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瞿白鹿从上次回涌泉山后,沧白这些时日倒是没有再找她。
二日后,瞿白鹿回五达观查看观内事宜。
为了观内众人前程计,不少得力人都被分派出去,当年魔界残存人间的魔众众多,虽都是从小由头上引人,但是小由头也能突破成为大缺口,多少人就是毁在最初的小错上。
另有不愿投胎或是为非作歹的妖物鬼怪遇见了也是要平的,平了这些事五达观里的众人才可以慢慢积累他们的阴德,直到某一天,他们所遇到的事情,所行的善事足可以保他们自己。这就是白鹿所愿。
同样的事情五达观的人做的要比仑者山天玄洞府里的天狐遗众们做的好太多。
不是白鹿不想见他们,只是每次他们来此,见了懒懒散散的一众,稍稍说一句便惹得白须长老不高兴,她也懒怠说了,他经历过那样的事情,对底下的人全然袒护着,白鹿也不好强说什么。
涌泉山之所以叫做涌泉山,就是因为深山之中有两眼泉水,之前瞿白鹿也不知道,处于深山之中的两眼泉水被落叶朽木堵住,不细看根本看不清,还是流萤手下一个小妖看见的,并及时告诉了卫琉知。
白鹿这才知道涌泉山不是浪得虚名。
祖父之前所言非虚,世伯世母相遇之处果然是有泉眼的。如果这是事实的话,那么当初世伯世母升仙所言,是不是也能所言非虚呢?白鹿想到此间不由得一笑,嗤笑自己的痴蠢。
她降下云头,缓步行至泉眼旁,蹲下身来,掬了一捧清泉在手。
白鹿起身,驾云,将清泉由山头洒下。
无论祖父所言如何,望世伯世母护佑九婴,护佑六壬,护佑天狐,万不能再经劫数。不望兴盛,只盼齐归。
清雨如泉,淅沥而下。
她到了五达洞府,看守家门的道黎便来了。
白鹿这才恍然想起,今次是他几个出门去了,留下道黎来。
也是许久不见他,道黎见了白鹿稽首道:“问仙君安好。”
“好,你如何?”
“蒙仙君惦念着,道黎安好,众人亦安好,五达观内这些日子没什么事,旁边的众妖王也无错漏。”
白鹿道:“嗯。许久未见,不知你在外行事如何?”
“回禀仙君,左右也无甚底大事情,就是捉捉妖捉捉鬼装装人,若说难处,装人当属第一难!”
白鹿一笑,洞外禀报道:“禀仙君,现下可饮茶耶?”
门口站立的四位五达观人低声喝止道:“当此处是何地。岂能吵嚷!”
她道:“洞外是哪个?现在的妖儿人儿的可都不这么说话了。”
道黎站在白鹿身旁一笑:“仙君想来忘了,这是当年收下的小徒弟,给他更了姓名,现如今名唤留松,怪我平日宠过了头。”
“罢,现在的孩儿都不大兴礼数的,我等也不必太过强求。不过,这孩子果真是跟在你身边多年的,言语声调间倒和你当初有些相似。”
道黎又一笑:“仙君又取笑,这段时日在洞府看守,私下里静时也想过当年的事。感慨众多,幸好逃走时是遇上仙君。”
“幸而你在人间是庖厨,不然不会那么快得用。”
“彼时古板的很,以为庖厨非雅,哪曾想一技在身便是个好处。”
“若细细论来,尔等所习得的好处不止于此,但我若多言恐尔等生骄,须得知道,能随我走到如今的人绝不会是只凭一技便能立足的。”
道黎称是,仍立于一旁静静听着。
门口的守卫放了端着石托盘的道黎得意弟子灵栾进来了,灵栾垂首道:“此为师父带回的荼蘼酒,还有留松煮的两杯松子松针茶。”
白鹿嗯了一声。
盛满了茶的斗笠杯放在了一旁,两个银鎏金高足杯中的荼蘼酒散发出阵阵清香。宋人爱饮此酒,道黎是宋人,自他来时隔一段时间就必然会制一些存着。
“当日你也是抱着这酒醉生梦死,哀念亡国。若当真算来,那时我便知道必须要重用你了,你有妖所没有的东西,人性和信念。信念是个好东西,但人性容易坏事,且容易坏在小事上。”
道黎自然明白瞿白鹿想让他多警醒些,他自己也知道这么多年五达观人不易,他是五达观人之一。
眼下天界便不说了,单是旁边山群中的众妖王便不是好解决的。
取他一众性命容易,教化一众颇为不易。
此回选了他,道黎明白也是想让自己多历练历练,往后再看到什么就不会生出恐惧心,不会贸贸然行动了,不会如上次触怒瞿白鹿一样行动了。
白鹿所想正是他所明。
那次也是唯一一次道黎惹怒瞿白鹿,虽然没怎么样,但却把当时的他吓得不轻。
他的胆子太小了,还是和当初为人时一样,人可以看的东西他能接受,人看不得的他也未必能看得。
若真算起来道黎上次惹白鹿生气的事还是从宋朝将灭开始。
......
