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篇 老歌
1
清晨,曙光还未抵达这条街道之前,黑白摄影馆的大门已经被打开,踏着清露,顾言的身影没入黎明前的昏暗中,往还未苏醒的街市走去,刚刚醒来的雪狐尾随在后。
今天,比顾言出门更早的,是邮递员。
这片早已传入现代化科技的小区,虽然大部分人的大部分时间都靠社交软件传递消息,但好友之间也从未放弃过邮信往来的方式。
秉着有需要就有生意的传统现象,邮递员在这片区域也继续做着一辈子的事业。
那位唯一的邮递员,如今也已刚过五十五岁,他右腿是瘸的,走路一拐一拐,眼睛也瞎了一个,让人不由得想去猜测他的过往。
顾言收送过几次信件后跟这位邮递员早已认识,也清楚他的送信工作很难后继有人,所以,心中在忧虑到他过半百的身体,希望他能早点退休,同时,心中的另一个声音又希望他没那么快退休,毕竟,他退休了,这份工作只怕真的没人再做了。
朦胧中看不太清路,而顾言对这段路早已熟悉,畅通无阻来到邮箱旁边。
邮递员正在装信件,看到那抹白色身影,笑了,从一堆信件中拿出两份来,“丫头来得好早啊,今天有你两份信件,喏,给你。”
那五十五岁的邮递员一直叫顾言丫头。
他不知道顾言的名字,也没问过,更不知道她从哪里来,做什么,唯一知道的就是每个月的这个时候她都会来到这里取一次信件,然后,去蛋糕店买蛋糕。
两份?
今日的事应该只有一个人知道?
顾言心下疑惑,却也还是无言地接过了邮递员递过来的两封信。
“丫头,要去店里吗?
要不要我载你一程?”
细心的邮递员知道,这些年的每天,这位似乎永远也不会老去的女孩总会在取完信件之后去蛋糕店买一小份蛋糕。
他曾问她是不是很喜欢吃蛋糕。
顾言说,小乌喜欢吃,所以,他又知道了,跟在这个丫头身后、浑身雪白的狗叫小乌。
一个喜欢吃蛋糕的狗着实让他好奇,也仅止于好奇而已,并不会问太多,活了半辈子,有什么奇怪的事没见过,他的工作又是能听闻各种稀奇古怪事件的工作,所以,遇见再奇怪的事他也见怪不怪了。
比如,这个丫头十几年如一月的取信件就是件奇怪的事。
“嗯。”
顾言点头,身子一堑,坐在他的老式自行车后面,很规矩,全程几乎都不动。
再加上顾言本身不重,邮递员载上她并没感觉到什么负担。
路上,年老有力的邮递员如往常般主动跟后座沉默的女孩搭话,“丫头,上次那个故事讲完了,我再给你说另一个故事吧。”
他的声音明朗又干燥,有着他这个年龄该有的苍老,顾言听进耳朵里却觉得舒心。
他看待顾言像看待个小女孩,应该觉着小女孩都喜欢听故事,而顾言又不是那样爱说话的女孩,所以他每次载她去蛋糕店时都会主动打破沉寂给她讲故事。
顾言知道,他是个孤身老人,一辈子除了邮递信件这个工作什么也没有,身边甚至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
他每天帮别人邮寄信件,这么些年来,邮寄的所有信件加起来,少说也有近万件,可那近万件信里,却没有一件是他自己的。
就像一个能解救千万人性命的医生,有时候无法挽救自己的生命。
他们,说到底,都是孤独的人啊。
“好。”
顾言简单的回了一个字。
她不是热情的人,却也不是冷漠的人,见惯世事的她,听到的邮递员口中的故事,平凡普通到极点,甚至,根本就是一件流水账般的琐事,就像已经知道中午吃了什么饭,所谓的故事,就是将每道菜都仔仔细细地说出来。
邮递员却似乎很喜欢,大概每一个无法享受琐碎的人都格外喜欢琐事。
今天,邮递员讲了一个关于‘老歌’的故事,故事很短,却倾注了主人公的一生——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女孩,她很喜欢听歌,所以一有钱就去店里买磁带和碟片,各种歌都听,虽然她的钱不多,也没太大的特点,但她听过的歌和熟悉的歌一定比所以人都多。
直到有一天,她听到了一首老歌,那是女孩父辈们的歌,无意间听到的,歌一入耳,其余的歌就再也听不下去了,于是,女孩开始疯狂地找寻那首老歌的演唱者,然而,那个歌手早于几年前退出乐坛,没有镁光灯的照射,身上自然没了观众们的目光,所以谁也不知道他之后去了哪里,在干什么。
女孩没有放弃,就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的找寻,最后,终于在她两鬓开始斑白的时候找到了即将离世的歌手。
故事没有细节,只有大致的轮廓,像《一千零一夜》。
邮递员讲的故事都是这样,无论多长多短,总有一个结局,或喜或悲。
而这个结局,总也不是最后的结局,而是邮递员选取的作为结局的结局。
他上次讲的,上上次将的也都是关于歌曲的故事,仿佛,他很喜欢讲喜欢听歌的主人公。
听到这里,顾言的视线瞥到意料之外收的信件,粉红色的信封和娟秀的笔迹,让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遇见的一个人,也是关于老歌的人,那是跟邮递员讲的老歌完全不同的人和故事。
“我也讲一个故事吧。”
顾言淡淡地说道。
话音刚落,邮递员的车把一转,自行车拐了个弯,拐了弯之后,他骑得慢了,车子缓缓向前。
“好啊,丫头,一直都是我讲,老汉我还没听你说过故事呢。”
邮递员在顾言面前一直自称老汉。
“你讲的故事,一定很好听。”
还没有听,他就知道顾言讲的故事一定比他讲得好。
顾言望着手中的信件,没有任何的刻意准备,直接娓娓道来……
顾言讲的故事主人公也是个女孩,不同于邮递员故事中身份模糊的女孩,这个女孩有名、有姓、有年龄,甚至……还有工作。
女孩的名字叫徐洋洋。
像个男孩的名字,可她确确实实是个女孩,是个安静的留着长发的女孩。
徐洋洋在咖啡店打工,当然她没有任何磨咖啡的技术,只是咖啡的一名普通服务员,她最大的本领是清楚的了解了咖啡店里的所有咖啡,能为顾客推荐出最符合他们自己的一款咖啡。
因为这个无人替代的本领,徐洋洋在咖啡店的工作一直很稳定。
她在咖啡店里已经工作一年半,工作早已熟悉。
闲暇之余,除了跟磨咖啡技术一流的姬师傅学习怎么磨咖啡,另一件事,就是观察店里的每一个人,猜测他们背后的故事。
因为,她还是写小说的,需要这些故事当素材。
来到咖啡店里喝咖啡的有常客、有熟客、有新客,也有……特殊的客人。
坐在21号靠窗位置的顾客,就是徐洋洋这么长时间来观察的所有人中最特殊的一个——
她发现,从她刚到咖啡店打工的第一个月的月底开始,那名顾客在每个月的25号都固定在下午两点到达咖啡店、坐在21号桌靠窗位置、点一杯玛琪雅朵咖啡,然后坐在那里,看着窗外,一坐一看就是整整三个小时,等到下午五点,起身离开。
下一次再来,就是下个月的25号。
徐洋洋从未见过这么守时又这么不爱喝咖啡却又来咖啡店点咖啡的人。
是的,经过观察,她发现,那个顾客不喜欢喝咖啡,毫不掩饰的不喜欢,即使,徐洋洋觉着她最喜欢的玛琪雅朵咖啡也无法让他掩饰那种从整个表情都表现出来的不喜欢。
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要来呢?
