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桨的噼啪声、水鸟的呜呀声、鱼跳波的哗啦声、划船的人心血来潮吼的两句歌,全都在宽阔的棱楞湖上散开去,变成沉静湖水的一部分。
青芒站在船头上,不能置信在水上航行真的这么平淡无奇。以前灵狐的小船总是左摇右摆、颠簸不休,狐精和狐人都视之为畏途,坐过的都说是件难受的事情。
但是这条船不一样。它虽然只比灵狐的船略宽一些,却不知长了多少倍,而且船舷又高又厚,结实得不象木头做的。如果说灵狐的船象片树叶,这条船就象个长豆荚的硬壳。它稳稳当当地割水前行,水波无奈地在它前面裂开,在它过去很久后才悄悄合拢,丝毫不敢惊扰它的方向。
再说清楚一点,这是一只没剥开完的瘦长豆荚:一大半有矮蓬遮着。几乎所有人都半躺在蓬里打瞌睡,船尾划桨的人和青芒遥遥相对,半个胸膛露在蓬顶上,被阳光晒得发亮。
黑炽不知从哪儿弄了根长网杆,站在船头聚精会神盯着湖面,一见哪儿有水花就飞快地甩出长杆去网鱼,旁边的桶里已经装了好几条。
老六在蓬里和别人低声聊天,过了一会儿,他走出来站在青芒旁边。
“他是开船前才到的,比我们晚一天离开边城。他说,现在城里都知道烧王宫的是番地的人。看来不是你朋友干的。”
“番地是什么?”青芒问。
老六探查地看他一眼,“你不是跟他们一起的吗?”
“我?”青芒惊讶地反问。
“风雅高会上想杀掉勉王,不是你们吗?”
青芒张口结舌,“洛娘,就是——番地?”
老六靠着船舷看黑炽网鱼,好象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又象在耐心等青芒开口。
青芒闷了一会儿,说,“我不知道她是谁,我们只是碰巧遇上了。她救了一个狐精。”
“就是飞走的那个狐精——貂精?”
“其中一个。真正会飞的是另一个——和我一起来边城的。”
老六若有所思地盯着他。
“不——”青芒醒悟过来,“我不会飞!狐精都不会飞,我是说除了她。其实,其实那天之前,她也不知道自己能飞……”
老六忽然抓住青芒的双臂,他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已经被甩出船去。
水面在青芒眼前如飞掠过,接着朝他猛扑过来。‘噗通’一声,他落进水里。
平静美丽的湖水霎时变成最可怕的怪物,青芒死命挣扎想要摆脱它,它却只管揪住青芒的口鼻不放手。
一根杆子出现在青芒手里。他一把抓住,杆子猛地一拖,将他拉出了水面。
“抓牢!”老六大声叫,迅速把青芒拉回船边。
“看我网到一条大鱼!”他笑着对蓬里的人说。朝外张望的人都笑起来,纷纷躺回去继续打盹儿。
“你干什么?!”上了船,青芒咳着水怒不可遏。。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不是说她之前也不知道吗?”老六和气地说。
“可以把杆子还我了吧?”黑炽不高兴地从老六手里夺回网杆,跑回另一边。
青芒怒道,“我说了我不会!”
老六抓起块破毯搭在青芒后背,低声在他耳边说,“你说我就信啦?你太不懂人世了。披好!尾巴鼓出来了。”
青芒注视他,将毯子裹紧,靠在船舷边默然无语。
老六挨过来。
“说是番地从前叫天堂,是个好地方,到底怎么好我就不知道了。可是后来却变得很糟,阴森可怕,人都变成了野民。”
“什么野民?”青芒好奇。
老六想了想,“听说他们象野兽一样,吃东西不煮熟,血淋淋的肉拿手抓起来就往嘴里送;他们又懒又笨,不会盖屋子,就在野地里睡觉;他们也不知廉耻,男男女女赤身露体混在一起;他们还是巫人,行事诡怪,在身上刺可怖的图画,与边城交战常用骇人的邪术……”
“他们经常和边城交战?”
