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的天空透明而轻,我不确定这就是2008年。
我不确定这是午后的时间,这条街道是南方的街道。
街边有两家相距不远的新开的发廊,正在造势。一家将店员释放出来,音响也搬放在外面,猛烈地播放《最炫民族风》,戴围裙的造型师和洗头小工一齐在店门口跳健美操。这么抢风头的曲子一出来,那些小时装店、饰品店的音乐就全被压下去了。另一家不出声,造型师和洗头小工很快排列着走出来,是一队穿黑t恤、哈伦裤,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的少年,他们列队举着自家店的广告牌,在街道上走了一遍又一遍。这些少年看起来只有16、17岁的样子,乐于跳舞和在街上招摇,他们让我联想到黑森林和热带鱼。
木木不再学知了唱歌,栓子李子教他新的方言。我注意到,他的口音已经明显受到栓子李子的影响。他反复地说:“抓子?(为什么?)”,并发出咯咯的笑声。
地铁口陆陆续续吐出人,我盯着每一个人。栓子和李子的叔叔,电子厂的工人,他可能会穿那种蓝咔叽工作服。
木木摇动我的手:“妈妈,那些人是从地心里来的吗?”
“不是。”
“地铁不是在地心里?”
“不是。”
“在什么地方?”
“大概,就是在这栋楼的地下吧。”我指指眼前灰蓝色的酒店。
“哇,地铁就在楼底下开啊?不会把它撞倒吗?”
“当然不会。”栓子回答木木,“这个大房子又不是积木。”
一个戴眼镜的青年向我们走来。我没在意,地铁口出来的人,往四面八方分流,带着一股地铁里的冷气,带着冰冷的地铁里狗尿的气味,从我们身边掠过。
木木有些不安,他认为我们站的地方不对。但是他抓紧了我的衣角,却不知道应该拉我去什么地方。于是,当有人向我迎面而来时,他就赶紧站到我前面,意图保护我。
那人走向我左边,木木立刻站到我左边,警惕地盯视来者,直到那人无视而去。我发现木木的紧张,俯身将他紧紧抱进怀里。他已经很沉了,才坚持了不到一分钟我只好将他放下了。
那个戴眼镜的青年走到我跟前。他看起来不像在电子厂工人,像文弱的小学教师。他瞪着木然的眼睛走近,到了我们跟前,突然跪下,将栓子和李子揽进怀里,失声嚎哭。
“叔叔!叔叔!”
后知后觉的栓子和李子这才发出哭喊。
我蹲下来,看见木木也哭了。
“木木,怎么啦?”
“他们找到了叔叔。”
“他是他们的叔叔。”
“我知道。我也想突然找到一个叔叔。”
木木举起两只手掌,一左一右地抹掉眼泪。
“我知道,我知道!”我心里抽搐了一下,再次用力搂紧我的孩子,想将他小灵魂里的孤独,从衣服里挤掉。
我们坐在地铁口附近的一家茶餐厅,给孩子们点一些肠粉和烧卖。栓子和李子永远好胃口,盘子里的食物很快一扫而空。他们的叔叔一直没有告别的意思。几次抬头望我,刚与我的目光对接,又立刻低下头去。
“小李,”我拿出一个信封。“你带两个孩子回去,路上会不少开销。这个,除了路上用的,开学给俩孩子买点衣服鞋子、学习用品什么的。”
“不能,老师,两个崽儿在你家吃住了那么长时间,你已经花费不少了。他们这里里外外都是新衣服,也都是你买的。”他伸手揪了一把栓子的衣领。
他终于说:“你不记得我了。”
“哦?我们见过吗?”
“对啊,就在我们厂里。你去过我们厂。”
“你们厂?你不是在东莞吗?”
“我在佛山,我是老王的工友。唱歌的老王。”
“老王?”
“嗯。在工厂里,我们住同一间宿舍,他经常给我们唱歌,唱我们听不懂的东北少数民族的歌,很忧伤。”
我眼眶发热:“我都很多年没见他了,也不知道……”
“你看这个!”
他从衣袋里抽出个信封,放在我眼前。
“你打开!”他热切地说。“是给你的!”
“给我的?”
“老王给你的!”