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要点呢?
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要等呢?
徐洋洋发现,以她的经验和阅历,根本理不出任何头绪来,只能再做观察。
对了,那个顾客是位男士,穿着随意,大多时间都是休闲服,或紧身或宽大,有时候还会不修边幅,青腮凸显,眼睛很深邃,又很沧桑。
这是一个历尽了沧桑的孤独男人,在仔细观察后徐洋洋对他做了暂时的判断。
于是,每到25号那天,在他还没到达咖啡店之前,徐洋洋就开始在心里默数距离他到来的时间。
开始期盼下午两点时刻的到来,甚至每个月月初她就盼望25号快点来,她想到《小王子》里的狐狸关于“驯养”一说——
狐狸说,“你要是驯养了我,我俩就彼此都需要对方了,你对我来说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我对你来说,也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
那只狐狸还说,“如果你能下午四点钟来,那么我在三点钟就会开始有一种幸福的感觉。”
徐洋洋感觉,自己越来越像那只被驯养了的狐狸,只是驯养狐狸的主人还不自知。
然而,小王子虽然知道自己驯养了狐狸,最终还是选择了离开,只留给狐狸麦田的颜色。
这样奇怪又凌乱的想法让徐洋洋遭到姬师傅的不少嘲笑,姬师傅说,徐洋洋正处在喜欢做梦幻想的年纪,多想象一点很正常,但是像她这样将自己想象成狐狸的,还真挺少见。
徐洋洋知道姬师傅没看过《小王子》,自然不知道那只狐狸代表什么,也不做解释。
如果25号那天有别的顾客想坐21号靠窗位置,她会笑着走过去告诉他们这个位置已经有人订了,并请他们去别的更好的位置坐。
姬师傅笑她:“你把咖啡店当成你家开的了,预定座位?
你还真敢忽悠顾客。”
“可这个位置的确是有人预定的。”
徐洋洋很认真的说。
每个月的25号他都会来做这个位置,已经连续一年多了,所以这个位置在每个月地这一天都是他提前预定好的,即使没有走过任何程序。
而那人似乎也从来没有考虑过为什么每次他来这个靠窗位置都为他空着的问题,仿佛一切就该是这样,根本不用去想问什么。
而徐洋洋觉得,他的心里装着太多东西,根本不会有多余的心思想别的。
至于那些东西都是什么,她看不出来,也想不透。
“还在等他呀?”
姬师傅每次说这句话时都用暧昧不清的目光看着她,然后一本正经地跟她说:
“小姑娘,别怪姐姐我没提醒你,姐姐我阅人无数,你听我的准没错,那个人一看就不是适合过日子的人,你现在还小,还不懂,总感觉浪漫的东西比什么都重要,但是你的小说写写就好了,可千万不能当真啊,浪漫有时候是需要付出很大代价的。”
姬师傅虽然没读过什么书,有时候大道理却是一套接着一套,而且她说出的道理有时又是那么有道理。
那些道理,据说都是她常年接触各种顾客总结出来的。
“我知道了。”
徐洋洋随口说。
姬师傅知道她没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上,只能以过来人的心情叹一口气,然后看着徐洋洋满怀期待地等着21号靠窗位置客人的到来。
一点四十分,还有二十分钟那个客人就会推开门进来了。
徐洋洋上完一杯咖啡后坐在前台座位上,让姬师傅先把咖啡豆准备好,然后托着腮,眼中含笑,静等21号客人的到来。
不知道他今天穿的是紧身衣还是宽松衣服,不知道他的胡子剃了没有,不知道他的眼里有没有多出一点儿光明和希望……
“洋洋,你今天别光顾着观察那个男人了,仔细听听我们店里的歌。”
姬师傅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歌?
听什么歌?”
她下意识地听了一下店里正在放的歌曲,是几年前的歌,叫《等一分钟》,据说这首歌讲的是歌手的真实故事:
“可能年少的心太柔软,
经不起风,经不起浪,
若今天的我能回到昨天,
我会向自己妥协。”
果然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姬师傅显然被她的迟钝打败了,白了她一眼,开始指点她,“难道你没有发现,我们店里的歌从来都没有换过,来来去去都是这几首歌?”
“这些歌都是老板选的,老板不发话谁敢换啊。”
这间咖啡店的老板几乎不出现在咖啡店,就算来也是例行看一下,哪里会想到把歌换了的这么一件极小的事。
姬师傅终于看不下去她的蠢了,直接拿起台上介绍各种咖啡豆的书籍狠狠朝她的头打了一下,那一下打得真狠,让徐洋洋刹那间觉得脑袋都快昏了。
“你干嘛打我啊?”
她捂着发痛的脑袋,不满姬师傅的突然袭击,不然她肯定能躲过去。
“你每天观察这观察那的,真不知道你观察到的都是什么,难道你没有发现,每个月的今天下午两点到五点时间段内,也就是在他进店之后,店里的歌只有两首一直在循环吗?”
“……”徐洋洋一直关注的都是那个21号靠窗位置的顾客,猜测他背后的故事,试图看穿他的心事,哪里会注意到店里放了什么歌,再说,每天都听这么几首歌,她早就烂熟于心,根本没往别处想。
时间被无限拉长,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徐洋洋才愣愣地问出三个字:“真的吗?”
姬师傅很鄙夷地望了她一眼,没回答她的问题,只示意了一下门口,徐洋洋顺着她的目光看到21号窗口位置的顾客已经如往常般坐在固定位置,“人来了,你快过去吧。”
徐洋洋心里有事,像提线木偶一样挪到21号靠窗位置,那人头也没抬地点了玛琪雅朵咖啡,徐洋洋恍惚间应了一声,再回到姬师傅那边时发现她已经在磨咖啡豆了。
徐洋洋仔细听了一下店里此时放的歌曲,是王菲的《笑忘书》:
“将这样的感触,
写一封情书送给我自己,
感动得要哭很久没哭,
不失为天大的幸福;
将这一份礼物,
这一封情书给自己祝福,
可以不在乎才能对别人在乎。”
下一首,还是王菲的歌,叫《红豆》。
这个时间段内,一直循环的,只怕就是这两首歌了吧。
姬师傅将做好的咖啡递给她,“洋洋,对他那样的男人,不要用眼睛看,要用心去看,用心去看他周围的东西,甚至连他身上的东西也可以看,就是不要看脸,因为那不仅对你没有帮助,还会扰乱你。”
徐洋洋望着冒着热气的浓咖啡,若有所思。
她把咖啡放到他面前,他只是有礼貌地说了声谢谢,然后,搅了两下咖啡,将勺子放在杯沿,然后,看向窗外,静坐,听歌,一动也不动,几乎成了一座雕塑。
她听到他说的所有话只有两句,“玛琪雅朵咖啡”和“谢谢”,他说话时,嗓音里总带着一种似乎很久没说话了的沙哑。
徐洋洋讷讷地回到原位,开始随着他的静坐发起呆来。
今天人不是很多,两人都不忙,姬师傅凑过来,“怎么样,在我的指点下再看林源,有什么不一样吗?”
“林源……”徐洋洋聪明地反应过来,“你说他叫林源?
