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城想不懂,为什么平日那么睿智的师傅会相信如此低级的谎言,可他偏就信了,只应一句:“我知道了。”
冥界是个很奇怪的地方,就像师傅和那位姐姐,龙城用了十年的时间都没弄懂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有点像奈何桥前不肯投胎的眷侣,又有点像黄泉路上相互怨怼的仇人,有的时候又干脆就像投胎路上视若不见的陌生人。
“师傅,姐姐明明在骗你啊,她一点都不忙。”
这个多管闲事、不会装糊涂的性子还是很像原来的龙城,司魂回答道:“她忙在你看不见的地方。”
“那是什么?”
“忙着活,忙着死。”
“徒儿又不懂了。”
“你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不知道,也许有了以前的记忆,我就会知道的,可现在我就这样整日游走在地府,并不知道师傅所说的意义。”
“这就是了,有了爱恨便忙着爱恨,没了爱恨便直白地忙着生死。”司魂收势睁眼,打算忙事情去。
“师傅,我以前有爱恨么?”龙城怕他走了,追问道。
“你很爱你的父皇和弟弟龙译,也恨杀了你的魔君,这就是你过去的爱恨。”
龙城总觉不那么简单。地府里的人她大多都清楚了,很多以往的烟云也听师傅讲了许多,但有一个人的名字她却只听别人提过三两次,——那个传闻中的司刑大人。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她似乎刚刚失忆,鬼差告诉她,说她手里拿的那块刑玉是司刑大人的,后来她去找鬼差问个究竟,却只得到鬼差的满面的惋惜,不对,不是惋惜,像是一种同情,在同情谁呢,司刑大人么?
可龙城怎么觉得,那些鬼差有点像是在同情她。
而后来,冥界无一人再提过“司刑”这两个字,仿佛司刑大人从不曾存在过,只是她刚刚苏醒时独自做的一个梦。
龙城莫名地认为这件事与师傅有关,因为他有足够的权力去禁止鬼差们议论一件事,而且他总不让自己去看三生石,说是一旦她看了,就会造成天翻地覆。
可每个亡魂都在投生之前去看一遍三生石,天并没有翻,地也没有覆,为何偏她不能呢?
龙城决定今日要去试试那块三生石。不知从哪日起,石前多了两个守石的鬼差,他们拦住龙城说:“司阳大人,您不能看。”
“为什么?”
“只有投胎的人才能看,否则会有大灾。”
又是这些老生常谈,龙城没得到什么新解,也不敢硬去一试,因为阳间最近的确灾害频出。龙城无趣,又到河边去了。望着河面,龙城又开始猜测那位司刑大人会不会也浸在这河底?听闻说,浸忘川一千年,即可得偿所愿,如果那位司刑大人真的在这下面,他所求的又会是什么呢?
龙城想起师傅说过的话:有了爱恨便忙着爱恨,没了爱恨便直白地忙着生死。
大抵也离不开爱恨两字罢。
醇凉刚打开锅盖,这时一片黄叶飘了进去,浮在红汤上,两色相衬,透着秋意。醇凉微微弯起嘴角,将那片叶子从汤面上拈了出来。盆里的梨树谢下了许多这样的黄叶,伴在她脚边,飘到她手旁,她终于明白司魂所说的一叶知秋了。
过去几百年她总想着如何离开这个地方,如何做一个有记忆的人,现在她恢复了记忆,却再也不想着亭子以外的世界。心若纳得下大千,也就无须渴求着踏及天涯。
她从没像现在这样安然过,什么都不顾,由着时间消耗生命。
现在只要耳边能听到别人提他一声,似乎就已经喝满了酒,走遍了天下,在他怀里睡过了整夜。
其实司魂也如是,听龙城转达她的一句“很忙”,就仿佛已经见过了。
守着这段情分,他们谨小慎微。
龙城蹲了下去,将手指慢慢凑近河水,还没等她下好决心,一个浪拍岸就将她的整个手背都打湿了,龙城赶紧收回来揉揉。真是苦啊。冥界多么奇怪,苦本是口舌上的感觉,却可以在肌肤上发作,龙城吹了吹伤处,又开始琢磨那些浸在河里的人究竟是怎么过的,究竟什么样的所求能够让他们甘愿如此换取。
司刑大人会在这里吗?
他又会想要求什么。
“喂——”龙城对着河面喊了一声,虽然明知除了水声什么也得不到,她还是想要试一试。“司刑大人,你在这里吗?”
亭中的醇凉听见龙城在喊“司刑大人”,不禁皱下眉头,她也受了司魂的传染,眉上不时地挤出山峦。
果然没什么结果,龙城悻悻而归,这时望向台上又传来了经文的呢喃声。
乘音而去,龙城打算再回到岐地练剑,听说等再过几日,陆判大人就会对她委以新任。是啊,所有被称作“大人”的人都整日劳劳碌碌的,像是师傅,他每天都忙不完的事,仿佛连看人一眼的时间都没有,常常是一句话刚撂下,人便去了,唯有偶尔的打坐是他难得的消遣。初几年,还能常常看到他和姐姐用冥玉传话,可是这几年他们的交谈越来越少,和那位姐姐的话一少,师傅的话就彻底的稀罕了。
除了自己和那位“司刑大人”,所有阴使都忙碌极了,如此,龙城开始觉得那位无影无迹的司刑大人是自己的伴儿,可等过几天自己也开始忙起的时候,就只剩下司刑大人一个了,龙城竟莫名地觉得对不起司刑大人,可又好像身负着谁的期盼,她必须去担起阴使的职责。
陆判的旨意下来了,命她去接管渡魂台,而龙译则被调到了地狱去。那地狱她见过,除了冰山地狱,其余的都很骇人,那儿的差事一定很苦。
不知道司刑大人管的是哪里的差事呢?
