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海居 > 修真小说 > 大秦赋 > 第八章 风雨如晦
    秦昭王五十六年五月,一场老霖雨将秦川没进了茫茫阴霾之中。
    老霖雨者,绵绵长雨也。《左传》云:“凡雨,三日以往为霖。”自古以来,秦川之地多有风调雨顺,然春夏之交与秋冬之交每每总有几日霖雨。若是时节得当,这老霖雨便是天赐佳雨。譬如三月八月的末旬霖,恰逢春耕秋收方罢麦谷播种已了,几日霖雨自是妙极。然若时节不当,老霖雨便是大大的灾异。今岁一进五月,天便燠得出奇。风不吹树不摇四野山川寂静呆滞得石雕陶俑一般,惟有烘烘热浪裹着渭水的蒸腾湿气漫将过来,不说田间耕夫坊间工匠,便是官署宫殿的大臣吏员,终日也是一身粘答答汗水动辄气喘如牛,闷得一颗心总在胸口突突跳!老秦人将这种怪诞天候叫做“天魇”,说得是上天被噩梦镇魇得没了气息。便在老秦人惴惴不安心惊肉跳的当口,初旬末夜的三更时分,天际乌云密布唰啦啦雨幕笼罩秦川。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停停下下下下停停日日夜夜地直扯到六月初才收住了淅淅沥沥的雨声。云开日出之际,渭水变成了滔滔巨川,关中变成了一片汪洋,遍野金黄的麦浪在白茫茫的水雾中变成了绿森森野荒荒的草苗,村社房倒屋塌,场院千疮百孔,极目四野,竟是无边萧疏!冷冰冰的六月,关中老秦人纷纷将秋冬时节的皮袍棉袍布夹袍胡乱上身,一边从破损的粮囤中挖出残存的豆芽菜一般的陈年五谷填充辘辘饥肠,一边默默聚向村社祠堂或里中最大的场院,勒紧板带期盼着从泥水中趟回来的亭长里正带回官府的应灾政令,尽快带领他们离村救荒。秦法治灾不赈灾。这是老秦人都知道的法程规矩。但有天灾,王室官府从来不会打开官仓发放五谷救济饥民,也不会开放王室园林准许饥民狩猎采摘。其法理便是:无偿发粮即国家赏赐,而灾民无功获赏,为国家立功之士便会被人看轻,民人事功之心便会轻淡。自秦孝公商鞅变法之后,秦国历经惠王、武王、昭王两代三君,都牢牢恪守了这一法令。
    虽则如此,却绝不意味着秦国对异常灾害无动于衷。对于灾害,秦法的主旨是“治”。所谓“治”,便是在灾害发生之时,官府立即颁发应对政令,而后由灾区的亭长里正们带领村人族人到未曾受灾的山林中狩猎自救,或到官府指定的生地垦荒自救,使民得经过辛苦劳作而度过饥荒灾难,避免民因不劳获食而成惰性。治灾之要义,便是民人不得私相逃荒而致民力流失,须得在官府政令之下由乡官率领实施;否则,连坐法令便会使邻里族人一体同罪!法度虽然严厉,老秦人却是凛然遵守毫无怨言。此中根基在于两条:其一是秦法公平,法不阿贵,老百姓乐见贵胄官吏与他们一体同法;其二是官府敬事,政令快捷,对天灾人祸之应对历来都是全力以赴。当世秦川谚云:“治灾苦,食果腹。赈灾谄,受活散。”说得便是这治灾比赈灾长人志气,使人精气神奋发不散,如同治病之苦口良药!依着商鞅变法后百余年的法度规矩,每遇灾异,官署吏员便会立即捧着书令驰进村社星夜部署治灾生计,根本无须乡官们来回奔波。然则,今岁如此涝灾,吏员非但不见踪迹,亭长里正们泥水奔波郡县官署,掌事官员们竟是手足无措,只愁眉苦脸一句话:“诸位父老但等两日,官府书令只在迟早也。”
    出事了!
    老秦人终于不约而同地生出了一种不详预感,尽管秦法不许妄议国事,各种传闻还是在市井巷闾山乡村社悄悄流传开来。人们当头想起的,便是老霖雨中流传的一只童谣:“东南风止,鹑首天哭,太白失舍,缩三盈一。”这只童谣的后两句隐秘晦涩得谁也不解其意,然仅是显然已经应验的前两句,已经足以听得老秦人心惊肉跳了!这头两句分明说得是五月初那阵子天魇无风,最终引来了一个月的老霖雨!按照星象分野,“鹑首”是雍州秦地,“鹑首天哭”自然便是秦国老霖成灾。后两句虽然难解其意,老秦人却确定不移地知道说得是秦国之事,而且十之八九不是好事。太白星是接近太阳的大星,属西方,主肃杀之秋。太白星出现之后(即进入某地视野),运行二百四十日隐没,其间经过在二十八宿中的十八宿(舍)的停留;若该当出某舍而不出,该当入某舍而不入,谓之“失舍”,便是运行失常。太白失舍,所主方向便有极大忧患。有通晓星象的士子说,老霖雨前太白曾经隐没三日又短暂出现一夜,而后至今不见太白出入,这便是失舍。至于“缩三盈一”,却是众说纷纭。有人说这是指秦孝公以来的国运盈缩。有人说这是日后的事情,天机岂能预泄?有人说童谣无欺,只怕恰恰要应在眼前!说者听者各执一词,谁也说不透谁也不服谁,却都不约而同地以为不是好事,秦国要熬煎了!便在人们压着嗓门为童谣天象争辩不休的时候,一个更为惊人的消息在立秋这日传遍了朝野:陇西天崩地裂,山陵倒溃,死人无算!天崩者,陨石雨也。地裂者,大地震也。山陵倒溃者,高山洪水与泥石流也。陇西原本是老秦人立国之前的根基之地,而关中则是老秦人立国后的腹心之地,如今根本与腹心同时突遭毁灭性大灾异,老秦人委实震惊了,市井村社顿时一片死寂!大劫难结结实实地发生在眼前,任谁也不用揣摩吉凶预兆了,人们再也无心争辩甚个童谣天象,只铁青着脸默默等待着那个谁也无法预料而谁都有着隐隐预感的更大噩梦。
    谜底终于揭晓。
    六月初三黎明,洒扫庭除的市人最先看见一辆辆麻衣轺车急如星火般驶出王城,飞出咸阳四门;接着,便见王城城垣立起了三丈多高的巨大白幡;到得卯时太阳挂上东方山巅,一队队斧钺甲兵护卫着一个个宣令吏便开到了咸阳四大城门,张挂起盖着咸阳内史鲜红大印的白布书令——
    老秦王薨了!
    令人诧异的是,咸阳大都竟是异常的平静。国人非但没有大放悲声,反倒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活泛了过来。蜗居噤声的国人出门了,歇业三月的民市店铺悄悄开张了,乡野农夫也匆匆进城了,咸阳四门的进出人群昼夜川流不息,一时间粟谷布帛盐巴的价格悄然大涨,三五日间便出现了亘古罕见的大闷市!噩梦终于揭晓了。被灾异饥荒流言折磨得几近窒息的庶民们的心却塌实了。老国王的崩逝固然事大,然辘辘饥肠总要填充,倒塌的房屋总要修葺,淤泥封死的土地总要翻开,来年的生计总要着手操持,荒了夏不能再荒了秋,老百姓总要过日子才是。官府要行国丧大礼,显然是顾不得治灾救荒了,老百姓若再闷声扛去,岂非饿着肚子等死?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素来厚重守法的老秦人第一次背离了官府政令,我行我素的自救了。
    大闷市一开,山东六国商贾聚集的尚商坊当即便热闹起来。
    依着战国邦交惯例,外国商贾不受所在国国丧大礼的束缚,原本便可以径自开市。然秦为天下第一强国,动辄便寻衅攻打山东,在秦的六国商人们历来分外谨慎,生怕给本国招来兵灾大祸。惟其如此,在秦国灾异频仍的几个月里,尚商坊的六国商贾们都淡漠以对,不收市也不张市,只坐等上门者便是。如今谜底揭晓,六国视同天杀星一般的秦昭王死了,秦国百姓不顾国丧大礼而竞相涌市,竟出现了天下罕见的大闷市,六国商人如何不大喜过望!各国商社根本无须商议,立即打出“救灾义卖”的幌旗,不约而同地压低物价大贱卖,并破例开了早已消亡的以物易物的老市,将潮水般涌进咸阳的老秦饥民从秦商民市一举吸引了过来,卷起了更大声势的抢购大闷市。
    消息传入王城,正在服丧的老太子嬴柱大为惊愕!
    一番思忖,嬴柱当即召来咸阳内史并大田令、太仓令、大内丞、少内丞、邦司空、廷尉、官市丞等一班相关大臣紧急商议应对之策,同时从太子府召来嬴异人听议。谁知议得三个时辰,却是莫衷一是。内史嬴腾主张,立即捕拿乱民交廷尉依法问罪。冷面老廷尉却直摇白头,说此次饥民闷市实属异常,背法不背理,若大举捕拿只怕后果难料,只宜交各经济官署合力处置为上。一班经济大臣却是议论两分,大田太仓大内少内四位大臣认定,官仓钱粮物法定不赈灾,只能移民进南山垦荒自救;邦司空与官市却认为此举远水不解近渴,目下不妨以静制动,便听任秦人疯购于尚商坊,权且当做六国代秦赈灾,以度一时艰危。此论一出,内史腾立即愤然高声:“甚个味道!听任秦人疯购,大秦颜面何在!宁可大开官市,更低价抛出官仓货物,也不能教六国坏了我民心!”执掌仓储的太仓令冷冷笑道:“内史说得何其轻松?且不说国仓无法承受,便是有如山存货,更低价抛出其实与违法赈灾无异,乱法之罪谁来担承?”眼看纷争不休,老长史桓砾走过来在嬴柱耳边轻声说了几句,嬴柱恍然拍案:“懵懂也!如何忘了这两位?诸位且回各司其职,异人留宫听议。”转身便对老内侍一招手,“立即召纲成君与先生入宫,我在东书房等候。”
    片刻之后,正在忙碌操持国丧的蔡泽匆匆赶到了王宫。接吕不韦的辎车却空着回来了。老内侍回报说,先生三月以来很少到太子府当值,今日倒是来了,点过卯便出门一直未归,他已留言太子府,一俟先生回府便立即送进王宫。
    “既然如此,便先请纲成君对策了。”嬴柱回身对蔡泽肃然拱手。
    “目下之乱象,老臣深以为忧!”蔡泽铁青着脸色愤激慷慨,公鸭嗓嘎嘎回荡,“自古以来,不许赈灾之国法未尝闻也!我计然派虽精研经邦济世之学,然对大灾之救,亦不能做无米之炊!老臣之见,目下国人板荡,惟以亘古王道解之:其一,即刻颁行特急诏书,开秦川与南山二百里王室禁苑,许民狩猎采摘自救。其二,即刻打开秦川与陇西三座国仓,依郡县料民之数,定量发放粟谷:男丁百斤、女子八十斤、十六岁以下少年五十斤。如此数量之五谷辅以狩猎采摘,当可撑持到来年夏熟。其三,立即开镐仓发放麦种,令郡县吏员急入村社部署:庶民一半狩猎采摘以自救,一半开田秋播,绝然不能荒了大田!其四,当即修法,立国府赈灾律颁行朝野,以安民心。如此四条,太子若能决而行之,秦国可安也!”嬴柱长叹一声,竟是良久默然。蔡泽看看嬴柱踌躇沉吟的愁苦相,不禁便是一腔酸楚,无可奈何地长吁一声:“太子已是事实秦王也!如此举棋不定,忍看国丧民乱乎!”嬴柱陡然浑身一震,正要拍案,一直凝神倾听的嬴异人却突然开口道:“子楚以为此事委实太大,君父该当持重为是!纲成君之策与方才之议大同小异。其间难处依旧在三:一是太仓令说国仓粮货不足以支撑赈灾,不知纲成君对国仓存储量是否心中有数?二是公然赈灾违背百年秦法,若无妥善处置,只怕是饮鸩止渴,后患更大!三是仓促修法是否妥当?秦法稳定百余年,秦人对治灾不赈灾并无怨言。目下之乱,始于官府因大父弥留之际全力戒备,而未能治灾,并非不赈灾引起乱象。此间难处如何权衡,尚请纲成君三思才是。”
    “公子之论大谬也!”蔡泽慨然拍案,“民乱始因固为未治灾,然目下事实已耽延变化,陷于不赈灾便不能治灾之两难境地!公子做名家辞义之辩,实在非其时也!”
    “且慢且慢。”嬴柱苦笑着摇摇手,“纲成君,秦国各仓究竟有几多粮货?”
    蔡泽不禁愤然红脸:“主君明察:老臣不掌相权,却是如何查勘!”
    一言落点,嬴柱顿时尴尬。蔡泽的相权早在几年前太子府立嫡时便被父王下诏交由他这个太子统摄,蔡泽居高爵而无实事,本来就愤懑不已牢骚不断,父王新丧威慑不在,蔡泽倚老卖老自然要找机会“提醒”,自己竟生生撞将上去,问出一个本该由自己回答的难题,实在是自讨无趣!然当此危局,嬴柱也自知不能斤斤计较,便歉然苦笑道:“无心之言,纲成君莫得上心便是。子楚,即刻召回太仓令问对!”
    正在此时,老内侍走过来道:“禀报主君:先生书房外候见。”
    “我迎先生。”子楚陡然振作,霍然起身便大步出了书房。
    吕不韦匆匆走进,风尘仆仆汗水津津,一身厚重的国丧麻袍也是皱巴巴粘满了泥水脏污。蔡泽不禁大皱眉头:“先生素来整肃,纵是无爵吏员,何当如此有失检点?”口吻之揶揄竟带有几分刻薄。吕不韦浑不在意,只接过子楚递过来的温茶大饮几口,便坐进了蔡泽左下丈余的末位案前。嬴柱一指与蔡泽座案平行的子楚座案道:“先生莫拘常礼,这厢入座。子楚另案便是。”吕不韦正要辞谢,却被子楚不由分说扶了过去。待吕不韦坐定,嬴柱关切问道:“先生莫非来路翻车?要否太医诊治?”吕不韦拱手做礼道:“谢过主君。三个月来,不韦走了秦川二十六县,又连日去尚商坊挤抢,些许脏汗而已,身子并无关碍。”嬴柱不禁悚然动容,拍案慨然一叹:“举国惶惶,先生独能入乡查勘,难亦哉!若有应对良策,先生但说无妨,毋得任何禁忌!”
    “国难当头,不韦自当言无不尽。”吕不韦回头对着蔡泽一拱手,“纲成君经济大家,愿先请教君之长策,不韦斟酌襄助补充可也。”虽然因国丧而没了脸上那一团春风的微笑,吕不韦的口吻却是柔和谦恭的,显然是要蔡泽明确的知道:吕不韦清楚自己尚是吏身,对纲成君这般高爵大臣是敬重的。
    “老夫有甚长策,一番老论罢了。你若愿听,老夫再说一遍何妨!”蔡泽原本便对吕不韦接受太子府丞这样的吏职大有不屑,此刻见吕不韦对他的敬重竟是比白身商旅时还进了几分,心下颇觉受用,不禁也大度豪爽了起来,大咧咧一摆手,将自己的王道赈灾对策又说一遍,末了敲着长案加重语气道,“三代无定法,国难当变通。若墨守成法而不开赈灾之例,秦国危矣!”
    “难处便在这修法赈灾,先生以为如何?”
    “纲成君,恕不韦直言:目下最不能做的一件事,便是这修法赈灾。”吕不韦从嬴柱的殷切目光中看出了这位被灾异国丧折腾得疲惫不堪的新主的期盼所在,但他却没有回应这位新主,而是直截了当地面对蔡泽开了口。
    “岂有此理!因由何在?”蔡泽顿时红了脸。
    “不韦初入秦国,便想多多揣摩秦人法令风习。适逢太子府事务井然有序而无须过问,不韦便从四月游历秦川,直到老霖止息方回。”吕不韦平静得讲述故事一般,“据实而论,秦国灾情大体三等:关中西部之雍城、虢县、陈仓多山塬,涝灾稍轻,民失囤粮当在三四成上下;自郿县以东至栎阳以西,关中腹地平野受灾最重,民失囤粮当在七八成上下;关中东部之平舒、下邽、频阳并洛水诸县,受灾稍重,民失囤粮当在半数上下。陇西上邽地裂,死人两万余,然草场牲畜却无伤损,存活人口之生计已经由郡县大体安置妥当,并非大患。目下所之危,惟在关中。关中之危,七八成在人心浮动,三两成在生计之忧。”
    “笑谈!”蔡泽冷冰冰插断,“久雨久水,房倒屋塌,囤粮随波逐流,此乃常情!足下几成几成之算,何见得不是故弄玄虚?”
