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梦幻者开辟了一个新频道:面孔。
已经有数千人在这里讲述他们自己或他们所知道的别人的脸盲症故事。我期待着有一天,小白会来这里,讲述他的故事。
我一直在等。
我是那么留恋从零点开始的夜晚,一个又一个夜晚,我彻夜不眠。除非,我感到梦来了,一些东西在召唤我,我要去做梦了。否则,我就一直留在电脑前,等待访问者,读陌生人的故事。就在这一天,2015年11月24日中午13点20分,已经有第212444468个访问者。
小白来过吗?
我确信他是来过的。
在面孔的q群里,我发现一个总是在提问的人,即使是陈述句,他也使用问号,大概是要强调他想交流的问题。我查看他的资料,是刚刚注册的,q号是10位数的。没有设置头像,他的空间里也只有几条腾讯公司发的信息。
“那个,你们看到的东西,能在大脑中存下来。是不是有的人不能?”
“是的,大脑要对看见的容貌影像进行信息处理。”
“对于我来说,好像处理了就没了,我的电脑好像是空的?”
“大脑里有一个叫做梭状回面孔区的部位,是大脑颞叶的一部分。还有大脑后部的枕叶面部区,也很重要,负责分辨看到的物体是不是人脸。”
“我想打开我的大脑看看,是不是没有了这些部分?”
“不可能没有。”
“我想我是受伤了?大家的结论就是,这个问题是因为大脑受伤吧?”
“楼上,连自己是不是受伤了都不知道,么么哒。”
“楼上,我有点时间,这个我可以给你宣讲宣讲。话说在20世纪40年代,也就是二战以后,在德国斯图加特附近的温浓达尔疗养院里,有一些失去了记忆的军人。还有些人啥都记得,就是不认识人了,连自己的医生都不认识。神经病学家约阿希姆·博达默检查了其中两位,是在二战中头部严重受伤的,发现他们可以看到人脸,却认不出来是谁。也就是说,他们的大脑有看到的功能,却没有了认出人脸的功能。”
“我也是能看到,但是认不出来?”
“楼上你是什么意思?你能认出来还是认不出来?”
“我也是能看到,但是认不出来?”
“你是受伤?中风?脑瘤?”
“我应该是你说的第一项?”
“你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
“我肯定是后天的?”
“你为什么一直用问句?能换一个标点吗?”
“我就是来问问题的,哪位有时间就给我说说?”
“楼上,我接着给你说。后来,世界各地的医生都有发现,中风病人和其他患神经疾病的病人,特别是那些枕叶和颞叶之间的组织受损的病人,就有了脸盲症。这个,一早就记录在医学文献中了。有些患者是看不清别人的脸,有的是看清了,但分不清谁是谁,也就是说,对别人的脸型失去了辨认能力。”
“是啊,本来是熟人,结果形同陌路,这样的人生太痛苦了?”
“楼上,我告诉你个经验:细节!我就是靠细节来记住的。比如说我妈妈是卷发,她头发的波浪卷从耳朵后面一直垂到肩上。我就靠记住她的这个卷发来记住她。当然,如果她离我很近,我就不用看,可以闻她的气味,凭这个我也可以判断是不是她。”
“楼上,要是你妈妈把头发拉直了,你还能认识她吗?”
“不能。”
“我记得住我的一个邻居,因为她的嘴边有一颗痣,很大,老远我就能认出是她。”
“我能认识我的同学,因为他走路时左手和左腿一起伸出去,右手和右腿也是一起伸出去的。”
过了零点,群里聊天的人越来越少了。这位提问者继续提问:“你们能看得清电视上的人吗?”
“我从来不看电视,因为就算有个大明星天天在电视上出现,我也记不住她。遁了啊,晚安!”
“我也是。但我小时候很喜欢看电影啊。晚安?”
我怀疑这个人是小白。
没人接他的话了,我试探一下:“我小时候也很喜欢看电影。你小时候都看过哪些电影?”