“倒不是。早的时候没什么来往,去番地地的路十分难走,从来就少有人去,他们更少出来。听茶场的前辈说,以前偶尔有人背茶去卖,他们倒是很喜欢——那是番地变坏之前。”
“后来就不喜欢了?”
“喜不喜欢也没人知道,因为再也没人去过——不许去了。”
“谁不许?”
“边城王。不是现在这个勉王,是他父亲,迩王。”
“为什么不许去?”
“因为常有人去了回不来。他们被施了邪术,变得和野民一样,不愿意回来了。后来,边城王就封了去番地的路。”
“他们就来打边城?”
“不,是迩王出兵去打他们。我不是说了,野民一般不出来。”
“那为什么还去打?”青芒奇怪地问。“不是已经把路封了吗?”
老六无奈地一笑,说,“还能为什么?贪心。但凡做傻事,多半是因为自己贪心,一贪心,就容易上别人的当。”
“他上了谁的当?”
“我一个背货的怎么知道?不过依我看,这事八成和鼎皇有关,就象现在的情形一样……”老六皱起眉头。
青芒看他真的很担忧,低声问,“你是说现在又要打了吗?”
老六喉头动了动,干笑一声,“我们还是希望别打吧!本来嘛,勉王和迩王不同,不爱打打杀杀这些事,听说是中城鼎皇的命令,要他去探番地的虚实。多半就为这惹恼了番地,才来烧王宫。抓到他的那些兵——”老六朝正忙得热火朝天的黑炽指指,“多半就是去找番地的。”
“找?你们不知道番地在哪儿?”青芒奇问。
“在哪儿当然知道,但真要攻打的话,不能从堕刀关进去——上次迩王就是走的那条路,太危险,进不去。说是老早前另外有条羊肠道通番地,但现在没人知道怎么走了。”
“打起来——是什么样?”青芒想起奇谈里那些惊天动地的大战,心不禁跳起来。
老六沉默了一阵,“我老父那时候还小,要不然也死在荒山野岭了,也就没有我了。”
老六说的话让青芒很吃惊。
“他的父亲就没躲过。听我老父说,那时城里挤满了征来的壮士勇夫,把家家酒馆的酒窖都喝空了。半夜他被窗外闹酒的声音吵醒,听见许多人粗着喉咙唱歌,他们的歌里有战斗、有热血、有美酒,有女娘,有建功立业,也有血洒疆场——雄壮的歌声让全城都睡不着。出征那天街上比高会还热闹,边城里里外外飘着大军的玄天银月旗,把天都遮住了。迩王骑着一匹银色大马,象天神一样,大军里每个人看起来都象英雄,我老父这样的小孩只恨自己晚生了几年!”
青芒听得目不转睛。
“那可是一场大战,山都烧了不知多少座……”老六停下来。
青芒见他半天不接着说,催促道,“后来呢?”
