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辅先生突然上了折子辞去首辅一职,这本就够让朝廷上下震惊了,谁知他第二日就离开了京师,据说是回了故乡江陵。
这个消息实在太过突然,满朝哗然,几乎让整个内阁六部都乱作一团。
在晏清看来这也是毫无预兆的,至少,江惟仁最后来见她的时候,说自己会离京一段时间,却并没有说是为什么。
最后一次见他是在两日之前,她那会儿午睡刚醒,脑子里还是浑浑噩噩的,这一段时间以来,不知为何她格外嗜睡,醒来脑子也要许久才能彻底清醒过来。
他进来的时候,她正迷迷糊糊地坐在榻沿,发鬓微散,眼神朦胧。夏日午后又热,睡了一身的薄汗,此刻颊上如染着凤仙花汁一般的胭脂色,有着一股不自知的媚态天成。
他定定站着,就那样看着她。
晏清被他的目光盯着,有些双颊发烫,嗔道:“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江惟仁慢慢走过去,坐到她身侧,伸手微微一揽,晏清便顺势靠在了他的肩上。
她这些时日,一睡醒就格外乏力,这会儿靠着他,总觉得胸口闷得慌。
他看到她枕侧的那柄团扇,就拿过来替她轻轻扇着。
两个人一时无话,都贪恋着这静谧相处的一刻,前次为了曹昱的事她跟他吵了一架,使气走了,又拉不下脸去见他,其实心里是盼着他来见自己的。
“还在生气么?”良久,他轻声问。
她赌气不肯回答,心里却骂他傻,若自己还生着他的气,这会儿又怎么会靠在他怀里。
“清清,我可能会离京一段时间。”他平静地道。
晏清一惊,将下颌支在他肩上,盯着他问:“为什么?”
“想回江陵一趟,”他淡淡答,又看着她缓缓道,“扶缨是个老实的,却不够聪明。陈敏呢,倒是可靠的,这儿你放心,他如今升了秉笔,又是张芳手把手带出来的徒弟,张芳得慈懿太后的信任,你有事让陈敏去办就好。”
晏清皱着眉,疑惑地看着他,“你回一趟江陵,何至于要交代这些?”
江惟仁笑了起来,他容貌清俊,眉目淡雅,这样一笑之下若有灿灿流光。
他一边笑着,一边将她搂得更紧些,轻轻道:“你还不知道我?便是离开你一天,也担心得紧……”
他这样一说,晏清的疑惑也卸下了,瞪了他一眼,“油嘴滑舌……”
“前日来给你诊脉的两个大夫,留在京中的,你若有不舒坦的时候,让陈敏去偷偷召他们进宫,知道了么?”
晏清点了点头,见他忽然又从怀中掏出一物,对她道,“这信是我写的,”见晏清接过去他又道,“先别看……”
“那什么时候看?”她抬眼问他。
他凑得更近,“想我的时候再看。”
“那我不看了。”她扭过身去。
江惟仁笑笑不说话,眼中带着宠溺之色,低头在她额上吻了吻。
晏清没想到,那日他只对自己说了一半,他说了他会回江陵,却没说他会致仕。
朝廷中的动荡也是从江惟仁走后开始的,曹昱开始正式执掌京畿卫戍,大批更换了京中的将领,内阁则是群龙无首要停摆一般。
尤其是户部,户部尚书这几年是六部堂官里最轻松的一个,因为大部分时候都是江惟仁直接到户部衙署去核算账册,他过目不忘,国库的钱粮收支,一笔一笔全在他脑子里,他这一走,让户部尚书左支右绌,忙得焦头烂额。
朝中不少人上书,请陛下召回首辅大人,曹定真只让张芳压下那些折子留中不发。
江惟仁不仅是内阁的首揆,还是给赵元授课的主讲师傅,他刚一走,曹定真就为赵元重新选定了侍读主讲,赵元自然是不大愿意,执意问江惟仁到底什么时候会回朝。
曹定真却道:“江先生为国事操劳了这么久,如今身体不济,回乡休养,陛下应该多多体谅才是。”
她如此说,赵元自然不好再提请回江惟仁一事。
晏清不知道江惟仁为何会走得那般急,可她就算再迟钝,也明白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况必然是不容乐观,他才会如此隐瞒。
她忽然想到了江惟仁留下的那封信……
看完了信,晏清便直接将那信纸烧了。
“扶缨!”她朝着外头唤道,应声而来的却是旁的宫女。
“禀太后,扶缨姐姐方才去了内都司了。”那宫女答道。
晏清没有起疑,只道:“那你遣个人去内都司将她唤回来,哀家有事要嘱咐她。”
那宫人领命而去,却直到夜深了才回来。
“扶缨呢?”晏清沉声问。
“娘娘……”那宫人扑通一声跪下,“扶缨姐姐她进了内刑院!”
内刑院受内都司所辖,掌禁中的都人和太监的刑罚,里头那些刑罚,比北镇抚司的诏狱还有过之无不及。
诏狱好歹还要讲个证据,那些被送去内刑院的,许多时候就是宫里主子一个不开心,寻个由头就发落了,进去的很少能全乎出来,冤杀了不少内监都人。
扶缨是她的贴身女官,谁敢将让她进内刑院,看来是要起风波了。
“去将段长忠给哀家叫来!”她含怒道。
正说着,外头的内监进来禀道:“太后,段总管带着一队禁军,围了咱们仁寿宫!”
