢。真是蠢货,累得瘦了一圈却还在逞强。
她自己其实有许多话可以说,譬如讲一讲芥堂搬了地方的事,讲一讲杭州城的那些案子,程康、商煜、程夫人……
但她一时间竟不想提那些事。
常台笙沉默了好一会儿,坐在椅子里静静地将许多事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又抬眸看看对面的男人。按说他亦有线人,许多事也应知道,应不需要她再口述一遍。只是,他若全知道这些还能淡然处之,那是全都放下了的意思么?
思索间,饭菜已上了桌。常台笙一边吃一边还不忘给他布菜。这餐饭虽然简单,但夫妻二人一道分享,最后全部吃完,却也很是温馨。
再出去时庙会仍旧热闹,可却不再是方才那般摩肩接踵的情形。商贩摊子犹在,戏台上玩杂耍的旁边还围着不少人。常台笙见那边热闹,早前又听得侍女们说今日玩杂耍戏法的是从老远的地方来的,很是不寻常,于是也走近了看看。
驻足看了好一会儿,台上那戏法玩得的确是令人目不暇接啧啧称奇。底下拍掌叫好声不断,陈俨在一旁道:“不过是些障眼法,又不是真的。明知道戏法是骗人的玩意儿,如此表现似乎深信不疑一般,真是令人不解。”
他说着便要走,此时台上却恰好演到精彩处。他刚刚转身之际,不知是谁从他身侧暗推了他一把,再转眼间,便听得人群中传来尖叫声,有个温暖躯体从身后抱住了他。
即便如此慌乱之中,陈俨仍能辨识出身后之人的熟悉味道。他甚至差点扯下蒙眼布去确认发生了何事,身后的人却稍稍松手,浅舒一口气,贴着他的背低声说:“我没事,勿担心。”
这时已有人从台上走了下来,原本围观戏法的人们也自动将陈俨常台笙们围成一圈。原是那戏法最后是拿箭射人,蒙上眼便随意朝台下拉弓,常台笙一时间大概有些太入戏,因见那箭矢朝陈俨这边飞来,紧张过头,导致她下意识地就转身抱住陈俨,替他挡掉了那支箭。
后背传来的钝痛感让她回过神,才惊觉这只是一场障眼法,那箭自然也是做了手脚的。
人群中入戏太深之人不在少数,故而引得一阵惊呼。
虚惊一场。
有人走到常台笙身后捡起那支箭,声音稳淡,哑得有些不正常:“让您受惊了真是抱歉。”他顿了顿,站在常台笙身侧接着道:“不过,您倒是十分地胆大呢。”
他说着淡笑了笑,脸上神情看着极不自然,随后就转身回了台上。
陈俨亦跟着转过身,朝向那人消失的方向,眼眸中闪过一丝微妙的情绪。
面容能骗人,声音能骗人,那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却是不需要用耳朵眼睛来分辨的。
作者有话要说:小白:喂,分明是你家公子倒插门在先啊,到底是谁给你的志气啊这个不满意那个不满意的小旺
另外有木有觉得赵公公这个角色帅气飘然像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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