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城中心处的中牧监丞府,门前有两座等人高的青玉石狮子,鬃毛凌厉,栩栩如生,在漆黑的夜色里,张牙舞爪,镇守中门,很是威严。
紧闭的厚重大门口站着四个府兵,腰配单刀,身穿暗红色的府兵制式盔甲。
北边监丞府的后门处,也站着四个人,两个监丞府的府兵,两个身穿黑色皂衣的县丞衙役。
两个衙役昏昏欲睡,打着哈欠。
梁国新帝继位之始,就在帝师商元的谏言下初试新政,小小的落叶城便是针对国朝冗官制度下的新政举措施行的第一块试验石。
一座城池,即使再小,在国朝的历史上,从未有过以从八品的中牧监丞担任一方主事的先例。前国朝皇帝梁雍缠绵病榻时,落叶城总设两府三司,以城牧府总督内外事,下辖监丞府、县丞司、驿丞司和典狱司。
五年前的那场巫蛊之祸后,原城牧张怀山因守备不力、纠察不明被弹劾治罪,其后在嘉丰元年的四月,朝廷整顿吏制,撤销典狱司,将本属于典狱司的权利分封给了监丞和县丞两府。
那时的落叶城官备虽整,但由于地势和朝廷的关系,城备依然不足,对于原城牧的罪责指控,多数人都知道是遭了无妄之灾,私下里谈论张怀山不过是新政下的牺牲品而已。
国朝的吏部尚书屈邑老大人就曾多次上表告老,孝贤太后听政期间,以皇帝尚幼、辅政不荣孤的理由多次驳回,而兵部尚书和本朝太尉谏言南部边陲的落叶城应加大城备,扩充军整的劄子也是泥流入海。
自从新帝继位后,孝贤皇太后听政垂怜、勤于国事已有三年,身体每况愈下。十二岁的国朝皇帝梁乾行孝躬亲,每奉汤药必亲尝。
国朝皇帝年岁虽小,孝名在外,传言曾有多次前往崇玄观烧香祈福、替母求药的事迹。
监丞府内的会客厅内,两个男人对坐饮茶。
县丞黄大人依旧是身穿便服,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位鼻直口方、棱角分明的刚毅男子。
观其面貌颇像是武人出身,此时坐在会客厅的茶桌前待客,竟是身穿文服,奇怪的是给人的感觉非但不显突兀,反而灵犀间生出些随和、儒雅的气质来。
黄维和与他是老相识了,不觉得如何奇怪,他喝了一口茶,说道:“许大人,苗岭那边似乎有所异动,前几日城东二十里外的田李村发生了命案,据衙差调查,基本证实是中了苗疆蛊毒。”
对面那人嘴角翘起,伸手拿过茶壶替他续满茶水,接口说道:“维和,你我多年老相识,怎的还是如此生分?什么大人不大人的,唤我一声茂才兄委屈你了?”
黄维和微微皱眉,他与许茂才相交多年,一向知晓他的脾性,当年许茂才做正七品武官宣正郎的时候他俩就认识。
后来在自己被调任落叶城做县丞的一年后,也就是嘉丰元年四月的那场大洗礼中,原城牧府被改制成了监丞府,许茂才左迁外放落叶城与他成了难兄难弟,摇身一变,从正七品的宣正郎下调从八品的中牧监丞。
至于许茂才因何种原因被贬,又单单为何是他?而落叶城在历经五年前的那场巫蛊之祸中自己为何不被贬官,还能意外兼任驿丞?种种原因与内幕,他也是在年前最近时日才被有心人告知些许内幕。
此事牵扯之大,有心人布局之广,时日之长,黄维和不敢深究。
世人所知的落叶城不设城牧,单单以一府两司掌控全城诸事皆以为是城池纵深靠内,狭小的缘故,其实落叶城的地利不过是有心人瞒天过海,取以新政的计谋。
就像某些官员,看起来圆滑世故、四处逢迎,不过也是韬光养晦的权宜之计。
黄维和也是无可奈何,轻叹说道:“许大人,你我此时谈论的是公事,该公私两分才是。”
许茂才拿起一杯茶,学着黄维和的样子故作深沉的细声轻叹,言语间与黄维和所说一般无二。
黄维和手指敲击桌面,仿佛恨铁不成钢般般疾言厉色道:“大人,许大人!”
许茂才喝了口茶,放下茶杯撇了撇嘴,啧啧道:“果然还是此茶喝的习惯,好茶!”
