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篇 听说
1
“你那两天都不在店里,是不是在故意躲着我?”
“你想多了。”
“不然你为什么不敢看我,你看着我说啊,你是不是在故意躲我?”
顾言抬头注视着眼前一直纠缠不休、穿着特制校服的男生,口齿清晰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你想多了。”
然后,她看到男孩的脸明显地抽搐了一下。
这是顾言吃过的最聒噪的一顿早饭。
眼前这个叫江易山的男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到的、又在摄影馆门前等了多久,在她打开门的一瞬间,就迎上他有些惊喜又有些怒气的脸,仿佛她对他做了多么可恶的事情一样。
她昨晚睡得晚了些,今早开门自然也晚了些,现在已经日上三竿了。
男孩身上的露水也已经被阳光蒸发干净,想来是等了很久。
正准备收早饭摊摆上午饭摊的张大妈适时解释了她的困惑,“顾老板,这小伙子天还没亮都在这等着了,一定是找你有急事。”
张大妈每天早上卖早饭,一向起得早,她说的话定然没有夸张。
顾言问他:“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如果是拍照片的话,麻烦你先等一会儿,我需要先买个早餐。”
“阿嚏?
!”
江易山因受寒打了个喷嚏,他毫不在意地揉揉发酸的鼻子,瞪着大眼睛,脸突然一横,“怎么,你不记得我了?
我叫江易山!”
“嗯。”
顾言冷淡的回应让他更加震惊恼怒,“你怎么可以不记得我,怎么可以?”
“现在不用上课吗?”
相比于他的激动,顾言的反应出奇的冷淡,看着他身上的校服衬衫和斜挎在身后的大大书包。
“不用,今天上午我没课,就算有课不去也没关系。
哦,不对,你别扯开话题,说,你是不是故意在躲着我?”
江易山突然又开始发起质问。
顾言微微蹙眉,不知自己何时招惹了他。
她越过江易山走到张大妈的摊前,要了半碗凉粉,和一个鸡饭,“你应该也还没吃饭吧,一起吃吧。”
江易山摸摸肚子,发现生气并不足以让他填饱肚子,便坐到她对面,“不够吃。”
“这是我的早餐。”
她耐心解释道。
“我没带钱。”
江易山的表情别扭极了。
“这样啊……”顾言为难了,因为她也没有多带钱出门。
张大妈盛了一大碗凉粉放到江易山面前,又从锅里拿出两只热气腾腾的茶叶蛋,热情地放到桌上,“孩子还在长身体,可不能饿着了,顾老板,你们尽管先吃饭,钱什么的不着急给。”
常年在这条胡同摆摊卖饭,张大妈跟顾言虽不算是熟识,可顾言也算得上是她的常客,老顾客的情分,她多少会给。
再者,顾言也不是吃饭不给钱的人。
顾言接受了她的好意,“如此,那就谢谢您了。”
“这么客气干什么。”
张大妈不好意思地笑笑,一双粗糙的手蹭了蹭围裙,水渍擦干之后才得空坐下,准备等最后这两位顾客走了,她再收摊。
江易山听到张大妈叫他‘孩子’,眼睛一下子直了,“什么孩子?
我今年都十九岁了!”
“是,是,你十九岁了,十九岁还不小呀?”
张大妈如妈妈般有耐心地承受着江易山的不可理喻。
江易山跟她辩解,“十九岁都已经成年了好不好?”
张大妈一本正经地告诉他:“只要还没结婚,就都还是孩子。”
顾言“噗嗤”笑了一声,极轻极轻,却足以让坐在对面的人将目光全部放到她身上。
“咦?
你笑了?”
江易山开心的像个孩子。
顾言又恢复到清冷状态,提醒他:“饭都凉了,快吃吧。”
“这凉粉本来就是凉的,还怕凉吗?”
说着江易山夹了一筷子凉粉放进嘴里,果然很凉,不禁皱眉,“你早上就吃这么凉的东西啊?
也不怕生病。”
嘟囔间,他又吃了一筷子凉粉。
顾言没理会他,开始剥鸡蛋。
吃了一半凉粉,江易山才突然想起最关心的问题,“你那两天都不在店里,是不是在故意躲着我啊?”
“你想多了。”
顾言的回答依旧没有变。
怕对方想得太多,她只好简单解释一下那两天的行踪,“我给一个顾客送相片去了,那位顾客住的比较远,就离开了几天”
这个理由很蹩脚,但江易山深信不疑,“唉……照片直接让人来取不就成了?
你还亲自送,不过也幸好你这么尽职,当初能让我小姨妈能毫无遗憾的出国离开。”
“小姨妈?”
“对啊……看来你真的记不得我了。”
江易山的神情有些失落,放下筷子,剩下的半碗凉粉怎么也吃不下去了。
想了想,顾言说道:“抱歉,我这个人的记性一向不大好。”
“那我给你发了短信,你干嘛也不回?”
“……”顾言不知该如何跟眼前这个大男孩解释她习惯将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全当做骚扰的垃圾信息处理了的事。
“算了算了,反正我现在也见到你了,以前的事就算过去了。”
“嗯。”
顾言轻舒一口气。
江易山突然凑上前,问她:“那我明天来你店里打工好不好?”
“……什么?”