“后来,迩王重伤,人死了大半。”
“打输了?”青芒大吃一惊。
“输了,回来的是一群破衣烂衫、又脏又臭的人。我老父和我婆婆守在城门口,一个一个仔细看,连马车上挤成一堆的活人死人也翻了个遍,没找到我爷爷,也没人知道他怎么死的,在哪儿死的……”
青芒不自觉地把毯子裹紧。
“过后很久,我老父都不相信他死了,常常跑到城门口等,总希望哪天就看到他走进来了,象他离开时一样,满脸笑容,挺着胸……”
老六看青芒一眼,“打起来就是这样。打完以后,吃的东西变得很少,城里大多是老人和孩子,女娘都要出去背货。我老父说,他印象最深的就是有年秋天,我婆婆背了一大袋谷子回来,全家人终于吃了顿饱饭——这样的日子过了好几年才慢慢好起来。”
青芒不再吭声。洛娘的样子,怎么也同野民联系不起来。但是,她确实射了勉王一箭。本来一想到赤蕊飞起来的样子他就欣喜,可现在知道她手里拉着的可能是番地的野民……
她现在在哪儿?番地吗?青芒望着摇晃的水波,觉得头晕起来。
豆荚船一连走了四天,每晚都在湖上的大木楼中歇脚。这些大木楼叫做凉楼,每走几个时辰就会在水上看见一座,高高悬空撑在水面上,下面许多长木桩,象个肥硕的长脚水蜘蛛,孤单地蹲在湖中央。
凉楼的门非常宽,一前一后两个敞开的门放进大量湖水味的阳光和空气。除此以外,凉楼并没有窗,楼顶高阔,白天阴凉夜晚温暖,干燥的楼板不论席地而坐还是席地而睡都非常舒服。
到他们停船的时候,通常已经有好几只船停在凉楼周围。大部分是他们这样的豆荚船,也有宽大的舫船,有一天青芒还看见一条有两层楼的大船。
青芒总是迫不及待地跳上去。自从落水以后,他就不大喜欢行船的感觉了。虽然豆荚船十分平滑,他却总觉得平滑下是一片空虚,这种不踏实的感觉让他发晕。凉楼当然也在水上,但总是扎扎实实立在湖底上的。
今天是他们要停的最后一座凉楼,老六说一路天气好,风也顺,明天天黑之前他们就可以到玉山了。
这座凉楼格外热闹,楼板上坐满了人,东一团西一团盘腿而围,面前摆着五花八门的食物。老六转了一圈回来说里面没地方了。他们把满地的鞋挪开,清出一块地方,就在敞开的门台上盘腿坐下,各自从包里拿出吃的。
“今天怎么这么多人?”青芒问。
老六斜靠在廊柱上,朝里面努努嘴,“她们。”
茶队里那个年轻的立刻接口说,“人家紧赶慢赶都要赶到这儿来歇呢!可惜啊——”他往嘴里塞了一块肉干,嘎吱嘎吱嚼起来。
“可惜什么?”青芒边问边直起腰,转头去看这‘她们’说的是谁,却一头撞到个柔弱的东西。
“唉哟。”一声娇呼从头顶传来。
青芒头顶随即一疼,一屁股坐倒下来,才看清自己是被一根形状美好的手指重重弹了一下。再看,不禁呆了。
面前有两个人,一个俏丽清爽,正曲着指头清脆地说,“长点眼睛,小孩儿!”另一个颦眉捂着肚子,眼睛里全是楚楚可怜的责怪。
“对——对不起。”青芒被这两个漂亮的女娘震住了。
俏丽的那个手一扭,转用指肚在青芒额头上捺了一下,“算了,长得这么俊,都舍不得骂你了。”
青芒清楚地听到旁边黑炽喉咙里发出一个怪声。
“六老板,好久不见啊!船还没到我都闻到你的茶香了。”她转过脸去和老六招呼。
“张老板生意好啊。茶是拿来喝的,光闻可不行。”老六说着就递上一个小包。被青芒撞到的那个女娘伸手接过,柔媚地对老六一笑。
“李老板,对不起哟,撞疼了吧?可别不给我们酒喝啊!”
李老板不说话,又是柔媚地一笑。
还是张老板清脆地说,“上了我们凉楼,你们不喝都不成!今天是喝冰儿酒还是酸酒?”