你怎么知道的?”
姬师傅忍不住又白了她一眼,“你以为我们店里的歌是一个外人就能决定的啊,他都打通好了,既然他要做,就肯定要留下姓名,我刚打听到的,他叫林源。
要我看,他叫林木差不多,跟个木头一样。”
徐洋洋没问姬师傅她怎么打听到的,怕她又骂她蠢,又觉着这个真的不重要,只要最后知道他叫什么就行了。
林源,林源……
徐洋洋在心里反复叫了几遍他的名字。
店内挂钟指针指到五点的时候,林源起身离开,桌子上的咖啡依旧一口未动,徐洋洋收完盘具后坐到林源的固定座位上,座椅表面还有他的余温,她顺着他的角度窗外看。
她看到,他的身影离开咖啡店,走到街道人群中,最后,湮没在拐角处。
这个时候,咖啡店里放的歌曲已经换了别的。
2
徐洋洋以为,要见到林源,就必须等到每个月的25号,她也固执地打消自己尾随林源的念头,她不能做一点儿让他厌恶的事,她想,林源那样的人,应该很讨厌被别人跟踪吧。
他讨厌的事,自然也成了她不屑去做的事。
徐洋洋第一次在咖啡店外见到林源,是在阳光孤儿院。
阳光孤儿院在一个月前出了一个‘一对一’活动,大致意思是每个热心的社会人士都可以选择孤儿院的一个小朋友给其温暖关怀,定期去孤儿院看望,并定期满足小朋友纯真愿望,不论是谁,一旦参与这个活动,就要坚持一年。
徐洋洋平日里靠着打零碎工和写小说挣钱,收入并不理想,有时添置一件家具都要考虑半天,所以本没考虑参与这个,可在阳光孤儿院出示活动时,她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去看了。
参与这个活动的热心社会人士很多,旁边有摄影师在摄像录影,活动比她想象中的要盛大得多。
黑压压的一群社会人士站在一边,孤儿院接受‘一对一’活动的小朋友站在另一边。
然后,按照名单上的顺序,那些社会人士一一出列,像挑选货物一样在将那群小朋友们看了又看,然后,挑出一个自己满意的,领走了。
徐洋洋混在围观群众里面,看着漂亮的孩子们一个个被挑走,看着盼望被领走的孩子们眼里燃着希望的光,然后光芒熄灭,在下一个社会人士上前挑选时再次燃起光芒,然后又熄灭……
被领走了孩子们兴高采烈,被留下的孩子们失落不已。
眼看还没领人的社会人士越来越少,被留下的孩子们有的开始不安,眼神由最初的兴奋和期盼,逐渐变成了焦急,有的甚至眼眶都有些红了,他们一定在想,如果最后剩下的是自己该怎么办,毕竟这群孩子中,总会有没被领走的。
让徐洋洋特别注意到其中一个惹眼的小朋友,之所以惹眼,是因为她的脸上有一片很大的胎记,那胎记沿着右眼往下,几乎占了整个右脸的一半,看着很丑,即使她不愿意承认,可那个胎记的确看着很丑,尤其是那小朋友还是个女孩,这样的胎记,对她以后的容貌肯定会有影响,徐洋洋如此想着。
徐洋洋看着那个带着胎记小朋友局促不安地站在原地,搅着手指,小脸微微低着,不敢看周围的人。
站在她左右的两个小朋友都已经被挑走,甚至连前面的小朋友也被刚才的社会人士领走了,让她猝不及防地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
最后,到了最后两个社会人士挑选,小朋友还剩下五个,也就是说,最后会有三个小朋友没有人认领。
徐洋洋听到身边的围观者在小声议论:
“听说,张总这次打算帮扶五个小朋友,所以特地放在了最后,但是他似乎不愿意领那个脸上带着胎记的。”
“是啊,那么可怕的胎记,还长在脸上,谁愿意每次来孤儿院献爱心都看到那样一张脸呀,想想都可怕。”
“可不嘛,你看张总在跟院长商量,估计要把那个带胎记的先带下去,不然被摄像拍到,多影响他的慈善形象呀!”
“唉……也是可怜了这个孩子。”
那两个小声议论的人一阵唏嘘,又开始看热闹一样看着那个张总到底会怎么做。
果然,院长对其中一个女老师附耳说了几句话,那女老师点点头,往剩下的五个孩子中走去,她走的方向,正是那个脸上带着胎记的小朋友。
脸上带着胎记的小朋友紧张又不安地盯着女老师看。
徐洋洋凝视着那脸上带着胎记的小朋友,将她脸上的一切紧张与不安尽收眼底。
在女老师抬手快要碰上小朋友时,鬼使神差地,徐洋洋扒开挡在面前的重重人群,走到站着社会人士的场地,“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来晚了……”她一脸歉意地对院长说着,“路上堵车了,抱歉,抱歉哈,还好没有结束,还来得及!”
话语中,诚恳的好似她真的是迟到的领养人士。
那个走向带胎记小女孩的女老师也停下了脚步,不解地看向这边。
“你是谁?”
院长问。
“院长,我是来参加‘一对一’活动的,哦,我叫徐洋洋,我想帮扶的,是,是……”说着她走向那五个孩子中间,牵起那脸带胎记的小朋友的手,继续说道:“我想帮扶的,就是她,嗯……”她蹲下去,与那小朋友对视,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小雨。”
“对,就是小雨,我知道张总是大慈善家,要帮扶五个小朋友,可我实在太喜欢小雨了,所以跟张总请示了一下,想让他将小雨留给我,张总看我有诚意,就同意了。”
院长对她的话半信半疑,询问地看向张总。
张总想了一会儿,说:“是。”
这一个“是”字,让徐洋洋顺利地加入了‘一对一’活动,这一个“是”字,也让小雨成为了她的干女儿,是的,干女儿,因为小雨坚持要叫她妈妈。
后来徐洋洋看了网上播放的视频,关于她的那段被剪辑的只有她将小雨领走的一个镜头,剩余的,就是背景里出现的声音,她说张总是大慈善家的那段声音。
没有她的正脸,这也正称了她的心意。
在孤儿院见到林源时,徐洋洋刚为小雨买了一件新衣服,准备给她一个惊喜。
小雨似乎很怕林源,在林源面前,她小小的身躯不住地后退,后退,直到……退无可退。
徐洋洋跟他们有一段距离,可依照她这个角度,甚至能看到小雨的身子在瑟瑟发抖。
徐洋洋冲过去,将小雨护在身后,像个老鹰护着幼崽一样,即使她的身板跟老鹰相差太远了,可此时的她心中只有老鹰这个形象。
这些日子跟小雨的相处,让她不自觉将小雨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尽管她很不情愿小雨叫她妈妈,因为感觉把她叫老了。
徐洋洋鼓足勇气直视林源的眼睛,“你要做什么?”
视线跟林源对上的一刹那,徐洋洋只觉心中‘咯噔’一颤,眼前的这个林源跟她在咖啡店见到的那个林源全然不同,咖啡店里静坐着、总是习惯看向窗外的林源是那样平和,带着一丝忧郁和沧桑,让人一看到他,就仿佛整个世界都沉寂下来。
然而,眼前这个林源,双目像个暴怒的狮子一样发红,眉峰蹙起,脸上写满了怨恨,像是要把站在他面前的人吞进肚子里一般。
徐洋洋知道他怨恨的地方不是她,是身后那个需要被保护着的小女孩。
小雨见到徐洋洋后,就像见到救星一样,躲在她身后紧紧抓住她的衣角,小手还是有些抖,看来她是怕极了眼前这个凶神恶煞的男人。
她不知道林源跟小雨有什么仇什么怨,他们两个几乎成父女的年龄差能有什么深仇大恨?