顾言不知道答应江易山到摄影馆工作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她只知道,自己如果再不点头答应,这个任性的男孩会在摄影馆的门口一直坐到警察来赶人。
为了这样一件小事惹来警察,确实不是理智的行为,于是,顾言对他说:“一周的实习期,如果你通过不了,就走人。”
“一周太短了,起码要一个月吧,人家实习最少都是半年呢。”
“……那就一个月。”
“没问题。”
江易山回答得异常干脆。
江易山的课不多,大部分的主课程也都在下午,所以,他每天上午都早早来到摄影馆,做一上午,中午回去。
顾言跟他有约定,如果他因为在摄影馆的工作而逃课,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录用,如此,有课的时候江易山必须得乖乖回学校上课。
有时他想狡猾地在某天完全待在摄影馆,躲掉学校的课程,可不知顾言从哪里得到了他的课程表,让他想骗都骗不了,只得乖乖回去上课。
只有周末时间,他可以一直待在摄影馆里。
顾言本想故意给江易山安排一些体力活和琐碎的事,好打消这个没什么太大耐心的人上班的念头。
然而,在江易山不怕吃苦又勤劳勤恳的工作之下,她忽然发现,自己轻松了不少——
每日一开门,顾言需要将洗好的大量照片全部分类,跟客户对上号,不算累,但这是一门耗时的工作,也需要极大的耐心,江易山承包了;
雪狐的窝区每天都要清理打扫,雪狐虽然爱干净却也是只极懒又极爱吃的狐狸,半夜不愿意起床去别处方便,一晚上下来窝区也是一片狼藉,这个工作,江易山比顾言的动作快;
早上顾言有时起得晚,肚子不是很饿的情况下便不再出门吃早饭了,很饿的情况下腿脚不想动也会将吃饭时间拖到与中午一起,江易山每天早上来的时候,都会顺便带来早餐,不会重样,都用保温盒温着;
于是,她将摄影馆的备用钥匙给了他,以免每次她起晚了他都要在门口等着。
顾言拍摄照片需要胶卷,相机的配置也与现代的普通装饰不同,而全市唯一符合她要求的卖家只有一所,每隔一段时间,她都需要去购买胶卷,和重新配置相机,这样跑腿的工作,江易山做的很欢。
遇到某些难缠的客户,江易山面上带笑地将他们怼得无话可说……
这个行为和思想都有些幼稚的男生,做起事情来丝毫不含糊。
江易山这些日子以来优异的表现,让顾言对他改观不少。
顾言发现,她原先想要故意赶他走的念头也渐渐地淡下去不少。
一向除了主人不会靠近外人半分的雪狐,不知不觉间跟江易山也成了好朋友,在顾言忙的时候,它就经常跟江易山一起玩耍,好不快活。
雪狐似乎很喜欢摄影馆里招的这位实习杂工。
然而,一个月后,真正让顾言决定留下江易山的,不是他良好的态度,殷勤的工作,而是他做的一顿丰盛饭菜,和他的一番肺腑之言——
“除了不会照相之外,我什么都可以做,尤其是,我会做饭,会烧很多种菜,会刷锅刷碗,也会拖地,会打扫房间,我最大的优点,是不会给你添麻烦,还能帮你解决不必要的麻烦。”
江易山说得一脸诚恳、一脸阳光。
江易山的正式入职,确实省了顾言不少琐碎时间,让她能专心投入在捣鼓相机和洗照片上。
半年后,圣诞夜前夕。
海庭市到处张灯结彩、火树银花,市民们,尤其是青年男女们,都笼罩在平安夜的快乐氛围之中。
被这些欢乐气息感染,这条小巷的夜晚不再如平日里那般沉寂,三三两两市里邻居互赠平安果,一个小小果子,承载了各自的美好心意。
黑白摄影馆里一片漆黑,里面的主人似乎早早入睡了。
张大妈手里拿着平安果,站在门口好一阵,终是没有敲门,只将手里的平安果放在门口,她知道摄影馆晚上不开门,姓顾的小姑娘也休息得比一般人早,还是不要打扰了好。
但是,平安果要在平安夜送出,晚一天就不做数了,放在摄影馆的门口,就相当于送给她了。
张大妈在心里安慰自己道。
作为顾言的邻居,张大妈虽然才搬来这胡同做四年卖饭的生意,但是她打从心眼里喜欢顾言这个话不多,做事稳重又实在的姑娘,关键是她觉着顾言的人品没话说,跟现在很多自恃美貌又不庄重的小姑娘相比,顾言小小年纪开了这家摄影馆,年轻有为,长得漂亮却很低调是极其难得的。
张大妈心里清楚,自己家的那个混小子是断配不上顾言的,这条胡同里,只怕都没有能配得上顾言的人。
她呢,结亲这件事也不想,只想着关心关心顾言,看她一个人这几年也没个亲戚来看望,想来是个身世凋零的可怜人儿。
顾言站在二层阁楼位置,门口张大妈的动作尽收眼底,眼里不禁涌起一股笑意。
桌上,是江易山今早送的平安果。
今年的平安夜,她一共收了两个平安果。
她从来,没有收到过这么多的平安果。
雪狐爬到她的肩膀上,没有任何睡意,冷不丁地盯着门外,眼睛在夜色中像宝石一样闪着异样的光。
“小乌,今天晚上,看起来还是不太平静,好好的平安夜啊……”
那些日本人,一直没放弃寻找她。
作为那几批试验品中的唯一成功的一例,她的价值之大,竟然让那个研究团体孜孜不倦寻了这么多年,不知是该荣幸还是该无奈。
听说,路野博士是第六代的主要研究者。
历经了六代,还没放弃吗?
雪狐似乎听懂了她的话,弓起背,蓄势待发。
“喂,你可不能冲动,这四周都住着人呢,要是惊动了他们,我定要你好看。”
顾言的话不是玩笑,雪狐的身子立即软下来,毛绒绒的脸蹭着她的脸,似乎在问她要怎么办。
“我们搬走吧,这个地方不能久留了,他们现在只是怀疑,不会弄出太大动静,可若是等路博士到了,他一定能识破我的身份。
免得到时候再有什么麻烦,我们还是早早离开的好。”
雪狐跳下她的肩膀,往自己的小窝走去,准备看看自己要带些什么东西走。
“现在不急,他们如果不看到我在摄影馆,一定会到处找,惊动更多人,到时候会更麻烦,等他们确定我还在这里之后,我们再离开。”
凌晨一两点时,平安夜的热度已经退去,小巷一片漆黑。
黑白摄影馆门口,立着两条人影。
其中一条人影拿起门口的平安果,不解地问身边同伴,“不是狼女吗?
她怎么也吃苹果?”
狼女在他的印象中,只是食肉动物。
“狼女在人群中生活了这么多年,生活习性早已跟人类差不多,不然,怎么可能这么多年都找不到她。”
另一个人影回答。
“我们现在要抓住她吗?”
“不,先不要惊动她。
狼人对自己即将到来的危险很敏锐,我们不能轻举妄动,只需确定她还在这里,然后等待路博士的到来,一切再做决定。”
“那现在要进去吗?”
“进去!”
