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钟楚诗人本该进宝冢选宝,不想后来——”
“一会儿就让他来选吧。”
身躯圆肥的人起身离开,瘦的那个弯腰抱起一个箱子,也尾随而去。
等他们走了,青芜慢慢恢复人形站起来。环顾脚下,他忽然有了不同的眼光。
他轻轻摩挲这些年代久远的箱子——边角多有磨损,搭扣处处铜绿铁锈。它们随着主人翻山越岭,狼狈逃来这里,主人却还有更艰难的路要走,只得把千辛万苦带至此处的它们留下。他打开箱子,随手拿起一样东西细细查视:这是一只银杯,云鸟纹饰已经沉哑发黑,但鎏金的杯柄和嵌在上面的宝石却依然光亮。这一定是谁的爱物吧?当年也有个狐这样拿在手里品玩……
他仿佛看见那些被驱赶逃亡、无家可归的狐。即便在苦难之中他们还善意待人,为人修城,教人书理,更将几乎全部财物托付。
可是看看他们怎么报答!他低头,满身的污迹血斑,破皮烂骨的双手。
如果不是被人逼去深山荒谷安家,整个狐族又怎会在大尾城遭灭顶之灾?黑炽,自己叫他万万不能承认是狐,没想到却害了他……
他心中茫然悲怆,呆若枯木。
忽然,他想起什么,开始挨个打开箱箧查看。找了很久,他在一个大木箱前停下。
他呆视箱中装在许多小格中的药材:有的熟悉,有的陌生。过了一会儿,他轻轻提起面上一层格子,下面是更加细密的格子,许多格子里另有皮袋盛装贵重药材。他打开一个,许多黑色小粒流进他手心——是他老汉儿视若至宝的眠鱼眼。
青芜心中难受之至,再无法抵受,他扫视千百旧箱,猛然喊道,“我的!是我的!都是我们的!我们的!”
不知叫了多少个‘我们的’,直至声音嘶哑,他才停下来。空虚寂静之中,每一只沉默的箱子似乎都在注视他,等待他。
青芜想要开口对它们说话,却忽然心头一紧——头顶传来细微动静。
这楼中有人!
钟楚把耳朵贴在地上:这会儿又什么都听不到了。
他退到墙边,审视整个地面,然后转身奔下楼,面对石阶想了一会儿,绕到石阶侧面,屈起指节,咚咚地敲打墙壁。
敲了一会儿,他忽然耳朵一动,退后一步打量面前的石壁,接着趴上去细细查看,可是仍然不得要领。他又重新敲起来,一边敲一边大声喊:“我知道你在里面!开门!”
毫无动静。
钟楚咬着指节瞪视面前石壁,耳朵又一动,高声叫,“你再不开门,我只有报告勉王啦!”
静默之后,先前纹丝不动的石壁吱吱打开了。一个身穿肮脏破衣、骨瘦如柴,但眉目韶秀的男子站在里面,他背上贴着一条青色大尾。
“是你烧了王宫!我就知道!凤才不会这么偷偷摸摸呢!”钟楚指着他清楚地说。
青芜不说话。
“你也是貂精?你和她是一伙的吗?”
见青芜不回答,钟楚一步从他身边跨过,随即惊喜地大叫起来。
“这就是狐的财宝!这才是!楼上那么少一点,我就知道不对!哈哈,要不是我说来找财宝,我哥才不会让我进王家书院呢!不过我还真想过!我一直怀疑宝冢,没想到猜对了!”
钟楚满脸得色回头,见青芜一言不发,慢慢收起笑容,耳朵一动一动的,“这一定是勉王的秘密,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怎么进来的呢?貂精,以前从没听说过……你是貂精吗?你不会是狐精吧?”
青芜微小的震动没逃过他的眼睛,他狡黠地一歪嘴,“狐精!喔,这可好玩了。”他吃吃笑,“宝冢里还真的什么都有啊!可你为什么长条尾巴呀?”