父女?
想到这里,她仔细瞧了林源一眼,轻嘘一口气,放下心来,他跟小雨长得……很不像。
林源没理会她,甚至懒得看她一眼,径直越过她对小雨说:“是你,是你害死了你的妈妈,你的存在本来就是一个错误,可是你怎么还能这么愉快的活着?”
恶狠狠的话,被林源平稳的说出口,让徐洋洋一阵发怵。
这么恶毒的话,他竟然说得出口?
还是对着一个仅五岁的孩子?
徐洋洋忍不住怒吼:“林源,你够了!”
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林源的表情转为惊愕,他应该不知道她认识他,应该也不知道她能叫得上来他的名字,所以才会有一刹那的惊愕,只是,一刹那而已。
很快,他呵呵笑了起来,“你是谁?”
“我是小雨的妈妈。”
想了想,她又补充了一句,“干妈。”
“又一个烂好人吗?
小雨岂不是又要经受一次被抛弃的命运?
看来不用我出手,就有人帮我做了。
你可真是个好妈妈。”
说到最后,林源讥讽的语气化为冷冷的笑。
林源的话让她惊了一惊,‘被抛弃’三个字被放大了般冲进她的耳膜。
是啊,‘一对一’的活动也只有一年的时间,一年之后,她与小雨的关系也就断了,小雨又要在孤儿院过回原本生活,这一年里,她和小雨之间有多少欢乐,一年之后,带给小雨的痛苦就有多大。
那样的话,跟抛弃小雨又有什么区别。
徐洋洋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样表情,她只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我不会抛弃她。”
这句话,并没有得到林源的正面回答,她只听到他冷哼一声,然后对她身后的小雨说:“小雨,一个月后,我再来找你,到时候,我会帮你结束掉你所有的痛苦。”
林源离开之后整整一个中午,小雨都没有笑,徐洋洋将新衣服拿给她看也没起到多大效果,看得出来她很害怕林源。
徐洋洋去问了院长关于小雨的一些情况,希望能找到她和林源的关系,以便知道为什么林源会这样憎恨小雨。
“你说林源啊,他是小雨的养父啊。”
院长对林源并不陌生。
徐洋洋问:“既然是养父,那他为什么要把小雨送到孤儿院来?”
院长知道的也不多,“这个我就不清楚了。”
在徐洋洋离开时,院长又告诉她,“小雨这个孩子很可怜,因为有一个丑胎记,所以很多来领养的父母都没有考虑要她。”
院长没有明说,徐洋洋猜得到,院长的意思是林源送小雨来孤儿院很有可能是因为她脸上的那块丑胎记。
她很快将这个可能否定了,出于直觉,对她印象中林源的直觉。
小雨和林源之间,一定还有别的渊源。
因为要照顾到小雨的情绪,徐洋洋并没跟她提起关于林源的事,哪怕从小雨这里能获得很多意想不到的信息。
可徐洋洋没想到,小雨会主动跟她说起林源。
这些日子的相处,徐洋洋总能感觉到小雨给她一种超越同龄人的成熟,这种成熟,让她惊讶又心疼。
小雨说,她是林源养大的,她叫林源林叔叔,因为林源不让她叫爸爸,襁褓中的事情她不记得,记事也是从四岁开始,那个时候,林叔叔对她还挺好,经常会牵着她的手出去,陪她玩,陪她买东西,不厌其烦地跟她做游戏。
林叔叔很爱对她笑,她觉得,林叔叔的笑容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
可是,她记忆中的美好时光并没有持续太久,有一天,林叔叔喝醉酒回来,看到乖巧坐在桌子上画画的她,不知从哪里来的怒气,一下子将她精心画的几幅画全撕成粉碎。
不仅如此,他还打了她,那是记忆中,他第一次打她,他宽大厚实的手掌打在她的屁股上,一下下都用尽全力,边打边骂她:“都是你,是你害死了你的妈妈,为什么你还活着?
为什么你还能这么愉快的活着?”
小雨不知道林叔叔在说什么,只知道他打的每一下都很疼,疼得她眼泪都掉下来了,她哇哇大哭,可是林源仿佛什么也听不见,只用力的打她,最后,他自己打累了,小雨也哭累了。
小雨记得,自己的屁股被打得沾不了硬东西,所以那几天她睡觉只能趴着,吃饭写字也都趴着。
也是从那天起,林源不再对小雨笑了,他的脸上,永远挂着仇恨的眼神和厌恶的表情,和冷冰冰的话语。
小雨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她小心翼翼的动作和说话,生怕惹了林源,又会挨一顿打。
那一顿打,真的把她打怕了。
后来林源没有再打她,喝醉过几次,都是借着醉酒骂她,没有动手,那些谩骂的字眼还是说她害死了自己的妈妈,为什么还会活着,小雨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妈妈是谁,甚至连一张照片也没有,林叔叔认定是她害死了妈妈,她自然自然也以为是自己的原因妈妈才会死。
今年年初,林源领着她,把她带到阳光孤儿院,说他不会再养她了。
即使她害怕林源,可在林源要把她一个人留在孤儿院的时候,她更害怕,好像全世界都不要她了一样,她还是不管不顾地拉着林源的衣服,像是海里溺水的人抓住唯一一个救命的浮板,泪如雨下:“林叔叔,你不要丢下我,我保证听话,保证不惹你生气,我会干活,求求你不要不要我,不要,我听话,你不喜欢我哭,我不哭了好不好?”
小雨憋着眼泪,一抽一抽的,模样好不可怜,林源不为所动,一点一点将她的手指掰开,连一片衣角都没给她留下。
两个月前,林源来到孤儿院,小雨以为他要接自己走,心里狂喜,飞快地向他奔过去。
林叔叔还是不忍心,还是爱她的,她会好好听话,好好听林叔叔的话,只要他不抛弃自己,小雨心里暗暗想着。
可是,在她快要抱住林叔叔的时候,林叔叔却突然让开了,小雨摔在地上,嘴磕到泥石板,破了好大一块,连牙齿都掉了一颗。
她不敢哭,只是忍痛噙着泪,不解地看着林源。
林源的脸上依旧是憎恨和厌恶,仿佛她是一个多么坏的小孩,他说:“你害死了你的妈妈,怎么还能笑得出来,我告诉你,我会经常来提醒你,提醒你做的恶事,提醒你,是你害死了你的妈妈。”
林源离开孤儿院了,小雨也不再笑了。
林源的话就像一个定时炸弹一样,让她恐惧,她感觉,照这样下去,她一定会死的。
或许,死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
“妈妈,你说我是不是真的该死呀?”
徐洋洋把这个可怜的孩子抱在怀里,轻声道:“不,小雨是最可爱的孩子,妈妈爱你。”
她忽然想起来,在孤儿院‘一对一’活动的当天,小雨就像一个惊慌的小鹿,怯生生地站在那里,如果最后没有人选择领她走,那么她的心里一定会以为自己没人喜欢。
那样的打击,只怕真的会将一个可怜的孩子逼上绝境。
关于小雨的身世,院长并不知情。
徐洋洋想,大概是林源跟小雨的妈妈有些渊源吧,听他说的那些话,小雨的妈妈应该是去世了,那么,林源跟小雨妈妈的关系,某种程度上来说是说不清的。
可,小雨的爸爸,又是谁呢?