战鼓擂擂呜鸣,国灭已成定数。
涌泉山远离人境,不受世俗叨扰,白鹿希望五达观人清心修行,故而除了闲时去收个邪物,平日里是不让人下山的。
那日道黎与五达观众人在涌泉山涌泉洞府打坐,往日里虽算不得道观里用功人,但瞿白鹿教过的东西多多少少都能记下些。平日打坐之时心也是清净的,可就那几日每每打坐心神不宁不说,有时竟无端端的恼怒烦躁起来。
恰是趁着打坐的空当,道黎看看众人也各自清修,便想着卫琉之曾教过的易数,想算一算是何事打扰了自己的清修。
说到易数,他一则无亲朋二则无恩仇,自打来到五达观除了日日研习法术要诀就是围着伙房的那些小徒儿转悠。
他是暗自思忖着从哪个方面来说也不该有他什么事,但为了验一验自己的功力,还是算了一卦,没料到这一算便生生让他的心凉了半截。
大宋朝将灭,这个消息足能够叨扰他平生的清修了。
当时他唬了一跳,只以为是算得不准,心中还存有侥幸,傍晚时分特意去找了卫琉之,但不敢提这事,只是打个幌子,说多时未去人间除邪,生怕所学生疏等等此类。
琉知哪里知道他心中所想,虽见他猛然间自己提到这个话,但也以为真如他所说,心中未有多想便让他下山去了。
这一下山不打紧,流民百姓口中所言皆如道黎所算。
他懵了一时,随流民走了一时,等清醒些了才跌跌撞撞回了涌泉山五达观。
进了涌泉山却只去后山的酒窖里抱出一坛子酒,抖着饮了两口才算好些,心里没有那么凉了,手也不那么抖了。
道黎已经研习了易数,算出此劫过不了了,可他别无他法,能想到的法子就是拎着酒跪在五达观门口,一边抱着酒坛子哭,一边哀嚎着求瞿白鹿。
这实在是有违礼数,无礼的很。
他没有什么人可以求,放眼望去,所见之人也只有瞿白鹿一个仙人,他跪着涕泪四流不管不顾的求她,只求能让自己的家,自己曾身在的国安然度过此劫。
那是他的国家,他生长的地方,纵然那地方有些不完美之处,但瑕不掩瑜,那样的盛世,那样的文化,落到如今这般下场是道黎所无法接受的。
人人都明白为什么,他道黎却不明白。
彼时他已经看了足够多的书,学了足够多的字,多到什么程度呢?哭求之词哀怨动人,皆为发自肺腑之言,且字句流畅出彩,声音清晰洪亮。
这也算瞿白鹿和卫琉知教导的好。
卫琉知虽然能教导他,却怎么劝也堵不上他的嘴。
永寒洞彼时还未被截魄冰封住,如此偏静的地方都能够听到他的哭声。
白鹿被他烦扰到不行,眼见五达观观门口聚集起来劝他的人越来越多,可他的哭声无片刻停歇。似比那擂擂战鼓还要响亮,白鹿径直走出洞府,众人见了连忙行礼让道。
瞿白鹿也不多言,只拎着他,一路去了最近的一处道路,这里还有些逃亡的残余官吏和百姓,他不明白不打紧,这些人会让他彻底明白的。
风在云下穿行。一阵阵的刮着道黎的脸。
到了地方瞿白鹿也不多言,顺手将他往一片已经枯萎死掉的竹林里一丢,自己站在那衰败的竹枝枝梢上,一手幻化出玉柄拂尘执在手中,却是低头看着那为了自己的国家不断叩首哀告的愚人。
他说:“仙家,人都道神仙救世!仙家非神耶?”