    吕不韦依旧平静如常:“纲成君所言之常情不差,然秦人却有非常处。秦自孝公商君变法百余年,关中庶民尚耕尚战勤奋辛劳,纵是小户,存粮亦过三年。秦人之非常处,便是经年备战之下生出的囤粮之法。秦人囤粮不在家居庭院,不在草席之囤,而在山洞石窖;山塬之民囤粮于石洞,平野之民囤粮于石窖;家中所囤者,半年粮也。此等藏粮风习,若非雨涝大灾时不韦跟随民人入山排水护粮,只怕也不知实情。”
    “对也!”嬴柱恍然拍案,“如何这茬也忘了?洞窟藏粮,那是老秦人久战陇西,未进中原立国时的老规矩!没错!”
    “既有此等牢靠囤粮,民心何以浮动?国人抢市岂非刁民寻衅?”
    “不。人心惶惶乱象在即,是为不争之事实。”吕不韦叩着书案,“然根本因由不在所余口粮几多,而在官府治灾滞后,庶民眼见秋播无望而大起惶惶!惟将根由分清,处置之法方能妥当。”
    “足下是说,民非饥荒,惟地饥荒,不救民而救地便是了!”
    “民要救,地要救,国更要救。然救法须得对症,否则事与愿违。”
    “好也好也。”嬴柱皱着眉头摇摇手,“纲成君对策已明,该当先生倡明谋划了。”
    “但凭主君,老臣洗耳恭听。”蔡泽冷冷一句便捧起了茶盅。
    “在下之见:今岁民乱乃多方纠葛而成,非纯然救灾可了,须一体治之方能见效。”吕不韦始终以吏身自称,平静的口吻中却蕴涵着坦然自信,“不韦谋划只有三句话:新主即位称王,官府治灾救地,商战救民安国。但做好三事,秦国可安也。”
    “且一句句说来。”嬴柱大是困惑,“父王尚未安葬,如何能即位称王?”
    “即位称王之要义,在于振奋朝野示强六国,不能以迂礼自缚。”
    “称王老夫却是赞同!”蔡泽陡然“啪!”地一拍案。
    嬴柱惊得心头一颤,皱着眉头挖了蔡泽一眼,片刻默然,叹息一声道:“非常之时也,非常之法也!即位便即位,此事交纲成君筹划了。”
    “父亲明断!”嬴异人大为振奋,霍然起身走到吕不韦座前,“先生说不能修法赈灾,却要商战救民,定有甚个奥妙,盼能赐教!”
    “公子谬奖也,说不得奥妙。”吕不韦一拱手道,“秦人之乱起于抢市,抢市之因在于山东商贾贱价抛物。贱价成市,并非六国商贾发兼爱之心代秦赈灾,而在图谋大榨秦人之市力。更要紧者,六国商贾随时可能陡然抬价。一旦贱市变贵市,愤愤秦人便可能立时民变,杀戮外商捣毁尚商坊,如此必要激怒山东六国愤然合纵,趁我国丧攻秦。”
    “先生大是!”嬴柱不禁悚然动容,“索性关闭尚商坊!”
    “商战商决。目下秦人需要六国商贾,强行关闭尚商坊,无赈饥民若逃国避荒,则更伤秦国长远大计。”吕不韦起身肃然一躬,“不韦请于半年之内暂领官市丞一职,与六国商贾一决商战之道。”
    “好!先生出马,商战无忧!”嬴异人抢先一句,一瞄父亲却突然噤声了。嬴柱肃然起身整衣深深一躬:“先生救民安国,请受嬴柱一拜!”回身一直在旁肃立的桓砾,“长史下诏:一年之内,举凡秦国经济官署悉听先生密行号令,钱财物之调遣不受限数,违者视同上抗王命之罪!”吕不韦却是肃然一躬道:“主君信得不韦,不韦不胜感念。然太过彰显未必成事,不韦一不调遣国库钱财,二不掌诸多官署,只一个官市丞便可!”旁边蔡泽却嘎着公鸭嗓长长一叹:“天公昏聩也!阴差阳错也!”嬴柱脸色不禁一沉:“纲成君也以为不妥么?”蔡泽兀自摇头晃脑地嗟叹:“老夫终生欲操经济实权,却总是脱不得徒有虚名之风光!某生分明志在政事,却总是脱不开个钱粮支付!谋事者不得事,谋政者不得政,奇哉怪哉!敢问我君,上天公道么?”嘎嘎公鸭嗓尚在回荡,偌大厅堂便轰然暴出一声大笑,却又一齐捂着脸噤声。
    走出门厅,吕不韦压着笑意低声道:“若非国丧,便得灌君几坛!”蔡泽哼哼一声冷笑:“你心舒坦,老夫却是憋闷,恕不奉陪!”转身便摇到自家车边去了。吕不韦顾不得理会,径自匆匆走出宫门便上马去了。
    三日之后,咸阳举行了隆重的新君即位大典,太子嬴柱即位称王,史称秦孝文王。
    特急诏书星夜颁行郡县山乡,晓谕国人“新王当承先王之志,力行秦法强国之道,凡我大秦臣民,皆当戮力同心勤奋治灾奉法耕战,毋得懈怠!”诏书的最后一行是“邦国灾异,先王国葬延迟于秋种之后,大黼免行,民耕不服丧,国人体察之。”随着诏书,非但郡县官吏匆匆赶赴关中受灾村社,便是咸阳国府的一班经济大臣也在纲成君蔡泽统领下悉数赶赴郡县官署督导治灾。
    诏书官吏接踵而至,关中老秦人精神顿时一振!谁都知道,天下万事国丧为大,更不说秦昭王这般战国在位最长的明君英主薨去,理当更为隆其葬礼了。魏国那个魏惠王在位年数比老秦王还少着几年,丧葬大铺排竟是惊动天下!其时魏国暴雪异灾,大雪深及牛眼,大梁不少城墙也被压跨,根本无法出葬。魏国新王(魏襄王)非但不思救灾,反而征发民众修筑栈道,要数万精锐的“魏武卒”轮流抬惠王灵柩进山!若非惠施冒险智谏,说天降大雪是先王思念大梁魂灵盘桓不去,该当留住先王灵柩待来春安葬,魏国庶民便要大大受苦了。两厢比较,秦国新王奋然即位行政,将国葬延迟到救田秋播之后,且将服丧官员大半差遣到山乡村社治灾,原本已经是开旷古之先例了。然更令老秦人暖心的是,民耕不服丧与大黼免行这两条。“民耕不服丧”,是秋播耕作期间百姓不用穿戴累赘的麻衣丧服;“大黼免行”,是免去了举国痛饮大咥以庆贺新王即位的大礼。大黼,原本是春秋之前的古礼。其时酒肉稀缺,寻常时日不得饮酒食肉,国有大喜之事,天子方才下诏赏赐朝野臣民大吃大喝一顿,是为大黼。就实说,大黼之日天子只象征性地赏赐些许酒肉给诸侯,到得村社乡野,那是一片肉一碗酒也不会有得了;然大黼既为国之大礼,庶民百姓又不能不行;于是,痛饮之酒与粮肉菜蔬便要村社自筹,实际是老百姓自家吃自家而已。战国之世大黼虽不再拘泥,然在新王即位这等大事上,各国大体上还是要国人大黼庆贺的,形式也依然与古礼无异,仍然是老百姓自家吃自家。如此一来,大灾之年若行大黼,百姓便是苦不堪言了。如今新王竟将这虽属虚应故事然却是即位大礼不可或缺的“赏赐”也给免了,分明是体恤村社灾后乏粮乏货,庶民岂能不思之念之!感奋之下,秦川庶民闻诏即动,连夜举着火把下田开泥松土,次日清晨各村社的牛车队便拉着凑集起来的各色土产涌向咸阳大市,要换回农具食盐与最要紧的麦粟菽种子。谁料便在这一夜之间,咸阳的尚商坊大市陡生波澜,粮价物价一夜飞涨,种子价更是惊人!昨日还是一皮一石粮,一钱一只铧,依着今日行情,一村凑集的百十张熟牛皮才能换回一石种子,五十枚秦半两钱才能买来一只铁铧头!
    老秦人怒不可遏!叫骂奸商的喧嚣的声浪淹没了整个尚商坊,不知谁个一声喊打,愤怒的人群潮水般爆发,飓风般卷进店铺货棚便砸了起来!六国商社的东主与大执事们却是一个不闪面,只有小执事领着仆役们拼命关门收货,一时十里尚商坊竟是前所未有的大乱!
    正在此时,一阵低沉犀利的牛角号响彻大市,一队护市铁骑簇拥着一辆轺车直冲尚商坊的市令台下!立即便有人高喊起来:“官市巡市了!举发六国奸商!”声声传开,愤怒的老秦人们便轰隆隆卷了过来,高喊着“奸商抬价!以律腰斩!”,将市令台围得水泄不通。
    号角又起,一个精瘦黝黑的中年人利落登上高台,人海便是一片惊天动地的声浪:“官市行我秦法!没收奸商!腰斩奸商!!”接连三声静军长号,人海才渐渐平息下来,精瘦黝黑的官市丞洪亮苍劲的声音便回荡开来:“老秦人听了:没货腰斩,是秦法对秦商。六国商贾乃客商,不能以秦法治罪!这是商君老法,行之百年,我秦人不能乱法哄抢,更不能砸店伤人,但有违犯,依法严惩!”人海一片死寂,显然的愤怒化成了清晰可闻的粗重喘息,猛然便有人高喊:“奸商坑秦!天理不容!法不行理行!”立即有人接喊:“甚个官市!新王救灾,容得你袒护六国奸商!”眼见人海便要骚动,精瘦官市丞连忙插断高喊:“商事商治!本官市得报:咸阳百家秦商联手,南市大开!种子农具六畜应有尽有,国人只到南市买货,莫误了抢种大事!”人群静得片刻,骤然山呼海啸般呐喊一声“万岁!”便隆隆涌出尚商坊,涌向毗邻的咸阳南市。
    这咸阳南市,实际是秦市中最大的农市。“南市”之名,却是老都城栎阳时便有的。秦人感念商鞅变法时在栎阳南市徙木立信而开新法,便在迁都咸阳之后,仍将这片坐落城南的大市叫做了南市。南市与商街不同,紧邻城墙,占地五里,没有店铺而只有连绵不断的各种货棚,雨天可拆晴天可撑,牛羊马匹等六畜可直然哄赶到市内货棚下交易。虽是粗放,却最是适合农家交易,便渐渐变成了与城内长街商家不同的农市。尚商坊在东南,南市在正南,中间隔着一片两百多亩地的树林。这片树林原本是南市的六畜交易地,因了六国大商们不耐其骚臭弥漫而屡次与秦国官市交涉,张仪为相时要连横破合纵,为了吸引六国商贾,便下令将六畜交易地内移,原地种起了一大片苍苍林木,将南市与尚商坊隔开。秦法虽从来没有过不许六国商人进入南市的禁令,但六国商贾却因鄙视南市粗俗村臭,竟是从来不入南市设棚。于是,这南市便成了秦国农事商人与南下的林胡匈奴商人的集中地,以物易物的交易方式便在这里大行其道大得其乐,活生生一幅远古交易图!老霖雨以来,胡地商人南下受阻,关中秦人陷于泥泞,南市货棚收敛,行市大为萧条,才将老秦农人逼进了平日极少涉足的尚商坊。如今听说南市大开,当真是大喜过望,丢下六国商贾便潮水般涌进了南市!
    今日南市大非寻常。人潮一近市门,便有官市吏员沿着人群来路飞步高喊:“粮货天天有!鱼贯进市!毋得挤撞!”老秦人之奉公守法已成习俗,见官府吏员如此敬事宣法,更听说粮货天天有,蜂拥漫来的人海便没了慌乱渐渐整肃起来,放慢脚步礼让老幼,缓慢有序地鱼贯进入了南市高大的石坊。石坊口又有吏员轮流高喊:“进市者依次买货,而后由南三门径直出城!给后来者腾地,毋得逛市逗留!”进得市内,便见各色货棚连绵回旋,一应农家物事如山堆积,铁铧头粗海盐竟便宜得与六国商贾大贱卖时一般价!更有两样令人心跳,那便是露天六畜市的胡地牛羊驮马一眼望不到尽头,斗大红字标明各色种子的粮柜满荡荡金灿灿晃人眼睛。但凡农人,一搭眼便看出这等饱满干燥的颗粒绝然是上好的种子。
    市内每座货棚外都站着两个官市吏,一个吏员向不断进棚者每人发放一只盖着火漆印记的白色竹牌,一个吏员反复高声叮嘱:“官市有令:以白竹牌烙印为凭据,每人可进市三日!粮货足量,无须惊慌!”货棚内更是不同寻常,种子与粗盐两种人人必买者都是打好的粗麻包,种子百斤一包,粗盐五斤一包;犁铧耒锹锨等农具,则一律拴着一根便于携带的粗麻绳;进市者自己带来货换货的物事,则商家一律不还价,只按老秦人一口开价为准;以钱交易者,则无论钱之国别种类一律照收,若有家藏祖传之古钱,则以主人一口价以秦半两折算。如此等等,道道关口有疏导有法程,买卖便是流水般快捷顺当。暮色降临之时,南市人海已经消散,空荡荡的货棚只剩下了瘫软在地大喘气的官市吏员与商家执事。
    “呜——”的一声牛角号,南市中央的市令台传来精瘦官市丞熟悉的洪亮号令:“白日当值者撤出!夜来当值者进市,清棚上货——!”随着号令,白日吏员执事们拖着疲惫的双腿蹒跚挪出了各个货棚,聚集到南城墙根下几座冒着炊烟的帐篷去了。另有一队队精神抖擞的吏员执事便从帐篷中涌出,提着风灯大步匆匆地散进各个货棚,清理白日狼籍,收拾修葺破损,叮叮当当一片忙碌。一弯新月刚刚挂上北阪林梢,便有队队牛车连绵不断地川流进市,火把风灯伴着隆隆车声,直是大战前的军营一般。
    朦胧月色下,一辆垂帘缁车轻盈地飞进了南城墙下的帐篷区。
    缁车在一座灯火通明的大帐前咣当刹住,车帘刚刚掀开,精瘦的官市丞便匆匆大步到了车前一拱手道:“吕公来得及时,在下正欲就教。”一身本色麻布长袍的吕不韦推开了官市丞要扶他下车的手,搭着车厢一步跳下笑道:“足下倒是精明,我想暗自踏勘一番也不行了。”官市丞嘿嘿笑道:“在下军辎营出身,车马声瞒不过我。吕公请!”
    进得大帐,吕不韦见中间一张大案上两名吏员正在埋头拨着算柱清账,便笑问一句:“今日进账如何?亏了盈了?”官市丞顿时没了笑意,挺身拱手道:“禀报吕公:今日亏十万钱上下!在下以为,当调出官市库金支撑,否则进货难以支付!”吕不韦从容坐进另案悠然一笑:“开市首日亏十万,足下便不能承受么?”官市丞连忙道:“进货付钱是硬理,与在下能否承受无干。”吕不韦道:“官市库金是国财,非山穷水尽不能动用。自今夜起,大宗进货暂不付钱;小宗进货,皆由西门老总事支付。”官市丞吭哧片刻红着脸道:“恕在下直言:两法皆不可为。大宗不钱不可,小宗私易更不可。此等经商,秦国官市未尝闻也!”吕不韦淡淡道:“商事如战,足下如将,只依照将令行事便是,无须论是否。”官市丞将士般“嗨!”的一声,又直刚刚拱手道:“敢请吕公示下:明日物价几何?”吕不韦目光一闪笑道:“足下也是老官商,以为该当几何?”官市丞昂昂挺胸道:“今日已亏,明日当盈!在下以为明市当提价三成!老秦人与国府一心,断无怨言!”吕不韦一声叹息:“可惜也!有足下这般官市,难怪秦国百年无大商!官商如此拘泥,能做得邦交大商战么?”官市丞一脸坦然道:“商事非国本,能周流财货使民度日足矣!做忒大甚用?”吕不韦冷冷一笑:“甚用?秦国若有大商,抑或官商能事,岂有尚商坊乱秦之事?若你等者,几时明白商战可救国,便是出息也!”官市丞顿时红了脸道:“商贾奸诈,坑民为本!果能救国,耕战何用!”吕不韦不禁又气又笑拍案:“呜呼哀哉!商海有鲲鹏,何足于一个小店东道哉!”官市丞终于不耐一拱手道:“吕公只说市价便了,在下不想争辩商道。”
    “好!”吕不韦断然拍案,“明日落价三成,与尚商坊平齐!”
    “岂有此理!”官市丞大急,“尚商坊今日猛涨,明日如何能猛跌?”
    “只怕还要跌。你只记住:他跌我跌,始终低他半成价!”
