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炽睡得很沉，脸上的汗已经褪去。
“真没想到他和青芜也逃出来了！我们走吧。他要明天早上才会醒。”赤蕊说。
“好，不过你先告诉我你怎么会飞？”
赤蕊比星星还闪耀的眼睛注视青芒，“好难说，真希望可以唱给你听。”
“我是凤仙就好了。她们能听懂，是吧？”青芒笑。
赤蕊点点头，“是啊，只有她们能听懂。她们是你的姨奶和姑姑，你知道吗？”
“什么？！”青芒惊呆了。
“你奶奶是老的那个凤仙的姐姐。哎，要说的太多了……”
于是两狐在林中缓缓行来，好多时候青芒都忘记挪脚，就呆呆地站在树影下听赤蕊讲，惊奇得说不出话来。
“我奶奶，她为什么会到大尾来？不是说天堂的人从来不愿离开这里吗？”他好不容易迸出一句。
“你奶奶不同，她向来对外面好奇。凤仙是很奇特的人，他们不象我，是因为吞了凤丹才能听懂凤鸣——他们生来就会，代代相传，整个天堂就只有你奶奶家。姐妹之间，她一直比妹妹听懂得多。小的时候她经常爬到梧桐树上去，整夜整夜地听凤唱过往的事情，她就是这样了解狐的。”
“凤了解狐？”
“当然。凤和狐，是得天地精华的鸟兽中最神奇的。但是凤喜欢山川大地本来的样子，狐就爱上了繁华的人世间。凤帮助万物各尽其责各享其乐，让它们自然变化，狐却想懂得更多、做得更多，造出天底下从没见过的奇妙物事。他们各过各的，很少交往，但狐一直远远观望凤，凤也敬佩狐的聪明才智。所以那时边城和天堂的战事眼见不能避免，凤就想到狐——狐了解人，也许知道该怎样化解。”
“所以我奶奶就去找狐？结果发现狐并不是凤讲的那么神奇……”
“是啊。她听懂了凤歌中提到狐的才能，就骑黄鹄去找，可是却发现狐早已被人驱赶到深山之中，自身难保。可是更意外的是，她却爱上了平静的大尾城，也爱上了你爷爷！她不愿打破那里的安宁生活，让并没有法术的狐再被卷进和人的战事中。”
“后来呢？”
“后来大战终于来了，黄鹄去大尾找到她，她不能眼见天堂遭难不管，随黄鹄回来。大战打完，战事又断断续续拖了好多年，最终结束以后，她接来你爷爷，不久他们一起离开天堂，再没有回来。”
“他们去哪儿了？”青芒又挪不动脚步了。
“他们往南方走的。都说那边的森林没有尽头，可是谁也没去过，连凤也不知道那边是什么。”
青芒向往地朝赤蕊指的方向看了一阵，“真想见到他们。”
“我也想。尤其现在，天堂这么危急……”
青芒不安地动了动，“赤蕊，其实我听说的是中城来帮边城攻打番地，可青芜说他们是先打中城再消灭这里——他让我这么说，而且要说亲耳听到的。我不知道，我不喜欢这样，可是，青芜应该知道……他总是对的，是吧？”
赤蕊低头想了一会儿，皱眉看着他，“我不知道，我还看不清楚，只能看到一点……反正不管怎么天堂都有麻烦，这是事儿官的事了。”
“事儿官又是什么？”
“洛娘就是个事儿官。这里的人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象凤仙只管唱凤歌，别的什么都不管，树倒了，要打仗了，都不关他们的事。事儿官就专操心这些麻烦事——哪儿的树太密，哪儿又太稀疏，哪些暖泉变了，哪儿有外人来了……”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赤蕊的眼睛更亮了，几乎忍不住要唱出来，终于还是慢慢地说，“都是凤唱给我听的。我以前好多事都不明白，好多听到的话也觉得难懂，可是凤一唱我不知怎么就看清楚了，就象喝水那么容易，好多好多事情全都一下子现到眼前。”
“要是我也能吃颗凤丹就好了，也能听懂你们唱的……”青芒羡慕地说。
