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位大人如今只剩两位,加之冥界的大势随着天下浮沉而盛衰,司魂清楚地看到了地府的日渐萧条。这萧条并非是冷清,而是无数的亡魂皆眼含空洞,不再如从前那般为生死离回所困,他们日夜飘荡于冥界各处,令人目花,但司魂仍觉孤寂,连他也都变得话少麻木,常常默视每一缕亡魂的眼神,从而发觉现在的鬼是愈发像鬼了。
司魂也盯看过龙译的眼神。龙译同司魂一起分摊了地府诸事,实际上他比司魂所做更多,仿佛从不知疲惫为何物,只系这六界的生死。司魂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是老了吧,那样的年少盛气早在他身上消磨全无了。
至于醇凉,他已经好久没有见过她的眼睛了。他们已经相忘于这冥界里。
刚放下新押入地牢的亡魂的名册,司魂揉了揉鼻梁,对一旁的鬼差说:“照往常去办吧。”“是。”声音落下没一会儿,司魂又听见鬼差说了一句:“见过司命大人。”闻声睁开眼,见龙译正朝自己走来,神情似乎不大对劲,司魂以为是地狱或地牢出了什么事,“发生什么了?”
龙译:“司魂大哥,我姐好像喝了孟婆汤。”
“什么?”
“她现在连我都不认识了。”
司魂匆匆奔上望乡台,刚踏上最后一级台阶,一路以来的气性瞬间失散,心中顿了顿,他又扭头下去了。久违的脚步声逃不过醇凉的耳朵,“天涯。”她把他给叫住了。
司魂停下步子,背对她说:“我忘了我不能见你。”
这从不能成为阻拦他的理由,司魂的谎言在醇凉这里是无处遁形的。“你有话要问我。”既然她都已明说了,司魂也不想对她所隐瞒,于是坦诚质问道:“是你给龙城端的孟婆汤?”
醇凉:“是她自己要喝的。”
司魂一直站在台阶上不愿进去,听着她的解释默不作声,僵持再一次降临孟婆亭。醇凉走到亭子口,朝下说:“怪我擅自做主?”
“没有。”“生我的气了。”“我说了没有。”司魂不想表露出他的烦躁,可自己像是被另一个充满戾气的“司魂”给裹挟了,“对不起,”他说,“我还是走罢。”
“我若不与你把话说清楚,这层枷锁会一直紧锢于你心里。”醇凉又一次叫住他,“就当是让我看你一眼也好,请在这儿留步一刻。”
醇凉看见他把头垂得很深,似乎要把另一个“司魂”给藏回去,他厮杀于一个别人看不见的战场,和自己为敌。深吐的一口气像是得胜的号角声,司魂终于缓缓转向她,目光平和,一上一下的两人视线交汇,一场有关龙城失忆的交锋消释于她的私心里。
“那天我不疲地劝她放下,没想到她竟用这等下策。”
“孟婆汤的确是最下下策,可它给了多少世人逃避的机会。龙城还不过是个孩子,没办法像你一样捱过那种时日,所以只好选择麻痹自己痛苦。若你是我,看着原本活蹦乱跳的龙城变为一个日渐憔悴的木人站在你面前,求你给她一个解脱,你又是否能拿出一手上策?”
“我自然知道不该怪你,只是醇凉,你想没想过等苏子幕出来以后,我该怎么跟他交代。”
“这是龙城的选择,不需要你来交代什么,苏子幕是个明白人。”
“我怕她变不回原来的龙城了,此汤一下腹,岂还什么解药。就像虽然你已恢复记忆,我却仍总觉得你哪里变了。”
“可我还爱着你,”醇凉说,“龙城也是。改变并无什么,那是万物为应对瞬息万变而保全自己的天性,斗转星移,沧海桑田,改变一直都在。又好像你,从前你是何等的逍遥,谁人给得了你拘束,可如今你心里再也不能放下地府,这又有什么不好?就让龙城逃避一千年吧,若苏子幕在底下有知,也会愿意的。”
司魂只觉得有心无力,“也罢。”
醇凉:“凡人间有一句话。”
“什么?”司魂问。
“儿孙自有儿孙福。”
刚给渡魂台的鬼差交代完一些事,奈何桥上刚好正午雾散,司魂看见龙城正在桥下站着,他还没有勇气去面对这个新的龙城,在桥上踌躇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下去了。龙城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回过身来,刚想问来者何人,瞬间又把话一转:“你是……司魂大人?”
司魂低落里带着疑惑:“你如何知道?”
“我有块儿玉,上面写了个刑字,他们都说那是司刑大人的,你的帽子上也有块儿玉,写的是个魂字,那你不就是司魂大人么。”
司魂嘴里酝酿了半天,自顾自地神叨着:“我教过你剑,教过你吐纳,教过你法术,还教过你......”龙城抢过话来:“那你就是我师傅喽。”“对,我是你师傅。”司魂略微低下了头。
“师傅。”龙城唤了一声。
“你叫我什么?”