    “!”官市丞愣怔得大张着嘴巴竟说不出话来。
    吕不韦走了。官市丞立即飞身上马急奔王城。嬴柱立即在前殿召见了擂鼓紧急求见的官市丞,然听得几句便沉下脸插断了:“秦国市易,悉听先生决断,不得越过先生奏事。”说罢不待官市丞回话便径自走了。官市丞沮丧之极,怏怏回到南市的临时官帐便打起精神赶紧巡查接货情形,生怕明日过不得大关。大棚接货吏员兴冲冲回报说,今夜的大宗货主特意申明货金不收,两月之后一并结算,进货天天不断!小棚吏员也是满脸堆笑,说西门老总事当场兑钱六十万,言明借给官市,两月后要讨一分利!官市丞又惊又喜,虽一时说不清其中奥秘,却顿时对吕不韦心生敬佩,一挥手高声道:“吕公有令:明日跌价三成!他跌我跌,始终低他一成!牛他一程!上货——”
    南市的风灯火把彻夜未息,嗨哟嗨哟的号子声直到东方微明才平息下来。
    次日清晨开市,果然情势大变!尚商坊六国大市一口气猛跌到南市物价的四成,各国商社的大小店铺纷纷张挂出“楚国上等稻种”、“齐国上等海盐”、“韩国精铁铧”、“魏国上等麦种”、“赵国上佳菽谷”、“燕国大麦黄粱”等等不一而足,旁边斗大红字的长幡更是显赫标明“平价六成,大跌四贱卖!”老秦人纵然厚道,却也不禁对这些寻常大名赫赫无法企及的粮货佳品以如此贱价出售怦然心动!毕竟,买便宜物事不犯法,且当此艰难救灾之时,何乐而不为?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尚商坊开市一个时辰,南市的人潮便哗啦啦流到了尚商坊。
    却说六国商贾昨日被秦国官市大闪一跌,人人懊恼家家愤然,他们无论如何想不到最不善经商的秦国官市竟敢以低价抢市!竟敢与山东大商群较量商战!六国战力不如秦,也是无可奈何,然六国商人是骄傲的,能进入秦国咸阳的六国商人更是骄傲的。他们非但家家都是累代经商实力雄厚的大商,且入秦掌事者个个都是应变能才,人人都有国事意识。秦国官市一搭手,尚商坊立即觉察出一个大好商战机会到了面前,若能趁此机会一举搅乱秦国或使秦国大大衰弱,岂非为饱受欺凌的山东六国除了虎狼之害?楚国大商猗顿氏的第六代公子立即出面邀集六国大商聚会商讨对策,大商们备细分析了情势,一致以为秦国之势两难:秦法不赈灾,便不能无限度低价出货;秦国要救灾,便得靠六国商旅周流粮货;目下秦国大开所有关隘通道,免去了关隘税金便是明证;只要全力运粮,在粮战上给秦国当头一击,便能在商战中为六国复仇!
    “诸位同道,目下秦国朝无大才,野无大商,正是商战良机!”英气勃勃的猗顿公子奋然高声,“在下之谋划是:我等戮力同心,但能保得旬日粮货饱满,一俟秦国官市粮货不济,尚商坊当即猛涨,打他一个软肋闭气!其时秦人鼓噪,无能之新秦王与迂阔之蔡泽束手无策,六国趁势出兵,纵是不能灭秦,也当迫其城下立盟,安我六国,复我国恨家仇!”
    “万岁!商战复仇!”六国大商们虽然谁也没想到一场原本寻常的买卖交易能骤然变为六国商战复仇,然经猗顿公子一番慷慨说辞,竟觉果真如此!山东六国哪国于秦国没有血战之仇?哪族没有战死者?血气鼓勇之下,自然是奋然同声地赞同了。
    尚商坊一跌价,秦官市立即接到吕不韦密令:一应官市吏员悉数脱去冠带,换做商人常服当值;货棚挂起各小国商社与胡商的招牌望旗,物价再跌一成半!片刻之间南市景象大变,黑衣吏员踪迹皆无,货棚尽皆张挂起卫陈薛曹邹等小国商社的望旗,各色服饰的商家执事们纷纷冲出石坊追着离去的人群高喊:“秦人听了,秦国官商退市,货棚悉数盘给了新主!我等跌价四成半,足色粮货了——!”
    如此一喊,老秦人们先是惊愕,继而便大觉坦然。直娘贼!有你等杀价济秦,秦国落得省点儿钱财粮货,官市退得好!爷爷便是两头跑,看你狗日的谁个先爬下!秦川庶民不少人原本尚有歉疚之心,不忍丢下本国官市去凑尚商坊,如今心结大开,奔走相告两市奔跑,竟是专找那半成落价的便宜。消息风一般传开,关中老秦人大为兴奋,除了精壮男丁整田秋播,老幼女子便络绎不绝地赶着牛车奔赴咸阳抢市,一时间秦川八百里竟是牛马载道笑语喧哗日夜不绝,老秦人直是不亦乐乎!
    商战大势一成,两市欲罢不能,便索性开了夜市鏖战。三日三夜,粮货价格竟半成半成的跌到了平价的两成,直是赔本送货!便在这个商家心头滴血的价口,双方整整咬住了一日一夜未动,谁也不跌不提的耗着。这当口撑的便是存货,谁在此时因无货而收市,谁就会血本无归!毕竟,商家跌价的真正图谋是撑到谷底猛然提价,而后十倍百倍的捞回,谁肯甘心在赔出血本之后不等回收便呜呼哀哉!
    吕不韦敢打这场大商战,除了自身尚有些须本钱,便在于两座坚实的背后靠山:齐国田氏与赵国卓氏。早在老霖雨初起之时,吕不韦便未雨绸缪,派出西门老总事奔赴临淄,派出莫胡奔赴邯郸,分别与田氏家族与卓氏家族立好了协约:入秦货金暂欠,结市后利金两成!此时田单已逝,其爵位由长子一支承袭,其商事却由田单的一个颇有才气的庶子承袭,与吕不韦素来交好。赵国卓氏则是老卓原的次子执掌商事。两方接信都是哈哈大笑,二话不说便应承下来。商战一开,非但齐赵粮货络绎入秦,两方还分别联络了许多素有来往的胡商入秦,一并连牛羊六畜市也解决了。然齐赵毕竟路途遥远,尚商坊纵有自家商社也不能公然调货,撑到第四日眼看便有些乏力不济了。按照嬴柱的诏令,原本可以调动府库财货撑持,然则如此一来,这场商战在秦国朝野的地位便会大大降低,吕不韦的分量也会大减,更会引来日后无穷尽的吕氏是否假手国库变相赈灾以成私名的争辩,朝野信任何在?惟其如此,不到万不得已,吕不韦绝不会使秦国府卷入这场商战。
    这日夜半,坐镇南市的吕不韦一番思谋,突然问得一句:“咸阳新庄存钱几多?”西门老总事张口便答:“饼金五万,秦半两六十万,列国钱三十万。”吕不韦目光大亮,一拳砸到案上:“全压上去!赌了!”西门老总事大惊:“开赌?先生失心疯了!”吕不韦哈哈大笑,低声耳语一阵,西门老总事不禁猛然拍掌:“好谋略!老朽也赌了!”
    吕不韦立即召来官市丞秘密部署,连夜分头行事。天色拂晓时分,便有万千年轻力壮的老百姓涌进了尚商坊大市,清一色现金现钱买货,动辄便是一车半车,似乎人人都是大户人家子弟。其时商家买卖,买主但有个住处,赊帐便是常事,虽然最终绝大部分都能收回,老秦人更是一有钱便主动了账;但商家还是最喜欢现金现钱现了账,如此便有了对现钱交易的种种让利规矩。如今现钱买货者如潮涌来,纵不让利,想当场提价却是万万不能!依着古风,买主来时价若想当场猛提,便是“盗商”,买主非但可立时砸店杀商,同行还要指斥该商为害群之马!因了如此,六国大商们没高兴得顿饭时光便觉察出了异味,那接踵而来的买主黑压压堵在门前,关门不能,提价不能,现时转移粮货更不能,万般无奈只有硬撑。可眼见全部搬上店面的压仓存货流水般装车,谁个不汗流浃背心惊胆颤!到得午后时光,偌大尚商坊的存货便被哗啦叮当的金钱一扫而光,六国商人们尽皆铁青着脸色愣怔在当街,直觉天旋地转……
    “公子公子,秦人有诈!”一个黄衣执事冲进尚商坊便嚷。
    “快说!”软瘫在地的猗顿公子有如神助般跳了起来。
    “秦人现金买货,都运进南市入了各家货棚!”
    “晓得了!”猗顿公子长长地吁出一口粗气不禁咬牙切齿,“非秦人有诈,南市商人有诈!分明是小国商贾连手,雇了秦人现金清我!诸位说,是毋是!”
    “有理!俺看还有秦国官市在后插手!”
    “鸟!一群蚂蚁商也敢跟我等抗市,不中!”
    “左右血本无归,公子只说如何整法!”
    “中!俺等也来他个六国合纵,听盟主号令,掠他个空市!”
    “听盟主号令!”尚商坊一声齐吼。
    “好!蒙诸位信得猗顿氏,我便做了这只头鸟!”猗顿公子慨然拱手环礼一圈,“我之主张:不管秦国官市插毋插手,终究不会上到台面。只要秦国官府不疯,商战终归是商战。我等便以商战方略对之!目下第一回合,我等输了!然则还有第二第三回合,我等定然要赢!南市之法叫‘吞吐市战’,当年李悝在魏国施展过,使列国粮货洪水般流入魏市。此法根本,在于财力是毋是雄厚!我等尽天下大商,粮货没了钱财依然如山!诸位说,如何战法?”
    “买空南市!回头提价!整!”
    “彩——!”一声轰然喝彩,尚商坊顿时活了过来。
    不说六国大商一夜忙碌,只说次日清晨连绵牛车马队从咸阳四门涌进了南市,却惊愕的发现南市的所有货棚都张挂出“上品上价高平价一倍”的大布幡旗,一夜之间竟从平价的两成猛涨到平价以上两成,整整便是涨了二十成的高价,也是秦法许可的粮价最高点!石坊外的牛车马队不禁愕然徘徊相互观望举步不前。终于,一队牛车咣当咣当起步,义无返顾地驶进了高大的石坊。后面的牛车马队一阵彷徨,终于相继跟了上来,络绎不绝地进了南市。
    正当秋高气爽之时,和煦明净宛如阳春的蓝天下,前所未有的零宗大买卖在咸阳南市喧嚣开来!各色买主接踵而至,各国金钱应有尽有,也是清一色的钱货两清车载马驮。因了南市终究是秦国官市直辖的治灾市,自这次开市便有入市者每次限量买粮货的法令,此后秦国官市虽则隐退,南市名义上成了小国商贾的货棚区,但其市易治灾的法度却始终未变。此法之下,买主便不能一次性大宗买货,而只能一车半车的小宗买。饶是如此,南市货棚也架不住这牛车马队连绵无尽的买粮装货,堪堪撑到夕阳将落,南市大小货棚与六畜大市除了满柜金钱,尽皆空荡荡了无一物!
    秋月朦胧,南城墙下的官市大帐灯火通明。
    官市丞汇总了账目,两手捧着简册瑟瑟颤抖着禀报:粮货全部售尽,一日得金二十三万八千,列国钱两百三十六万五千三百二十一枚,扣除粮货本金,获利足足六倍!官市吏员们正要应声欢呼,却见吕不韦脸色阴沉得秋霜一般,便不约而同地没了声气。
    “诸位但说,南市该当如何应对?”吕不韦沉声问了一句。
    “在下之见,经商获大利,买卖便好做!”官市丞昂昂挺胸高声道,“目下无非两路:其一,不与六国鸟商纠缠,用获利金钱出函谷关大进粮货,气死那班贼商!其二,再吞它一次,饿死那班贼商!这是秦国!他尚商坊还敢疯涨不成!”
    “足下差矣!”西门老总事大摇白头,“六国商旅同气连枝,关外各市早已防秦,纵然出关也是一个价,第一策不可行。再吞么,力有不及。谁说六国商贾不敢在秦国涨价?你涨在先,人家涨在后,国府安能一事两理?金钱不济,第二策也不可行。”
    “索性不理他。”一个老吏站了起来,“两市低价拉锯多日,左右秦人秋播也快完了,口粮冬货也差强够了。官市不理他,尚商坊要疯开高价,秦人只不买他粮货,他能奈何?挨到明年五月夏熟,他那陈粮敢不跌价!”
    “不成不成。”西门老总事又是摇头,“自古粮货怕垄断。此次商战之货,尽皆百姓日用之物,哪一日没有交易?农夫纵然有了种子与一两月口粮,咸阳市人如何度日?秦市没了粮货,咸阳国人便只能听任尚商坊宰割,立时便是危局。”吕不韦面无表情地转了两圈一挥手道:“诸位散了,容我思谋一番。”
    官市丞却没有走,过来低声问:“吕公,要么进宫,请发府库。”
    “足下少安毋躁,五更进帐便是。”吕不韦一挥手便径自去了。
    进得后帐,吕不韦默默啜茶思忖,突然便问:“尚商坊粮货几多?”
    西门老总事一直捧着算柱肃立在旁,闻声即答:“两市周流之总量,减去连日卖出总量,目下流入尚商坊粮谷三百万斛上下,各色农具六畜货物六十余万件,若以平价猛涨两倍计算,大体要饼金百万之数。”一口气所报数字直抵最终行动,这便是久经商海磨练的西门老总事。“连同家财,缺额几多?”
    “缺额……”西门老总事第一次沉吟片刻开口,“五十万金上下。”
    良久默然,吕不韦长吁一声一拳砸到案上,茶盅咣当落地!五十万金,莫说任何一个商人,便是任何一个国家府库,如何能仓促筹集得起来?若是十年之前,但有旬日之期,吕不韦倒是不畏惧如此巨额运筹,然如今家财破尽,所余金钱昨日也一举投进了第一大吞,再有活钱便是真正的买米钱了,对如此巨额买卖无异杯水车薪耳!要做,唯一的出路便是动用秦国府库。天意也!吕不韦当真要成于商败于商了……
    “禀报先生,有人求见!”当值吏员似乎有些惊慌。
    吕不韦顿时不耐:“甚叫有人求见!没个姓名么?”
    “他,他蒙着面,不肯说,还不走!”
    吕不韦目光一闪。西门老总事立即说声老朽去看,便抱着算柱到了外帐,片刻之间领着一个细瘦高挑青色斗篷青色毡帽青色面罩者矗在了灯下!
    “在下吕不韦。敢问足下何事?”
    青斗篷者一点头却不说话,只两手递过一支细亮的泥封铜管。吕不韦也双手接过。西门老总事立即递过开封窄刀。吕不韦划开泥封拧开铜管抽出一卷羊皮纸展开,却是两行古籀文:“有金六十万入足下秦市,其利几何?”左下空白处一方流水般阳文烙印!吕不韦目光一亮心头便是猛然一颤,一拱手道:“足下是信主还是信使?可愿在此地说话?”青斗篷者纹丝不动只轻声两字:“无妨。”吕不韦一点头道:“我须先听信主一句:何以要入秦国险市?”青色斗篷道:“商道牟利,岂有他哉!”吕不韦道:“官市法度,信主投金当有来路。”青色斗篷道:“井盐之利取于秦,还于秦。算得来路么?”吕不韦恍然长吁一声:“清夫人善莫大焉!”青色斗篷淡淡道:“足下既知清夫人,便是成交了。”吕不韦点头道:“利金但凭吩咐。清夫人有无他求?”青色斗篷轻声冷笑:“足下果真明于商道!然信主偏偏无他图,信得信不得?”吕不韦淡淡一笑:“取于秦还于秦,信哉斯言!”青色斗篷者一点头道:“利金一成。三更首刻,沣京谷口等候交割。告辞!”转身出帐钻入一辆两匹大青马驾拉的青色缁车便风一般去了。
    “这是……”西门老总事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回头再说。”吕不韦压低声音叮嘱,“西门老爹立即回庄,唤莫胡一起轻舟去沣京谷口等候。我带牛车队随后从山麓赶来。”西门老总事连忙道:“老朽之见,当带官市马队前往,以防万一!”吕不韦一摆手道:“突兀之事防不胜防,但凭天意便了!”西门老总事嗨的一声便匆匆去了。
    明月挂上中天,沣京谷口的茫茫碧水横出一道黝黑蜿蜒的山林剪影,一只轻舟划过,点点桨声更显得天地幽幽。咸阳城楼隐隐传来三更刁斗时,一支几乎没有响动的牛车队沿着山麓驶进了谷口,便见对面山道一盏风灯悠悠飘来。风灯飘近牛车,便领着一队黑衣人又飘进了山谷。黑衣人群在月光下忙碌穿梭大约顿饭时光,牛车队隆隆东去,泊在谷口码头的白帆轻舟也飞一般飘出了幽幽谷口,飘进了滔滔渭水。
    次日清晨,尚商坊还带着昨日的喜庆醉意沉睡在朦胧霜雾之中,便被黑压压的人群牛车围了个水泄不通!依着秦国法度,尚商坊市门专由咸阳内史派出的一个百人甲士队护持市易;百人队驻扎于市门外两座大帐昼夜当值,除非尚商坊内发生盗劫或争执事端,甲士不得进入坊内大市;每日清晨卯时开市,卯时之前,买主不得进入石坊之内。今日卯时未到,便有各色人等牵马赶车络绎不绝地兴冲冲赶来,在秋霜晨雾中竟是漫无边际。石坊口甲士反复呼喊今日歇市,汪洋人群大起喧嚣,呼喊着“治灾不开市,触犯秦法!”“六国奸商不开市!报官市马队冲开!”便鼓噪起来,声浪竟是越来越大。
    终于,一个早起的山东商人发现了不妙,立即飞跑着沿街大喊起来:“不好了!秦人围市了!店铺开门!醒市了——!”一阵大嚷,尚商坊骤然惊醒,立即手忙脚乱起来。随着喊声,石坊口甲士百夫长也飞步赶到尚商坊市令台前要找总事们说话,见各商社总事纷纷跑向楚国商社,便也飞步赶了过来。
    却说昨日大吞南市,尚商坊人心大快,便依着山东六国的商道传统,夜来聚酒庆贺直到四更。六国商家一致认为,经此一口大吞,自家钱财虽填进大半,然将南市粮货一举清空便是大胜!粮货尽屯尚商坊,秦人灾后越冬便要指望尚商坊,其时涨价几何皆由我说!南市棚商要反吞翻市,至少须得百万巨金!不说此等小商财力原本薄弱,便是加上秦国府库,仓促间也难以一此凑得如此巨额金钱,更不说冬期将至商贾冻账,能拿得出巨额金钱的六国大商皆在此地,小小南市却是到哪里凑钱?如此揣摩之下,六国大商们众口一词:纵有吞货之潮,也在明年夏熟之后!今冬明春,秦人只能任我天价宰割!说到涨价几何却是众口纷纭,最后还是猗顿公子的“台阶涨法”得众人一口声赞同。这台阶涨法便是每日限货,每日一涨,低价少出货,春荒饥谨涨到十数倍价时最大出货。末了猗顿公子呵呵笑道:“我等要做仁义商贾!晓得无?明朝起先歇市一日,若有零星市人小宗零买,只平价即可。后日开市限货提价一成,一日一成,十日一倍,明春饥荒时便涨到十余二十倍!晓得无?”