我打开信封,里面有照片,有信。照片上,一个穿红色袈裟正在打坐的独臂僧人,闭着眼睛,他的四周一片黑暗。
是风谷中学的敲钟人老王!他好像更瘦了,鼻子细长,皮肤黝黑,两腮有烫伤一般的高原红。
信是写给我的。我第一次看到老王的字,他的字很漂亮,是过去流行的“庞中华体”。
我们下午就到达了新疆伊吾观测点,做好了一切准备。北京时间18点19分21秒,日食开始了。气温在下降,明显地下降,我感到浑身突然变得凉飕飕的。是日全食!从太阳圆面的西边缘开始,太阳慢慢变黑了,直至整个圆面变黑,留下一圈金色的光环。一只正在飞翔中的鸟儿跌落下来了!之前我还想着,要带一只鸽子来,等日食开始的时候,放飞它,我喜欢它往东方飞翔的那种姿态,它让我觉得它可以回到故乡……日食会让鸟儿跌落,它跌落就没命了。幸好我没有啊。
太阳圆面的东边缘出现了一弧钻石般的光芒,这就是珍珠食!据说这是由于月球表面有很多崎岖的山峰,被太阳光照射的结果,也叫贝利珠现象,不过就那么几秒钟。天空是藏青色,我们突然进入了黑夜……从初亏、食既、生光、复圆,这个过程大概持续了近两分钟。
在这两分钟里,我经历了深深的绝望,就在初亏的时候,我感觉整个地球,整个宇宙,就在那一刻陷落了,我们正坠入深深的黑暗……生与死,存在与虚无,价值和意义,在这一刻全部归零,只有一种结果:坠入黑暗深渊,万劫不复!
绝望之后,我感到冷,感到肚子里空空的,我已经整天没吃干粮了。到了这样广袤的环境,你自然就会忘记食物,也忘记喝水,肉体的一切活动好像都停止了。我感到我的身体变轻,轻得可以离开地上的沙砾,在黑暗中自在地浮动……
在这一刻,我特别想说话的人,就是你,紫音姑娘。我拿出手机,其实我没有你的号码,我还是拿出手机。奇怪的是,我的手机没有了信号。这里所有人的手机都没有了信号。那一瞬间,每个人的心里都充满了绝望。
可惜,就那么短短的一点时间,阳光重新普照大地,我又恢复了平凡的肉身,我的身体正贴着大地……
紫音,“人生是一件艰难的事情”,这句话,是以前你父亲常说的。那时,我总是劝他不要悲观,要相信组织……他解脱了之后,我流浪四方,就是从来不敢去北方,不敢接近我家乡,我觉得我是有罪孽的,我在那个年代目睹了太多的罪孽,我还失去了一条手臂,我如此残缺的躯体,不能回到祖先的土地里,不能回到我的鸭绿乌拉。
孩子,我知道你的痛楚,遗憾我无法帮你。到西北以后,你的母亲不再紧跟我、追逼我了,不知道是不是广大的西北地域,阻挡了她的灵魂飞翔?不知道是不是在我朝拜的路上,她失去了方向?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还会出现,她是我的梦魇。我有时候还挺想再见到她,我会告诉她你一直在找她,会告诉她你的孤独和坚强……
我反复读老王的信。他说到鸽子。我想拥有鸽子,鸽子可以给我们思念的人传信,可以帮我寻找我要找的人。老王的鸽子,却是要帮他寻找故乡的。
老王终于安宁了,我母亲,不再打扰他。母亲不再向他逼问她的孩子的下落。
我宁愿我母亲的灵魂就在我身边,在这座世俗沸腾的城市里。如果她的灵魂在茫茫戈壁游荡,我心难安。
我望着在日食里默祷的老王。他似乎在荒凉和幽暗中找到了自我,找到了心灵栖息的地方。
我的母亲,她的灵魂是不是真的留在了南方?南方太喧嚣了,在这么世俗和喧嚣的地方,怎么可能有她的藏身之地呢?
母亲,如果你无所不在,为什么看不见我?
我把照片翻过去。我要为我母亲的灵魂祈祷。
我渐渐失去对现实的感知。手机用户看昼的紫夜的白请浏览https://m.shuhaiju.com/wapbook/13622.html,更优质的用户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