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有些说法,着实是粗看之下有几分意思、细思之下又还有几分道理。
譬如这“豪贵”一词。兰洲郡贵族豪绅占了整个东城,天下豪族占着大片沃土良田的有如过江之鲫,又有何用?无京中权势盘根错节庇护一族,再厉害的地方豪族,也只能自称“豪贵”。荆家何其厉害?圣上亲赐的荆家大院,在豪贵盘踞的东城独占小半街区,但即使荆家庶长女荆雅容博得圣上欢心,为荆二老爷荆杨将地方官绅之路铺的一片明亮,盛京势力这块大蛋糕,荆家也丝毫不敢沾手。
盛京是什么地方?大嬴首府,遍地权臣勋贵,仰首国公侯府,皇权之下权贵勾结,哪个都不是什么好惹的。
若把这权贵分为上中下三流,那定国公府,就是这权贵之中的绝对上流。
但若论及豪族地位,也分为三流,那定国公府背后的江氏一族,却是个实实在在的下流豪族。
原因无他,正是因为那位初任也是现任的定国公,江老太爷。江老太爷乃是两朝权臣,一身功勋,这个国公之位正是当年战线上一场一场血战打出来的,其人也武人脾气,莫说那庇护一事,要是让他知道江氏族人欺压穷庶,恐怕还没等到锦衣卫按察司动手,他自己就先抡起拐杖将这些腌臜族人打个手折脚断了,实在是一腔热血顶天立地,不勾结不耍小手段,虽是武人,却颇得圣上敬重。
这个当朝三国公之一,可谓荣宠无双的老人,偏偏有个不听话的女儿。话说当年,也是不听话的江老夫人在一众公子哥里挑中了愚笨的江老太爷,人人赞不绝口称为天赐姻缘,江老太爷也敬慕她,为她一生不纳妾室,膝下只有老夫人为他诞下的四个孩子。老夫人头三胎都是些麻烦小子,最后才得了江芸秀这个幺女,对她可谓捧在手心视若至宝。
也许是因为宠坏了,这江芸秀虽是自小病弱,但也继承了江老夫人挑男人那诡异眼光和不听话的坏脾气,对着满盛京的倜傥佳公子半点春情不显,却一眼看中了当时长河之战凯旋的血战虎狼师里领头的那个还带着一身煞气的小将。
小将便是那兰洲郡荆家嫡长子,少年从军的卫国将军荆杨。
荆瑾当年第一次走过盛京北门时,抬头看了一眼,看见了当年她娘倚着看她爹的那个围栏。
她想那画面该是这样。北门大道上,大军凯旋,万马齐喑,烟尘千里,铠甲冰凉,眼眸锋利如刀。酒楼围栏上倚着的那些个权贵家的小姐们便齐齐惊叫,又互相抱怨互相嬉闹起来。小姐们中间有这么一位,不吵不闹,只是懒怠地笑着,随意的向下扫了一眼,只是一眼便见到了那人,那人有银白的铠甲,在一众军汉的热血翻腾里,只有他的脸上带着冰凉潮冷的笑容,浸着永不消退的寒意。
当年荆瑾住在盛京时,临近京城驻军营地,常有荆杨的旧人来看荆瑾,看了一眼就叹气,说,你一点也不像你爹。他们眼里的荆瑾,气质温和而执着,像当年的江小姐,却不像荆将军。
也有一位江小姐以前的闺中密友来看过,看见她便笑,说,你看着像你娘,但其实像你爹。这是个精通宅中心计的女人,眼光何其敏锐毒辣,一眼就看透了那温和下的刻薄冷漠。
但到后来,荆瑾经历的事越来越多,温和消磨成虚伪的温柔,浸化成柔软的笑容,慢慢的掩住骨血里遗传来的冷漠,却又露出一点示与人看的刻薄。
这个敏锐的女人再见荆瑾时,荆瑾已是红妆卫指挥使,脸上带着常有的温柔微笑,说出的话却仿佛毒蛇尖利的毒牙。此时她也看不透荆瑾了。
她的骨血里,流动着江芸秀的孤独和荆杨的冷漠,也充斥着这对苦难鸳鸯性格里对唯一爱人一生一世的疯狂热恋与执着。
江老夫人说她像江芸秀,她确实像。
她们都是如此,既享受着无解的孤独,又渴望着漫长的寂寞里出现的那一个打破一切的人。于江芸秀,那人是荆杨。于荆瑾,那人是夜雨。一世,一心,一人,至死不渝。
但江老夫人不懂。她回忆着女儿当年偷偷跟着荆杨跑到前线去的状况,有些埋怨的道:“你娘本是多好的姑娘,京城里人人喜欢,提亲的络绎不绝,偏偏看上你爹这个坏小子,劝也劝不住,任她去又怕她吃亏,急的我几晚上没睡着……我看她最高兴就是折腾我折煞我!”