他给了我一个再见的表情。
我要做梦去了。
我能记得以前的一个梦,大概是准备离开风镇的时候,1996年或者更早。
在梦中,我和父亲在一起。我们谈论家里的住房,和其他一些生活上的变迁。
我说:“爸,我一直想问你:我总是梦见我们家过去住的地方,我们在学校的森林边上,有一栋新房子。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还记得那房子吗?木头砌成的,整整齐齐的圆木,还流着松脂……”
父亲还来不及回答,有人来了,是学校的老师,和他讨论一些事情,于是,我再也回不到想和父亲讨论的问题上去。老师走后,父亲想起一件事,告诉我:“刚才我找到那份报纸了,就是我一直在找的那份报纸。”我笑着说:“好啊。”
屋子外面又出现了一些人,陌生人,他们也来和父亲说话的。我开始心烦。我就想安安静静地和父亲在一起,讨论一些过去的家里的事情。但是父亲微笑着和那些陌生人走出去了。我找他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经不在屋里。
我问弟弟:“看见爸吗?”
弟弟说:“他不是出去了吗?”
我若有所思:“哦,他找到了他的报纸,《参考消息》。妈妈如果回来,这个报纸会发一个消息。他肯定是又去买这个报纸去了。”
弟弟懒得应答。
我一直望着门外,看到街上人来人往。我开始感到紧张和焦虑:“他会不会迷路啊?”
极度的痛苦涌满我心头。我坚信,父亲回不来了,他因为迷路,或者还有其他的原因,不回来了。我感到绝望,想大哭却哭不出声,直到,从这个梦中醒来。
这个梦之后,我才真正明白,父亲真的回不来了。
我反复做的另一个梦,在梦中总是因为跟随别人去看彝族人跳锅庄,或者是看露天电影,然后迷失了方向。电影完了,热闹散尽,等我回过神的时候,大家都无影无踪了,旷野上就剩下我一人。
我这次走得太远了,回家的路依稀在前方,我能大概判断方向,却不知道眼前的路是不是真能带我回家。我心慌意乱,害怕天黑之前还找不到准确的路径,茫然向前奔跑。前面全是陡坡,我要翻过去。陡坡之后,又是大片的沼泽,我害怕沼泽。魔鬼总是要将人驱赶进沼泽……我快绝望的时候,发现沼泽其实是浅浅的溪流,溪水清澈,水里砂砾闪烁。我的破旧的布鞋,就像是纸做的,如果浸了水,就会变得稀烂,我脱下鞋,放在一个我认为能够记住、以后可以回来取的地方。沼泽变成了溪水,我心里充满了感激。
我来到一个小镇,它是新建的,大理石砌的房子,石头上灰白色的粗糙凹痕,是石匠们新凿出来的。还有许多房子没来得及装上窗户,一些待修缮的路段还堆放着石方,小白在监狱里砸的石方。街边一家接一家的小摊,卖一些毫无价值的旅游商品,小挂件、土布之类。我又开始恐慌,因为,我找不到家,找不到学校了。我记得就在附近,应该就在附近的。我甚至想起,我曾经几次梦见过学校的那些房子的,它们的位置、格局,在不同的梦中都是一致的。我又想,那些毕竟是梦,我不应该在一个现实的世界去寻找梦里的东西。于是,我尽量回忆,回忆它们真实的模样和位置。但还是不行,这个街道太新了,在这些新房子里,我是找不到以前的老房子的。
我换了一条街道重新寻找。
其实每一条新街道都是差不多的,我依然找不到我的家,我的学校。
我问街边抽烟袋的老人:“学校在哪里呢?在哪里呢?”
老人随手往前一挥。
我继续往前。
我又问另一个更老的老人:“学校在哪里呢?”
老人张嘴,露出他没有牙齿的牙床:“你是哪个?”
“我是学校里,周凤书家的。”我着急地说,“我是周凤书家的姑娘。”
“哦,周校长家的。”他也随手往前一挥。他们的挥手,都是随意的,并不表示我要找的房子在前方,而是表示一问一答这事儿算过去了,我不能再打扰他了。
我只好继续往前走,每经过一个老人,我都自言自语并尽量让他能够听见:“我是周凤书家的,我是周凤书家姑娘……”手机用户看昼的紫夜的白请浏览https://m.shuhaiju.com/wapbook/13622.html,更优质的用户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