    “晓得!”众人竟是一口声喊了一句楚国话。
    “公子神妙!老夫给老秦人来个慢火炖虎狼,中不中?”
    “彩——!”众人一声喝彩又跟声喊出魏国话,“中!慢火炖虎狼!”
    四更散饮,大商们人人扯着沉重的鼾声进了梦乡,骤闻秦人围市,竟懵懂着没了主见。前后忙乱的执事们见到主家张口便只两问:“开不开门?货价几何?”商贾们一时没了主张,又怕自家开市自家定价闪了同道,便纷纷奔到楚国商社。猗顿公子刚刚被侍女从梦中唤醒,披散着长发裹着皮裘兀自愣怔,见商贾们纷纷涌来门厅,思忖片刻咬牙跺脚道:“秦人正在灾中,不开市便要惹得秦国官府出来。六倍价开市!拼了!”
    “不中不中!秦法粮价不得高过平价一倍!六倍犯法也!”
    “如何不中!昨夜还说明春涨到二百成!”
    “天爷爷!那是台阶涨加春荒!今日何说?秦法无情也!”
    “诸位少安毋躁。”猗顿公子冷冷道,“今日说辞,便是与小国商贾轮番商战,与秦国无涉,不受秦法约束!诸位畏惧秦国,我猗顿氏不怕!”回身断然挥手,“执事听令:知会坊口甲士队开市!楚国商社打出望旗,六倍价!”说罢一裹皮裘便噔噔去了。
    “六倍便六倍!中!谁怕秦国虎狼了!”魏商陡然回转,嚷嚷着大步去了。
    “同道护持!便是六倍何妨!俺不怕!谁怕了?”
    “不怕!”众人一口声呼应了齐国商人的问话,便匆匆回到了各自商社。
    霜雾方散,日上三竿,官市丞带着马队隆隆赶来时尚商坊已经开市了。眼见人马牛车潮水般涌进了近二十丈宽的石坊口,官市丞又带着马队隆隆卷了回去。尚商坊内却顿时鼎沸起来,纵六横三的九条大街分隔出的十个坊区,人群川流人头攒动,与苏秦描述当年临淄大市的“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各色秦人今日竟是闻所未闻的阔绰,将店口价牌瞄得一眼咕哝一句黑得狠,便指点喊出粗粮一石青盐十斤铁犁头三个等等名目,而后摇着钱袋抖出金钱竟是眼也不眨!商贾们原想限货,卖到午后便关门,可昨日吞回的粮货匆忙间都堆在店铺尚未库藏,汹汹人海岂容你中途收市?无奈只有硬撑,眼看着黄灿灿沉甸甸的各式金钱流水般进柜,心头却直疼得大汗淋漓!黄昏收市,尚商坊又吐得空空如也,秋风鼓着落叶飘过长街,乱市后的寂静竟如幽谷一般。六国商贾们大为沮丧,顾不得聚集商讨,纷纷先缩进店堂盘账。一番忙碌结算,一吞三吐,大多商家竟都是亏了三四成本钱,谁家生意越大,谁便亏得越多!
    “鸟!老夫不服!终不成蛇吞象了!”终于有人吼喝起来。
    当商贾们又渐渐聚拢到楚国商社门前时,却见尚商坊独一无二的显赫铁门已经关闭,猗顿氏商社的铜字也从门额消失了!商贾们立时便觉得一股寒气渗透了脊梁——猗顿氏亏倒灶了!惊讶之余,神色各异的商贾们进了庭院绕过影壁,却见正房前一排高车,仆役们正进进出出忙碌着装车,猗顿公子铁青着脸站在廊下,满庭院沉闷得没有一个人出声。商贾们这番算是真正看明白猗顿氏倒灶了要关张出秦了,一时大泄了底气不禁便瘫软在院中。
    “中!赫赫猗顿氏原本也是泥熊一个,不经亏也!”
    “魏兄好风凉。”猗顿公子提着一支金镶玉的马鞭沉着脸走下台阶冷冷一笑,“就实说,我猗顿氏这次商战亏了入秦六成本金,与猗顿氏总社本金只是三成而已,撑持得住!念得诸位曾经拥戴我为盟主,猗顿便实言相告。此乃家父密书,请魏兄念给诸位。”说罢从皮袋中抽出一支铜管抬手便抛了过来。
    “中!”魏商抄住铜管抽出一张羊皮纸便高声念诵起来,“斥候执事业已探明:密领咸阳官市者,吕不韦也!此人多经商战风浪,未尝一次败北,若非方起之时数年全力援齐抗燕,早成天下第一巨商!此人执秦市欲彰显功劳,必致六国商贾于死地,儿当关张离秦移商大梁,以避其锋芒……这,公子何不早说!”
    “诸位不来,猗顿还当真不想说。”
    “老夫不信邪!一个吕不韦便能整死尚商坊?”燕商愤愤然站了起来。
    “俺倒是听说过吕不韦。”齐国商社总事苦笑一声,“也是神,此人专能绝处逢生!当年田单将军眼看便要困死孤城,派鲁仲连寻着了这吕不韦,嗨!从此一海船一海船的粮货兵器便是源源不断!否则啊,那即墨能在乐毅大军下撑得六年?此等人领市,我等没辙!”
    “鸟!这老杀才如此能耐,奔秦国做个小官市?不信!”
    “人各有志。”猗顿公子冷着脸道,“无论吕不韦图谋何在,只这商战与我等相关,无关其余,晓得无?实在说,猗顿倒是钦佩这个吕不韦!君子复仇,十年不晚。诸位若有心志,十年后再进咸阳与吕不韦一见高下!谁受不得这场屈辱,谁便留下,猗顿恕不奉陪。”
    商贾们谁也不做声了。但为大商,都是世代累积的资财,谁敢眼睁睁将祖宗基业拼个精光?连猗顿氏这等天下巨商都要避开吕不韦锋芒,谁还当真有心撑持下去?一时人人沮丧,竟是满庭院默然。
    “禀报公子!”一个执事气喘吁吁跑来,“有,有人求见!”
    “求见?”猗顿公子皱起了眉头,“秦国官市吏?”
    “不象。一,一个白头老人,不说名讳来路,只说要见公子!”
    “也好。请他进来。”
    片刻之间,一个须发雪白的老人从容进了庭院,对着众人便是周遭一拱:“在下吕氏商社总事老西门。见过公子,见过诸位总事。”不卑不亢不笑不怒却又是一团和气满面春风,一看便是老辣商士。
    “吕氏商社便是吕不韦了。”猗顿公子顿时脸色铁青,“他还要如何?”
    “公子明察!”老西门一拱手,“老朽奉命前来,是要知会诸位:吕公欲待与诸位聚饮言和,退回诸位本金,并奉送利金一成,了结这场突兀商战。”
    “不中!输便输!吕不韦要羞辱我等么?”魏商总事愤然喊了起来。
    “此公差矣!”老西门坦诚拱手道,“吕公所念:秦人突遭天灾,官府突逢国丧,朝野措手不及,迟于治灾以致生发乱象。吕公念及商道大义,恐秦人因商家囤积粮货而难以度灾秋种,故而督导南市与尚商坊周旋。如今秦人度灾有望,这场突兀商战亦该平息。吕公念及六国商贾入秦百年,周流财货有大功,请准秦王退还诸位亏损本金并送利一成,所求处便在诸位莫得离秦,如常留秦经商可也!吕公有言:商道无国,惟与百姓生计相连,若囿于邦国成见,便失了商家本色也!吕公愿以东道之身大宴诸位,以了此次恩怨,实无他意,愿诸公明察。”
    一席话了,庭院中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不说话!若说开始六国商贾还有愤愤然戒备之心,此刻倒当真难辩真假了。这位白头老者说得入情入理,神态口吻丝毫没有战胜者颐指气使的骄横,显然不会是吕不韦乘胜羞辱尚商坊了;然则战胜者退还本金又奉利一成,这等事匪夷所思,谁又敢贸然相信?一时人皆狐疑,目光便齐刷刷瞄向了猗顿公子。
    “老总事好说辞!吕不韦好器量!”猗顿公子拊掌大笑,“我猗顿氏认了!利金不要,本金收了,留在咸阳继续商道。诸位认不认?自家说!”
    “俺看使得!”齐商总事高声道,“我等要离开秦国,原本便是怕吕公将俺等做仇敌待之!如今吕公折节屈就,要结交俺等,俺等岂能不识人敬!”
    “中!只是咸阳尚商坊要大宴吕公才是!”
    “不消说得!人各有份,一起做东!”
    “如此谢过诸位!”西门老总事团团一拱手,“老朽便去回复吕公,明日便定聚宴日期。老朽告辞!”说罢从容而去。六国商贾们又是感慨又是迷惘,你看我我看你竟如噩梦醒来一般。黄昏时还在痛失河山,两个时辰月亮升起却又是失而复得,若非天意,岂有如此人生变幻?
    夜半时分,吕不韦得到西门老总事回报,不禁长吁一声心中大石顿时落地!无论商战何等获胜,若百年尚商坊的六国商贾愤然离秦,咸阳的庶民生计便会大为艰涩。毕竟,秦人不善商事,粗放的南市远远不足以周流咸阳大都与数百万关中老秦人,一旦尚商坊散,今冬明春的度灾立时便是急难!其时无论做何说辞,朝野国人都会不期然将罪责归在吕不韦身上;纵然新秦王护持得一时无事,吕不韦在秦国朝野刚刚生成的些许声望却一定是荡然无存,谈何后业?这种结局及应对,是吕不韦领着牛车队去沣京谷的路上想透的。那个神秘青衣人一露面,他便相信这场商战必胜无疑!下一个难题不是神秘青衣人,而是安定六国商人。他能料定的是,只要冬春度灾的大局稳定,朝野任何人都不会计较这场商战的利金多少。惟其如此,他便能放开手脚处置这个难题。毕竟,商家是以牟利为根本的。与西门老总事一番精打细算,吕不韦与将全部利金做十成分为四块:秦国官市一成,神秘的清夫人两成,田氏卓氏各两成,尚商坊两成;剩余一成依西门老总事说法,该当留给自己以补空虚,因为吕氏商社的余金这次也全部填进了商战。可吕不韦却是断然摇头,最后三成全部留着安抚尚商坊!吕氏累万金钱已去,何在此时小钱?
    “六国商贾如此通达,老朽倒是没有料到。”西门老总事分外感慨。
    “通达是通达。”吕不韦脸上浮现出熟悉的微笑,“目下想来,此间根本却是秦国人口众多市力雄厚。我等处置之法倒是次要了。”
    “老朽倒以为,先生处置才是根本,换做官市丞定然面目全非!”
    “谢过老爹奖掖!”吕不韦哈哈大笑,“说到底,天意也!”
    次日过午,西门老总事便领着满载大箱的牛车队隆隆进了尚商坊,按照商社逐一退还本金并奉利金一成。六国商贾们感慨唏嘘坚执谢绝利金,西门老总事则反复拜请,商贾们无奈,最终只得收了。
    立冬这日,乱市后的尚商坊修葺一新重新开市。各商社总事与资深商贾百余人齐聚尚商坊最大酒寓洞香春,大宴吕不韦与秦国官市一班吏员。席间六国商贾对吕不韦大是敬服,异口同声申明:他日吕公但有吩咐,万金不吝!吕不韦也是感慨万端,举爵逐席敬酒痛饮,不待散席便薰薰大醉了……令吕不韦无法预料的是,数十年后他被贬黜洛阳闲居,六国大商名士感念他当年义举,竞相赶赴洛阳抚慰探视,车马塞道门庭若市,竟是为自己召来了杀身大祸。这是后话不提。
    秋日临窗,吕不韦方才酒醒,沐浴更衣后喝了一陶盆陈渲亲手炖的鱼羊汤,发了一通热汗,浑身顿时舒坦振作,蓦然想起一事,正要对陈渲说起,西门老总事却匆匆来报说,秦王召他紧急入宫!
    这是新秦王嬴柱的第一次朝会,整肃列座的大臣们充满了感奋与期待。
    向例:新王即位当有图新大举,一则在赏赐朝臣中推出新一代权贵,二则提出振奋朝野的新国策。上代老国君在位期间愈长,朝野对继任新君的期望就愈大。若秦昭王这般老国君在位五十六年,长平大战后的几年坚执守成,风瘫后更是蛰伏深宫,对外偃旗息鼓,对内了无新政,朝野诸多事端纠葛渐渐已成积重难返之势,竟是听之任之。无论有识之士入秦抑或在朝能臣将士,近十年皆无功业可言,辄怀扼腕叹息之心。若在衰颓之势的山东六国,此等风平浪静也许正好是朝野期盼的太平日月。然则这是秦国,朝野便容不得这种长期无所事事的蛰伏。自秦孝公商君大变法之后,老秦人的耕战事功精神骤然勃发,百年之中已成深植朝野人心的风习。庶民惟恐无战功,朝臣惟恐无事做,但有大战新政,举国生机勃发!家有战死烈士则荣显,村族多耕战爵位人家则扬名,民虽多有牺牲而无怨无悔!正是因了此等风习精神,秦昭王才敢于诛杀抗命不出战的白起,秦军将士也才能最终体谅秦昭王而义无返顾地出关血战。此后两战大败,老秦子弟血流成河死伤三十余万,河东新地尽失,朝野却了无怨声,只咬牙将息以待再战复仇!这便是秦国。这便是秦人。如今老秦王死了,新王即位了,朝野瞩目所在与其说是赏赐臣民推出新贵,毋宁说是新政大举。
    吕不韦是第一次参与朝会,也是第一次进入冠戴济济一堂的咸阳正殿。
    当老内侍长呼一声“太子府丞吕不韦入殿——”时,幽深大殿中一片齐刷刷目光骤然射来,其中蕴涵的种种意味竟使尚未跨进门槛的吕不韦倏忽之间如芒刺在背!就在这片刻之间,一顶六寸玉冠一领绣金斗篷的嬴异人迎到了殿口,肃然一躬,便将吕不韦领到了东首文臣区的首座,自己则稳步登阶,肃立在王案的东侧下手。一路踩着厚厚的红毡走来,吕不韦已经完全坦然了。吏身而入君臣朝会,大臣们的惊讶猜忌是可以想见的,但无论如何,自己的为政生涯便要开始了,此等枝节日后不难化解。
    “新王临朝——”当值司礼大臣的老长史桓砾一声长宣,嬴柱从黑鹰大屏后走了出来,须发灰白的头上一顶黑锦天平冠,身着黑丝绣金大袍,腰间一条六寸宽的锦带上挎着一口铜锈斑驳的穆公剑,远远看去高大壮硕巍然如一尊铁塔,竟是比做太子时的慵懒松散大有气象!