3
又到了25号,下午两点时刻,林源准时坐到21号靠窗位置,点了一杯玛琪雅朵,然后,陷入自己的沉思里。
徐洋洋把咖啡放到他面前之后,并没如往常一样退回前台,而是径直在他对面坐下,然后,盯着他。
姬师傅边磨咖啡,边时不时将视线瞥向这边,嘴角浮出一抹了然的笑。
“我不需要近身服务。”
林源下了逐客令。
徐洋洋暗暗吸一口气,回道:“你为什么要对小雨那么凶,她还那么小,她还只是个孩子。”
“不关你的事。”
林源显然已经认出了她就是那天在孤儿院护着小雨的人。
徐洋洋直视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小雨她叫我一声妈妈,那这件事就关我的事。”
“妈妈?”
林源反问她,讥笑道:“即使叫了你一年的妈妈又怎么样,你能养她一辈吗?
别自欺欺人了。”
这句话问住了徐洋洋,提前准备好的长篇大论此刻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年之后,她还会这么理直气壮地说自己是小雨的妈妈吗?
她不知道。
那场简短的谈话以徐洋洋完全落败而告终,之所以会告终,是因为林源绝不会将原因说给她一个临时妈妈听,而徐洋洋也担心林源会因为不想跟她说话而提前离开,她不想打破这么多天来的祈盼。
姬师傅朝她竖起大拇指,说她终于敢迈出第一步了,徐洋洋不愿说太多,也没心思解释,就任由姬师傅误会。
再一次在咖啡店外见到林源,是在一个天气阴沉的下午。
两人在街道上相遇,猝不及防地对上视线。
徐洋洋停下脚步,看着他,林源眼神复杂,跟她见过的平静和怨恨的眼神不一样,林源的眼神里夹杂着太多东西,有三分解脱三分悲痛三分疲累还有一份淡然。
忽然,他抬眼,朝她深深一笑,眸光流转间露出一种恍惚的神情。
这是,他第一次朝她笑。
徐洋洋也笑了,这一笑,以往的怀疑、不解乃至愤怒的隔阂都随之化作风而逝。
仿佛两个人是第一次相见,第一次相识,是一个好的开始。
两人谁也没有动,似乎都在等对方第一个开口。
“好巧。”
徐洋洋笑着说。
林源点点头,也笑着道:“是啊,很巧。”
话刚落地,林源突然咳嗽起来,刚开始还只是轻轻的咳嗽,紧接着,越来越猛烈,直至……吐出一口鲜血!
徐洋洋惊骇,走过去扶住他,看到那滩触目惊心的血红,惊骇:“你怎么了?”
“没事,胃癌而已。”
没事,胃癌而已。
对自己的病入膏肓,他说的竟是如此轻描淡写。
徐洋洋后来才知道,他对自己的病情毫不在意,是因为他根本就不打算活了。
而那个阴沉下午相遇的前半个小时,发生了一件震动整个市的命案。
死的人是一名富商的儿子,被人注射药物而死,那种药物会让人的心理死前承受巨大折磨,怀着恐惧直到停止呼吸的那一刻。
从注射药物到整个人死去,中间有整二十分钟的苟延残喘。
警察对命案进行了立案调查,追查一直无果。
那个阴沉沉的下午,徐洋洋把林源扶到他的住处,林源的住所是一个五十平米大小的车间,不见阳光,唯一的好处,只怕就是僻静了。
房间里,只有简单的日常用品,一张床,一张桌,一把椅,一个热水壶,还有一个做饭用的电饭煲。
徐洋洋注意到桌子上跟林源合影的恬静微笑的女人
“她就是小雨的妈妈?”
林源没有否认,“她叫徐文静,跟你一个姓。”
她没有问林源怎么会知道她的姓,倒了杯热水递给林源,同时将桌子上一兜西药拿起来仔细瞧着,这些药,应该是治他病的药。
但是,这些救命的药几乎都没有拆开,该说他是一个不听话的病人,还是一个敢于跟病魔做斗争的勇敢病人,只怕两个都不是,他只是一个什么都不在乎的病人。
将说明书看了一遍,徐洋洋挤出几颗药丸,递给他,“吃药吧。”
“这些药根本不管用。”
林源看也没看那些药丸一眼。
“可能治不了你的病,但至少可以让你多活两天,大后天就是小雨的生日了。”
林源想了一会儿,接过药丸,一仰头,将所有药灌进肚子里。
“小雨的妈妈,是怎么死的?”
不知道为什么,她叫不出‘文静’两个字,只能唤做小雨的妈妈,仿佛只有中间隔了小雨,她才不算是外人。
林源又喝了一口水,然后将水杯放下,才说道:“她是抑郁症自杀。”
“能说说吗?”
林源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徐小姐,在说之前,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你说。”
“我活不了多久了,小雨她一个人孤苦无依,所以能不能请求你以后有时间可以照看她一下,我知道这对你一个未婚的女士来说有些为难,可是,我现在只能把小雨交托给你。”
这算是他的遗愿吗?
