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2008年的8月,正如徐教授的男朋友刘教授所预言的那样,韩国人克隆出了比特犬。在新华网的网页上,那个叫麦金尼的美国女人,她的头发像金色的金属丝,眼影像白面粉。
“这是个奇迹!我认识你们,你们也认识我!”
她激动地对狗狗们说。她的狗狗布格患了癌症,这些小狗是用布格的耳部组织克隆的。“它们长得和它们的父亲一模一样。”她母性十足地把一只黑色的比特犬捧到脸上……首尔大学克隆出这些比特犬的李秉准教授,恰是从2004年开始宣称已经培养出全球首例克隆人胚胎干细胞的黄禹锡教授的学生。我不关心因为论文伪造而被解除教职的黄教授,是不是真的有能力克隆人,自从多利羊出生以后,有很多科学家一定在秘密地进行克隆人的研究和尝试。
我渴望知道的是,2003年的刘教授,是怎么得知2008年的事情的。我去医院找徐教授,得知她出国了。
进入8月以来,电视里的小白一直在喋喋不休讲奥运,空气的热度越来越高,那么多的声音,公交车身的巨幅广告,突然增多了的外籍人士……全世界的人,就像赶集一样,陆陆续续来了。
我又想起了风镇集市上,那天是个黄昏,集市快要散了,那个卖鸽子的青年有点着急。我和小白也着急,再不走,我们走不到家天就黑了。可是,我多想得到他那只雪白的鸽子啊,它包在他的手帕里,发出咕咕声……
街头上陆续出现流浪小孩。我在6月份就注意到了。他们来自四川,是大地震之后失去家园的孩子。但是在8月,流浪孩子越来越多。他们躺在大路两边人行道树下,或者人行天桥两边,背靠花篱,有的手里拿铝制钵子,有的抱个鞋盒子,默默讨要。
我在大街上,观察他们,整天跟着他们,了解他们的来路和故事。我和我的志愿者团队,帮助其中一些孩子寻找到了他们在南方打工的亲人。
有一对小兄弟,栓子和李子,再次从收容站逃出来后,我把他们带回家里,和我的孩子一起生活。
眼下,这俩孩子正在午睡,乡村孩子特有的黑红肤色,自由不羁的姿势,酣畅的呼吸……好像他们重新回到了童年。
午后如此宁静,好像所有的时光都排列在眼前,等待和我的记忆相认。
木木小小的身影从卧室晃出来。
“妈妈!”
“嗯?”
“刚才,我帮你接了一个电话。”
“谁?谁来的电话?”
我急切而敏感的态度让孩子疑惑。他有些不安地解释:“那个志愿者叔叔。”
“哦。”
我轻按胸口,呼出一口气。也许,终有一天,某个熟悉或陌生的声音,通过手机送话器,在我猝不及防的时候响起,令我不知所措——我母亲,或者穆姝老师,或者老王,刘荞粑,或者,小白……谁都可能出现,而我,能证明他们的存在。
“叔叔说什么?我怎么没听见电话响。”
“我看你睡着了,就按了静音。嘿嘿。”孩子得意地咧开嘴。“叔叔说,栓子和李子的亲人找到了。”
“哦?小声点,别吵醒他们。他还说什么?”
“我想想。嗯,他说栓子李子的叔叔在电子厂当搬运工,周末可以出来。”
孩子的转述很清楚。
“妈妈!”孩子在我对面双手够着写字台,脚尖踮起来,将下巴搁在台面上,望我。
“怎么啦?”
“我不想让栓子李子走。”孩子的眼皮垂下来。
“可是,他们要和自己的亲人在一起啊。再说,他们该上学了。”
“他们不能在这里上学吗?”他的手朝窗外指。花园外面不到一公里的地方,就有一间小学。“那样的话,我可以和他们一起上学,晚上他们和我一起听你讲故事,我们一起……”
我不得不打断他:“可是,我们找到了栓子和李子的叔叔。小孩子,不能流浪,要和亲人在一起。”
“他们不用流浪,妈妈,你不是收养了他们吗?”