    “恭贺新君!秦王万岁——!”满座大臣一齐在座案前拜倒。
    “君臣同贺,朝野日新!诸位大臣就座。”嬴柱依着最简礼仪答得一句,便到长九尺宽六尺的王案前就座,喘息之声竟是清晰可闻。
    “新王宣政——”
    嬴柱轻轻一叩王案道:“诸位大臣,纲成君动议朝会,虑及朝野国人思变之心,本王从之。然则大灾方平,国葬未行,内政头绪尚多。本王欲先立定朝班诸事,而后再言经外可也。”喘息片刻一摆手,“长史宣诏。”
    老桓砾从王案右后前出两步哗啦展开一卷竹简高声念诵:“秦王嬴柱元年诏:先王遗命,华阳夫人芈氏贤能明慧,堪为王后。本王即位,秉承先王遗命,立芈氏为王后,赐号华阳后,统摄后宫,母仪秦国朝野——”
    “恭贺华阳后新立!万岁!”殿中大臣依礼齐诵了一声,浑然没将此等题中应有之意放在心上。华阳夫人原本便是秦王做太子时的正妻,不立王后倒是不可思议了。然则如此一件顺理成章的册封,新秦王还要抬出老秦王遗命,实在有蛇足之嫌,反倒使不少朝臣大觉蹊跷。
    “秦王嬴柱元年诏:”老桓砾又打开了一卷竹简,“王子嬴异人才德兼备心志坚韧,曾得先王迭次首肯,亲定为本王嫡子,又诏命为嬴异人补加冠大礼。今本王已过天命之年,立嬴异人为太子,诏告朝野——”
    又是题中应有之意。大臣们又是同声齐贺,只是对新王诏书言必提先王遗命更感不适,许多人便皱起了眉头。自来新王即位便是事实上的改朝换代,若事事照搬先王遗命,秦国岂不还要沉闷下去?新锐之士岂非没了功业之路?
    眼见老桓砾又打开了一卷竹简,大臣们不禁便将目光一齐瞄准了纲成君蔡泽。依着新王朝会常例,册封王后太子之后便是立定丞相;蔡泽入秦做了一年丞相便成了君爵清要,丞相府一直由老太子嬴柱署理,而今老太子成了新秦王,且素来是多病之身,丞相确实是要当即拜定的,否则国事便无法大举;而丞相人选,自然是非计然派名家蔡泽莫属!拜相之后便是议政,议政首在丞相举纲,才思敏捷者已经在思谋蔡泽将抬出何等新政举措了。
    老桓砾的声音回荡了起来:“秦王嬴柱元年诏:数年以来,义商名士吕不韦对秦国屡有大功:先拔太子于险难困境,再救太子于赵军追击之下,结交义士牺牲净尽,累积巨财悉数谋国!方入秦国,坚辞先王高官赐封,执意以吏起步,以功业立身,志节风骨大得先王激赏!灾异国乱之时,先生妥谋应对三策,临危受命与六国商战,建治灾大功,朝野感念矣!惟念先生德才堪为人师,今拜吕不韦为太子左傅,赐爵左庶长——”
    随着铿锵激昂的宣诵,吕不韦实在大出意料!他对今日被召入朝的因由只有一想,便是嬴异人要他列席朝会熟悉秦国政务,请准父王召他入宫;进殿被嬴异人亲自导引到首座,他料定这是要他对朝会禀报商战经过,之后再参与朝会议政,首座仅仅表示对他以吏身入朝的特殊礼遇而已。惟其如此想,吕不韦心下便一直在斟酌自己的对策说辞,及至老桓砾念出“吕不韦”三字才恍然醒悟!心念连番闪烁,吕不韦终于静下了心神——秦王父子不与自己商议而在隆重朝会突兀封官,又在诏书中大肆彰显自己功劳,显然便是非要自己拜领官爵不可,若再推辞,便是不合论功行商的法度了。看着王阶上嬴异人热切的眼神,吕不韦终于站起身来肃然拜倒,行了称臣谢王的大礼。
    “恭贺太子傅!万岁!”一声例贺整齐响亮,反倒比立王后太子大有劲道。朝臣们对于吕不韦的功劳才具早已经多有耳闻,尤其对国人交口传扬的咸阳商战更是感慨良多;经济臣子们更是实在,竟直言不讳地说秦国有了这场商战大胜,才算真正比六国强大了!今日又经诏书实匝匝宣示一番,纵是些许大臣对商贾入政不以为然,对吕不韦入秦传闻多有疑惑,也是无话可说。
    “臣请朝议大政!”例贺声犹在绕梁,便有一人从前座霍然起身,极为特异的嗓音嘎嘎回荡在殿堂,“新王朝会,首在议政。朝会向例,不行丞相以下之官爵封赏。我王即位初始,当以国政为先,官爵封赏但以常例可也,毋得破例荣显某官某爵,开朝会之恶例!”
    纲成君蔡泽?举殿大臣不禁愕然失色!
    三道诏书一下,蔡泽便如坐针毡。无论如何,这第三道诏书该当是确定相权的,而目下相权又无论如何该当是他蔡泽的!没有相权,计然派治国术岂非又要流于空谈?今日朝会若在立王后立太子之后不封任何官爵,蔡泽尚可些许心安,毕竟相权依然未定。然第三道诏书却是封吕不韦为太子左傅,他便立时觉察到了一种隐隐逼近的威胁!实在说,蔡泽对吕不韦是赞赏的,也是乐于交往的,事实上吕不韦第一次进入太子府也是他举荐的,吕不韦建功立业而得高官他也以为是迟早之事;若是他自己业已实实在在做了十年丞相而吕不韦出现在面前,他倒是真想举荐吕不韦做丞相,如同范雎当年毅然辞官而举荐他做丞相一般。然则此时吕不韦突兀跳出,且一举便是朝会封定的太子傅,他便无法坦然了。历来朝会只封丞相上将军,其余官爵都是诏书封赏,而今丞相未定却先封太子傅,岂不是意味着他重掌相权渺茫之极?心绪烦乱之下蔡泽便忍不住当殿愤然发作,竟直然指斥秦王开了恶例!
    蔡泽却全然没有想到,自己这种发作本身更是匪夷所思的恶例。无论朝会有几多成例,毕竟都是传统与规矩的程式而已,既非法令又不牵涉实际的贬黜升迁,新秦王纵然作为特例抬高了吕不韦的赏封礼遇,也不是全然不能为之,赏罚毕竟出于君王,何能如此声色俱厉的指斥新君?一时间莫说大臣们惊愕,新太子嬴异人犹感难堪,顿时红了脸便要说话。
    “诸位少安毋躁。”嬴柱似乎不经意地叩了叩王案,平静如常地笑了,“忧国谋政,坦陈己见,纲成君诚可嘉也!”又对身后一招手淡淡道,“长史宣诏。”
    一听还有诏书,举殿大出意外。寻常传闻都说这老太子孱弱少断,如何一朝做了秦王便判若两人?看今日朝会各方无不出乎意料之情势,分明是有备而来,又分明是没有与任何一位大臣事前商讨,却能连出四道诏书,岂非大有成算?尤其难能可贵者,面对蔡泽声色俱厉的指斥,新王竟能一笑一赞了之,如此君王能是孱弱平庸之辈么?如此寻思,第四道诏书必定大有文章,殿中便静得幽谷一般。
    “秦王嬴柱元年诏——”老桓砾的声音又回荡开来,“本王即位于多事之秋,国政繁剧,朝野思变。为锤炼储君治国之才,丞相府由太子异人兼领统摄,纲成君蔡泽居府常署政事,太子傅吕不韦襄助——”
    话音落点,新太子嬴异人肃然一躬:“儿臣恭领王诏!谢过父王!”
    惊喜交加的蔡泽连忙跟上深深一躬:“臣蔡泽奉诏!谢过我王信臣之恩!”
    吕不韦这时才暗自长吁一声,跟在蔡泽后面一躬谢王。大臣们都在瞩目于当日立为太子又当日统摄相权的赫赫异人与前踞后恭判若两人的纲成君蔡泽,竟是没有人注意平静拜谢且没有任何特异说辞的吕不韦。朝会至此再无神秘蹊跷处,举殿大臣顿时轻松,便是同声齐诵一句:“恭贺我王朝会定国,开秦新政!”
    依着朝会规矩,权力格局一旦确定,议政便成为可有可无可长可短的程式。毕竟邦国大政都是枢要大臣事先议定的,纵上朝会也是诏告朝野的程式而已,百余人的朝会从来都不是真正议政的场合。更要紧的处在于,新王体弱多病且正在服丧之期是谁都知道的,朝会不能太长,纵有大事也不能都挤在朝会提出。惟其如此,大臣们才齐诵一声,算做默认朝会可以了结。新王只须说得一声“但有新政之议,诸臣上书言事”,这朝会便宣告结束。
    正襟危坐半日,嬴柱本来已经疲惫,扫视大殿一眼正要开口,却见西区首座一人霍然站起跨前两步赳赳拱手:“老臣蒙骜,请言大政!”
    “上将军言政,但说便是。”嬴柱勉力一笑,心头却不禁一动。
    “我王明察!”白发苍苍的老蒙骜慷慨激昂,“秦国自长平大战之后连败于六国三次,国土萎缩,闭关蜗居十有三年!今新王即位,一元复始,当思重振雄风!为开秦国新局,老臣以为我军当大举东出,纵不能次第灭国,亦当夺回河东、河内两郡!今日老臣请朝会议决:冬日即行国葬,来春许臣统兵三十万东出,大战六国,雪我国耻!”
    举殿大臣顿时被老蒙骜苍劲雄迈的声音激荡起来,感奋与期待骤然勃发出雷鸣般的呼应:“大战六国!雪我国耻!”蒙骜身后的将军们齐刷刷立起,铁甲斗篷犹如一片黑松林矗立殿堂。整个大殿除了蔡泽与吕不韦以及王阶上的新太子嬴异人与老长史桓砾四人,悉数大臣无不奋然高呼,其情势分明是只等新王拍案一决!疲惫朦胧的嬴柱心头陡然一紧,欲待开口,却是无所适从。朝会之前,惟一预闻朝会议题的大臣便是这老蒙骜。嬴柱与蒙氏交谊笃厚,与蒙骜素来言不藏心,事前召见为的便是叮嘱他且莫在第一次朝会上提起兴兵之议,兹事体大,须得国葬之后从长计议。老蒙骜则慷慨激昂地陈说了大军东出的方略谋划与种种胜机,力主以大军战胜之威振作朝野,为新王新政开创大局!对嬴柱的叮嘱,蒙骜没有异议,嬴柱也便理所当然地以为老将军接受了。不想今日蒙骜在朝会末了突兀提出大战六国,鼓荡朝臣同声呼应,大有借朝堂公议声势迫使新王当殿决断之势!嬴柱纵然心下不快,却也不能漠然置之,叩着王案一时竟沉吟不决。
    “老臣不敢苟同上将军之议!”正在此时,蔡泽的公鸭嗓呷呷回荡起来,“我王明察:大战须得举国而动,备细筹划!何能但得动议便仓促兴兵?秦军固得东出,国耻固得洗雪,朝野固然求战!然大灾未过国葬未行,大臣若以复仇开元之辞鼓荡朝议不谋而动,邦国何利庶民何益!老臣之见:上将军动议不宜立决,当于国葬后再行商讨!”
    “纲成君岂有此理!”老蒙骜怒火中烧,“甚叫仓促兴兵?甚叫鼓荡朝议?老夫为秦军东出谋划何至三五年!谋国不协力,专一无事生非,焉能居相摄国……”
    “父王——!”突兀一声尖叫打断了蒙骜的愤激虎吼,哄嗡争执的大殿顿时寂然无声!大臣们这才发现新王颓然倒案,新太子嬴异人抱着秦王哭喊不止,面色铁青的老桓砾与几个内侍乱做一团,匆匆赶来的两名老太医竟挨不到王案之前。蒙骜蔡泽大惊失色率先向王座抢来,朝臣们也轰然一声惊呼围了上来,眼看着偌大正殿便要乱了方寸……
    “两位止步!”吕不韦一个箭步跃上王阶当头沉声一喝。蔡泽当即恍然,一把拉住蒙骜衣袖同时回身喊了一声诸位止步。吕不韦转身跨上王台扶住正在哭喊的嬴异人低声正色道:“太子莫乱方寸!救治秦王要紧!”两手一用力便将嬴异人扶开了新秦王,同时对挤挤挨挨乱做一团的内侍太医挥手厉声下令:“让开屏道!请王后上前!”众人哗啦从大屏前闪开,这才看见冠带散乱的华阳后紧锁眉头倚着大屏气喘吁吁,分明是匆匆赶来却被乱人挡在了圈外!清醒过来的老桓砾心头猛然一沉连忙便是一躬:“王后请!”华阳后没好气地一甩长袖便到了王案前,一边伏身偎住嬴柱,一边从怀中摸出了两个晶莹陶瓶,右手捏着一个向嬴柱齿缝连连抖动,左手一个便举到自己嘴边猛啜一口,而后低头将小嘴凑上嬴柱嘴唇便是猛然一鼓!只见嬴柱喉头一动,脸色便渐渐和缓了过来。华阳后这才抬头扫视了一眼大汗淋漓的朝臣内侍,却只对吕不韦轻轻颔首一下,便蹲身将嬴柱揽在肩头背了起来。手足无措的老内侍一见王后劳力,向几名少年内侍一挥手,内侍们便要抢步上前效力。“且慢!”吕不韦一步跨出低声喝住,“王后救治之法,毋得搅扰!”
    眼见华阳后袅娜摇去,殿堂一片粗重的喘息,大臣们竟不约而同地瘫在了厚厚的红毡上,木着脸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心思说话了。老蒙骜指指蔡泽,蔡泽点点老蒙骜,相对无声地摇头苦笑着,泪水不其然涌上了沟壑纵横的老脸。
    掌灯时分,吕不韦被一辆缁车秘密召入了王城。
    嬴柱在东书房密室接见了吕不韦,华阳后在旁煮茶,室中连侍女也没有一个。灯下看去,嬴柱气色竟是比日间朝会时还要好些,吕不韦不禁便是当头一躬:“王体痊愈,臣心安也。”嬴柱招手示意吕不韦坐到身边案前,指指已经摆就的茶盅,叹息一声摇头苦笑道:“无奈出此下策也!我若不发病,这朝会如何了结?”华阳后娇嗔道:“你倒有心弄险!晓得无?若不是先生派人急报于我,只怕今日当真出事了!”吕不韦道:“然则倒是神效。否则上将军与纲成君当真失和,国事便大大艰难。”嬴柱又是一声叹息:“国无良相,终是乱局矣!”便默默啜茶不再说话了。华阳后起身笑道:“晓得侬有法度,我去也。先生放心说话,我便在外室。”说罢飘然出了密室,身后厚重的木门悄无声息地闭阖了。
    “先生且看。”嬴柱从案下暗箱中拿出了一只铜匣推了过来。吕不韦接过一看,铜匣锁已打开,匣面赫然两个红字:密件!便掀开匣盖拿出一卷展开,一瞄题头精神便是一振!
    蜀郡守李冰启:老臣奉命料商业已完毕。巴蜀两郡共计商贾一万三千六百余,蜀郡十居其八。巴商多营木材兽皮鱼类与各色珍禽山货,殊无大利。蜀商经营繁多,几比关中,然大商巨贾极少,惟一商财货难以计量!此人号清夫人,民人呼之寡妇清,以遗孀之身掌持家事,始开商贾,以大船通商楚国,着力经营井盐丹砂象牙珠宝三十余年,人皆云累财无数!清夫人从无违法经商之事,于官府关税市税按期如数缴纳,然却从不与官府私相来往,亦不在蜀地常居。是故,仓促间无从知其财货虚实大数,容臣后查。臣李冰秦王元年立冬顿首。
    “蜀郡竟有如此奇商,臣始料未及也!”吕不韦不禁慨然一叹。
    “若非先生预料确当,我如何想到下诏蜀郡料商?”嬴柱微微一笑,“先生但说,如何赏赐这清夫人商战之功?”
    “此事容臣思谋几日。”吕不韦沉吟着字斟句酌,“臣观其行踪心志,这清夫人多有蹊跷处,绝非寻常商贾疏离官府之象。其利金臣已如数交付,赏赐不妨暂缓。容臣探清其虚实真相,而后定夺如何?”
    “然也!”嬴柱一拍案,“第二事,将相之争如何处置?”
    吕不韦思忖道:“上将军之议,纲成君之说,皆有道理。以秦国情势论,臣倒是赞同纲成君主张,秦军不宜仓促东出。然朝议汹汹,国人思战,亦不可漠然置之。臣意:冬日先行国葬,期间我王与臣等可与上将军并纲成君从容商讨,悉数查勘府库军辎;若能有备而出自是最好,若府库军辎一时难以足量,则宁可推后。”
    “先生愿领何事?”
    “臣熟悉财货,可查勘府库军辎。”
    “好!无论何说,总以府库军辎储量为准!”
    “老将军耿介执拗,纲成君多有乖戾,臣无以助力,多有惭愧。”
    “我知先生难矣!”嬴柱啜着热腾腾的酽茶慨然叹息了一声,“先生初入秦国,与将军无交,与老臣生疏,初任大臣难以周旋也!然则秦国只一样好处:任谁没有凭空得来的声望根基。我这老太子做了三十余年,多次岌岌可危,说到底还是嬴柱没有功业!若非先王选无可选,嬴柱焉得今日王位?太子尚且如此,臣子可想而知。先生尽管放手做事,但有功业,虽天地难以埋没!”