两人轻车熟路地撬开摄影馆大门的外锁,锁落开瞬间,被其中一人握住,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也不知那人往门缝里抹了什么,一向会‘吱呀’响的开门声此时也已销声匿迹。
两人轻手轻脚进门,越过前厅,径直走向顾言的卧房。
近一个月的观察,让他们对摄影馆的布局早已熟悉。
卧房的门没关。
进了摄影馆后,两人就开始打手势交流。
手势打下来,两方主意已经达成一致。
然后,一人回到前门,一人经过卧室走进后院,守住两方门,才能确保顾言不会在两人眼皮子底下逃走。
这四个晚上,夜夜如此,只需等到明日路博士的亲自到来。
整个过程中,两人几乎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夜色渐浓,骤降的温度让瓦砾开始结霜,风声哧啦啦掠过,顾言缓缓睁开眼,水色的眸子看不出表情,更看不出悲喜。
雪狐的眼睛突然张开,在夜色中发出熠熠光芒。
第二天一大早起床摆摊卖早饭的张大妈一边张罗第一批顾客吃早饭,一边笑着打趣早早到来的江易山:“小伙子,今天来的这么早啊?”
每天早上,她的问候语都是这一句。
“是啊,今天是圣诞节嘛!”
江易山顺手拿起门口的平安果,迎上张大妈善意的笑,明白了什么,便掏出钥匙开门,不忘回头对张大妈道:“谢谢啦!”
一进门,摄影馆里寂静无声。
卧室门紧紧关着,他以为顾言还在睡觉,便将保温盒放在桌上,开始一天的打扫工作。
等第四批吃早饭的客人离开后,张大妈打扫桌子上残留的垃圾,听到了江易山略显急匆匆的声音:
“张大妈,你看到顾言了吗?”
“没有啊,怎么,她不在吗?”
“屋里没人。”
“没人……?”
昨天张大妈亲眼看到顾言自己关上摄影馆的大门,一直到夜里都没出去,今早天还没亮她就起来摆摊了,也没见着顾言出去呀?
这些话她没对江易山说,只怕他担心,安慰道:“顾老板以前也经常会一声不响地出门,照你们摄影师的话说的那叫什么……哦,采风,对,她应该是采风去了。”
张大妈说着连自己都不太相信的理由。
江易山的愁云并没因此消除,他回到摄影馆,开始寻找顾言去向的蛛丝马迹。
馆里的物件没有少,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甚至连桌台上的烟熏小炉都还如无数个早晨一样冒着青烟,仿佛在告知屋里的主人只是暂时离开,很快就会回来。
江易山心里却清楚,顾言是真的离开了,不告而别。
2
四年后的波浪潭,此时正举行一年一度的面具舞会,方圆几里的居民都应声而来,会如其名,便是无论是何人,只要戴着面具,就能参加。
波浪潭向西五百米位置的一处民宅大院,就是顾言这四年来的住处。
“顾姐姐,你不去面具舞会吗?”
住在顾言对面人家刚满十七岁的女儿对这样的聚会很是感兴趣,一大早就起床开始梳洗打扮,精致的妆容画好,漂亮的衣裙上身,面具上脸,留下一双大眼睛,看起来好不美丽可爱,想来在舞会的最后,摘下面具的她一定会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顾言记得,她叫温心。
这里的姑娘,只有满十七岁才能参加舞会,这是温心第一次参加面具舞会,心里的兴奋和激动毫不掩饰地都写在脸上。
顾言正坐在门前监督雪狐散步消食,下午它吃撑了,若是一直躺着,肚子肯定会胀得难受。
雪狐听懂了温心的话,停下来盯着主人,似乎要听她的决定。
顾言抬眼打量了她一眼,轻轻一笑,道:“不了,祝你玩得愉快。”
“一年才一次的面具舞会呢,你不去很可惜啊?”
温心不死心地道,她发现,顾言似乎不喜欢出门,来到这里四年,都没见她怎么出去过。
好歹也做了几年邻居,眼下有了这样好的机会,心里的那份热情让她想带顾言加入这次盛大舞会。
顾言瞧了一眼雪狐,它也正用着炯炯目光注视着她,那神情里,写的是对面具舞会的兴趣。
尽管它只是一直狐狸。
“可以带动物去吗?”
顾言问她,似乎动心了。
“当然可以啦,宠物什么的都可以带,我娘说面具舞会上有很多宠物。”
温心回答的欢快。
“那好,等我收拾收拾就过去。”
这时,温心的几个好姐妹站在院门口叫她,“走啦温心!”
她看看顾言,又回头望着没有太大耐心的伙伴们,脸上有了为难。
顾言善解人意地道:“你先跟她们去吧,我等会儿自己过去。”
温心见她不是说客套话,心里却还是有些踌躇,“你一个人可以吗?
知道路吗?”