“师傅啊,你不是我师傅吗?”
“是。”司魂轻声应答,然后又问:“你有哥哥么,你可以叫我哥哥的。”
“有个自称我四弟的人说我是北海的长子,那我应该没有哥哥的,还有人说我是北海的太子,可我也不是个男人啊。”
“算了,你还是叫我师傅吧,以后我会教你东西的。”
“谢师傅。”
“你到这里做什么。”
龙城看着流向远方的忘川河,说:“之前我去望乡台看那位姐姐熬汤,然后就不小心被桶里的水溅到了,那水溅在皮肤上极苦,我问她这是什么水,她就给我讲了忘川河的故事。我不信这么苦的河里还会有人,所以就过来看看,可这河被夕阳照得粉红,什么都看不到。师傅,河里真的有人吗?”
“有。”
“那他们为什么会在河里?”
司魂没有回答,只是说:“你以后常到这里看看,河里人的日子很孤苦。”
“哦。”龙城似懂非懂地回答。
司魂递给龙城一块儿玉,龙城接过来,见上面写了个“阳”字,“这是?”
“这块儿是你的。”
龙城不确定这块玉是不是她的,不过既然别人给了她,她就顺手收下。“师傅,四弟说北海给我们祭来了祭品,我先去看看,等回头拿些给你送去!”
“去吧。”
“师傅再见!”龙城边挥手边说。
司魂带着微笑目送她走远,嘴角随着龙城身影的渐渐消失而一点一点垂下,直到面无表情。转身对着河面,他说了一句:“对不起。”
河水突然拍出一个很大的浪花,像是河底人的回答。
十年后。
“师傅,桥上的人在做什么?”“收集桥上的雾水。”“收集雾水做什么?”“用来熬孟婆汤。”“那又为什么要熬孟婆汤呢?”“为了抹去错误。”“师傅,我是不是也喝过孟婆汤,那我犯什么错误?”“你没错。”“可师傅刚刚不是说……”
司魂目断远方,颇有深意地说:“一定有人错了,但不是你。”
“那是谁呢?”龙城继续追根究底。
“我们不知道——”
伴着回忆里的对话,一曲笛音停,龙城疏缓一口气。
忘川河还是那个样子,不知疲倦地奔流,尤为喜欢用自己的身体映出夕阳的颜色,像是一个钟情而的隐忍的人,默默将自己活成另一个人的模样。桥上的鬼差依旧手执着网兜,在收集浓雾凝结成的水。那段对话出自于龙城记忆的初始,司魂如当年他所承诺的一样,教了她法力,教了她尘世的万相。
十年里,每当看见有亡魂从那河中飘出,龙城都会去询问他们河中可还有人,所有亡魂都只回答一个“有”字,然后就急着去赴迟了千年的缘分。龙城每每听完就会暗想——这条河中究竟藏匿了多少缕亡魂,她究竟是在为谁而吹笛。
这时望乡台上传来经文声,龙城闻声看过去,接着回头对河面碎碎念道:“亭子里的姐姐是个怪人,总喜欢对着一堆死花念经;我的那个师傅也是个怪人,明明他经常路过望乡台,却和亭子里的姐姐连个照面都不打,两人非要等到之后借块儿石头来说话;还有我的四弟,整日就和地衙里的红胡子老头商量大事,其余什么事情都不理。”
身边的怪人是不少,可若她遇上了从前的那个龙城,定不能接受世上还有这等荒唐的人。原来长大根本用不上一千年,只一碗孟婆汤便令人脱胎换骨,现在的她像个小家碧玉。
龙城没发觉那经文声已在某时停止了,此时脑中突然响起司魂的声音:把阳玉给她。
“我师傅又要和那位姐姐说话了,等明日我再来看你们。”
龙城凌波微步,不急不慢地登上望乡台,连那步伐子的大小都在表明她已变成了另一个龙城。缓缓的几步路,时而能听见落叶声碎,台阶上厚重一层落叶垫得人鞋底轻软。今年的春,司魂搬来一株小梨树做醇凉的寿礼,并用内力护它能在冥界这阴煞之地生长,孟婆亭里放上这么一株奇特的物件,精致得不合时宜。司魂能够让它承受住地府的阴气,却无由令它逆反季节而常盛——现在阳间正清秋,望乡台上的坠叶亦是铺满了香砌,这些落叶让破败的望乡台添了些灿灿的暖色。
龙城进到亭子里,把阳玉递给醇凉,“姐姐,我师傅要与你说话。”
“告诉他,我很忙。”
龙城环视孟婆亭,里面空落落的,根本没什么可忙,不过就是灶台子上的那点事,“姐姐,这个借口你已经用了三次了,师傅不会信的。”
“照我话转达给他,他会信的。”手机用户看离回书请浏览https://m.shuhaiju.com/wapbook/26567.html,更优质的用户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