    “谢过我王体察!”吕不韦一声哽咽骤然伏地拜倒。
    “先生哪里话来!”嬴柱一把扶住,与吕不韦四目相对喟然一叹,“天意也!我与异人虽骨肉父子,然几二十年天各一方,虽立其为太子,却无从督导。天赐先生于异人,嬴柱期先生远矣!”殷殷道来竟是红了眼眶。
    吕不韦不禁肃然一拱:“终臣一生,无敢有负秦国!”
    霜雾之中隐隐传来一声雄鸡长鸣。嬴柱如释重负地长吁一气颓然伏在了案上。华阳后悄无声息地飘了进来,对吕不韦笑着一点头,便娴熟地背起嬴柱走了。吕不韦有些木然,站了起来默默跟着守侯在门口的侍女走了。冬初的霜雾夹着渭水的湿气漫天落下,吕不韦的身影随着一盏摇曳的风灯飘忽起来,没进了咸阳的茫茫拂晓。
    冬至这日,秦昭王的葬礼在寒冷的晚霞中收号了。
    朝会次日,纲成君蔡泽奉特诏总领国葬事务,兼署太史令、太庙令、驷车庶长、内史、太祝、行人等相关六府。诏书只字未提举兵东出事,只说“妥行国葬,以安朝野,为目下国政之要”。依次推去,举兵东出自然不是要务了!自己的主张能取代朝野汹汹拥戴的上将军蒙骜的动议,这使蔡泽大为振奋,立即下令六府合署专司葬礼事务,当下大忙起来。
    秦昭王薨去前后天崩地裂灾异不息,灵柩在太庙停了整整三个月有余。依着古老的风习,这便是“异葬”。异葬者,非常之葬也,不吉之兆也。秦昭王死于六月炎夏,正应了一句古老的咒语:“恶死六月无可葬。”寻常人等若死六月,即或殷实之家富贵大族,连尸体至少停放三日的老礼都无从讲究便得匆忙下葬。期间因由,便在于炎夏酷热而民无冰室,尸体若居家过得三日三夜便会腐臭溃烂,死者难以全尸入殓;死不得全尸,是古人的最大忌讳,即或战场殒命的烈士遗体运回故乡安葬,族人家人也会千方百计地将残缺尸体续得浑全方才下葬;惟其如此,为顾全尸,酷暑之死便无法讲究礼仪了。然则这是赫赫一代雄主的秦昭王,灵柩深藏冰窖,又恰逢连月老霖酷暑变做悲秋,尸身自然无事。然异葬终成事实,葬礼便得处处得上应天数下合物议,方能破解不吉之兆,否则便会引来列国嘲笑且对朝野公议无法交代。如此异葬,便大大有了讲究。
    这第一件大事,便是议定老秦王之号。
    号者,名称也。常人之号,便是姓名外加表字。对于国君,这个“号”却不是姓名,而是谥号与庙号。谥号,是在国君死后依其生前行迹评定的称号,或褒或贬,以示盖棺论定。谥号制行于整个贵族层,国君谥号由朝会议定,大臣谥号由国君赐下。“谥者,行之迹也。号者,功之表也。是以大行受大名,细行受细名,行出于己,名生于人。”这是周礼大系中谥法的原本规矩。庙号,则是国君死后其灵位专室在太庙的序列称号,与行迹功业关涉不大,所依据者主要是辈分与灵位专室的位置。庙号制始于殷商,太甲庙号为太宗,太戊庙号为中宗,武丁庙号为高宗。无论是谥号还是庙号,都是国君死后的定位名称,人但呼其号,便是已逝国君。历经春秋数百年的礼崩乐坏,战国之世的礼法已经大大简化,对国君之号的确定,看重朝野公议对国君业绩的褒贬,而轻忽国君在庙堂的辈次排列;风习之下,王号便大多只有一个且很少拘泥形式,实际而论,大多是只有谥号而无庙号,如秦孝公齐威王魏惠王赵武灵王等等。到了秦国统一天下,秦始皇索性连谥号庙号一齐废止,只按国君代次从始皇帝而二世三世的排列下去。西汉立朝,重新恢复了谥号庙号制。流传到后来,谥号制愈来愈变形,以二三十字为“长谥”而专一颂扬帝王的丑剧叠出不穷,竟使原本体现天下公心而由公议褒贬国君的谥法不期然变成了匪夷所思的恶制!这是后话。
    谥号对于葬礼之重要,便在于时时处处须得提及,否则便成无名之葬。
    蔡泽知道,停丧治灾期间,老秦王的谥号已经由太史令会同六府提出,拟定一个“襄”字。襄者,高也,成也,辅助也;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字意,便是驾车的上等辕马。“襄”与“骧”通,襄者骧也。《诗·郑风·大叔于田》云:“两服上襄,两骖雁行。”两服,中央驾辕两马。两骖,两边拉套马。上襄,则是上等好马。也就是说,襄为驾辕之良马。应该说,这个襄字与老秦王一生行迹尚算切合。老秦王前半生事实是与宣太后共同主政,虽处辅助之位,亦算得两马共辕;后半生亲政大战六国摧枯拉朽功业大成,驾辕之良马当之无愧!然细加揣摩,蔡泽总觉得这个“襄”字有缺。缺之一,无得彰显老秦王秉性功业之威烈;缺之二,无以破解“恶死”之凶兆,无以顺应异葬之异数。后一点最是要紧!
    在书房将自己关了一夜,次日清晨蔡泽匆匆进宫。
    “老臣之意,先王谥号可加一字。”蔡泽开门见山。
    “纲成君欲加何字?”
    “昭!一个‘昭’字!”
    “昭?昭?”嬴柱一时有些困惑,“其意何在?”
    “昭字四意!”蔡泽精神大作一口气说了下去,“其一,昭从日,大明之光威烈赫赫!其二,昭为彰明显扬,昭著天下!其三,昭为明辩事理,孟子云‘贤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此之谓也!最后一处犹为切合,先王宗庙之室排序在左,正是‘昭’位!”
    “噫——!”嬴柱惊叹一声恍然拍案,“好!昭襄王!一个昭字大出神韵也!”
    “老臣还拟了八字号辞,以合异葬之数。”
    “说!”
    “威烈昭彰!天下为襄!”
    嬴柱双目大明慨然一躬到底:“纲成君奇才也!异葬郁结,自此解矣!”
    谥号交付公议,朝臣们异口同声地拍案赞叹不绝,竟是了无异议,蔡泽才名一朝鹊起。太庙令太史令两位老臣直是跌脚嗟叹:“宗庙之说竟出杂学之士,未尝闻也!我等荒谬颟顸,愧执学问公器矣!”原来,以太庙灵室排序,始祖居中,其后分“昭穆”之位两列:二四六诸代父室在左(东),曰“昭”;三五七诸代子室在右(西),曰“穆”;秦王嬴稷为嬴氏嫡系传承第二十八代,其宗庙奉祀之灵室正居左昭位,自然切合一个昭字。此等讲究若由太庙令太史令等一班算国之臣提出,便是题中应有之意,任谁不会意外惊叹。然则由蔡泽这等经济杂学之臣提出,便大大出乎朝野意料,谁却能不赞叹?
    谥号诏书颁行朝野,昭襄王名号立即响彻秦国朝野,“威烈昭彰天下为襄”的巨幅白幛便在一夜之间挂上了各郡县城池与咸阳城头,唤起了国人对这位威烈之王的种种思念。
    第二件大事,是要在国葬诏书中对秦昭襄王异葬有个圆满解说。
    秦昭王恶死六月,在山东六国早已经是流言汹汹,哄哄然占据主流的是赵国说法:老嬴稷杀戮山东庶民两百余万,血腥太重,天罚恶死,秦国大衰!大梁人则咬着牙根幸灾乐祸地嘲讽:当年我魏惠王死逢亘古大雪,秦人骂老魏王异葬天罚!哼哼,今日如何?老秦王才是真正地异葬天罚!仅仅是六国笑骂还则罢了,偏偏关中老秦人也暗地里流传一说:老秦王冤杀武安君白起,两战大败于六国合纵,秦军惨死三十余万,六月之死岂非报应?曾有驷车庶长愤然上书,请治关中流言者死罪!嬴柱却是苦笑连连:“老王叔也!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此时治流言,秦国要不要了?”说罢看也不看便将一卷竹简烧了。这次特诏蔡泽,新秦王专一叮嘱了一句:“纲成君,此次本王诏书特意申明你兼署六府,非为蛇足,君自细加斟酌。”蔡泽当时便明白回复:“老臣受命坐掌丞相府总摄百官,原不须申明兼署。我王之意,无非恐葬礼错失而已,是故令臣兼署六府一统葬礼。老臣无他,惟能调得天下众口也!”
    谥号一定,蔡泽立即连夜召见六位大员,商讨国葬诏书如何措辞?不想六人入座却只异口同声一句话:“素闻纲成君学兼百家,我等但凭吩咐!”蔡泽便是淡淡一笑:“诸位要掂量老夫学问,也好,尚书笔录!”待尚书备好笔墨肃然就座,蔡泽已经晃着鸭步呷呷念诵了起来:
    秦王嬴柱诏告朝野:呜呼哀哉!先王故去,山河失色!号为昭襄,功业荡荡。薨于炎夏,威布阴阳!大秦居雍,上应太白,下为水德,太白主战,水德肃杀。王主秦政,威烈煌煌,大摧强赵,屡败六国,攻城掠地,震慑四方,执法如山,水德泱泱!炎夏风雷,王之天车,魂住三月,譬若文王,念我国人,魂萦故邦。生而伏暑,薨而大阳,昭襄天命,惟秦永昌!呜呼哀哉!恒念昭襄!
    “好!”呷呷之声刚一收刹,六位大员便不约而同地一声喊好。太史令摇着白头大是感叹:“天也!老夫此来原也备得一篇,听纲成君诏文,愧杀人矣!”太庙令拍案高声道:“此文堪为昭襄王祭文!当勒石太庙,永为传诵!”驷车庶长当即接道:“此事好说!老夫奏请秦王便是!”蔡泽啜着茶听几个素称铁面的老臣连番赞叹,心下大是舒畅,不禁呵呵笑道:“诸位既无异议,我等便分头行事:老庶长持此文底进宫,呈秦王斟酌;秦王得准,立即颁行郡县,并交内史白幛誊抄,张挂咸阳四门;太祝与太史太庙,我等立即堪定陵墓并国葬之期;行人署将一应文告尽发六国,预闻葬礼!”
    六位大臣一声应命,立即分头匆匆去了。次日清晨,特急诏书飞骑颁行秦国郡县并张挂咸阳四门,国人争相围观诵读,学问士子纷纷慷慨解说,老秦人顿时恍然,心中疑云阴影烟消云散,不禁感慨万分!这秦昭襄王生也盛夏,死也盛夏,岂非明明白白一个大阳之王!死六月而逢老霖,天冷得要穿皮袍子,尸体竟安然无恙,这不是上天眷顾之意么?功业行迹生死应数,这是雄主天命,也是大秦国运!甚个恶死异葬,全然便是山东六国诅咒老秦,何其可恶也!
    国人心结化开,蔡泽却皱起了眉头,为的是最大一件难事,确定墓葬地。
    秦自立为诸侯,从陇西迁入关中,历代国君都葬在春秋老都城雍城一带,后世称为秦公大陵。战国之世,秦国的献公、孝公、惠文王、悼武王四代国君也都回葬了雍城陵区。咸阳虽然也有宗庙,然却只有供奉先祖与历代国君的灵室,离陵墓甚远。老都雍城的陵墓区及其宗庙在王族与朝野国人心目中,自然比咸阳太庙要神圣许多。如此格局颇多不便,用老秦人话说,便是“隔涩”。隔涩者,不顺畅也。首先的隔涩处便是祭祀地以何为正宗?战国之世多骤发战事,而祭祀告祖又是大战之前之后不可或缺的仪式,加之时令节气灾异大政等诸般重大国事,国君大臣的祭祀几乎月月都会发生,若以雍城陵墓区宗庙为祭祀正宗,每遇祭祀驰驱数百里,自是大大不便。而若以咸阳宗庙为正宗,国君却无一人葬在咸阳,礼仪之隆自然比不上雍城。此等尴尬虽非兴亡大事,却也实实在在是个难题。秦自迁都咸阳,孝公惠王两代都曾想在咸阳城外的渭水南岸山塬建立宗庙,国君从此安葬咸阳渭南,以免不期祭祀之艰难。然终因战事多发,秦国尚未强大到滋生出天下终归秦土的普遍心志,老秦人终是以雍城为根基,国君葬于关中渭南的谋划便难以实现,做到的只是将仓促暴死的秦武王宗庙建在了渭南。
    秦昭王一代雄主,长期在位能从容行事,便一心要为秦国一统天下奠定根基。除了力战山东摧毁六国实力,秦昭王晚年只思谋两件大事:一是稳定秦法做万世国本,二是消解老秦人素来以西土部族自居的马背之心。第一谋划之下,有了太庙勒石护法。第二谋划,秦昭王便想从国君东葬开始。此事看似虚笔,实际却是要为秦人树立一个精神界碑,使秦人以天下为秦,而绝不仅仅以西部为秦!然此事终归要后人去做,自己无法强为。为此,秦昭王专一给太子嬴柱留下了一条遗诏:“父死之时,若情势安定,或可葬于渭南,开陵墓东移之例。”新君嬴柱将这一遗诏郑重交给了蔡泽。蔡泽当即慨然应命,定要设法达成先王遗愿!
    蔡泽却没有想到,今日一开口便遇到了“三太”的一致反对。
    “纲成君轻言也!”太史令翘着山羊胡须当先开口,“先王虽有遗诏,然根本处却在这情势如何?朝议所趋,人心所向,列国之势,都是改葬须得斟酌的情势!先王骤去,涝灾方息,秦国第一要务便是安定,动不如静!昭襄王宗庙或可立于渭南,改葬之事万不可行!”
    “宗庙东迁亦不可行!”太庙令立即赳赳接上,“亘古至今,墓庙两立未尝闻也!独我秦国竟能西墓而东庙,原本便是咄咄怪事!武王失政暴死之君,本不当入雍城宗庙,昭襄王破例将武王宗庙立于渭南,此非成例,岂能效法!老太祝,你做何说?”
    满头霜雪的太祝从来寡言,沟壑纵横的古铜色老脸恰似他与之对话的神灵那般静穆,见太庙令敦促,方才字斟句酌道:“太祝掌邦国祭祀祈祷,献公东迁栎阳之后,宗庙祭祀便是东西两分。太祝府亦随之分为东西两署吏员,每逢祭祀诸多不便。据实而论,宗庙陵墓归一最佳也。然老夫以为:自古宗庙循祖地,秦国宗庙陵墓当归一于雍城为上策;若迁关中,或利于事功,然却损于国运矣!”
    “有损国运一说,可有依凭?”蔡泽立即追了一句。
    “卜师钻龟而卦,其象不明,无可奉告。”
    蔡泽默然思忖片刻道:“三位老太皆以为宗庙陵墓不宜东迁,我自当谨慎从事。然昭襄王遗愿也是凿凿在目,终归不能做过耳轻风。蔡泽敢问三太:若得何等情势出现,方可东葬昭襄王?”
    三太一时语塞。蔡泽之言也有道理,作为奉诏大臣,先王遗诏不能置之不理;更有自古以来的习俗:葬地首从死者遗愿,死者但有遗言,后人若无非常理由皆应遵从;寻常庶民尚且如此,况乎一国之王!方才三人所说都是情势之理,而没有涉及死者遗愿。而如果改变死者遗愿,自然得有非同寻常的理由。反对理由三人方才已经说完,一时如何想得出非同寻常的理由?蔡泽问话显然已经想到了这一点,所以问话便是相反一个方向:此事有无回旋余地?要得怎样才能使昭襄王东葬?如果回答,事实上便是顺着完成死者遗愿的方向说话,若不做回答,便显然有不敬先王遗诏之嫌,三位老太一时便沉吟起来。
    “三位老太,此事尚可商榷。”蔡泽见三人无话,便和缓笑道,“老太史之说,在国事情势不许。老太庙之说,在礼法成例不许。老太祝之说却是三分,一认东迁利于事功,二认当循祖地,三认卦象不吉。蔡泽总而言之:国事情势大体尚安,不足弃置先王遗愿;礼法成例祖地之说,于变法之世不足以服人;惟卦象一说尚可斟酌。蔡泽之意,若得卦象有他说可以禳解,先王东葬便无大碍,三位老太以为如何?”