虽然嘴上叫顾言姐姐,但温心打从心里觉着顾言是需要保护的那种女孩。
这四年没见她跟什么熟人来往,便自然而然认为她孤苦无依一个人过活,心里总不免多了些同情和心疼。
“放心吧。”
顾言笑笑。
快走到门口时,温心还是不放心地回头交代,“顾姐姐,如果你到时候找不到路了可以给我打电话呀。”
“好。”
顾言回答的话也不知温心听到了没有,只见她刚走到门口,那来找她一起走的伙伴们就拉着她离开了,似乎有什么要紧的事要一起商量。
温心走后,院子里再次陷入一片沉静。
顾言忽然对坐在地上的雪狐道:“起来,再走两圈。”
雪狐愁苦地耷拉着脑袋,仿佛没了生气。
顾言到达波浪潭时,天已渐暗。
除了空中尚还零散的星星,照亮波浪潭的,还有一堆篝火。
波浪潭,并不是一汪水潭,而是一片空旷的草地。
只因许多年前这里曾是一片水潭才取名叫波浪潭,后来如何变成空草地就无人知晓了,波浪潭的名字一直被叫至今。
顾言一眼认出一群年轻女孩子中间的温心,几个女孩一群,不远处是差不多年纪的小伙子,只见她们一边讨论,一边拿手指指着小伙子中的其中一个或几个,看样子是在讨论他们。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最大的兴趣,大概也就是同龄的男孩子。
入乡随俗,顾言的脸上也带了一个简单的面具,不着痕迹地混入热闹的人群。
面具舞会的人真是多啊,顾言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参加这样庞大人群的活动了。
唱歌的、跳舞的、尖叫的、热聊的……一堆堆,一簇簇,大家都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当然,也有围在篝火旁烤肉吃的村民。
村长没有到,也就是说舞会正式开始的时间还没到。
顾言想也不想地坐在篝火旁,自来熟地拿起烤串,开始烤东西。
除了附近居民,场地上也有不少宠物。
雪狐见到同伴,先是高傲神气地作丝毫不感兴趣状,只跟随主人的脚步,不一会儿,目光开始眷恋那边众宠物嬉戏的地方。
“去吧。”
顾言将烤串烤好后放到一边,然后又拿起一串,开始烤。
雪狐一个跳跃,立即融入属于它自己的圈子去了。
大概烤了十几个烤串之后,老态龙钟的村长在后生的搀扶下姗姗来迟,所有人都停止动作,视线追随着村长,场面立即安静下来。
顾言也随着旁边的人放下烤串,静静地等着村长发话。
村长接过后生递过的一碗酒水,神色虔诚地倒在那堆篝火中,火势立即大了,这意味着好的预兆,底下一阵欢呼声。
然后,碗底朝上,碗口向下,村长郑重宣布:“我宣布,面具舞会正式开始。”
“正式开始”四个字一落地,人群再次炸开了锅似的。
男男女女都起身,手臂挽着手臂,围着篝火跳舞,村长坐在首席位置,笑呵呵地观看盛况,坐在他身边的,是他同样年迈的妻子。
所有人都一齐围着篝火跳舞,顾言也自然随着站起,开始随着大家跳舞,这种群众群欢的舞蹈她曾见过,虽不能十分像,模仿个五六分却是无碍。
这样的场合,如果不是十分出挑,也不会真的有人在意谁跳的如何。
慢慢地,有几名小姑娘小伙子离开大队伍,走进圈里跳独舞,这几个,是跳舞跳得格外好的,也是新生代表,比如今年第一次参加面具舞会的温心,为了今晚,她足足在家足不出户地苦练了三个月。
在他们几个离开大队伍后,队伍开渐渐分成几个小圈,小圈整体还是围着篝火成一个大圈。
借此缝隙,顾言蹲坐在一旁,开始细细地吃烤好的烤串。
身边也有几个跳累了的在休息,故而她的举动不会引起太大注意。
顾言四处环视一遍,雪狐那伙小团体已经移了阵地,玩得不亦乐乎。
她笑了笑,也不再管它了。
待十几只烤串快要吃完,盛着烤串的肥大树叶上突然又多了几支冒着热腾腾热气的烤串,想来是刚烤好的,紧接着,身边坐了一个人,同样戴着面具。
“请你吃。”
那人道。
顾言没有客气,“谢谢。”
“怎么不去跳舞?”
他没看顾言,视线一直落在篝火旁边跳舞的年轻姑娘和小伙子们欢快舞动的身上,问她:“没有中意的人?”
面具舞会,其实还有一个名字,叫寻侣舞会。
适合年龄的姑娘和小伙子们可以在舞会上通过舞蹈来选择自己喜欢的人。
最开始有面具舞会时,男女双方在跳舞之前根本不认识对方,完全通过舞蹈来寻找自己的伴侣,是一种对未知的惊喜。
不过,随着一代代的传承,很多适龄人都提前找到了自己中意的人,面具舞会,渐渐发展成了一个告白或者正式交往的契机。
若是两情相悦最好,直接牵手成功,但如果是一人单恋,戴着面具,也不会有什么尴尬,第二天,依然可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地在一起玩。
虽然有些自欺欺人,却不能否认这确实是一种年轻人喜欢的形式。
应该是这人见顾言到适合年龄了,却不去跳舞,所以猜测她没有什么喜欢的人。
“我不太会跳舞。”
吃完最后一串烤串,顾言拿出相机,开始摆换位置,对他说道:“而且,我现在更喜欢的,是拍照。”
“听说,喜欢拍照的人,会创造出别人眷恋的东西,但是,她自己眷恋的东西几乎没有。”
“是吗。”
随着‘咔嚓’一声,说出这句话的他被定格在相片里。
他突然站起来,“不会跳舞是吗?”
顾言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我教你啊。”
即使看不到他的表情,也能听出他话里的笑意和莫名其妙升起来的好心情。
相机被他重新放进包里,然后,手被他拉着,融入火热的人群。
场地不知何时放起了音乐,众人都开始随着音乐扭动步伐,被那人引着,顾言也只得随着音乐跳起来。
一步一步,不精准,却颇有章法。
“不错!”
那人赞叹。
“你也一样。”
顾言回道。
谁知他换了语气道:“我说的是我教的不错。”
“……”顾言不理会他话里的捉弄意味。
篝火燃尽,也是面具舞会结束之时。
中年男女在舞会中期就已经回家,于他们而言,除了找到伴侣的那一年,之后的年年舞会都一个样子,走个形式就可以离开了。
村长也早早离开,最后剩下的,都是如温心一般年纪的青年男女们,在篝火燃尽时依旧不尽兴,开始商量着一起搞个小舞会。
顾言见温心牵着一个比她高出一个头的小伙子,想来那小伙就是那个能让她今天打扮了那么久的人,温心所在的那个小群体里,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伴侣。
短短几个时辰,就等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个人。
“羡慕吗?”
那人不知何时又来到了她身边,随她一起看向温心那堆人。
“羡慕。”
顾言发现她的相机包在他的肩上挎着。
“这样的事,羡慕不来的。”
他略带惆怅地说了一句,转而道:“很晚了,我先送你回去吧。”
顾言没有动,手在头后轻轻一扯,面具掉落下来,露出本来面容,她瞧着眼前的人,目光清冷,淡淡地问:
“江易山,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这么快就被认出来了,太没成就感了!”
那人右手将面具往上一提,也露出了本来的面容。
不是江易山又是谁。
他比以前高了点,声音也低沉了些,整体看起来,也稳重许多。
“知道是我,那你现在应该放心让我送你回去了吧。”
一句话出口,仿佛什么都没有变,他还是那个油嘴滑舌的摄影馆里干杂活的小伙计。
有笑溢在顾言的眼里。
“小乌。”
她唤了声,雪狐立即奔到她脚边,看到旁边的人,它兴奋一跃,跳到江易山的肩头,幸好江易山早已准备,不然,定然受不住它肥胖的身子。
江易山夸张地叫道:“现在怎么吃这么胖。”
“是胖了,现在都没有母狐愿意喜欢它。”
顾言继续往雪狐伤口上撒盐。
雪狐头一歪,作昏倒状倒在江易山怀里。
顾言笑着说:“它玩了那么久,看来是累了,我抱着吧。”
江易山说:“我抱着。
这么久没抱了,还怪想它的。”
回小院的路又窄又长,从下往上,曲径通幽。
路两边都有路灯,不至于看不清路。
一路上,顾言俨然一个长辈兼老板的身份关心着老员工这几年的生活。
“你现在住哪儿?”