“尝尝张老板这儿的酸酒吧。”
张老板大拇指一竖,二话不说,转身快步离去。这时李老板才软软地说,“您真会选,这次来的是中城脚下曲镇的酸酒,可不是玉山边上那些又淡又浊的次货……”
没说两句,张老板已经提着一罐酒回来了,另一只手端着个大浅盆,里面许多酒杯。她接口和众人聊,一边麻利地放好酒杯斟满酒。最后一杯刚斟好,李老板已经不声不响地拿来一壶热水,从盆边缓缓倒进去。她温酒的当儿,张老板又端来甜梅,一只酒杯点两颗。不知何时李老板又捧来一大盘热烘烘的馒头……
两人你来我往,不停口地接替聊天,做事却毫不耽搁,默契得让人眼花缭乱,仿佛一个人长了四只手两张嘴一样。片刻之间,青芒已经一手拿馒头一手端着温热的酸酒了。
张老板举起酒敬了大家一杯,唇红如花地在青芒肩头轻轻一搡,“不喝醉不许走啊!”李老板抿嘴一笑,眼波如水。
两人转身去招呼别的客人,青芒赶紧喝了口酒——刚才心神不定,都没尝出什么味道。这酒微酸带甜,滋味绵长,倒是适合压惊。
“可惜啊,没人有机会。”年轻的背茶人终于把话说完了。
“连女人都没有。”另一个人笑嘻嘻接口。
“什么?”青芒和黑炽异口同声地问。
老六在嘴上竖起食指,指指旁边。
他指的是不远处的三个人,正聊得起劲。
“——当天下午就递进去了,你相信吗?本来说要等两个月啊!难怪叫通司门口的两朵花呢。”阔脸的一个人说。
“什么两朵花?两只狐狸精!那几年要到通司办点事,不找她们得等到胡子都白了。”有胡子的人捋了捋他下巴上的胡须,“那几个门吏被迷得神魂颠倒,只从她们手里接折子,两个狐狸精每天上午到通司门口招摇一圈,不知要收多少银钱!”
“嘘——小声点。”第三个手戴银指环的人说。
“这你就不懂了,她们才不怕人说呢,有人说她们更得意!当初要不是这德行,也不至于落到今天。”
阔脸问,“刘君怎么这样了解呢?”
胡子笑道,“我们樱林书院,当年不知为她俩写了多少诗!有个诗社还天天到通司门口去唱,好多人围着听,她俩可一点也不在乎。实在太出风头,这才传到鼎皇耳朵里。”
“我看还是李娘胜一筹,不知为什么鼎皇会看上张娘。”银指环盯着两女背影。
“本来看上的就是李娘啊!”胡子反对。
“不对,”银指环摇头,“我听说是张娘。”
“真是李娘!”
阔脸摆摆手,“我可听说是两个都爱!爱情呐,就象吃东西,你吃到一盘好吃的菜,就说:啊!立刻死了也值啊,让我一直吃下去吧!于是一直吃一直吃,只恨肚子不够大,认定再也不会有比这更好吃的了。可是隔几天饿了,吃到另一盘好吃的菜,全部热情又苏醒了。”
银指环点头,“田君这段哲文真是精辟直白!”
胡子喝了口酒,慢吞吞地说,“以我之见,田君这是理文,要上升到哲文的高度,应该是这样:我们以为可以指挥我们的身体,实际上,我们永远不过是身体的奴隶,我们唯一的作用,不过是给身体的欲望找个理由。”
银指环双掌一阵乱抚,“好!好!真不愧是樱林书院的才子!”
胡子微笑,阔脸讪笑,“我本来是随口议论几句,哪里想到作诗文了?要说值得写诗作文的,其实不是鼎皇和二人之间,而是张李之情。”
胡子点头称是,感叹道,“我虽然不喜欢她们狐媚狡黠,可这两人确是情深意重、难解难分。尊如鼎皇,她们也不假辞色,那些多年挣下的金银细软,全都不要就逃了。当时谁也不知道她们去了哪里,都是最近才听说她们跑到这么荒僻的水上来了。”
银指环忽然降低声音说,“听人讲这次鼎皇点兵玉山,名为助边城攻打野民,实际上,是为了这两——”
阔脸忽然咳嗽了一声,打断银指环,瞟了青芒他们这边一眼。
银指环立刻住口。胡子侧头看看,拍拍银指环,“边城商人,听得懂什么?来,我们还是说诗论文吧。”
“这下懂了吧?”年轻背茶人把左右食指一并。
“是说这两个女娘老板是狐精吗?”黑炽问。“我看一点不象,好看是好看,可是腰粗脸大……”
“尝尝这个!”青芒用力往他嘴里塞了个馒头。
“我去方便一下。”老六站起来朝里面走去。
青芒盯着他的背影,果然,走到凉楼深处,他在张老板身旁停下。手机用户看狐之大书 之 大尾城民请浏览https://m.shuhaiju.com/wapbook/7345.html,更优质的用户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