“不是收养,是收留。妈妈收留他们,是要帮他们找亲人,不是为你找伙伴,你明白吗?”
“妈妈,我不想,在你上班的时候,一个人在家里。”
“那你为什么不去幼儿园?”
“我不去幼儿园!”孩子坚定地说完这句话,然后走开了。
在不去幼儿园的问题上,木木像鸽子一样固执,他的固执无比坚硬。我无法说服他。我用了最大的耐心来说服他,他就保持沉默。他才四岁,就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和选择,多少让我感到恐慌。他只想留在我身边,只想和我出去找人。他对同龄人的欢乐和游戏都丝毫没有兴趣。
虽然,他没有向我询问过他的父亲,但我怀疑,小白的灵魂,已经有一半住进了他的小身体里。
我们在午后出发。
这是一条南北朝向的大街,琳琅满目的时髦货品塞满了店铺,店铺一间连着一间。东边的店铺后面是一所大学,以及我居住的花园小区,西边的店铺后面则是城中村的牵手楼。
风是从南边的江面上吹来的,将酷热和灰霾吹向北方,大街两边榕树下悬浮着一团团烟雾,街道上空透明澄澈,仿佛是一条可以飞升的通道。我感觉到身体发软,四肢在融化。为了防止自己继续融化,我捏了一下木木的手,他的手仍在我手中,有些汗湿,娇嫩的皮肤和我的手心粘在一起。木木在,我放下心来。
在木木的身边,栓子和李子,他们三个手拉手。栓子和李子,看起来就像我童年的伙伴陈大陈二,黑,瘦,小鼻子小下巴尖尖的,耳朵薄薄的。在强烈的日光里,我看见他俩的耳背后和脖子里仍然有一层陈大陈二们的那种深入毛孔的洗不掉的污垢。
我抱歉地说:“栓子李子,阿姨近视,没有帮你们把脖子洗干净哦。”
李子在走神,栓子不好意思地笑笑:“没关系,嬢嬢,我们会自己洗的。再说,我叔叔的脖子也不一定干净。”
俩孩子一律按重庆乡下的习惯,叫我“嬢嬢”,意思大概属于他们父辈的姐妹。在西南地区乡下,父辈的姐妹,级别似乎比母辈的姐妹高些。
木木不明白这个。“我再说一遍,”他看着他们说,“不要叫嬢嬢,嬢嬢是什么?要叫阿姨!”
“一样的,木木,他们说的嬢嬢,就是阿姨的意思。”
“哦?这两个字怎么写?”
“这就是一个字,叠字。这个字有点复杂,晚上我再教你。”
“好吧。嬢嬢,嬢嬢……妈妈,我觉得这听起来像知了的声音。知了就是这样叫的:嬢——嬢嬢,嬢——嬢嬢……”
木木没完没了地模仿知了拖长的叫声,无法停止。
木木的声音越来越接近知了,比知了的声音还好听,因为他的童音,因为他在发声时把声音美化了。他才是不断地让我感到吃惊。他这样,会不会变成知了?
如果我的孩子变成了知了,我能听到他的声音,他的声音那么悦耳,亮如清泉。
如果他不发声,我去哪里找他?
我停下脚步,蹲下来,抱紧孩子,把我的额头在他的小胸脯上抵了一会儿。孩子停止了鸣叫。
我们继续走。
如果我们都变成了知了,还能是人吗?街上的这些来来往往的人,会不会也是知了?如果,知了又认为世界是它们的,而不是人的,那我们该怎么来看待这个世界?
风吹进我的头发里、裙子里,那种融化的感觉一阵阵向我袭来,我不得不本能地将孩子的手抓得更紧些。手机用户看昼的紫夜的白请浏览https://m.shuhaiju.com/wapbook/13622.html,更优质的用户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