荆瑾故作委屈道:“祖母怎么这么说我父亲?以往祖父可说我爹是一等一的好儿郎呢。到了祖母这就变成坏小子了。”
江老夫人气道:“你祖父那个武痴、木头脑袋!能比划两招的他看着都是好儿郎!!亏得我当初把你许给蓦然了,要不然你祖父不知道想把你许给朝里哪个武夫,到时候我这外孙女儿一辈子说不着也跟哪家的木头脑袋糊涂了呢!”
荆瑾听着,但笑不语。
木头脑袋……?那人倒确实是个典型木头脑袋。前世遍历江山如此亲近,最后还互通心意相许一生了,却连亲都没亲上一口,他若去说是天下第二木,恐怕天下泱泱找不出一个第一了。
唐镜坐在一边,看着自家小姐脸上那带点埋怨又带点相思苦恼的表情,扭过头去,沉痛的叹了一口气。
此时马车已经行了一日,到了盛京城和兰洲郡交界的山谷驿站,歇了一夜,又赶着急出发了。出发时是黎明时分,朝霞昏霾,荆瑾上马车之时忽的心有所感,没来由的往南边的山上扫了一眼,隐约看见朝霞里晃过模糊的人影;但她一眨眼,那人影却又不见了,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荆瑾性子是红妆卫里磨出来的,对于这种似有非无之事比谁都多疑多虑,但手上没有能用的力量,只能强压下心头怀疑,上车去了。
马车沿着驿站大道又行了半日,午后终于到了盛京。
熙熙攘攘,热热闹闹,干净的青石街道下涌动着这个王朝追逐权力与地位的污浊洪流。城门城楼城墙还是街头酒楼都有着各自的传说故事,江老夫人来了兴致,搂着荆瑾细细的讲,荆瑾也不介意再认真听上一遭。马车夫也是个伶俐人,顺势减慢了驾马速度,驾着马车在街头慢慢的走着,为马车里那对祖孙留出入府前的最后一丝温馨时光。
马车再慢,总还是会到定国公府里的。
府门到了,车驾停住,荆瑾搀着老夫人下来,却看到那府门前停着另一驾马车,马车四壁尽包着绸缎,左右车辕上各有一个阳刻鎏金家徽,装饰模样可谓极尽豪奢。这是一驾四驾马车,马车前有四匹千里马,见了荆瑾,都躲着退着发出不安的嘶鸣——有灵性的动物总是对鬼神死物敏感。
江老夫人细细瞅了几眼那家徽,笑道:“我们府里怎么来了天威侯府的客人了?”
家丁正是帮衬着收拾老夫人的东西,听见这话便笑道:“是天威侯府的兰雁郡主,饭前来找小公子玩了,老太爷便留了饭。现在饭正备着,那小郡主还和小公子正在花园里玩着呢。”又忍不住加了一句,“那小郡主实在是伶俐可爱,兼之生的冰雕玉琢的,可逗得老太爷欢心呢。”
江老夫人闻言就有些不乐意。在她看来,定国公府小公子江蓦然那是和荆瑾许了亲事的,现在天威侯府把女儿往府里送就有些不够意思了。再说荆瑾在荆府里受了这么多年折磨,那病恹恹的模样,单论颜色,比起定国公府的俏丫鬟都是有些不如的。如今又来了这么一尊“冰雕玉琢”的大佛,她的外孙女儿的面子往哪搁?日后恐怕也少不得被嘀咕,若是如此,她接这孩子回来享福的意义何在,她这祖母的面子又该往哪搁?
江老夫人想得深远,顾虑太多自是有些烦心。荆瑾脸上倒是笑的温柔,仿佛毫不在意。后边唐镜却无意看到了她那缩在袖口里的手的小动作,纤细手指一下一下的,随意的捻着,像是抚过挚爱的刀锋,像是缠绵过爱人的脸。
这不是一个好的小动作。
她拿飞刀射荆琅时,也是这样的小动作。手机用户看反穿书之鬼王归来请浏览https://m.shuhaiju.com/wapbook/7878.html,更优质的用户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