“大人既然喜欢此茶,明日我便派人给大人送来几罐,保管大人喝个够。”黄维和在一旁拆台。
监丞许茂才斜眼瞅了瞅旁边的黄大人,见他吹胡子瞪眼的模样有些心满意足,不再打趣。
“可是那刘伶去查的?”
黄维和点头说道:“正是,此人能力出众,此番日前去调查五仙教至今未归,只怕有事发生。”
许茂才眉头一挑,轻声说道:“维和,你知晓我为何会看重此人么?”
黄维和哪里知晓,刘伶入职公门前,监丞大人还未左迁至此,两人之间也未曾听闻有何私交。
自己还一直纳闷呢,怎么这位监丞老友如此看重一个衙门小小皂吏?监丞府上下能事者不敢说很多,可强过他刘伶的也不少。
公门修行得修一个“度”,私下交情可不能作为官场上可以慢上的香火,每用一分,不知不觉见间,说不定哪天就会烫手。
许茂才见他神色,微微一笑说道:“你既已知某些内幕,我便再知会你一些。朝廷选做藏兵之所,借口出兵罚罪只是下策,收拢民心、整肃江湖取的是大义,如何才能归化苗山的数万之众,用作一只他日攻坚的利矛,才是上上之策。那刘伶是巫蛊之祸的幸存者,他的恩师金刀曹刘五年前更是享誉一方的江湖雄杰,看重他不过是上头博弈棋盘上的一颗棋子罢了。”
黄维和听出些许苗头,说道:“既如此,那刘伶至今未归,若一旦出事,是否。。。。“
许茂才轻轻摇头,“五年前先皇重病,群臣谏言加兵肃整有违天和,陛下口称天子,首恶既已伏诛,当怀柔养德,以慰龙体。可惜如今孝贤皇太后凤体欠安,陛下存孝,上面已有明令,此事还得缓一缓才行。”
黄维和轻轻点头,说道:“刘伶已是朝廷小吏,如若今日果真出事,事关朝廷体面,确凿证据在场,该当如何处置?
还不等监丞大人回答,黄维和便自问自答说道:“诛首恶?那他日一旦兵起,岂不是坏了上头的算计?”
许茂才哈哈一笑,“你放心,那刘伶死不了。”
黄维和见他神色笃定,纳闷的很,心头腹诽,“莫非五仙教那边安插有朝廷的眼线?”
只是念头刚起,又给自己否定了。
那苗岭群山千沟万壑,五仙教那群人的手段何等凶残?何况刘伶独自探访苗寨连自己都不曾事先知晓,若五仙教真要再度闹事,杀人不过须臾之间,就算真有朝廷眼线又如何来得及?
黄维和长舒了一口气,问道:“那眼下之事当如何处置?”
监丞许茂才神秘神秘,看着这位昔日的好友漫不经心的回答道:“你是说,一旦前几日的命案涉及苗人,证据确凿情况下,该如何结案?”
黄维和点点头。
许茂才哈哈大笑,伸手倒了两杯茶,举起一杯对着县丞大人说道;“既然不涉及朝廷命官,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杀人者偿命!至于后面的事该如何,你我听命行事而已。”
黄维和转头四下看了看,见会客厅内此时除了他们两个,并无一人。
他向许茂才使了个眼色,压低嗓音轻声问道:“你跟我说句实话,你下放到此两年多了吧,你的那位恩师就没给个说法?”
许茂才嘿嘿一笑,“怎么这会儿不喊大人了?”
黄维和伸手敛袖单给自己倒了杯茶,拿起茶杯抿了抿说道:“公事谈完了,现在只是老友间聊点私事,还叫大人未免显得太过生分了不是,茂才兄?”
许茂才可不接他这一茬,啧啧说道:“哎呀,这有些人呐一会儿大人一会儿茂才兄的,听得让人糊涂,只是可怜的是某人管我叫大人的时候,还是我给他奉的茶,这会儿改口了,我却是连口茶水都没喝上,真是伤心呐。。。唉!”
话没说完,就装模作样的一手去拿茶壶,一手轻握拳头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自己的胸口,一副受伤的可怜模样。
黄维和一拍额头,又来了,这个老不休的玩意儿怎么会是当年那个“千骑出金蟾,风雨宿西河”的年轻将军呢?