“跟你离得不远。”
能参加这次面具舞会的,大都住在那一片。
“你现在大学该毕业了,在做什么工作?”
“建筑师,嗯,说白了就是给人家设计房子的。”
顾言点点头,“哦……那不错,好好发展,会有前途的。”
“你呢,一直都在这吗?”
江易山问她。
顾言再次点点头,“嗯,这四年,都住在这儿。”
“你没有再开摄影馆?”
他又问。
他知道这里没有摄影馆。
“他们如果有想照相的,都会直接到我住的地方。”
“怪不得。”
江易山笑道。
顾言继续问他:“你打算在这里待多久?”
“不知道。”
“这里适合出游居住,却不适合发展,很多成年的年轻人都到外面闯荡去了,你还年轻,可别荒废了事业。”
顾言劝慰道。
江易山好似很惊讶地说:“没想到,这样的话会从你的嘴里说出来。”
“是吗,我倒不知道我该说什么样的话。”
说完,空气开始沉默起来。
雪狐还在江易山的怀里呼呼大睡,不知今时是何日。
一路上,江易山都没有问她为什么四年前会突然离开,顾言也没有问他为什么会找到这里来。
到了住处,江易山见夜深了,也没进去坐坐,只把相机和雪狐都交给她,然后道:“我先走了。”
“好。”
这几天,江易山都没来找她,好似他没住在这里,也不知顾言住在这里。
顾言只当他把自己的话听进去、回去工作了。
她一如往常般,待在屋里,足不出户。
自从那天跟顾言说了话后,温心有事没事就喜欢找顾言说话,许是看她一个人在家怪寂寞的,来给她解闷儿,顾言知道温心找到了自己的伴侣,两人计划好了,再过一年就一同下山去往大城市里发展。
去大城市发展,是很多小城市青年的愿望。
这天,顾言正在洗整理新洗好的照片,温心又来找她说话了,看到一堆照片正是那晚舞会上的照片,虽是黑白的,却别有一番韵味。
她一眼瞧见了上面有她的几张,激动得拿起来,“顾姐姐你什么时候照的,我当时竟然一点儿也没有发现。”
“喜欢的话就送给你了。”
“真的吗?”
温心不敢相信地看着顾言,似乎得到她的再一次肯定才能相信。
“真的。”
顾言微微点头。
虽然当时大家都戴着面具,温心还是能从照片里认出大部分人,她一个一个叫着名字,“阿木,琳琳,小亚,阿大……哇,这么多人都有呢!”
她不好意思将认识的全部拿走,所以只拿了感觉最好看的几张。
视线落到江易山那张独照的相片上,她抽了出来,辨认了半天没认出来,“看起来跟我们差不多大呀,我怎么对他没印象。”
“他只是暂住在这儿的人。”
顾言解释道。
“是吗……那顾姐姐你认识啊?
我怎么没见过,他叫什么呀?”
“听说。”
“听说什么?”
“……听说,他叫江易山。”
“哦,确实没听过这个名字,怪不得我不认识,不过隔着照片和面具看他的眼睛,应该长得很不错,只比我们家的那位差了一点点……而已啦!”
温心煞有其事地评价着。
顾言只低笑不言。
3
夜幕降临,这片山上的小城笼罩在虫鸣声中。
一声别样的虫鸣声尖锐而又急促,顾言蓦地偏过脸,眉头紧蹙,眼里划过冷冷的光,刚褪下的外衣重新拢在肩上。
雪狐见她要出门,一个跃身而起,要跟着她出去。
“你留在这里。”
顾言吩咐,然后,踏步走出房门,走之前,不忘灭了屋里灯光,以及关上房门。
几个跳跃间,人已然到了山下,波浪潭。
看到几个黑衣大汉中间坐在轮椅上的老者,顾言没有意外,“路野博士。”
“我们终于见面了,顾老板。”
轮椅上的老者像是老朋友一样打招呼。
是啊,终于见面了。
虽然一直未见过面,两人却一直清楚彼此,甚至,比对方自己了解的还要清楚。
这些人若是再见不到她,只怕不会有这样平静而充满‘善意’的对话。
顾言不与他废话,直入主题,“如今已是和平年代,怎么,路博士你穷尽一生还是要研究狼人实验?”
“你应该很清楚我几个先辈的手段,继承到我这里,新花招倒是多了不少,顾老板你要见识见识吗?”
“既然是这样,我的能力你的几个先辈也应该很清楚,怎么,他们没有交代好就走了吗?”
顾言说的讥讽,路野博士不怒反笑,缓和了语气道:“第一次见面,我们何必这样剑拔弩张的,你说是吧顾老板?”
“也对,好歹当初是你的先辈们给了我这样的能力,我跟你一个晚辈计较也不太好。”
顾言顺着他的话道。
“那顾老板,我们现在是否可以好好的谈一谈。”
“你想谈什么?”
路野博士笑了笑,“我知道顾老板你一直在找当初那个叫齐书恒的地下党,这里有些关于他的报道记载,或许对你会有些用处。”
他手里拿着的包裹一一解开,露出那个年代特有的报纸。
眼波微动,顾言呼吸一滞,思绪还没跟上,话已经出口,“给我。”
“先别急,我们谈谈条件。”
路野博士不紧不慢地将包裹再次包好。
良久,顾言才咬牙说出三个字,“……不可能。”
她当然清楚他的条件,若是齐书恒知道她答应了的话,无论什么缘由,也不会原谅她。
不顾顾言的坚决,路野博士自顾自地说出自己的条件,“你的价值无以伦比,放心,我不会要你的性命,只是想让你配合一下。
再说,你不属于任何国界,所以不必忠于任何国家,也不用有什么羞耻感,只要得到你想要的不就行了。”
他有这样的自信,眼前这个女人最终会同意他的条件,一个人在世间几十年的漫长寻找,哪怕只有一丝希望,都会牢牢抓住。
顾言忽然笑了。
她是不属于任何国家,可齐书恒属于这个国家,当初,是他和千千万万个人的鲜血和努力才换来如今的盛景。
“呵呵……”顾言放肆笑了起来,仿佛刚才只是听到对方说了一个多么可笑的笑话,“你觉得,我这几十年的经历,都只是在学着怎么做一个人吗?”