司刑大人已然成了她幻想中的朋友,她有时不禁怀疑起这个人是否真的只是她的幻想,因为除了她,十年来并没有人再念叨过这几个字,可手里的那块刑玉又证明司刑大人一定是存在的,那他去了哪儿?是已经投世了么?
“从此以后,我不能常来给你们吹笛子了,因为我不再是个闲人,要掌管渡魂台去。”龙城对着河面自言自语道。“如果受不了就出来吧,没什么值得你们遭这样的罪。”
一个很大的浪花拍打起来,但丝毫没溅到龙城身上。
“姐姐,阳间马上就是冬天了,这棵树现在光秃秃的,太难看。”
“春天很快会来的。”醇凉在灶前烤着手,不知怎的,冬天一年比一年寒冷,连冥界都沾上了冷气,彼岸花都长得小了些。
“姐姐,你头上的簪子好看。”
“我也这么觉得。”
“是师傅送你的吗?”
“是。”
龙城举着醇凉的镜子,看着镜中的脸说:“师傅为什么不送我这些好看的东西?只给我什么阳玉、龙泉珠、子牙剑的。”
“因为你师傅把钱花光了,没钱再给你买了。”
“那……”龙城试探道:“司刑大人是个喜欢送东西的人吗?”
醇凉搓了搓手,“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见她没有虚假地回答从无此人,龙城继续打探下去,“其实我好奇很多年了,既然这块刑玉在我的手里,那么司刑大人跟我一定有不一般的关系,姐姐,你告诉我好不好?”
“既然被忘掉了,就不该拾起。”
龙城没问出来结果,只好离去。刚走到地衙,远远瞧着白无常站在门外,像是在等什么,又不敢光明正大地等在正门口,龙城走过去与他打招呼:“七哥,你怎没和八哥去捉魂呢,为什么站在这里?”
白无常像是很怕龙城的声音过大,被门里的人听了去,赶紧将她拉到一边,嗫嚅道:“属下在等司魂大人。”
“你找师傅什么事?”
“回司阳大人,属下……属下想求司魂大人给张还阳咒。”
白无常的舌头长年在外面吊着,因而平日是不怎么说话的,只管拎着链子索魂,现在一与人说起话来,吐字就十分的含糊,龙城听得很吃力。
虽然醇凉做孟婆的时间长到既往无有,但与无常比起来还是微不足道的,因为从来没有人替代过他,他在地府里做无常的年月已经难以数清了。府中的鬼差常称他为七爷,称黑无常为八爷,因着他们的资历,连龙城也以七哥、八哥唤作二人。
白无常的舌头令人很容易就猜到他是吊死的,但上吊自尽的原因却鲜有人知。
“还阳咒。”龙城重复他所说的那个东西,“你要这东西作甚,若有正用,师傅一定会给你的,你没必要这么战战兢兢,但如果你有别用,我劝你还是不要等了,师傅手腕很严的。”
白无常当然知道司魂的手腕,这一点他比龙城还了解,可某个原因驱使他必须顶着风险也得求来一张,“司阳大人,您能否帮属下去跟司魂大人求求情。”
“看来你还真是有不大正当的用处,如此师傅那边你便不要想了,我有办法从别处给你要到,只是我怎么确定你不是拿它做坏事呢?”
“回司阳大人,属下以自身起誓,绝非歹用。”
“既然不是歹用,你干脆就与我讲了,又能如何?”
白无常踌躇了半天不肯言明,龙城忽然觉得他有些可怜,便不追问了,只说:“七哥,我可以帮你求来还阳咒,但你也帮我一件事好不好?”
“大人请讲!”白无常眼含热切。
“给我讲讲司刑大人的事。”
“这……”白无常再次犹豫起来,仿佛再重要的事都抵不过“司刑大人”的秘密,“司魂大人下过命令,不许我们提及有关司刑大人的事。”
果然是师傅的原因。“你偷偷告诉我,我保证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这……”白无常迟疑了下,最后晃着长舌说,“好吧。”
白无常没胆子逆司魂的旨意,所以龙城只从他那确认到两件事:一是司刑大人过去掌管地狱。二是司刑大人的确就在忘川河底。
龙城又到河边琢磨去了,瞧着手里的刑玉,她忽然将其朝远处一掷,刑玉伴着水花消失在河中。
龙城试着用阳玉说:司刑大人,你在下面吗?
没有回答。
刑玉似乎沉没在无底的涌流中了,司刑大人或许没拾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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