“不行的，”赤蕊摇摇头，“会把你烧死。凤说，那是很巧的机缘，祖凤的最后一刻，我正好刚刚出生。从来没凤这样做过，它也不知道祖凤为什么要这样做——它看到的比我多很多，可是也看不清这个变化……”
“看什么？”青芒疑惑地问。
“我们——它和我——可以在心里看到……”赤蕊为难地想了一阵，“就象一个大池，里面有很多水波变来变去，有时简洁，有时混乱，有时安静，有时莫可名状，偶尔，也会完善至极。这就是我们看到的世间万物，凤歌唱的就是这些水波的变化……”
青芒抓抓头，“那我是不可能听懂了。祖凤是这个凤的什么？妈吗？”
“它是祖凤生的蛋孵出来的。凤在生命将终时都会回雪疆生一个蛋，孵出新凤后祖凤才随风而化。可是生它的祖凤却没有孵蛋，而是离开雪疆，最后把丹给了我。它是黄鹄带回这里孵出来的。”
“这些它怎么知道？”
“凤的记忆永不消灭，祖凤知道的会传下来，新凤会记得它以前所有凤经过的事。所以它更喜欢和树交谈，和我们交谈对它来说很难——我们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要从头说起……”赤蕊忽然停下来，指着前方说，“看，到谗嘴儿住的地方了。”
“什——”噗！青芒的头撞到一个大果子上。
“馋嘴儿，就是喜欢吃的人。”
青芒揉揉头顶，发现这里长的全是果树，而且上面果实累累。许多人坐在树上、躺在树上、甚至倒吊在树上吃果子。
“黑炽会喜欢这儿。”
“嘿，快来！你们赶上好东西了！”前面的空地上有馋嘴儿大声招呼。
赤蕊拉着青芒跑过去，只见几个人围着火堆有说有笑，正举着叉子烤大块的肉。肉已经被炙得焦黄发黑，一股肉与蜜交织在一起的香味钻入鼻端。
“这是什么？”青芒问。
“果獾肉。”回答的馋嘴儿凑近火堆闻闻，大叫一声，“撤火！”
几个人同时将肉从火里拿出来，却不吃，眼睁睁地盯着肉吞口水。
“怎么了？”青芒奇怪得无以复加。
一个馋嘴儿示意青芒不要说话，更加卖力地用脚在地上拍打。
他们整齐的拍脚声忽然停下。
“时候到了！”叫撤火的馋嘴儿喊，他们全都迅速用刀割下一块扔进嘴里，边吃边发出享受的呜呜声。有人递给青芒和赤蕊两块。青芒见外面虽然微微焦黑，里面却颜色粉红，还有血丝。
“快吃快吃！撤了火念十次‘大地之心赐福’，这时候吃最妙！”叫撤火的人催促。
青芒放进嘴里，顿时闭上了眼睛。这肉蜜香浓郁，外面焦脆可口，里面却嫩软绵鲜，他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烤肉。
“吃果獾就是要这法子才对，其它做法都是浪费好东西。”那人一边不停手地割肉吃，一边侃侃而谈，“要在蜂蜜里浸半天，让肉饱吸蜜汁，然后直接放到火里，很快把外面烧焦，里面还新鲜得象鸟蛋一样……”
“我能再来一块？”青芒一天没吃东西，现在已经接近傍晚，一块肉下肚反而饿得发慌。
那人呵呵一笑，把手里的肉递给青芒，自己去别的叉上割肉。
“从事儿官那边来的？难怪。他们一天就吃三餐，饿也饿死了。”
肉很快就吃完了。他们把肉叉一扔，纷纷躺倒在草地上，一片满意的叹气声和响亮的饱嗝儿声。有两个馋嘴儿站起来踱进树林里，隔了一会儿抱了大堆各种各样的果子回来。他们坐下，从腰上取下一块削得很尖利的竹片，又是割又是削又是剜又是切，地上顿时摊满了果壳，里面有的是鲜艳的果肉，有的打开却是清香扑鼻的汁水。他们于是把大的硬果壳当碗，往里面混点这种果汁又挤点那种，然后递给其他人。馋嘴儿们趴着躺着跷着脚喝起来。
青芒几口就把自己那碗喝完了。真是太好喝了！之前他觉得甜蜜果好吃，可是比起这个，那简直算不了什么！