路野博士的脸色终于变了,他强力忍住愤恨,“既然什么都不肯商量,你为什么还要下山来见我?”
顾言的目光忽然落到他旁边黑衣人的脸上,清冷的声音从她唇齿间流出:“不过是想证明一件事而已。”
那黑衣人抬起眼,与顾言的目光遇见,他没有回避,只注视着她,然后头也不转地对身边的路野博士道:“你们先回去。”
“少爷。”
路野博士不放心地唤了声,顾言在他眼中是个危险的存在,不能让少爷跟她单独相处。
“回去!”
他厉声道。
路野博士眼里满含担忧,却还是不得不遵从命令退下。
波浪潭只剩下顾言和黑衣人两个人。
顾言先开口,琢磨着说道:“不知道我是该叫你江易山,还是……”
“宫林哲雪。
我的名字。”
江易山又用纯正的日语说了一遍自己的名字。
“宫林家族的少爷,怪不得。”
怪不得他能吩咐得了路野博士,怪不得,他对狼人实验这样热衷,怪不得,他肯花费这么多时间与精力。
“没想到你一个日本人也学会了中国的迂回战术,还学得这样精湛,不错。”
顾言衷心地夸赞。
宫林哲雪将手中一直握着的报纸递给她,解释道:“路野博士那份是假的,真的报道在我这儿,我想你应该很希望得到它吧。”
顾言没有动,她定定地望着他,“你们这次来,是为了取我的性命。”
“是,研究还差最后一步。”
“你知道硬碰硬达不到目的,所以才想方设法地来到摄影馆,为了接近我?
可真是煞费苦心。”
被她点破,宫林哲雪异常平静,“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从你第一次出现在摄影馆门口。”
顾言道:“你太与众不同了,让人想不去多注意都难,即使你是那么努力地表现跟平常人一样,可骨子里带来的高傲和目下无尘不是一两年就能消除的。”
这夸奖人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听在宫林哲雪的耳朵里,让人沉重。
“可最终让我肯定的,是路野博士突然知道了我的行踪。
还有你的神情,你可能不知道,你专注做事的神情与很多年前的一个人很像。”
那个在她泡在药水里经受种种实验时站在玻璃桶外看着她的男人的神情,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那是一种看着死物、而不是看着人的冷漠神情,似乎这世界上的所有东西都入不了他的眼。
她知道,他只是关心实验成果,而她,不过是当时最有希望成功的一个实验品。
这样对人命漠不关心的神情,也只有做那种实验的人才会有。
宫林哲雪的反应比她预想的冷静,像极了多年前的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是吗?
我竟都没有注意过自己的神情。”
“伤了太多性命,只怕连你自己都麻木了。”
顾言冷冷道,完全不似以前对他的善意。
那样的惨绝人寰的实验,还差最后一步,看来他们该做的都已经做了。
牺牲的婴孩,虽没有以前多,却也不少吧?
宫林哲雪没介意她话里的讽刺,问出了心里的疑问:“你明明知道我的目的,为什么还要留我在摄影馆?”
顾言认真地想了想,耸耸肩,“可能……是我这几年太无聊了。”
他的喉咙滚动了一下,缓缓开口道:“我看到你给我拍的照片了,我很满意。
那些照片,能不能托你帮我一直保管。”
顾言眉头微微皱着,目光放得很悠远,脸上不知是喜是怒,她淡然道:“看我的心情。”
“就当用这份报道换来的条件。”
宫林哲雪将报纸塞到她手里,面色好似舒展开来,他微微笑着,“很抱歉,我偷偷看过你画的画,齐书恒他没有留下照片,所以你只能画他的画像,也是看到了你的画,我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存在。
我知道,他对你很重要,所以就让人找了那个时期的报道,找到了关于他的讯息。”
知道他的目的不会这么单纯,顾言还是迫不及待地打开报纸,只在一小片地方报道了齐书恒的消息——
大概是他应约到京虹教堂谈事,后开教堂爆炸,没有人见到里面的人走出来,后来,教堂里只抬出几具烧成焦炭、看不清脸的尸体。
所以,很有可能当时在教堂的人全部死亡,无一人生还。
顾言又看了一眼日期,是一九四三年。
那个地方,很有可能是齐书恒最后待的地方。
“他已经死了。”
宫林哲雪指着报道最后两个字——死亡。
顾言的脸是苍白的,语气却是非常笃定的,“他不会死。”
话还未落地,一阵晃眼的光突然略过,让她不由得抬手遮住眼睛,也就在她抬手的一瞬,一阵刺痛自臂上传来。
在下意识地后退同时,因痛而刺激出来的兽性让顾言右手发生畸形,三寸长的指甲尖锐地穿过对方的肩膀。
站定,顾言凌厉瞪着眼前突然出手的人,“你留下来与我单独在一起,就不怕我杀了你?”
宫林哲雪手中紧握的刀上尚留着她的血,因为穿着黑衣,肩膀上的血看得并不清楚,只是,破掉的伤口却格外清楚。
他仿若没注意到自己身上的伤,只地望着顾言那只变了形的手。
“果然,你在意识到自己有生命危险时会爆发出这种力量。”
他从没看到过这样的顾言,凶狠的眼神和带血的手指。
顾言在他的印象中,一直是宠辱不惊,高贵清冷的女子。
“那你也应该很清楚,一旦让我有所防备,你就再也近不了我的身了。”
顾言的眼神带着嗜血的恐怖。
“我知道。”
话虽如此,宫林哲雪还是举起手中的刀,顾言眼神冰冷,另一只手也开始变形,双手趴地,嘴里发出‘呜呜’声,像一只野兽般伺机而动。
宫林哲雪嘴角划出一个蜻蜓点水般的笑,手臂滑过的同时,顾言也扑了过去。
这一次,他刺向的不是顾言,而是自己的腹部,顾言尖利的牙齿也已咬到他的右臂,几乎要将他的整只右臂咬断。
“快走!”
