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孩子已经长大了,他长到了12岁,又长到了21岁,他眉毛浓黑,肤色白皙,神情严肃。他没有上幼儿园也没有上小学,然后他直接读了中学,然后是大学。他越来越让我感到既熟悉又陌生。他爱上了一个同龄的女孩子,从大学回来,只是在自己发房间待了片刻,他便无声地离开,我知道,他是去那个女孩子的学校,在学校的草地上等她下课……
我们经历了2016年,2018年,2025年……我的孩子英俊、严肃、寡言。他那么坚定,好像他已经找到了自己认为是最重要的东西。他找到了什么?爱情?
我的漂泊感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比如1971年,穆姝老师死去的那个年头,1997年在南方与穆姝老师的魂灵相遇,2003年在成都、重庆和贵阳三个城市的游荡……那些岁月我是漂泊的,总是迷路,搞不清楚方向,一旦行走就迷途难返。而今,我是安静的,哪里也不去,从梦乡醒来,又回到梦乡。我的现实由幻觉构成,每一天都是巨大的环境,我进进出出,乐此不疲。
2019年的某天,我在地铁站,准备回一个微信后再进闸。我感觉到有人在注视我。有人即使是注视你的后脑勺,你也一定会知道。目光来自我的身后,像两束浅浅的光,有些瑟缩,又有些恶毒;既不想让我发现,又克服不了偷窥的欲望。
我迅速转身。
是一个瘦弱的老人,与我相向而行后回身看我,光亮的小脑袋上只有几根白发,一双小眼睛眼球洼陷,眼球上似有白翳。与我目光对视,他似乎摇晃了一下,又立刻站稳了步子,身体有些扭曲,但毫不回避,也毫不示弱,他脸很小,褐色,紧抿的双唇薄薄的,全是皱褶,包住牙床。我不客气地瞥他一眼,继续发微信。
他继续注视我。
我心跳加快,胸中涌出轻微的愤怒。我抬起头来,直视他。他干瘪紧闭的嘴,他眼睛里的不友好,就在一瞬间,让我感到寒冷。他仍然不回避我的目光,一双浑浊的小眼睛和紧闭的全是皱褶的嘴,显示出他强硬的态度。在目光的交锋中,他的强硬和不友好又慢慢渗出一些邪恶。我犹豫了一下,轻点手机相机按钮,对准他拍。
我拍了一张,看他一眼,让他知道我在拍他。他知道的,但不回避,依然阴狠地望着我。我想退缩了。我很纳闷,一个看起来如此猥琐虚弱的老头,他眼睛里的这种邪恶的力量,来自何处?
我又继续拍了几张,把相机放进手袋,瞪他一眼,进了闸门。
在地铁车厢里,我仔细看他的照片,渐渐疑惑起来。
我完全能够确认,照片上的这个人,就是上个世纪从五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初风谷中学的党委书记黄书记,黄麻风!对,就是他!尽管他瘦得皮包骨,干缩的面皮包裹住他的颧骨和牙床,我放大照片,在这皱缩的肉皮中,看到一个一个的白点——他当年犯天花病留下的痕迹。
我浑身难受,大脑空间充满了地铁行驶的低沉的轰鸣。
车门打开,我被喷涌而出的人群挤出了车厢。我的步伐变得沉重,一时感到茫然,不知道该去哪里,也忘了此次出行的目的。
然而,当我在人来人往的地铁通道里姗姗独行时,感觉有人紧紧跟随。
我怀疑是不是自己过于紧张了。
我又坚持走了一段,并且故意走错,转向另外一个通道,是一个一号线接驳二号线的通道,螺旋线往下,更深更远。每次我走进这条通道的时候,都感觉是在走向地狱,我前前后后的人们,我身边的人们,都在走向地狱……
我选择“地狱”通道,是因为在这个换乘的间隙,这个时刻这条通道里几乎没人。我想验证某人对我的跟踪,是不是只是我的错觉。
通道里只有我一人,我还是听见了背后的脚步声,有些细碎,也随着我的步伐加快而急促。我再加快步伐,便听见了身后紧跟而来的微微的喘息。在空气流动缓慢的漫长的通道里,我甚至都闻到了跟踪者呼出的腐烂的气息。
我突然转身。
是他!
我简直毛骨悚然了!
他的身体因为突然停止前进而摇晃了一下,与我距离不到1米。
“黄麻风!你,你要干什么?”叫出这个名字,我声音发抖。
“我老了。”他说,声音中气十足。他的风镇口音让我背脊发寒。这声音,这腔调,太熟悉了,仍然是当年教训我父亲他们时的那种高高在上的、因为有巨大的优越感所以十分冷酷无情的腔调。
“黄麻风,你老了,但您仍然是黄麻风!”
“我也认识你,我也知道你是谁。”他冷冷地说。
“你当然认识我,否则你跟踪我干什么!”