“小雨她既然叫了我一声妈妈,哪有妈妈不要女儿的道理,这个你大可以放心。”
徐洋洋郑重承诺。
得到她的承诺,林源松了一口气,他又咳了两声,血溅到衣袖上,他不着痕迹地将衣袖遮了。
徐洋洋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似的帮他分类药物。
徐文静五年前在生完小雨之后患了产后抑郁症,后来割脉自杀,只留下小雨一人在世间,成了孤儿。
文静,文静,如她的名字一样,她一直是一个文静的人。
五年前的五年,徐文静是一个幸福的姑娘,因为她拥有全世界最好的爱情和最美好的生活。
她的男朋友是她最爱的人,两人大一就开始谈恋爱,一直到大四毕业,一起找工作,一起准备自己即将到来的婚礼,他们两个,打破了常规的毕业即失恋的魔咒,打破了爱情长跑无果的神预言,感情一直很稳定,如初恋般美好。
这一切,源于两人的共同包容和浪漫。
两人的相遇就是一种浪漫。
徐文静喜欢听歌,尤其喜欢听王菲的歌,她的手机里,存的都是王菲的歌曲。
在一次乘公交时,车里人很多,很挤,徐文静被挤到一个角落里,可这丝毫不影响她听歌,耳朵上挂着两只耳机,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世界里。
而这个时候,她身边的一位中年男人不怀好意地看着因为拥挤,几乎贴着她胸膛站着的女孩,仿佛准备做些什么。
这个时候,林源突然挤了过来,挡在中年男人胸前,将徐文静护在身前,他摘下徐文静的一只耳机放到自己的耳朵上,徐文静回过头,却在对上那不怀好意男人的眼睛时温顺地接受了林源的好意。
至少,当时她感觉林源不是坏人。
之后,两人毫无意外又顺理成章地走到了一起。
文静喜欢喝玛琪雅朵咖啡,喜欢坐在咖啡店的靠窗位置,喜欢看窗外的景象,喜欢听王菲的歌,尤其是那首《笑忘书》和《红豆》。
于是,林源陪她去咖啡店,陪她喝咖啡,陪她一起看窗外风景,陪她听王菲的歌,陪她去听王菲的演唱会,陪她一起听无限循环的《笑忘书》和《红豆》。
林源喜欢打游戏,喜欢写代码,喜欢看美国动作片,喜欢运动,喜欢奔跑。
于是,文静陪他打游戏,陪他敲字,陪他看电影,陪他运动,陪他跑步。
两人也偶有小矛盾和摩擦,也有争吵,但谁都没有得理不饶人,两人都为对方让过步,一起握手言和。
于是,两人自然而然地要走近婚姻的殿堂。
试婚纱那天,文静突然呕吐,林源没想太多,只当她是吃坏了肚子,然而,文静告诉他,她怀孕了。
林源震惊,更多的是心痛,他当然清楚这个孩子不是自己的,他和文静有过约定,在结婚之前,他会给她足够的尊重。
文静拉着他,说,能不能给她一分钟的解释时间,就一分钟,等她解释完了,不管他做什么决定她都不会说什么。
“不要拉着我,我觉得你很脏。”
他从文静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说那句话时的眼神,是一种鄙夷不屑的眼神,那样的眼神,连他自己都惊到了。
文静不再恳求什么,只无力地松开了手,身上的洁白婚纱刹那间失去了光彩。
或许是那时的林源太年轻,最厌恶感情背叛,所以,打从心底认定是文静背叛了他们的感情。
又或许是因为他们的感情一直都太美好,所以容不得半点沙子在里面。
从那以后,他不愿意再见文静,而文静,也没有主动去找他。
其实,林源一点儿也不喜欢喝玛琪雅朵咖啡,可那偏偏是徐文静最喜欢喝的,所以他愿意陪着她,哪怕只是看着她喝也好。
其实,文静从小到大都对跑步有一种排斥心理,可跟跑在林源身边,她觉着跑步似乎也不错。
可他们都太年轻,年轻都会冲动犯错。
一个“背叛”让两人再无法拾起从前的快乐。
林源再次见到文静,是她死去的遗容。
除了比以前瘦一点,文静并没有太大变化。
林源不知道自己当时有没有哭,只知道那个刚出生不久的女婴,一直哭叫个不停。
林源对徐洋洋说:“其实我早就原谅她了,相比于我们的爱情,她犯的错我可以不计较,也可以不在乎她做了什么,我什么都不在乎,只要她回到我身边,可是那时不知道怎么想的,就堵一口气在心里,不愿意主动去找她,只想着要她先来给我认错。”
徐洋洋没说什么,这本就是一个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的事。
徐文静有写日记的习惯,可是,直到小雨长到四岁那年林源才看到文静写日记。
一页页,写了她被强奸的真相,写了她对林源的思念,写了她想打掉孩子却又不忍心的矛盾,写了她的恨她的怨她的无奈她的失望,尤其是最后几篇,凌乱的字里行间只让人觉得主人疯了般的复杂思绪。
原来,文静没有背叛他,从来都没有,从始至终,她也是一个受害者。
那段日子,她究竟经历了什么?
在她最需要陪伴的时间里,他又在做什么?
那天,林源喝了很多酒,他看到小雨,就像看到害死文静的刽子手一样,只想把她杀了,那晚,他疯了一样将满身怒气发泄到小雨身上。
“我活不久了,这两年来,我酗酒,往死了喝,我患了胃癌,现在是晚期,我已经是有今天没明天的人了,这应该也是上天对我的惩罚。”
“你的愿望,都完成了吗?
那个人,现在已经死了吧。”
徐洋洋轻轻地说,静静地看着药袋里两根细长的注射管。
“看来你猜到了。”
林源呵呵笑了,“是,我杀了他,他们当年仗着有钱把那件事压了下来,让文静有冤无处诉,我在文静的墓前答应过她,一定会亲手为她报仇,那个罪魁祸首死了,可是,我没有时间了,没法找其他人报仇了。”
徐洋洋微微惊骇,抬起头望着他,蹙眉,“你是说,伤害她的人……不止一个?”
“是,文静日记里说,还有一个,那个人是谁,她也不知道。”
“所以,小雨的父亲,就没法知道了。”
“我宁愿小雨永远都不知道她的亲生父亲是谁。”
徐洋洋盯着他,眸子清亮,仿佛看到了他的内心,“其实你是爱小雨的,不然不会养她到四岁,你把她送到孤儿院,是怕自己再喝醉,会管不住自己伤害她。
你骂小雨的每一句其实是在骂你自己,你真正想杀死的,除了那个强奸犯,还有你自己,所以你才会不管自己的病。
你害怕警察会查到小雨头上,所以才会选择用这种方式给小雨妈妈报仇。”
徐洋洋没有逼他承认,只说:“大后天是小雨的生日,到时候好好地跟她道个别吧。”
林源终究没有活到小雨的生日那天,小雨生日的前一天,林源去世了,死在那间地下车间里,徐洋洋去找他的时候,地上有好几摊血,林源就躺在血泊中。
林源留给她一封遗信,和他死后的所有遗产,那些遗产,是足够小雨长到十八岁的所有花销。
徐洋洋整理林源的遗物时,看到许多他大学时候的照片和获得的无数奖项,照片上或打着篮球、或参加辩论赛、或跟队友庆功的他,无一不是意气风发,挥斥方遒。
还有他和文静的合影,照片里的两人眼里只能看到彼此。
在遇见那件事之前,他曾是那样一个鲜亮耀眼的人,他们曾是那样恩爱契合的一对。
富商儿子被杀一事,在警察追查几天无果后,就停止了继续追查。
警察之所以没有继续往下查,是富商主动放弃了追查凶手,因为,继续追查下去,富商儿子五年前的强奸一事可能会大白于人前。
而那次强奸事件,是富商暗中解决的,富商担心自己的声誉会受到影响,所以决定将儿子的死归结为猝死。
很不合理的解释,却也真真切切地结束了那场调查。
林源的名字,从始至终没有人知道。
每个月25号下午两点时刻,再也没有准时出现在咖啡馆的推门声,21号靠窗位置却依旧被人预定。
徐洋洋坐在21号靠窗位置,面前一杯冒着热气的玛琪雅朵咖啡,她望向窗外,看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川流不息,不知在想什么。
“你真决定要收养那个丑丫头了?”