宫林哲雪突然急声道。
顾言注意到他腹部的伤口,怔了一下,牙齿松开他的胳膊,不解地看着他。
“走啊!”
宫林哲雪叫道,“村长快带人过来了,你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
“快!”
“快……”
耳力极好的顾言听到了远处的声音,她扭过头,山路上明明灭灭的光以极快的速度往这边赶来。
听脚步凌乱的声音和密密麻麻的火光,她知道,来的人很多。
“还不走?”
似乎也看到了那些人,宫林哲雪一把推开她,几乎是吼着,“走啊——”
“你怎么办?”
顾言看着他那不能动弹的右臂,还有留着血的小腹,虽然还没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可直觉告诉她,不能把他一个人留在这儿。
“他们不敢拿我怎么样。”
宫林哲雪忍着痛站起来,伤口血液的快速流失让他的嘴唇发白,意识渐渐模糊。
随着那些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顾言当下拉着他的左手,不容反驳道:“一起走。”
“两个人怎么走。”
想了想,顾言单手为掌覆在嘴边,站在陡石顶端。
‘嗷呜’——
‘嗷呜’——
很快,远处的不同山头都纷纷响起了狼吼声,吓得下山的人立即停在原地,生怕自己得罪了什么神灵,再不敢上前一步。
“村长,那些狼这么些年都没有叫了,眼下突然一群一群的叫,是不是在预示着什么呀?”
“怕什么。”
村长坐在抬架上,拿手里的拐杖用力地敲了一下说这话人的头,“你再敢危言耸听,我就把你丢掉神坛里。”
相比于狼吼声的担惊,那人似乎更怕神坛的惩罚,于是立即噤了声,什么也不敢说了,而那些原本想附和的人也纷纷退了回去。
“上来。”
顾言不由分说地在宫林哲雪面前蹲下。
宫林哲雪后退两步,态度格外坚决,“你自己赶快离开,不用管我。”
顾言不再与他废话,直接叫了声:“小乌!”
不知何时到达的雪狐一个跃身,宫林哲雪的身体不由控制地倒在顾言后背。
“小乌跟上!”
村长带领的一群人到达波浪潭时,波浪潭空无一人,只有空气中尚残留的淡淡血腥味。
“狼女伤了人,只怕把人叼走了,你们分头去追。”
坐在抬架上的村长快速分工。
二十几个村名不疑有他,手执火把,分头去找村长口中的狼女。
遇到危险时,顾言下意识躲的地方,就是山林。
跑了足足半个时辰,确定那些人不会追到这里,顾言才将宫林哲雪放下,而他在路途的颠簸中早已昏迷过去。
待宫林哲雪醒来后,已经是凌晨时分了。
顾言坐在山头,正在一块大石上帮他研磨草药,最原始的方法,她做起来,却是那样熟练。
他发现自己的小腹和肩膀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好了,伤口还是火辣的刺痛,却没那样难受了。
应该是她包扎前上了草药吧。
这样的场景,很像中国电视剧里饰演的古装剧。
宫林哲雪第一次觉着那些穿着繁琐衣服演着矫情桥段的古装电视似乎也没那么无趣。
他换了个姿势躺着,“你这样,很容易中了别人的圈套。
你在人世间活了这么久,怎么还是没有看到人心险恶呢?”
顾言没有回头,手里的石头一下一下敲打在草药上,溅出绿色药汁,“你指的是我救你,还是我没有发现村长的心思?”
“都有。”
顾言望向遥远的有些偏白的天际,幽幽道:“村长为什么会跟你们合作?”
这四年来,她记得自己什么人也没得罪过,也从未有什么不正常的行为,所以,只能说明是宫林哲雪这边的人主动找的村长。
她对日本人不会客气,但那些村民是无辜者,顾言再怎么样也不会做到毫无顾忌。
他们也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会选择鼓动村长吧,只是她很不明白活到那么大岁数的村长怎么会选择跟外族人联手。
“钱。”
“只是为了钱?”
宫林哲雪反问她,“不然你以为会是什么?”
他又说:“我读你们古文史时,发现你们特别喜欢夸大渲染先人们的一件很简单的小事。
中国古代有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事,虽然他不为五斗米折腰值得称颂,但如果是十斗米,二十斗,一百斗,乃至一千斗,他还是能坚持不折腰吗?
只要给的钱足够多,这个世界上没有几个人能真正守得住底线。”
“那你呢,你要抓我的目的又是什么,你应该对狼人实验没什么兴趣吧。”
顾言回身,将一把青色的野草塞到他手里,又将其中两根塞到他嘴里,“慢慢嚼,要是觉得苦不用咽下去,嚼烂就行了。”
“嚼烂之后呢?”
宫林哲雪边嚼边有些含糊不清地问。
“吐了。”
“哦……”嚼完一轮吐掉之后,宫林哲雪才解释顾言先前问的问题,只听他说道:“我抓你,是为了向我的父亲戴罪立功。
你猜对了,我对什么狼人实验根本不感兴趣,为了逃掉那所谓伟大的狼人实验,我甚至都躲到中国来了,却还是误打误撞地掉进去了。”
他望向天际,目光变得悠远,过了一会儿才接着说道:“其实,一开始我根本不知道你就是父亲他们一直寻找的狼人。
直到我去你的摄影馆打工,发现你跟我们不一样,你不怕热,也不怕冷,那次你生病了,我发现你的体温比我们高出很多,你反应灵敏,嗅觉和听力都非同常人,力气也比我的大……这一切的一切,都表明你和我们不一样,所以我想你应该不是普通人,甚至可以说,你不是人。
直到有一天,路野博士来到了中国,并派人找到了我,我才知道你就是战争期间唯一一个试验成功的狼人。”
“那么,你到底是谁?”
“宫林哲雪。
也是……江易山,我的妈妈是中国人,我有个中国人小姨,她叫江小晴。”
江小晴?
顾言低下头,仔细沉思,想从记忆里搜索这个有些熟悉的名字。
“她也是个摄影师,不过现在是业余的。”
他有意无意地补充道。
摄影师、江小晴!
突然忆起什么,顾言蓦地抬起眼,震惊地看着身边眉开眼笑的人,“你就是那个小男孩?”
“什么小男孩?
我那时都已经十五岁了,根本不算小男孩了!不过现在我长大了,你却一点儿也没变,跟那个时候一模一样。”
顾言的神情缓和下来不少,谈起那个不算朋友的朋友,她忽然有些怅然,“她现在怎么样了?”