“唔，好累，去睡会儿再吃。”旁边的馋嘴儿懒懒地说。他刚才割肉动作又快又准，这会儿就象软泥捏的，惺忪着眼走开，找到一棵树躺下不动了。
“他们就这样睡觉？没有屋子吗？”青芒问。
“这儿没有冷天，大部分人都喜欢就在树下睡觉。事儿官在那边给他们搭了个大棚，可是除非下雨，他们很少去里面。”赤蕊舔舔嘴边，“要是回来还能赶上他们的夜宵就好了。”
“番地可真不象我想的。来之前听说野民吃生肉、睡野地，我还以为——”青芒也打了个哈欠随地躺下，饱胀的肚子和口中的余香勾出绵绵睡意，他的眼睛慢慢睁不开了。
一阵忽然的声音把他惊醒——仿佛打了一个炸雷，接着急雨倾盆。他坐起来四处张望，却见天气晴朗，周围的人也照常吃睡，就象没听到一样。可是空气里一直都有的那种奇怪味道却更浓了。
“哦，那是大地的喷嚏。我带你去看。”赤蕊说。
他们走了一会儿，从树林里穿出来，前面出现一片光秃秃的岩石。石头中间一柱白烟冲天而起，比树还高，发出轰轰的声音，象只巨马在打响鼻。上空烟气蒸腾，四周热气扑面，到处是那种奇怪的味道。
青芒仰着头看，惊奇得说不出话来。
“这里有很多大地的喷嚏，这个还不算厉害，大的喷起来才吓人呢。”赤蕊在他耳边大声喊。
过了一会儿，白烟渐渐小了。
“走吧，不知道要什么时候再喷了。这味道真不好闻。”赤蕊捂着鼻子说。
“还会再喷？”青芒有点舍不得走。
“会，也许过几个时辰，也许几天，说不清楚。”
“番地——真是太奇怪了。凤把这儿变成这样的吗？”青芒倒退着走路，希望能再看见地上打喷嚏出来。
“哦不，凤就像这些树一样，它只是看着，可不会去改变什么。”
“怎么不会？这里的人不是都听凤的吗？不是它还让我奶奶去找狐吗？”
赤蕊的眼睛忽明忽暗地闪动，“那都是人自己的决定。就象树长在这里，怎么可能不投下阴凉？遮蔽风雨？可它并没有让人到树下来。”她顿了顿，垂下眼帘，“不过，我——我有时候会看到——我就想，也许，它不在这里，不告诉人它看到了什么，会更好？”
赤蕊询问地看着青芒，青芒只能摇头。赤蕊皱皱眉，望向林子深处说，“也许只有他们知道。”
青芒早就注意到林中这些奇怪的人。他们全都一动不动，一言不发，要么站要么坐，有的面对大树，有的仰头望天。
“他们是高人。”赤蕊压低声音说，“他们成天就这么想呀想，好几天才说一句话。大家一般都不去打搅他们。”
“想什么？”
“不知道。可能什么都想。巫师也许知道一些。巫师有时会来这里等他们说话，有时还会问问题，不过高人不一定回答。”
“巫师？是那些人吗？”青芒指着前面树枝上坐着的两个人。他们不象别的高人呆坐着，而是互相窃窃私语，同时期待地盯着树下木桩似的高人。
“一切联系归根结底是能量的联系，能量是一切的答案。”高人忽然大声说，吓了青芒一跳。
树上的巫师更加热烈地商量起来，其中一个冲高人说，“可是怎么造这种联系呢？”
高人仰起头，“猴于林间纵跳，何须栽树植木？能量无处不在？何需制造联系？”
“能量究竟是什么？”巫师急切地跳下来。
可是高人却不说话了，又陷入睡梦般的沉思中。
“也许我们该去听听纪高人，看他会说什么？纪高人最近两次提到能量……”两个巫师一边说着一边朝树林深处走去。
“巫师是干什么的？我们去看看。”青芒想要跟着去。
赤蕊拉住他，“他们要在那边守半天呢。巫师是挺有趣，他们就住在前面大暖泉边，上那边看去。”
天慢慢黑了，他们走了一会儿，前方的幽深树林中好象低低浮起一小片发亮的云。青芒惊奇地加快脚步。
亮云一点点扩大，逐渐分裂成许多奇形怪状的亮块，左一个右一个挂在树枝上，有些还垂下丝丝缕缕晶莹的珠帘。
“这是什么？”凑上去细看，青芒错愕地发现亮块上面竟然是许多发亮的小虫。
“劳驾，把你的脸拿开点。”一个声音在青芒耳边响起，嚇了他一跳。