    “此法可行。”老太祝先点头认可。
    “也好,先解了卦象再说。”太史令与太庙也跟着点了头。
    蔡泽顿时轻松,与三太约定好次日会聚太庙参酌卦象,便匆匆进宫去了。
    嬴柱听完蔡泽禀报,心中喜忧参半,喜得是在丧葬大礼上的三个要害大臣还有转圜的余地,忧得是这莫名卦象究竟何意?战国之世虽不象春秋那般逢国事必得占卜,却也是大事必得求兆。所谓求兆,一是天象民谚童谣等天人变异,二是山川风云等各种征候变异,三便是占卜。前两种征兆可遇不可求,许多大事便要靠占卜预闻吉凶。先王丧葬为邦国礼仪之首,诸多环节都要占卜确定。太祝府的卜人署专司占卜,如今得出一个不明卦象,传之朝野岂非徒生不安?思忖再三,嬴柱提出要亲赴太庙听卜人解说卦象,蔡泽欣然赞同。
    次日清晨,三太在太庙石坊口迎到新君与蔡泽车驾,便辚辚进了太庙。君臣在正殿拜祭之后,太庙令便对太祝肃然一躬交出东道之职。老太祝肃然还礼,复从容前行,领着君臣几人徒步进了松柏林中的卜室。战国之世各国王室占卜的职司程式大体都是三太共事:直接占卜的“卜人”隶属太祝府,国事占卜的地点却在太庙正殿,太史令则必须在场笔录入史;占卜之后的卦象,须得永久保存在由卜人掌管的太庙的卜室,供君主与相关大臣随时参酌。也就是说,太祝府职司占卜并卦象保存,太庙府职司占卜场所,太史府职司笔录监督。一事而三司,可见其时占卜之尊崇。
    朝阳已在半天,卜室正厅却一片幽暗。装满各种卜材的高大木柜环绕墙壁,正中一口六尺高的青铜大鼎香火终日不息。绕过正厅大屏再穿过头顶一片蓝天的幽深天井,便进了一座静穆宽绰但却更为幽暗的石室,这便是寻常臣子根本不能涉足的卦象藏室。室内三面石墙三面帷幕,中央一座香案,两列四盏铜人高灯、六张宽大书案,静谧得山谷一般。
    嬴柱君臣拜罢香案堪堪坐定,一个须发霜雪布衣竹冠的老人便从深处过来肃然一躬,回身走到东墙下向胸前石壁一摁,一面可墙大的帷幕无声地滑开,整齐镶嵌在青石板上的一排排卦象便赫然眼前!老人对着石板高墙又是肃然一躬,双手捧下头顶石板格中的一面龟甲,仔细卡进了一张与人等高的带底座的大木板。老人方得回身,已经有两名年轻吏员将木板抬到了大厅正中。
    “卜人禀报秦王:此乃十月正日所得钻龟卦象。”老人用一根苍黄细亮的蓍草在三尺之外指点着裂纹奇特的龟板,“龟纹九条,间有交错,指向方位全然不明,无从判定吉凶也。卦象推前。秦王细加参酌。”随着卜人吩咐,两张大板同时推到了嬴柱案前。
    嬴柱睁大了眼睛仔细端详,也看不出龟甲裂纹与曾经见过的龟卜卦象有何异同?不禁便皱起了眉头:“三位老太学识渊博,可能看出此卦奥秘?”三颗白头一齐摇动,异口同声一句:“臣等多次揣摩,无从窥其堂奥。”
    “纲成君以为如何?”
    蔡泽端详已久,饶是杂学渊博且自认对《易》学揣摩甚深,然却对眼前这令人目眩的纹线看不出些许头绪来。大凡龟卜甲板,纹线最多三五条,大部分都只有一两条,其长短、曲直、指向及附带裂口,大体都有数千年传承的卜辞作为破解凭据,多识驳杂者往往都能看出几分究竟来。然则目下之龟板裂纹多达九条,长短不一且偶有交错与裂口,竟是闻所未闻!蔡泽正在沉吟无话,却见老卜人盯着卦象嘴角抽搐了几次,心下猛然一亮,趋前便是深深一躬:“老卜人乃徒父之后,累世掌卜,敢问可曾见过此等卦象?”蔡泽的谋划是,若老卜人也回说不知,便动议此卦做“乱卦不解”,如同“乱梦不占”一般。
    “老朽遍查国藏卦象,此卦恰与春秋晋献公伐骊戎之卦象无二。”
    老卜人一开口语出惊人,三太听得大皱眉头。蔡泽也是心下一沉,便不想再问下去了。晋献公乃春秋多事之君,此等异卦现于他身焉能有吉兆?然素来只读医书而生疏于史迹的嬴柱却陡然振作拍案:“好!参卦也是一法。那副卦象可在卜室?”
    老卜人一点头,两个年轻吏员便从卜室深处推来了一方木板,中间卡着一片已经发黄的硕大龟甲。大板立定案前,君臣几人一齐注目,新老两片龟甲的裂纹竟是一般无二!
    “晋献公龟甲有解?”蔡泽立即追问了一句。
    “其时史苏为晋国卜史,学问玄远,实非我辈能及也!”老卜人慨然一叹旋即漠然,淡淡的语调回荡在幽暗的厅堂,说起了一个遥远的故事,“晋献公五年,晋欲出兵伐骊戎。史苏大夫龟卜得此卦象,解为‘胜而不吉’。献公问,何谓胜而不吉?史苏对曰,‘挟以衔骨,齿牙为猾,主纹交捽,兆为主客交胜,是谓胜而不吉也。’秦王且看,此处便是‘骨猾’卦象。”
    顺着老卜人枯瘦的手指与细亮的蓍草,嬴柱君臣对龟甲板上的纹路终于看出了些许眉目:两条稍显粗大的纹线扶摇向上,中间突然横生出一个短而粗的裂口,裂口两端各有一块裂纹恍若人齿;两齿间又穿进一条短粗纹线,恍若人口衔骨;两条粗大纹线越过“人口”相交合,挽成了一个奇特的圆圈!
    “后来应验否?”嬴柱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老卜人道:“晋献公不信,斥其子矛攻子盾,遂发兵,攻陷骊戎,得骊姬姐弟还国。骊姬妖冶,献公立为夫人,生子奚齐,骊姬弟生子卓子。骊姬姐弟谋晋国大政,结奸佞离间公室,自此晋国内乱频生:太子申生为骊姬陷害,被迫自戕;诸公子尽遭横祸,惟公子重耳与夷吾出逃;献公在位二十六年死,奚齐继位遭朝野物议,权臣里克杀奚齐,卓子再继位,复被里克所杀;公子夷吾在齐秦两国护送下回晋即位,剿灭里克一党,然终为大乱之局;夷吾死后若非文公重耳复国,晋国灭矣!”
    “这便是交相胜胜而不吉?”蔡泽铁青着脸。
    “晋胜一时,而国乱数十年杀戮不断,胜而吉乎?”
    “卜人之意,本次龟卜也是胜而不吉?”嬴柱忐忑不安地追了一句。
    “卦象同,老朽不敢欺瞒也。”
    “果真胜而不吉,与国葬却是何意?”老太祝显然是要卜人说个明白。
    “昭襄王改葬,或能国运勃兴,然预后不吉。”老卜人淡淡一句蔡泽一瞄,见太史令太庙令一副打定主意不开口的模样,便走过来对嬴柱耳语了几句。嬴柱便站了起来说声今日到此,大袖一甩径自去了。出得太庙,嬴柱缁车直奔驷车庶长府。蔡泽随后赶到时,嬴柱与驷车庶长已经在相对啜茶了。
    “敢问老庶长,两年前可是陪同昭襄王最后西巡?”蔡泽就座便问。
    “录之国史,纲成君明知故问也!”
    “国史载:其时昭襄王郊见上帝。不知可曾留有遗诏?”
    “纲成君何有此问?”老庶长却是不置可否。
    “蔡泽推测当有遗诏,无得有他。”
    “主葬大臣既然过问,老夫便实言相告:先王确曾留下金匮密书。”
    “王叔何不早说?”皱着眉头的嬴柱有些不悦。
    “先王遗命:葬时不问,此书不出,只听天意也!”
    “金匮密书典藏何处?”
    “依法典藏太史令府。”
    “走!”嬴柱一拍案起身便走,君臣三驾高车便辚辚驶向了太史令府邸。
    老太史令刚刚从太庙回到府邸,听说秦王车驾已到府门,不禁大是惊愕,匆忙迎到中门,嬴柱却是直接便是一句:“老太史,本王要当即拜查金匮密书。”老太史令这才回过神来肃然一躬道:“金匮密书为历代秦王密典,我王拜查,须得占卜吉日方可。”蔡泽接道:“孟冬之月,盛德在水,府库启藏皆宜,何有不吉之日也!”老太史令点头道:“纲成君说得也是。如此我王随老臣前来。”便领着嬴柱君臣三人走过了一片水池又进了一片松林,眼前便是一片肃穆的高墙庭院,厚重笨拙的石门前矗立着一座丈余高的大碑,赫然便是四个大字——国史典库!
    绕过影壁,便是一片可着庭院的大水池,石条砌就池岸,池中蓝汪汪清水盈岸却没有任何花草,池边整齐排列着成百只大木桶;大水池的北东西三面全是石墙高房,整个庭院没有一棵树木,却弥漫着一股浓郁的异香。嬴柱皱着眉头道:“甚个味道?老太史,此乃王室典籍库,不能修葺得雅致些个?”老太史令顿时肃然:“秦王差矣!藏典须坚,防火防盗防虫蛀,是为第一要务。异香杀虫,池水防火,坚壁防盗,却是最不宜雅致也。”嬴柱有些脸红,便不再说话,只默默跟着老太史令过了水池向北面六级高台上的大屋而来。
    四名吏员合力拉开了城门一般厚重高大的铜包木门,跨过坚实粗大的门槛,便见屋顶高得足有寻常房屋的两倍,室内干燥温暖竟是分外舒适,一座座四方“木屋”均匀分布在中央一片座案区前,寻常人实在看不出这里与典藏有甚瓜葛?
    与在太庙一般,嬴柱君臣拜过香鼎,便坐在案前肃然等候。老太史令带着两名吏员打开了最深处的一座“木屋”,搬出一只三尺高的铜匣抬了过来。铜匣盖缝处全部泥封,匣鼻吊着一把硕大的铜锁,钥匙眼也是赫然泥封;封泥上皆有清晰字迹:秦王嬴稷五十四年九月十三封典,匣面上却是四个拳头大的黑字——金匮密书!
    金匮密书者,藏于金匮之绝密典籍也。此制开于西周的周公旦,流传于春秋战国。西周灭商后周武王大病不起,周公秘密祷告天地,自请身死以代武王;祷告之后将祷书藏于金匮密封存库,下令后世非王不得开启,以示诚不昭之于人;后来周成王听信流言,疑周公有异心,遂亲自开启金匮密书始知真相。金匮密书藏于重地,防范之要不在被人盗开,特异处在于寻常大臣不得擅开,所以无须使用机关器物,而是国王的煌煌泥封,但有新君查看,开启却是不难。
    嬴柱起身,对着铜匣肃然三拜。老太史令用一把专用铜刀割开泥封,打开匣盖便后退了三步。嬴柱颤抖着双手从匣中捧出了一方折叠的白绫,方一展开,几行大字赫然入目:
    秋分出雍郊游,卧渭水之阳,梦见天帝。帝曰:嬴稷累矣,当眠秦中腹地而后安,雍城非汝寝地也!醒,白日煌煌,帝言犹在耳。若开此书,天意葬我于咸阳也!
    “纲成君……”嬴柱一言未了竟颓然软倒在案前!
    “诸位莫慌。”蔡泽摇摇手,从怀中掏出一只瓷瓶倒出一粒酱色药丸喂入嬴柱口中,又接过吏员递过来的温开水喂得一口,嬴柱喉头咕咚一响片刻间便鼾声大起。“纲成君有如此医道?”驷车庶长不禁大为惊讶。蔡泽喘着粗气连连摇手:“非也非也,这是吕不韦提醒我,华阳后给得药。这几日秦王劳累,不得不防。”说话间过得大约半个时辰,嬴柱竟打个哈欠醒了过来,指着案上白绫道:“先王郊见上帝,密书被我君臣开启,天意分明要昭襄王葬于秦中也!纲成君立召六府会商处置。”
    “嗨!”蔡泽将军一般赳赳应命。
    送嬴柱回宫后,蔡泽当即召六位大臣到丞相府议决。驷车庶长、咸阳内史与行人异口同声无异议。太史令也不再坚持情势说,申明只要朝野信服便可行。太庙令无可无不可,终归是点头赞同了。惟独老太祝咬定胜而不吉的卦象,坚执认为只有龟卜才是预知天命国运的“信法”,余皆不足为国运断!老驷车庶长三人当即愤然指斥太祝疑昭襄王郊见上帝,荒谬过甚,当交廷尉府论罪!老太祝却是冷冷一笑:“天命不足为人道也!老夫言尽于此,论罪下狱何足惧矣!”便板着脸不再说话。太史令与太庙令却只看着蔡泽一言不发。蔡泽本欲论说一番,然虑及一旦扯开越说越深反倒不妙,便断然拍案道:“先王密书不期而发,秦王之意已决,我等只议如何实施,余皆搁置!天道幽微难测,一人孤见亦是常情,容当后议。”
    这一决断既顾全了事务又避免了难以争辩清楚的纠葛,六臣异口同声赞同,蔡泽便立即做了部署:驷车庶长与咸阳内史筹划征发民力修建新陵,蔡泽领太史令草拟颁行金匮密书的国府说帖,并筹划葬礼议程;太祝太庙堪定墓葬地,并卜定国葬日期;行人向山东列国发出国葬文告,并派斥候探察六国动静。部署完毕分头行事,蔡泽七人便大忙起来。
    次日,随着金匮密书与国府说帖的颁行,秦昭襄王雍城郊见上帝的故事便在朝野秦人中流传开来,各种疑云与反对改葬的议论顿时烟消云散。老秦人终是相信了上帝,相信威烈老秦王东葬定然是秦国大出的吉兆!
    却说老太祝奉命堪定墓地,竟是大大为难起来。
    华夏传统,自古便有墓地择阴阳的礼法。《诗·大雅·公刘》便是一篇记载周人先祖公刘以阴阳法测定豳地为周人定居地的故事。有云:“笃公刘,既溥且长。既景迺冈,相其阴阳。观其流泉,其君三单。度其隰原,彻田为粮。度其夕阳,豳居允荒。”商周时期,阴阳堪地法已经流播天下,举凡建造都邑城郭民居,抑或部族迁徙死者安葬,都要卜地卜宅,更讲究者还要卜邻——以阴阳法选择邻居。《左传·昭公三年》记载:“非宅是卜,惟邻是卜。二三子,先卜邻矣!”春秋战国之世,阴阳法便发展为诸子百家中的一个独立学派——阴阳家。所谓阴阳,原本是相地中的说法,阴为不向阳的暗面,水之南,山之北也;阳为日照之光明面,水之北,山之南也。及至《周易》出现,阴阳一辞便由单纯的明暗之喻扩展为万物之性,进而演化为“道”论基石,此所谓“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不测之谓神”,从而成为所有神秘学派的根基学说,自然也是相地的根基学说。如此流播,后世便将堪舆者称为“阴阳先生”。
    然则,战国之世学术蓬勃兴旺,治学与实际操持已经有了区别,专一治学的名士往往未必是世俗践行的各种师家。譬如慎到是法家治学大师,却始终没有实际参与任何一国的变法实践;邹衍为战国阴阳家的治学大师,却不是真正操持相地的地理师或堪舆师。其时,相地的学问根基是“地理”说。《管子·形势解》云:“上逆天道,下绝地理,故天不予时,地不生财。”《礼记·月令》云:“毋变天之道,毋绝地之理,毋乱人之纪。”所谓地理,后世东汉的王充在《论衡·自纪篇》先给了解说:“天有日月星辰谓之文,地有山川陵谷谓之理。”后有唐代孔颖达注文再解:“地有山川原隰,各有条理,故称地理。”由此可见,地理者,地势之结构条理也。地理说虽可视为操作之学,毕竟其立足点尚是治学,而不是专一的世俗操作。于是,战国中后期便有了专一的相地操作家,这便是堪舆师。堪者,天道也;舆者,地道也。所谓堪舆,便是合天地之道以断地势。
    战国最有名的堪舆师,恰恰便是秦人!