“小姨的病已经治好,这些年她一直在国外居住,也组成了自己的家庭,总之,一切都很好。”
“这样就好……她们两个,总算有一个是幸福的了……”顾言低低地道,像个长辈一样看着他。
长大了的宫林哲雪,跟那时候差太多了,她竟一直都没认出来。
摄影师江小晴,在几年前是风极一时的人物,她是第一个被国际光影协会承认的女摄影师,跟另一个名为风雪如的韩国摄影师并称为‘光影双娇’,风雪如是第二个进入协会的女摄影师,比江小晴晚了一年。
她们两个,都是摄影界难得一见的天才。
两人虽没见过面,却是惺惺相惜的对手,均在媒体面前扬言要成为下一届国际光影大赛中的冠军。
身在不同国度的两人,都在为五年一届的光影大赛孜孜不倦地准备着。
她们对对方都有足够的了解,深知打败对方便是取胜的唯一办法,谁也不肯退步。
后来,在舆论的压力下,两人最终放出狠话——
江小晴道,若在光影大赛上败北,她将退出摄影界。
风雪如道,如果她拿不到冠军,那么,她将终生不会再拿起相机。
能做出如此不可预测的代价,两人都存有自己能打败对方的足够信心。
一次比赛,却成为了两人今后方向的分水岭。
然而,光影大赛评比当天出来的结果却让两人甚至在场的所有人震惊不已:冠军不是众人期盼的江小晴,也不是摄影界的黑马风雪如,而是一个匿名投稿的名为“消失的你”的黑白照片。
因为照片的摄影师最终没有出现在领奖台上,所以大赛官方决定作废。
评委们在江小晴和风雪如两人的作品谁优谁次上争论许久,最终无法定下哪方是第一名,便出现了国际光影大赛史上的唯一一次双冠的情况。
江小晴和风雪如的名字再一次登到最高峰,被人们一同提及比较。
但,拿到冠军奖杯的两个人全程没有任何欣喜的神色。
听说,风雪如回到家中,砸了自己心爱的相机,并将所有拍过的照片尘封在箱子里。
江小晴在领完奖之后,直接面见国际光影协会主席,当场退出光影协会。
谁都不明白,两人明明都得了冠军,那些狠话明明大家都没放在心上,为什么事后她们两个还会做出那样极端疯狂的事。
几经周折,江小晴找到了顾言所在的摄影馆, 称要与她一决高下,如果她输了,她就再也不会来找他了。
顾言当时并没将这个挑衅者的话放在心上,只道自己对比赛什么的没有兴趣,被匿名拿到光影大赛上的作品,也不过是她一位顾客好奇拿过去参赛了而已,并不能证明什么。
江小晴听完后反应愈发强烈,只道顾言在侮辱她,竟要一直待在摄影馆里不走了,什么时候顾言愿意跟她一较高下她才会离开。
她如此无赖的做法,却还是没能逼得顾言与她比试。
顾言丝毫不理会,后有顾客去摄影馆取照片,江小晴看到顾言所拍照片,失魂落魄地离开了摄影馆,不知所踪。
江易山幽幽地说:“小姨妈在摄影馆受到刺激之后,没日没夜地将自己关在屋子里钻研摄影,誓要超过你。
直到医生查出她患了轻微的乳腺癌。
家里人已经安排好让她出国治病的事,她却不肯,直到你来到机场。”
他将目光放到顾言身上,“那天,我是听我母亲的话来中国接小姨,在机场,见过你一面。”
模糊的记忆被打开,当时在机场跟江小晴站在一起的那个男孩,跟眼前的宫林哲雪的脸慢慢重合在一起,丝毫不差。
新一轮的太阳已经升起,朝阳慢慢照进山林里。
顾言站起来,遥看远方太阳,“你打算怎么办?”
经过休息,伤口没那么疼了,宫林哲雪也起身,与她并肩而站,“怎么,你以为我现在的处境很危险呀?
这都什么时代了,可不是随便就能杀人的。
不用担心,我才没那么大义凛然地从容赴死,况且,我父亲就我这么一个儿子,又受了这么重的伤,他根本不不会对我怎么样。”
“你打算回去?”
顾言理出了他话里的关键信息。
宫林哲雪回答:“当然要回去,这可恶的狼人实验,总是要有人去结束的。”
“谢谢你。”
顾言望着远处那轮红日。
宫林哲雪呵呵笑了,“谢我做什么,如果不是父亲派人来找我,路野博士也不会发现你的踪迹,说到底,还是我连累了你呢。”
“不管怎么样,还是谢谢你。”
“不用谢,其实,我只是不喜欢那些残忍的科学实验。
你这几天最好还是别露面了,等我将那边的事情处理好,你再出来。
我想,你对山林里的生活,应该不会陌生,你就先委屈几天。”
这座山林,如果他没有猜错,应该就是当年顾言居住了许久的山林,“听说你当年是背着一个同伴逃走的,你那个同伴怎么样了?”
提及这个世界上和她唯一的一个同类,顾言神色闪了一下,“他死了,在我还没有跑到安全的地方他就死在了我的背上。”
说起那个同伴的死,顾言心里有些许惆怅,却没了悲伤。
宫林哲雪沉默了,他不知道要怎么样安慰她,因为清楚她的性子,所以他无论怎么安慰都是没有用的,何况,她或许并不需要安慰,那么久远的事情,早已让时间泯灭了所有的情绪,人活得越久,对很多事情越不在意。
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沉默地看着那轮圆日越来越耀眼。
终于,到了宫林哲雪不得不离开的时候。
思忖片刻,顾言转过头,坚定地说道:“我帮你。”
过了好大一会儿,沉浸在为她着想出路的宫林哲雪才恍然明白她是什么意思,眼里一喜,却很快寂灭下去,他笑了笑说:“如果让我父亲真的发现了你的存在,只怕他就真的不肯放手现在这个实验了,现在就看我和路野那家伙谁诛心的本领更强一些了。”
顾言心下清明,点了点头道:“那你小心点。”
宫林哲雪的目光在她身上眷恋了好一会儿,才漫不经心地道:
“再见,哦不,还是永远不要再见了。”
顾言没有送他,哪怕只是送他下山都没有,她留在原地,看他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最后被树影遮挡,直到再也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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