一个身上全是羽毛的人从青芒脸颊旁凑过来，用根纤细的管子小心地套住一串珠帘——粘稠的水珠被缓缓导进他手中的瓶子里。那瓶子也很奇特，象是一个葫芦，但却细巧薄透，被亮光映出丝丝脉纹。
“你在干什么？”青芒盯着他。
那人惊怪地看青芒一眼。赤蕊小声说，“巫师的事情，最好别问。”
那人立刻点点头，把小葫芦在青芒眼前晃了一下，“你要是知道这有多厉害，嘿嘿，哪儿还敢问？”
他刚要转身离开，又怀疑地回过头，“馋嘴儿？我可告诉你们，这些虫子是不能吃的，吃了你们要后悔的。”
“我们不是馋嘴儿，是来大暖泉的。”赤蕊说。
“要骑鹤过去吗？”那人抖着脚斜眼看他们。
“我不用。他要。”赤蕊说。
青芒刚一点头，那人就迫不及待地连吹两声口哨。天空中很快出现两个黑影，呼地落在他们面前。
这是两只黑色的大鸟，长着颜色艳丽的长嘴。
“上黑鹤啊！”巫师鸟羽大氅一撩，率先跨上其中一只的背。
青芒激动地靠近黑鹤，它温顺地把背凑过来。青芒小心翼翼坐上去，立刻感到腿下一硬，黑鹤腾空而起。
“喔！喔喔！”青芒忍不住叫起来。
赤蕊笑着飞到他旁边。青芒对她大喊，“我也飞起来了！赤蕊，我也飞起来啦！”
黑压压的森林四面铺开，只有脚下一小块亮光闪闪。正前方，大地之心雄伟的轮廓遮住繁星点点的天空，温热的风扑面而来。
“你还挺厉害。这是什么法术？”巫师飞过来打量赤蕊。
“凤的法术。”
“真的？”巫师佩服地看着她，忽然兴致高昂，“喂，你是不是想知道那些发光的是什么？”
赤蕊点头。
“我带你去看！”说完巫师身子一歪，转弯朝下飞去，青芒的黑鹤也随之而去。
下面露出一小块空地，一些亮块正在半空中移动。近了，他们看清原来是同样的黑鹤正衔着亮块在飞，他们是从一个岩洞中出来的。
“那个岩洞里有很多发亮虫，我往里面挂石板，过不多久上面也长满发亮虫。我让黑鹤每天天黑衔出来挂在树上，天亮又衔回去。怎么样？我厉害吧？”
他得意地一抖羽袍，加速跟上其它黑鹤低飞而去。
青芒忽然注意到下面波光一闪，传来笑闹声。黑鹤速度骤减，他的脚已经擦到地面。
当他连滚带爬地从黑鹤身上下来，它立刻翅膀一扇飞走了。青芒站起身来，霎时觉得如在梦中。
林间水汽蒸腾，被挂在树上的亮块一照，虹彩氤氲。青芒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摸一下那些如真似幻的颜色：它们在眼前若隐若现，仿佛融化在轻扬漫沉之中的异色宝石。
“在这儿。”赤蕊的声音传来。
青芒走了几步，水雾忽然散开，他发现自己站在一个林中水荡边，这些烟雾全都是从里面弥漫出来的。近处好几个人在说笑，烟水深处还有更多笑语传来。
赤蕊在水边向他招手，她的红衣已经变成其他女娘一样的小衣短裙，青芒也把衣服变成腰间围缕。
裸身踏进水里，青芒欣喜地发现水是温热的，而且水底软泥突突跳动，似有许多小蛇在泥里拱窜。他伸手去摸，原来水下到处都是泉眼，冒出的泉水热气腾腾，烟气缕缕上升，缭绕在树间林下，经久不散。
不用赤蕊再说，他躺进水里，闭上眼睛，立刻觉得全身都软了、散了、化了。飘飘荡荡间，一路的担忧、困难、辛劳全都消失；偶尔睁眼，空中净是霓影浮动，真不知身在几重云霄。
“给。”赤蕊递过一个皱巴巴的黑果，里面汪着一包汁水。
青芒接过这个难看得可笑的果子，啜了一口——清凉微苦略有酒味。
他瘫在水里叹口气，“这个地方，真是天堂啊！”手机用户看狐之大书 之 大尾城民请浏览https://m.shuhaiju.com/wapbook/7345.html，更优质的用户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