姬师傅坐到她对面,提醒道:“你别忘了,你现在可还没嫁人呢,就这样成了单身妈妈,很难找到对象的。”
徐洋洋认真地纠正道:“什么丑丫头,她现在是我女儿,不是丑丫头,麻烦你叫她的名字,徐小雨。”
姬师傅看着她十匹马都拉不回来的决心,除了无奈叹气,就只送她四个字——好自为之。
是的,小雨被徐洋洋接出了孤儿院,和自己生活在一起,小雨有了姓,跟着她姓徐。
一年之后,小雨开始上了学前班,跟许许多多的同龄小朋友一样,过着简单又平凡的生活。
关于徐洋洋的故事,也就告一段落了。
自行车一路驶过小巷。
“有名有姓的故事,丫头,你讲故事比老汉我要好得多。”
邮递员对她的故事中肯的点评。
顾言握着手中厚实的粉色信件,没有答话。
雪狐趴在她的身上,懒洋洋地眯着眼,偶尔看主人一眼,见她没什么神情,便继续眯着去了。
到了蛋糕店,天也已经大亮,街道上来来往往地已有上班工作开店的行人们为一天的生计忙碌着,蛋糕店也刚好开门做生意。
顾言知道,邮递员今天故意绕了几个街道才抵达蛋糕店,为的,是将这个故事听完。
邮递员将顾言放在蛋糕店门口就骑车离开了,他还有几份信件需要送,送晚了,只怕顾客会着急。
顾言在蛋糕店等了一会儿,待她定制的蛋糕做好,才沿着近路往回走。
她只花了二十分钟就回到了摄影馆,将蛋糕放到雪狐的盘子里,雪狐喜滋滋地吃食,然后,顾言回到塌上开始拆解今日收到的邮件。
寄给顾言的信件,除了那个远在国外的老友几年如一月寄来的信件,还有一个粉红色包裹,上面写的收信人,也是她。
顾言拆开信,滑到手边的,是一张照片,照片上是徐洋洋和她领养的小女孩,小雨。
没有记错的话,小雨今年已经十岁,右脸部分的胎记已经淡下去很多,不细看根本发现不到,顾言细细瞧着小雨的脸,她和……邮递员长得真的很像啊。
徐洋洋的那个故事里,所有人都有了结局,唯有一个人,被大家忽略了,那个强奸犯同伙,也就是跟富商儿子一同侵犯徐文静的人。
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邮递员。
其实,邮递员并没有跟富商的儿子合伙串通,他甚至根本不知道文静那晚会遭遇那样的事,他只不过,看着那晚的文静鬼迷心窍,一时失了意识犯了糊涂,做了不可挽回的混事。
林源离开文静之后,他为了补偿,一直以邻居的身份默默帮助文静,文静患产后抑郁症时,他找了许多医生给她治病,都没有效果。
他一直守着文静,生怕她会做出什么伤害自己或伤害孩子的事,可是,即便他是那样寸步不离,文静还是出事了。
他看到她的手腕被割出一条两寸长的血口,看到她合上的双眼,看着她没有气息的苍白的脸……他知道无论自己如何做,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那样一个美好的本该拥有一段幸福人生的女子,就这样毁在了小人的手里。
邮递员既然知道文静所有的痛苦的源头都是谁造成的,那他有没有做什么呢?
顾言想,邮递员那条瘸了的右腿,和瞎了一只的眼睛,是他帮文静讨回公道时留下的吧。
孤儿院‘一对一’活动那日,他也去了现场,站在围观群众里,如果没有徐洋洋那天突然冲出去领走小雨,他一定会上前解救孤独的小雨。
然而,不管做什么,他都晚了一步,那个叫徐洋洋的女孩,他一直很感激,所以,他由以前匿名寄钱给孤儿院的小雨,转为现在匿名寄钱给徐洋洋的女儿小雨,就当感恩她对小雨的照顾。
不久前,徐洋洋突然离开这座城市,不知道带着小雨去了哪里。
就在今日分发的信件里,他看到了徐洋洋的名字。
像他这样的人,死了最好,可是,死是多么简单的事,像他这样活着才是最痛苦的。
他余下的一生,都将用来偿还那晚的罪孽了。
徐洋洋寄来的信上说,感谢顾言推荐给她的医生,让小雨脸上的胎记渐渐顺利消除,虽然还有些印记,可也已经不明显了。
当初,徐洋洋带小雨来到摄影馆的时候,顾言看小雨脸上的暗红色胎记,说可能有法子治好,便给了她医生的地址和联系方式,她当时不相信,平常疤痕可以去除,胎记哪里能消得掉,没想到,那医生还真的治愈了小雨长久以来的自卑。
徐洋洋信上还说,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小雨发自内心毫无负担的笑脸,所以,她准备让小雨在新的环境里幸福又自信地生活,忘记以前的所有痛苦。
或许,她永远都不会带小雨回到这里,但是,她会坚持每年给顾言寄一份信件。
顾言没去多想邮递员去了哪里,只知道自己后来再取信件时,没见过他。
新来的邮递员喜欢偷懒,每次都不能及时将信件送进或送出。
于是,顾言之后每次都隔两天再去取信。
4
收到的两份信件中,还有一份是萧然寄来的,那个远在海外的老友,一直惦念着国内余数不多的朋友,顾言就是其中一个。
信上说,祝她生日快乐。
其实,今天是顾言的生日。
也不算是生日,只能说是她被齐书恒捡回来的日子,所以,也算是雪狐的生日,在这一天,雪狐可以吃上它最心爱的蛋糕,每个月都这一天,她都许了雪狐一块蛋糕,只不过生日这天的尤其大些。
这只雪狐,跟它祖先的唯一共通点,也是唯一能证明是它祖先后代的证据,便是同样爱吃蛋糕了,整整一块的八寸蛋糕,它能不紧不慢地全部吃完。
顾言将它两只耳朵拉起,阻止它吃食的动作,嚷嚷道:“别吃那么多啊你,中午我可是要亲自下厨做饭的,你吃饱了可就尝不到了啊。”
听到主人要亲自下厨做饭,雪狐的眼睛一动,顾言手松开,只见雪狐猛地趴下继续吃蛋糕,那速度,简直有先前吃食的两倍快了。
对于雪狐如此不买她做饭手艺的做法,顾言已经习以为常,之所以决定再次下厨做饭,是因为那远在海外的老友寄来的信件上还说,他即将回国,准备先来看望她。
落叶终于想到归根,萧然的日子只怕也不多了。
除了齐书恒,那个分别多年的老友是她唯一一个肯亲自下厨做饭的人。
因为,他的口味跟齐书恒几乎一模一样,可她的手艺偏偏是这么多年都没什么长进的,雪狐就成了试吃的小白鼠,看雪狐的反应,对她做的饭的味道,只怕心有余悸。
萧然的信寄过来的第三天,摄影馆的门口站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
“萧然。”
顾言推开门。
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拐杖,见到推门而出的人,褶皱的脸亮了起来,苍哑声音含着笑,“小言,好久不见。”
是好久不见了,距离两人分别,已经过了好久好久。
萧然望着屋内如多年以前一样的摆设和布局,时间仿佛在这里静止了,他恍然道:“这里一切都没有变,都跟以前一模一样,你也没有变,小言。”
“你倒是变了很多。”
顾言将茶递给他。
“是啊,我老了,岁月不饶人啊,可岁月偏偏饶了你。”
萧然将茶水从鼻翼端过一遍,闻出熟悉的味道,“你还记得我的口味。”
说着饮下一口,甘香味依旧。
这个世界上,也只有顾言能把偏苦的茶泡成甘甜的味道。
“吃过饭了吗?”
“还没。”
“那我现在帮你做吧。”
“好。”
萧然笑看着雪狐一个咕噜跳出很远的位置,“它叫什么名字?”
“小乌。”
顾言低头开始准备食材。
“……小乌?”
萧然一怔,随即笑了,他起身,开始仔细打量厅内的所有摆布,这里,看似和以前没有什么区别,可细看之下,似乎有那么一点点不同了。
“小言,还没有他的消息吗?”
他注意到桌上那幅顾言的画像,听不出话里的悲喜,平静的仿佛这句话不是他问出来的。
多年以前,提到那个人,他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平静。
顾言将洗好的菜放到菜板上,开始切菜,淡淡回道:“总有一天会找到的。”
“你有没有想过,他已经死了。”
那个时候,有形无形的战场上死的人太多,有名的无名的,或许齐书恒就是其中一个。
“想过。”
“那你还要找下去?”