“为什么不该有尾巴?”青芜终于开口问。
钟楚已经点燃烛台走到厅堂中间,听到青芜开口,他回头一笑,朝旁边的石像努努嘴。
青芜走到他旁边,一起注视这个穿金衣的人像,不,狐像。
“这不是我家的,我祖宗婆婆爱上的是——”钟楚左顾右盼朝前走,停在第一个石像前,“对!是他!蓝狐。”
“你——蓝狐?”青芜的声音不那么镇定了。
“是啊,我是高登塔的——唔,你不知道。怎么会?你不是狐吗?”他一边翻弄箱子一边扭头读青芜的表情。
“狐后来把过去在人世间的事都忘了。请你——告诉我。”青芜下定决心。
钟楚直起身,走到青芜面前,从衣袋里掏出一条丝帕递给青芜。
“好。交换。你告诉我你从哪儿冒出来的。”
青芜点头,把擦脏的丝帕递还给他。
钟楚看也不看塞回衣袋,找了个箱子坐下,昂头苦思,“让我想想,嗯,还是小时候唱过的了……”
过了一阵,他开始用明净的声音低吟:
“春日最后的凉风,
起于青色大湖的涟漪,
洄还于蔓草堤埂,
拂过沉睡的野狐。
立起双耳,
睁开双眼,
狐的灵性醒来。
就是这夜,
人世的皎月,
也照进了狐的双眸。
蓝狐最早醒来,
灰狐和青狐紧随其后,
接着是白狐、赤狐和金狐,
银狐、黑狐和黄狐排在最后。
但第一个明了月之真谛的,
是那善思的白狐。
他那招摇的九尾,
多么绚烂明媚。
春日马蹄惊起飞莺,
人子狐女并辔而行;
夏日山影在湖中青翠,
狐与人的唱和之诗回荡悠长;
秋风吹起桂花如雨,
落入狐宅也洒进人家;
冬雪半掩的庙堂碧瓦之下,
两族公侯共祝天运恒昌。
厄风起于秋萍之末,
谁料英豪之心包藏黑暗。
鲜血洒上大宅雕花的门楣,
火苗熏黑了古柏粗硬的树皮。
逃亡啊逃亡,
逃出世代的家园,
悲泣啊悲泣,
悲那灰暗的去路。
一些狐不愿远离故地,
跟随智者银桑避入江边郁林。
另一些渴望重建家园,
听从勇敢的金羽远走他乡。
他们在幽暗的影水停下脚步,
围起栅篱,搭起木梁,
影水的清晨从此书声朗朗,
影水的黄昏从此灯如繁星。
可是仇恨的烈火之浆缓缓流动,
它令山河变色,人心毁失,
染血的刀剑重又出鞘,
杀气横腾指向林中之狐。
霹雷崩山,狂风拔树,
狐族的大劫让天地恸哭。
黑云蔽日之际,
人类挺身而出,
他们是狐女之夫
和狐父之子。
林中之战无人得见,
得见之人都再不归来。
绿树成焦木,
只剩下残根与勇士共眠,
江风带腥雨,
吹起无数山魂野鬼的哀呼。
号哭声惊动了九尾白狐,
他将玉山折断,
阻断了滔滔大水,
也阻拦了追兵的利剑。
巨浪狂涛横流四野,
淹没多少壮美青山,
埋葬多少繁花翠谷。
狐族的苦难尚未止歇,
前途困顿难捱,
明日彷徨无望。
他们将同生共死的人留下,
不愿他们再走这愁苦之路。
林中之狐来到狐城之中,
再见亲族却四目含悲。
握手同哭逝去的欢愉,
四顾苍茫,
世间再无片瓦存身。
再一次抛下家园,
再一次生离死别,
出城的行队,
一眼望不到头。
远处的荒野密林,
莽莽又苍苍,
聪慧的狐族啊,
你们要去向哪里?