“改朝换代自有天意,天意如何皆由人间起,天意一下,神仙必从之。若有救世之神也必从人身经世。你方才说的这些话,不过是人中蠢物为了显示自己的不凡编来骗你们的瞎话罢了,若要救国救世必先从教人起。”
他怔怔然望天,却滚下热泪来。
眼看泪水已经替他灌满了怀中的酒坛子,白鹿不忍不免宽慰道:“地府却有一狱,专管行此败坏事之人,然此狱中只存亡魂,不存生者。若是妖魔作祟,神仙定然出手相救,但你偌大一人族若自相残杀起来,倒仍指望外类插手么?所以必定要将救世之神从人身经世。再者说,若外类当真插手,如今你人族尚能得存?更何况,若起战乱,必然草线埋灰,非一朝一夕能得此结果。此乃三界之定律,天律非三界任何神魔仙佛能插得上手。若想自灭便触天律,此话你未曾听过么!”
想来她也是恼了,竟不知不觉对着道黎说出这番话来。
道黎转身,几步窜到了那些人旁。他想呐喊出声,他想让这些可以掌控自己从而改变国家的这些人类做些什么事出来,即便是垂死挣扎,即便是毫无功用,他也想再试一试。
仙君如果说是救国救世必先从教人起,那先教导了这些人,是不是这个国家就不会灭?
三两步踏过去,他却停住了。
只听众人忙着讨论国事,无暇顾及他。
一人道:“往何处逃耶?”
“前程破噫。”
“若官家为明主,我等何至于此!”
“皆是上梁不正的缘故!宠臣啊奸妄!”
“可恨那贪官贼人收下了我的交钞,现如今想逃都无处去了。眼见大军将至,我这小吏又能有何去处!”
“天爷,尔目盲乎!不见我大宋遭劫,天爷啊!亏我日日上香,你竟如此待我等!”
“只求太祖官家降世!”
“我家女子皆为我所戒,反将受辱者,皆要自尽,莫要伤我家门颜面!”
“自然,颜面自然是头等要顾着的,性命哪里有颜面重要。”
一时间求神的求神,求佛的求佛,骂戒的骂戒。这些人中官吏居多,他们现在只想着往哪里跑了,眼看几条去路都被封死,即便是跑,又能往哪里跑。生路全被堵死。
殊不知这些言行道黎都看在眼里,他恼怒不已,国如何亡?且看国臣,吏虽小,亦是国臣。
听得此丧气话,他焉得不恼!
这一众没想着拼命保护自己的家和家人,事到如今竟仍然仰天呼地,叹自己没能占上便宜,叹家中妻女将皆为人掳,叹颜面将毁,叹生错了地方,来错了人家,什么都叹息到了,唯独没叹息他们自己的作为。
此等败类,妻女要你何用!族人要你何用!国家要你何用!
白鹿默默看着,不自觉的就想起了当初仑者山的那番景象,和此地一样破败,若是当初自己能知道多学些法术,天狐一族不至于屡遭劫数。若是天狐一族都能知道多学些法术,何以能有当日之灾......
她正这么想着,没留神眼前的那个身影窜到了众人面前。
道黎跳将出来,指着这一众逃亡者的鼻尖怒喝道:“亡国之时,废臣蠢物感念其前之明主忠臣,指天怨地之时竟忘记揽镜而自观!若非尔等鸟货!国能灭否!”