“是。”
“……”
这样的对话,很久很久以前就在他们之间存在过。
时空不同,答案却从未改变过。
“你这些年来的住处换了又换,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萧然的言外之意她听懂了,社会上虽然有靠美容保持自己的皮肤年轻,延缓自己老去时间的人,那样的人,常被称作‘冻龄人’。
然而,顾言却是一个能让时间在她身上停止的人,像她这样一个不会老去的人,往往不是让人羡慕,而是害怕了。
所以,她一直以来固定的朋友,就只有萧然。
见她不搭话,萧然了然笑了笑,“看来你是为了避免麻烦。
当初的驱逐大会,还真是让人心有余悸。
现代人的科技发达了,思想觉悟也高,可是遇到一些鬼神之说还是不免失去智商,防范一点好,你懂得保护自己了,我也能放心。”
萧然又问:“这些年来,可还‘发过病’没有?”
“除了去年一次差点发病,其余就没有了。”
“什么?
!”
依照顾言现在的性子,竟还有能让她差点儿发病的事情,他忍不住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没事,已经过去了。”
过去的事情,再提起来也没有什么意义。
她不想提,萧然也不再往下问,他走近顾言,注视着她娴熟的动作,感慨道:“小狼女也懂得了生活,世间的事,还真是妙不可言。”
“先给你打个预防针,小乌它根本不愿意吃我做的东西,所以你等会儿也不必给我什么面子。”
“其实人老了,对吃的东西都不会太挑,小乌它现在还年轻。”
听到这句话,顾言才觉着总是看到了她认识的那个油嘴滑舌的萧然,仿佛又回到了齐书恒在的时候,不禁笑了一笑。
与齐书恒儒雅稳重、倔强骄傲的性情相比,萧然是另一个极端,不学无术、花花公子、油嘴滑舌、纨绔子弟……任何一个不好的词放在他身上,似乎都不为过。
可就是这样两个性格截然不同的人,偏偏是最好的朋友。
顾言第一次在摄影馆见到萧然时,他正在躲避一个从国外追到国内的洋人女孩,便躲到了好友的摄影馆。
从国外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躲避桃花债,这样的天方奇谈让她一时好奇多打量了他两眼。
然而,齐书恒仿佛对这一切都习以为常,淡定地坐在窗前看报纸喝咖啡。
洋人女孩被齐书恒三言两语打发掉了,最终没找到人。
萧然轻吁口气的同时也注意到好友的摄影馆里多了一个漂亮女孩。
“她是谁?”
他对顾言充满了好奇心。
即使是好友,齐书恒抬眼还是警告他,“你跟别的女人玩玩我不管,可你别想打她的主意。”
见好友严肃认真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萧然耸耸肩,“我尽力喽。”
几经相处下来,顾言并不喜欢身上颇有些脂粉味儿的萧然,萧然似乎也有些嫌弃不会讲话的她,两人交集并不多,对招惹不招惹这件事情上,两人都没有越线。
顾言最喜欢跟着齐书恒,无论他出门采风,还是待在暗房洗照片,亦或是什么也不做、只独坐一边沉思,她都会在一旁跟着,因为她不会说话,不会打扰到他,所以齐书恒也没说什么,任由她亦步亦趋地跟着。
用萧然的一句玩笑话来说,顾言就像是齐书恒的影子。
可,那样的美好,维持的时间并不长。
在那样战火纷飞的年代,哪怕只有几年的美好时光,已经值得人用一辈子去惦念。
萧然那样一个纨绔子弟,对待自己的狐朋狗友都会留一份心眼,唯独对跟他没那么热情的齐书恒完全没有防备,从出国前的相知,到回国后的相交,都付出了自己的全部心意。
他的一切,齐书恒都清楚,对于齐书恒,他却是一知半解,所了解的,不过是……齐书恒是摄影馆的老板。
他没想到,万万不曾想到,齐书恒会和抗日分子扯上关系,齐书恒的真实身份,直到两人决裂那日他才知晓。
是齐书恒亲手将萧然那二十年的红灯酒绿生活一棒子打醒,把国家道义和亲情就那样活生生摆在他眼前,而萧然最终选择回避,像一只鸵鸟似的躲到了国外。
一躲就是这么多年。
仿佛都想到了那段过往,如今已全然放下,萧然也随之笑笑。
走了几步,他已经气喘吁吁,便坐着跟顾言聊天。
“我现在体力不足,人也老了,以前我老是嘲笑你,现在你大可以报复回来。”
“我这人不人,兽不兽的身体,有什么可值得去嘲笑你的。”
话音刚落,一道竹笋鸡蛋已经做好了,顾言直接端给他,“先尝尝味道怎么样?”
望着热气腾腾的青黄菜色,萧然大大咧咧、不顾形象地用手捏了一块放进嘴里,嚼了两口,中肯地评价一句,“跟那个时候相比,稍有进步。”
齐书恒和萧然只吃过她做过的一次饭,齐书恒就立即决定不再让她下厨了。
“书恒比我大一岁,如果还活着,今年也该107岁了。”
“107岁零五个月加二十三天。”
萧然顿了顿,笑道:“……你的记忆力还是这么好。”
顾言问:“这次回来,打算去哪里定居?”
“香港。”
那里是他出生的地方,也该成他落土的归处。
“落叶归根,这样很好。”
“小言,今后你一个人要好好照顾自己。”
萧然的语气里,透出几分伤感。
“嗯。”
“其实……上次我回国接你,是因为书恒的一封信。”
“信?”
顾言盯着他。
“是,书恒的亲笔书信,漂洋过海传到我的手里,信上书,他要去执行一个很危险的任务,生存的希望只有三层。
国内每一片地都不安全,你又被日本人暗中通缉,所以,他希望我接你去国外生活。
可你当时无论如何也不肯跟我走,而你刚离开书恒,无法完全控制自己的‘病’,我不能跟你提书恒的信,怕你会发狂,造成难以预料的后果。
没想到这一拖,就是几十年。”
顾言的反应很平静,超乎想象的平静。
萧然又道:“即使他还活着,他的曾孙也可能已经都能上小学了。”
“我知道。”
萧然沉默一阵,终是开口道:“如果……你最后找到了他,记得跟我说一声。”
顾言点头,“一定。”
离别前,萧然欲言又止,看着顾言,与她身后熟悉的摄影馆大门,一切都和记忆中的景象重叠,他一时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现实还是在梦中。
“再见。”
万般离别情绪只化作最简单的两个字——再见。
再见。
再也不见。
这一次分别,只怕真的是永别了。
萧然的寿命,已经达到人类的极限,现在生活的每一天,都是上天格外的恩赐。
以前,虽然两人分隔大洋,见不着面,可顾言心里知道,即使离得太远,这个世界上至少有一个她的朋友在,知道她的存在,清楚她的过去,对她异于常人的地方也不会显出奇怪的表情,可以给她写信,可以了解她的一切。
如今,他走了,天涯海角,只怕再没一个能真正知晓她的人。
一种从未有过的巨大孤独感突然笼罩着她。
萧然坐在黑色轿车上,双手拄着拐杖,闭目,不知在想什么,司机连唤了几声才听到:“萧先生,萧先生……”
“嗯?
……怎么了?”
萧然继续闭目。
“去往香港的飞机还有两个小时起飞,您是不是现在就要赶往机场?”
“走吧。”
萧然疲惫地挥挥手,只感觉生命在一点点地流失,他最后再次无声地看着摄影馆门口依旧年轻的女孩,直到再也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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