“我认识你,认识你父亲和母亲,认识……”
“对!”我稍稍平静一些,“我是周凤书的姑娘,我家就住在你家隔壁。你在六七年打过学校的每一个老师,尤其是欧阳南山老师,几乎被你打死。你六八年或者六九年的时候打死了郭医倌,还用剪刀剪破了他的脸。你在七零年学校建双层教学楼时贪污公款,教学楼建成了豆腐渣,那个长得很像陈少伦老师的年轻老师去教育局举报你,你说要让他人间蒸发,我们后来真的就没有看到过他……我是我父亲的女儿,我父亲走了,但他记得的,我也记得!”
他褐色的皱巴巴的小脸抽搐了一下。他想笑,但脸腮却因为紧张而轻轻抖动。不过,他很快控制了自己。
“你记得又有什么用呢?”他嘲讽道,“你记得又有什么用呢?”
他故意将话说了两编,加强他嘲讽的效果。
“你记得又有什么用呢?”他说第三遍。“一切都过去了,大家都离开了那个地方。我曾经想去整容,后来发现根本不需要。”
“是,你可以隐姓埋名,可以整容,但你为什么就改变不了你的口音?你的风镇口音?你能像藏匿自己一样,把那段历史藏起来吗?”
“历史这个东西……紫音姑娘……”
“闭嘴,不许你叫我的名字!”
“我记得你的名字。我在地铁口进站时就认出你来了。你毕竟是我认识的人,是熟人。我在这个城市里没有一个熟人。但是这里多好啊,我每个月有福利补贴,每个周末可以去社区免费理发。除了飞机,公交地铁我都可以免费坐,在医院,在政府的各个办事窗口我都有优先……”
“当然,你也可以优先去死!”
“紫音姑娘,你骂我有什么用呢?我已经老了,我活得很好,他们都死了,我还好好地活着。”
我再也控制不住,冲上去,抓住他胸前的衣服:“你老了,他们都死了,你还活着!你年轻过,是不是?你究竟杀了多少人?”
“我老了,我已经84岁了!说起来,我还比你父亲年轻一岁呢。”他毫不示弱。
我将他拖到通道边上。
“黄麻风,你躲到南方来了!难道,你真的可以,像狗吃屎一样,把你的那些恶行吃掉吗?”
他使劲挣脱我的手。我感觉到他虽然瘦小并且年迈,但他的力气其实大过我。
“我儿子是大领导,我女儿是老总。”他硬着脖子说,小眼睛傲慢地睁大了许多。“所以,我可以在这里生活,生活得比你们任何人都好!”
我很想给他一耳光,又担心会打死他。他看起来不像是活人,而是充入了黄麻风的灵魂的纸糊人,就像当年风镇街头人们怀着最大的恶意做出来并高挂在旗杆上的纸糊人。
“我问你,郭医倌是你害死的吧?欧阳老师是你害死的吧?”
他比我想象的还要清醒:“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们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杀死的人至少在50个以上!”
我愤怒地把他推到通道壁上,捏住他的脖子:“你双手沾满了血,很得意是不是?你还让小白坐了20多年牢!你害死了他的父亲,又毁了他的一生!”
他脖子上的青筋突出出来。我担心他会突然死去,放了手。他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其实,他如果和我厮打,我肯定不是他的对手。
他没有动手,他在笑。他的笑似乎快要控制不住,变成狂笑。
我冲他大叫:“为什么没有人审判你!你才应该去坐牢,去死!”
“我老了,我已经84岁了!”他“嘿嘿”地笑出声来:“我儿子是大领导,我女儿是老总。”
“你敢说出他们的名字吗?那个大领导和那个老总,你说出来!”
“你知道又有什么用呢?”他继续笑。
我举起手袋向他砸过去……警察抓住了我。
另一个警察伸手去扶他,他轻轻地在年轻警察的帮助下站起来了。
“她打我!”他对两个警察说,“她疯了!我不认识她,她却要打我!”
“我们都看见了!”年轻警察安慰他,“跟我们去做个笔录,我们会处理她。”
“我不去,”他说,“我老了,身体不好。”
“那我送您回家吧?”扶着他的年轻警察说。
“不要你送!”他不客气地呵斥警察,“送什么送!她打我,既然你们都看见了,就马上把她抓起来,拘留她!逮捕她!判她的刑!枪毙她!”
“还没到您老说的那步。”年轻警察说。
他又笑了。
警察拉着我的胳膊,要带我走。我对他说:“你是变老了,道歉你会吧?你要道歉!”
警察推着我走。我回过身,满眼泪水地对他喊:“你要道歉!”
这次,他抿着嘴,就像准备拍照一样,一只剪刀手举到脸的旁边,给了我一个更开心的胜利者的笑容。手机用户看昼的紫夜的白请浏览https://m.shuhaiju.com/wapbook/13622.html,更优质的用户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