眼前的家伙好像自从那件事后,认识自己以来,就一直是这幅玩世不恭的样子,比起以往少了好多锐气。
在邻国上邦眼里,国朝一直被讥讽为开智不足的苗人,文不成武不就。
国朝虽有心整顿,但一直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重文轻武的现象一直绵延到今朝才有所缓解。
至于为何当年被誉为梁地“文章天授”的文若先生久不朝仕,个种缘由恐怕整个梁国朝知晓的人都不出一手之数。
黄维和见他装模作样的拿茶壶,气的冷哼一声,伸手抢过在他面前的杯子里倒了满满一杯。
黄维和之所以有此问,一是为了他打抱不平,二来未尝没有气愤他不思进取的意味在里面。
要知道国朝自新帝登基以来,文武两臣的庙堂关系与地位都得到了很大程度上的缓解,而他的那位恩师正是一手促成此事的国朝帝师。
被誉为极有可能是继南梁开国以来权柄最重的外臣之首。
许茂才是一位难得的将才,不该年纪轻轻的就被丢在这里,他今年不过才三十二岁啊。
在未来的国朝局势里,大有可为。
许茂才可不知道面前的好友思前想后的为他顾虑这么多,自顾自老神在在的拿起那杯茶水,慢悠悠的喝着,一脸陶醉。
黄维和见他不说话,也懒的再问,喝完自己杯中的那点剩余茶水,将杯口倒转往桌上轻轻一扣。
起身朝监丞大人行了个礼,转身就走。
许茂才听他出门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放下茶杯,满脸笑意。
原来自己眼中的家伙一直都是老样子,多年来丝毫没变,还是那么喜欢一板一眼,公私分明。
他望着客厅的大门方向,神色专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这个年纪已经不算小,还只是区区一城县丞的许大人就这么一直呆坐在桌前,双眼直视着前方屋外的黑夜,怔怔出神。
恍恍惚惚间,前方月色晕染的道路上好像凭空出现了一队人马,千余之众,俱都披甲执矛。
领头的是一位银甲白袍的青年将军,面色刚毅,部队向着前方急速行军,马蹄踩踏地面的声响整齐划一,犹如一声声雷,震撼人心,不绝于耳。
行军前方的大纛上,一个大大的“许”字迎风招展,在风雨兼程的夜色里猎猎作响。
“啪”的一声,那只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握在手中的茶杯砰然碎裂,茶水混着碎瓷片散乱一地。
许茂才被手心传来的的疼痛感拉回现实。
他看也不看地上的碎茶杯,起身来到了书房,轻轻拧转书桌上的那枚青瓷笔洗。
咔咔闷响的机括声中,靠墙的书架从中分开,露出了一间小小的密室。
许茂才缓步进去。
密室不大,迎面的那堵墙壁内嵌着一排书架,上上密密麻麻摆满了各色书籍。左边的一张长桌上陈设简单,不作细表,入口处等人高的墙壁上方两盏油灯烧的呲呲作响。
最惹眼处在于,正对长桌对面的那堵墙面上,悬挂有一副堪舆形势地理图,上书几个大字:“北庭五境详实”。
纵横交错,密密麻麻箭头淋漓的长卷右下方,用端正的小楷写着几行小字:“嘉丰元年,对月小酌,忽忽然有兵戈交击之声入耳,刀斧悬颈之际常夙兴夜寐观图自省,以备不虞。”
在书架与地图的之间的墙角处,一副银白色的盔甲孤零零的悬挂在衣架上,在寂静的暗室里独自闪着光亮。
许茂才来到那副地图前,双手负后瞧了半晌,看不清表情。
入口处的油灯被风一吹,摇曳不定,忽明忽暗。
战甲经年尤新,将军等闲白头。
落叶城城东门的福客楼内,李云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瞅着手中那块绣有大红色山茶花的棉布帕巾,也不知道看了多长时间,似乎怎么也看不够。
微开的窗户透过些夜风吹进屋子,李云风抱着那块帕巾沉沉睡去。
邦邦邦,二更鼓响,落叶城晚上的街道上行人更少。
也不知睡了多长时间,床上的李云风眉头微蹙,像是被惊醒了一场好梦。
他嘟囔着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墙边那扇未关严实的窗户被大风吹的噼啪作响,台前的那盏烛火早已熄灭,烛泪满桌都是。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李云风就着亮光来到窗子前,远处的黑夜中传来滚滚雷声,轰隆作响。
半睡半醒之间,窗外已是电闪雷鸣的可怕光景。
李云风大吃一惊,急急忙忙的关好窗户,犹自心神戚戚。
落叶城似乎风雨将至。手机用户看斋行记请浏览https://m.shuhaiju.com/wapbook/63139.html,更优质的用户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