晏清亲自走到正殿外,果然看到夜色里,一队火把远远而来,那皂靴踏在石砖上的桀桀声也越来越清晰。
段长忠就在最前头,看到晏清竟然就站在了殿外,忙跪下行礼,“惊动了太后娘娘,奴才罪该万死!”
晏清冷笑一声,这都带着禁军围宫了,还说什么惊动,难道他是打算悄无声息就围了仁寿宫么?
晏清看着他身后那一队禁军,足有上百人,冷冷道:“哀家竟不知,内都司什么时候也能号令禁军了?”
段长忠是内都司的总管,这守卫宫禁的是南衙禁军,怎么算,也不该是他段长忠带着禁军前来。
“太后容禀,”段长忠道,“奴才前来,是因为太后宫中的扶缨。”
“扶缨怎么了?”晏清问。
“据宫人报,扶缨私下曾魇咒陛下,此乃大不敬,内都司自然要查清此事,这些禁军是防止与此案有干系的人私逃或毁坏物证。在此案查清之前,这仁寿宫的宫人不得再踏出仁寿宫一步。”
晏清目光扫过他,“有干系……怎么才算有干系?扶缨是哀家身边的人,那哀家是不是也要算有干系?那是不是哀家也不能踏出仁寿宫一步?”
谁知那段长忠竟丝毫不惧,神色如常道:“事关陛下圣躬,相信娘娘也希望罪人伏法,亦不会有意包庇,兹事体大,只能暂且委屈娘娘了。”
他这话,明面上说的有礼有节,可话中的意思分明就是说,如果晏清不配合就是在有意包庇,若她真的心怀坦荡,就不会怕内都司来查。
扶缨怎么会魇咒皇帝,晏清明白,这些都是冲着自己来的。
南衙禁军竟然敢奉命来围她这仁寿宫,那就说明南衙的指挥使姜广元也投向了慈懿太后和曹家。
是啊,慈懿太后才是皇帝的生母,皇帝或许有一天会不将圣懿太后放在眼里,却终于不会不尊敬自己的生身母亲,易地而处,若晏清是那姜广元,自然也会奉迎曹家。
其实晏清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般突然。
既然段长忠敢领着禁军来围宫,又怎么会查不出东西来,她这仁寿宫下头多得是内监都人,动些手脚还不容易。晏清知道,他们拿了扶缨,魇咒陛下的罪名就跑不掉了。
她是圣懿太后,若她执意不肯让内都司来搜查,谁又敢动,可那样不过坐实了包庇的罪名,包庇旁的也罢了,他们处心积虑给扶缨安插的可是大不敬的罪名。她若连这都包庇了,叫天下人怎么想,又要叫阿元日后怎么想?
晏清站在月下,身形单薄,衣袂随着夜风翻飞,披着泠泠月华,瞧着只一股说不出的清冷萧索。
她淡然一笑,神色已是坦然无畏,“你们要的结果,就在这仁寿宫里,那就查吧,这一出好戏,总得要做足了样子才够精彩,是吧,段总管?”
段长忠给她重重磕了一个头,“冒犯娘娘,奴才该死!”
话是这样说了,却偏头给身后的内监们使了颜色,外头的禁军执着火把值守着,里头的内监便分头地走向仁寿宫的各间殿庑,去仔细搜查。
段长忠也要起身,却闻晏清冷冷道:“慢着……”
“如今虽有人证,却无物证,即便是你们搜出了什么,也保不齐有冤情在里头,罪名既未定,若人在你内都司有了什么差池,”晏清看着他,目光如炬,“段长忠,哀家要你的狗命!”
这话吓得段长忠扑通一声再度跪下,不停磕头道:“奴才有一百个脑袋也不敢,扶缨姑娘好好的,后头怎么处置,那还得指着陛下与两位太后定夺呢!”
听了他这话,晏清这才松了口气,好在扶缨此刻,安危无虞。
可也确如她所料,从扶缨的房中确实搜出了压胜之物。
宫里头向来最忌讳这些个巫蛊之事,不过赵元年少,身侧没有嫔妃,所以宫里清净,没出现什么犯忌讳的东西,可谁敢相信,一个太后身边的女官,如今竟然拿这些来魇咒皇帝。
扶缨是晏清的人,她自然要避嫌,搜出来的东西直接就由段长忠带去面禀慈懿太后。
晏清看着段长忠带着人走的,那会儿夜已经深了,她再没了睡意,就那样在灯下坐了一宿,任身边的宫人怎么劝也没用。
终于,到了天明时分,内都司那边传来了有关扶缨的消息。
就在破晓之时,扶缨已经畏罪自尽了。
传消息的人跪在殿内,许久都不闻晏清出声,斗胆抬眼一瞧,却见她已起了身,就那样跣足走到殿外。
外头一轮红日刚刚从云际破头,晏清盯着看了一会儿,仿佛是被那光亮所刺,阖上了眼睛,低低道:“是我害了你……”手机用户看绝代帝姬:欠我江山终须还(共2册)请浏览https://m.shuhaiju.com/wapbook/71313.html,更优质的用户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