众人猛然间被这么一吼,不由得都愣在当场。
道黎双目之泪不断,只见他一手挟着酒坛子,一手指着这些无耻败类,丧家之犬道:“亡国之人贱于猪狗,尔岂不知改朝换代之时,国人之惨状耶!一国之运如何,当看国臣,满朝忠烈岂有亡国者,奸妄者多忠贞士少,国必破,多存一时半刻而已。我一庖厨尚且知此理,尔等当真读书人耶?我一身离此间之人尚且知亡国之痛,尔等当真大宋人耶?!妻女将受辱,家门将灭,尔国将亡!尔等一不护妻女,二不保家国!徒然议论有何用!哪里还顾颜面!尔等平日不行人事,落到此等下场实则咎由自取!尔等实在无耻!咎由自取!无耻之极!”
他话音刚落,角落里骤然响起一个声音:“非我等无心报国,入仕需银钱,我等报国无门,并非无报国之心啊!”
只听道黎凄笑一阵:“行污秽事,须得有可行污秽事人,姑息养奸。我倒想问一句,尔等中可有清白之人。论仕途就论仕途,何必强辩!尔等若有上阵杀敌之心,现如今焉能在此!”
说罢,看着这一众怔怔然的人们,道黎猛然间从自己的言语中想明白了亡国一事前因后果来,当即回身望着瞿白鹿隐藏在暗夜里的身影,失声痛哭起来。
道黎一哭,众人皆感念前事,此言如惊雷震耳,众人闻言顿时如丧考妣,个个抱头痛哭,道黎本伏地而泣,听得众人哭声,爬将起身且哭且訾骂:“尔等有何可洒泪之处!行事之时尔等已非国人!有何面目哭耶!”
说罢起了变化拿出剁骨大刀便要动手揍人,月影之下的瞿白鹿站在竹林半空疏影之中,抬手阻止了他的举动。
在那竹影之中,白鹿的声音虽轻但人人都能听见。
“国已致斯,屠亦无用。”
众人方才见道黎蹭蹭蹭长出两丈高来,以为是神仙下凡惩罚,全跪伏在地,战战兢兢口中求饶不敢动弹。
白鹿叹息:“若是存忠之人,何至于求饶,若是存勇之人,何至于国破。若是存孝之人,何至于令父母祖宗面对此情此世。国有尔等,焉可不灭。”
众人先是一怔,静的只能听见风击残叶声。
继而大悟。
一时间嚎啕之声甚重。
道黎伏地难起,双拳砸地轰然有声,硌然铮铮,但亦掩盖不住抽噎呜咽之声。
利兵屠国,可以还施治,因己身损行灭国,何还施治之?
白鹿也只在心中叹息。
这里算得上安静了,不远处的某个城郭,嘶声凄厉,正在屠人。
道黎哭了一阵忽然起身,收了平日里用的剁骨大刀,将身旁随身带着的宣花板斧板斧拎在手中,这宣花板斧还是侯镇给他选的兵刃,因他法力不高,便只能选威力大一些的兵刃了。
白鹿看着,心里明白他想做什么。
果不其然,道黎往瞿白鹿方向拜伏,连磕了九个响头,驾云便走,边走边说:“杀我国人者,必屠之。扰我边境者,必屠之。欺我民众者,必屠之!”
白鹿的叹息将原本就极为轻微的道黎之声遮掩起来,事已至此,不能叫他再疯下去。
她驾云挡在了他面前,冷冷一句:“蠢物!你已离人世,焉有属国!天下之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此为必然,只等千年亦或是万年后天下合并才能得平安,到时友为友,敌亦为友......”
她有把握挡住道黎。
道黎未曾理她。
“你可见百年前燕赵齐秦之国人于今日有纷争?”
他恼怒道:“仙君你且看眼前!莫要管后事!眼前我只知道这些人在屠杀我同胞,我兄弟家人,你还劝我说什么今后,若是连家也守不住,还谈什么今后!”
白鹿岂能不知这个道理,但道黎已非人身,此举对他大不易,更何况,事已至此,他如今做什么都无法挽回了。于是,白鹿拦住他道:“他们是人,你已非人身,不在人世,谈何家?谈何家人!”
没曾想,他没思量之下,脱口而出一句挡住了瞿白鹿接下来的话:“你也不在人世,仙人怎有族众!族众生死与你何干!”手机用户看瞿白鹿请浏览https://m.shuhaiju.com/wapbook/8192.html,更优质的用户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