从此人世间再无狐的消息,
日升日落,
连流言也渐至湮灭。
明眸的狐族啊,
他们逐月而往,
在那崇山峻岭间,
不知所之。
松林清泉般的吟诵声消失了。青芜脊骨如冰,双手发颤。
钟楚舔舔嘴唇,叹道,“可惜没有一杯冰儿酒啊。这可是我学的第一首诗,小时候外婆教的。”
“她写的?”青芜好不容易迸出一句。
钟楚嘴一歪,笑道,“那可不是。谁写的我也不知道,总之是高登塔的先人。高登塔就是林狐留下同生共死的人的地方,据说留下的人子子孙孙都要唱这首诗。可是我也不知道除了我家谁还会。”说到这里他耳朵一抖,低声自语,“要是只有我家会这诗,是不是也只有我家知道宝中之宝的秘密呢?”
青芜听到宝中之宝四个字,忽然想起他在竹简抄贴上见过的几句话,脱口而出,“珠玉之珍,人眼能识,宝中之宝,有缘方见。”
“你也知道?”钟楚双眉一抬,“那是真的了!”他细看地上的箱子,自语道,“财宝中另有珍宝,会藏在哪儿呢?一定不会在这些箱子里。”他猛一抬头,看见壁上画的边城城郭图,皱眉说,“这画——古怪……”
话音刚落,蜡烛烧尽,嗤嗤两声灭了。大厅里一片黑暗,只有远处暗门边斜射进来一道金黄光线。
钟楚忽然跳起来,“什么时候了?”
他跑到暗门口看看天色,回头说,“我该出去了!你运气不错,碰上我。王家书院别的诗人除了诗什么都不懂,我都懂,我是高登塔来的!”
“懂什么?”青芜不明白。
“你要吃啊!对了,也要穿!”钟楚放低声音,“半夜宝冢门外,我会给你送来。”
钟楚走了。
青芜关上暗门,堂中一片昏黑。他摸索着回到刚才听诗的地方,无声呆坐。那诗句仿佛久久在四壁回响:
逃亡啊逃亡,
逃出世代的家园,
悲泣啊悲泣,
悲那灰暗的去路。
过了不知多久,青芜在黑暗中睁开双眼。比他睡着前更加黯淡的光线让青芜明白,这已不是日间了。
他面前就是影影绰绰的壁画,即使看不清,他也知道,那不是他从小熟知的九尾白狐,而是边城的丘壑楼台。他想起母亲向九尾白狐求告的情景,那是多久之前了呢?
他张开嘴,如母亲一般,将丹轻轻吹出。丹光洁净,将身边冷寂驱散,缓缓吐复,柔光渐强。他偶然瞥见画壁,不禁愣了——丹光之下,一支狐尾显现出来!
他心跳如雷,将丹吹去画前:一个发出青白萤光的九尾狐跃然壁上!青芜正惊诧间,石壁洞开。
青芜没有片刻犹豫,大步跨了进去。
几个时辰之后,青芜表情复杂地走出画壁之门。他在壁前站了一会儿,缓缓来到宝冢大门前。从门缝中看出去,夜正深沉,林木间薄雾流动,连半声虫鸣也没有——黑夜仿佛藏匿着久远的秘密,同他心中一样。
他化为狐形,一动不动地蹲在门内,等待着。
不知为什么,他无比希望那个慧黠的人早点出现。
忽然,树影微摇,黑夜‘噗’地从草丛里吐出它的秘密:一只狗。它在门前大树边闻了闻,扔下口中衔着的包袱,转身跑了。
青芜等了一会儿,见再没动静,缩身钻出去,将包袱取回。
打开包袱,里面有件灰黑长衣,一些面饼,两块肉,两只梨,另外还有张纸条。
纸条上说,有个黑尾的狐精逃跑了,外面情势危险,嘱咐他就躲在冢中,不要出去。并说除王家外其他人不许上山,但他会让狗儿每日送食物来。
青芜有些怅然,可是想到黑炽没事,又有些安慰。他拿起包袱,再次走进画壁。
门关上,壁上九尾狐光消失前,隐隐可见白狐脚踏微隆青坟,上有“书冢”二字。
这一次,青芜许久没有出现。手机用户看狐之大书 之 大尾城民请浏览https://m.shuhaiju.com/wapbook/7345.html,更优质的用户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