    此人号称青乌子,一部《青乌经》被天下堪舆师奉为相地经典,一旦得之便视为不传之密。举凡天子诸侯豪士贵胄,但能得青乌子相地而葬,便是莫大慰籍!秦人风传,这青乌子隐居南山,皓首青衣深居简出,无弟子亦无家室,更无人知其年岁,直是半神之人!然则,更令人啧啧称奇的是,这位半神半人的大师从来没有人能请动其出山,准确地说,是根本无从寻觅。多少大国之王生前都想请这青乌子相地造墓,偏偏都是无法探察其踪迹。魏惠王笃信阴阳之学,曾经封阴阳家邹衍为丞相,晚年更是殷殷不忘寻觅青乌子为其相地定墓,派出三百名精干斥候秘密进入秦国,将南山与毗邻的崤山、陕原、桃林高地搜寻三年,也终归没能如愿。有时,这青乌子却是不请自到,但来便说一句:“天意当出,不得不出也!”当年齐桓公田午死,几名堪舆师为三处墓地争执不下,一个皓首青衣者陡然现身,只一句“齐公葬阳龙,后必勃兴焉!”便倏忽离去。堪舆师们恍然惊叹,再无一句争执。后来齐威王铁腕变法,齐国果然富强而称雄天下。齐人万般感慨,从此笃信阴阳,方士之风大盛,齐国竟成了战国方士的渊薮。
    说到底,青乌子之奇,便在于他自己不来则任你踏破铁鞋也难觅踪迹。这便是老太祝的难处。秦有青乌子,太祝府的堪舆师便微不足道,不得青乌子相地,非但秦国朝野疑云重重,更要惹得列国一番嘲笑,然则要请得此人出山却是谈何容易。
    思忖间心念陡然一闪,老太祝立即吩咐卜人占卦,以确定青乌子方位。老卜人踌躇一阵,终是进了太庙卜室起卦钻龟。不想烧红的竹锥刚一触及龟甲,龟甲便“嘎!”地一声裂为无数碎片!老卜人倏然变色,老太祝也是惊愕万分,对着卜室大鼎扑拜祈祷良久,心头兀自突突乱跳。然职司所在,相地大事总是不能耽延。老太祝与几个精干吏员再三商议,决意派府中主书与六名堪舆师带一班熟悉南山的吏员进山寻觅青乌子。正在行将上路之际,门吏匆匆来报说纲成君蔡泽到了。
    老太祝立即赶到府门迎接,脸上却是一副无奈的苦笑。
    “老太祝知道了青乌子所在?”蔡泽皱着眉头揶揄地笑着。
    “惟尽人事也,岂有他哉!”
    “可遇不可求者,听其自然便是上上章法。”蔡泽悠然一笑,“收回人马,但听老夫部署便是。”说罢径自进了厅堂。
    “纲成君有应对之法,本祝谨受教。”老太祝肃然便是一躬。
    “老太祝治学有术,人事却失之古板也。”蔡泽不失时机地嘲笑了这个高傲的老人一句,叩着书案问,“府下几名堪舆师?”
    “九名。”
    “秦中可相之地几何?”
    “王者之葬,大体五六处。”
    “将九名堪舆师并全部吏员分做六队,大张旗鼓相地,争执愈多愈好。”
    “这……期限在即,工匠三万朝夕等候,自起纷争如何收场?”
    “你只如此去做,有事老夫担承。”
    “嗨!”老太祝顿时塌实,精神陡然振作,当即便召来所有吏员一番部署。一个时辰后,九队人马便各自打着三丈高的白色大纛旗出了咸阳南门,匆匆赶赴渭水沿岸的山水胜地。老太祝敬事,也亲自带领一队进了渭水之南的山塬。
    如是三日,这九队相地人马便将整个关中搅得沸沸扬扬。时当冬闲,“为王相地”的白色大纛旗召来了四野三乡的万千人众终日围观。堪舆师们也不避讳,但有歧见便径自高声嚷嚷,经好事者一番解说,围观人众自然也跟着七嘴八舌地争论不休。各种消息不断流淌,旬日之间,“国府相地大有争执”便成了朝野皆知的明事。
    终于,九队堪舆人马齐聚渭水南岸的阴乡樗里,开始了会商议决。
    一旦说开,九名堪舆师还当真是歧见百出争辩不休。整个秦川中东部的形胜之地被一一罗列,最后还是各有所长难分轩轾。有人说,东部桃林高地的潼山被山带河,为虎踞龙盘之象,昭襄王葬此秦必大兴。有人说,华山为飞龙之势,雁腾鹰举双翼飞张,其北麓为最佳王陵。有人说,骊山背依南山群峰,形势高远如仰天大壶吞吐大河,为腾龙四海之象,其势最佳。跟随老太祝的两个堪舆师却说,渭水之南,南山之北的麓口形势磅礴,脉理隐延如浮排铺毡,王葬最宜。然此说却遭到其余堪舆师的纷纷指斥,说渭南之地铺排无序,平野难聚天地之气,充其量是回龙之势,实在是下下之选!一时各执己见,争执得不可开交。
    老太祝不禁大皱眉头。他原本看好这阴乡樗里的山塬形胜,此地紧邻章台,非但山清水秀,且更有未来“帝运”。惠文王时的上卿樗里疾通晓阴阳之学,生前便将自己的墓地选在了这里,死时曾对家人言及:“我死后百年,当有天子之宫夹我墓。”百年后为天子宫室,岂非秦国帝运?当然,此时的老太祝不可能知道,百年之后的“夹墓天子宫室”已经是西汉长安的长乐宫与未央宫了。这是后话。老太祝召堪舆师们到这里会商,实则是想提醒堪舆师们关注此地。不想这几个堪舆师争得面红耳赤,却没有一个人提及面前这方山水。反复思忖,老太祝终究还是没有开口明说。自己毕竟不是堪舆家,这些“专学”之师高傲非常,个个自视通灵知天,相互尚且全然不服,如何能赞同他这等术非专攻的俗见?对于相地这等术有专攻之学,纵然自己是权力上司,也无法使这些“属吏”听命。说到底,这既是“专学”之特异使然,亦是战国自由争鸣的奔放风习使然。譬如那个专司占卜的老卜人,你若要在钻龟解卦中提出与他不同的见解,除非你当真是占卜大家且说得确实有理有据,否则纵是君王也难以使他改口。老太祝属下“专学”吏员甚多,很是熟悉此等吏员的秉性,所以从来不在“专学”们面前抒发己见,如此方统领得这些能才异士,若自己事事都有高明见识,只怕太祝府早已经乱成了一锅藿菜羹。然今日这等争执却让老太祝颇烦。历来相地最多半月之期,眼看已是十三日,相地声势铺排得惊天动地,非但没有引来青乌子,自己一班人马也是莫衷一是拿不出定见,此事却是如何收场?
    时当日暮,帐中嚷嚷不休。老太祝心下烦乱挥手陡然一喝:“散议造饭!”
    堪舆师们正在愣怔,却闻帐外吏员连声惊呼:“山口!山口!”
    众人闻声出帐,只见一人遥遥站在山口峰头,皓首青衣大袖飘飘,身披七彩晚霞隐隐然仙人一般!老太祝与堪舆师们顿时警悟,当即一齐拜倒高呼:“恳请青乌子赐教解惑!”
    峰头传来沙哑苍劲的声音:“堪舆之术,顺天成人而已。若以汝等之心,天命国运尽在堪舆,天下何有正道也!”
    老太祝额头汗水涔涔而下,遥遥一拜高声道:“我等愚鲁,容当自省。恳请青乌子指点秦王墓地,以解朝野疑惑,以安国人之心。”
    “天意也!老夫只有了了这桩繁难。”峰头老人大袖擎着一支竹杖遥遥向天一划,“秦地多形胜,非一人能独占,因人因时因地耳!昭襄王背祖制而东迁,此为孤葬也。孤葬者,非于大山之下,必于广川之上。秦之南山乃昆仑东来,为中国三大干龙之首。秦之渭水,注河入海,吞吐天地,向为天下广川。如此看去,南山之北渭水之南,便是大形胜也。然两处皆阴,须得阳势补之。”老人竹杖陡然直指东北,在晚霞中划出了一个大弧,“泾水渭水交汇处有芷塬盘踞,芷阳之地照大山而过广川,塬势光肥圆润势雄力足,平野铺展厚重万绿为盖,实是气脉灌注之佳穴也。泾水之南,渭水之北,芷塬之南,南山之北,两阴两阳,相济相生,合秦国之阴平水德,承干龙之大阳充盈,正当王者孤葬之地也。”
    “敢问青乌子,既为孤葬,预后如何?”
    “孤葬得势者勃兴焉!”一语方罢,山口峰头的老人倏忽不见了踪迹。晚霞弥散,沉沉暮霭笼罩了苍黄的原野,众人痴痴站在旷野寒风之中,却无一人说话。
    次日清晨,老太祝将一卷刻写整齐的《青乌子相地辞》呈到了新君嬴柱的案头,并附上对国葬日期的占卜结果,又特意说明这是青乌子相地的最长说辞,实乃秦国之幸也!嬴柱看得兴致勃勃,特意在“孤葬得势者勃兴焉”一句旁划了一道粗大的红杠,并当即下诏蔡泽“依青乌子所相,于芷阳修建墓室,依占卜吉日大行国葬。”
    蔡泽接诏,立即会同驷车庶长与咸阳内史,率领三万余徭役民众赶修墓地。其时君王墓葬远非后世皇帝那般宏大奢侈,只是规模较大的一座墓室外加地面一座陵园而已。祭祀宗庙则可葬后补建,无须同时动工。以战国风习,秦昭王陵墓成“中”字形,中央墓室合“九五”之数:长九百步,宽五十步;东墓道长三百步,宽六十步;西墓道长百步,宽二十步;墓深十丈,中央墓室分三级台阶达于正室;东墓道陈列殉葬臣僚与军阵陶俑,西墓道与南北两墓道陈列各种大型殉葬品;葬后地面起一座土山,便是“陵”,陵外筑砌一圈石墙,石坊为门,便成一座陵园。与后世相比,如此工程远非浩大,但在战国之世却也是一等一的宏大陵墓了。秦人感念昭襄王大功,无分是否徭役之期,凡是田间无农活者竟一律涌来帮工,一座大墓陵园竟在月余之间建得停当。行人署便依据老卜人卜定的葬期,向山东大小三十二个邦国一齐发出了国葬文告。秦王的国葬诏书也同时颁行朝野,都城咸阳与各郡县当即大肆举哀,未及三日,秦国朝野便淹没在一片白色汪洋之中。
    冬至这日清晨,三万白甲铁骑隆隆开道,举国朝臣与王族男女护卫着秦昭襄王的灵柩缓缓地出了咸阳东门。东门外的沿途原野挤满了秦国民众,人们在清晨的寒风中肃然伫立,默默护送着这位大长秦人志气的威烈之王走向命运的尽头。从咸阳到芷阳的八十里大道原野上,白茫茫黑压压人群连绵不绝,各种香案祭品摆成了无边无际的长廊,老秦人捶胸顿足嚎啕长哭,伴着在风中断续呜咽的无数陶埙秦筝,弥漫出一种撼天动地的悲怆!
    秦国灵柩大阵之后,便是山东六国、周王室以及二十余诸侯国的各色与葬方阵逶迤尾随,连绵旌旗白幡长达三十余里。这次,山东六国都派出了极为隆重的与葬使团,或太子或丞相做特使,一色的“百乘”车队,一色的万骑马队。百乘战车拉着“贡”给秦昭襄王的殉葬礼品,万骑马队则意味着与葬国对死者灵魂的隆重尊崇。在列国与葬使团中,韩国最为“显赫”,韩桓惠王亲自带领一班大臣入秦,下葬之前全副衰絰,专程到秦昭王的宗庙灵位前隆重祭祀,今日自然也紧紧跟着秦昭王的灵车,引得列国特使人人侧目。
    这是春秋战国之世最为讲究的邦交礼仪——会葬。
    无论如何征战攻伐,但凡一国君主国葬,各国都要派出特使会葬,然隆重繁简程度却是因人因国大有不同。战国初期,赵武灵王为其父赵肃侯国葬,中原大小诸侯悉数会葬,秦楚燕齐魏五大国各出百车万骑,其余小国车骑不等。葬仪之日,邯郸郊野旌旗蔽日白幡如林人马萧萧,号为战国最大葬礼。此后百年不乏雄主谢世,如齐威王、秦惠王、楚威王、燕昭王、齐宣王、赵武灵王、赵惠文王,然此等会葬大礼却是未曾再现。
    说到底,时也势也。秦昭王之前,七大战国尚在最后一波变法强国浪潮之中,攻杀征战互有胜负,内政功业各见短长,天下远未形成强弱定势。其时秦国与山东六国的合纵连横缠绕攻击势成水火,七国敌友倏忽无定,各国忙于实打实大争,邦交来往与征战恩怨盘根错节,谁也没精力应酬邦交虚礼,会葬礼仪自然也成虚文。然则经秦昭襄王五十六年,秦国横扫六国如卷席,一世奠定了一强对六弱的天下定势:先大败六国联军于河内;再将土地最广袤潜力最大的楚国一举击跨,夺取彝陵、攻占郢都、设置南郡,逼楚国仓皇北迁,最有回旋余地的一个大国终于成了二流战国;然后强攻老底子最雄厚的魏国,捎带侵消已经软成了一摊烂泥的韩国,一举夺取河东河内三十余城,设河东河内两郡,迫使魏国龟缩河南之地,终于也成了二流战国;期间燕齐两国六年兴亡大战,最终两败俱伤,一齐成了二流战国;最后,秦结举国之力与新崛起的最强大对手赵国大决,长平一战三年,摧毁赵军全部主力五十余万,牢牢占据上党天险,若非秦国君臣歧见致白起愤然罢兵,秦军完全可能一战灭了赵国!原本已经孱弱的韩国,经长平大战丢上党、失宜阳与野王,更是滑入了三流战国;至此,作为山东屏障的最强大赵国虽然依旧是山东最强,然却与秦国再也无法对等抗衡了。秦国虽然也在长平大战后两败于山东联军,但实力元气却远未损伤,经秦昭襄王晚年励精图治,巴蜀变成了秦国又一个“陆海”,财货民众已经更为殷实。天下有识之士都看得明白:若非秦国大军暂无一流名将担纲,秦昭王也痛感后继者乏力从而主动采取守势,山东六国当真便是岌岌可危了!
    这便是秦昭襄王的一世沧桑,在位五十六年使天下混战局势剧烈倾斜——秦成超强大国,山东六国全部成为二三流战国!当此大势分明之际,山东六国一派颓然疲惫,竟隐隐然认了这个令人窝心的事实,见秦国十余年不再攻伐,后继新君与新太子子楚也并非雄主气象,便渐渐不约而同地认为秦国王霸之气已去,只要撑持得十数二十年,战国必将重回群雄并立的老格局。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山东六国便不期然生出了与秦结好之心。毕竟,与秦国之所以纠缠恶战百年,起因还是六国不接纳秦国为战国一员蔑视秦国要瓜分秦国,如今秦国已经无可阻挡地成了最强战国,也无可阻挡地溶入了中原文明,明是不敌,又何须死死为敌?此等想头虽未明确形成国策,六国已经在邦交之道中对秦国有了异乎寻常的敬重。明白了这番根底,六国隆重会葬秦昭襄王,便是题中应有之意了。
    却说旬日之后,葬礼与一应周旋俱已完毕,六国特使们便各各上路归国。行至函谷关外分道处,赵国特使司空马却见楚国车马停在道边,锦绣斗篷苍苍白发的春申君正在笑吟吟向他招手,不禁大是惊喜,利落下车趋前一躬:“在下见过春申君!”
    “老夫等候多时,假相无须多礼了。”
    “若君有暇,敢请露营共酒一醉!”
    “噢呀,出关便饮却是不妥,日后再说了。”春申君摇摇手一声叹息,“楚国多事之秋,老夫多年不曾涉足中原也!今见足下敦诚厚重,欲问两事,盼能实言相告了。”
    “但凡不涉决策,在下知无不言。”
    “平原君气象如何?”
    “门庭若市,佳宾周流不绝昼夜。”
    “信陵君如何?”
    “深居简出,饮酒论学,悠游无状。”
    春申君脸上没了一丝笑意,默然良久,从腰间佩袋中拿出了一支泥封铜管,“老夫想托假相带给信陵君一书,不知方便否?”
    司空马双手接过铜管突然低声道:“秦国葬礼气象大非寻常,前辈可有觉察?”
    “噢呀!老夫倒要请教了。”春申君老眼骤然一亮。
    “如此国葬,秦军大将却只有上将军蒙骜一人与礼,王龁王陵桓龁嬴豹张唐蒙武等一班战将,还有国尉司马梗,竟然均未与葬!更令人不解者,连那个从赵国脱逃的新太子傅吕不韦也没与葬!春申君但说,如此之多的文武高爵不与王葬,岂非咄咄怪事!”
    “吾辈老矣!”原本漫不经心姑且听之的微笑一扫而去,春申君不觉紧紧皱起了眉头,喟然一叹便是忧心忡忡,“如此看去,六国纵是揖让,强秦却未必放手了。一旦刀兵再起,天下却是何以了结!”
    司空马惊讶地盯着春申君,眼中期待的光焰倏忽熄灭,嘴角抽出一丝轻蔑的笑意:“前辈果然老矣!战国累世大争,刀兵如影随形,一时胜负何以便灭了志气?秦国纵是再度东出,夫复何惧!败而再战,英雄也!一败涂地而成惊弓之鸟,何以立足战国!”
    “后生可畏了。”春申君淡淡地赞叹了一句,对司空马的慷慨激昂以及对自己的讥讽却是不置可否,只一拱手道,“假相好自为之,后会有期了。”说罢便登上华贵的青铜轺车径自辚辚去了。年轻的司空马怔怔地望着黄色的车马远去,竟是久久回不过神来。
    春日踏青之时,蓝田大营骤然沸腾起来!
    虽然在朝会遇到意料不到的反对,蒙骜却始终没有放弃来春起兵的谋划。武安君白起时的秦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他们一班老将自然也成了六国闻之变色的赫赫名将。然则白起死后,秦军却是连续三次大败,不得不缩回函谷关采取守势。此等奇耻大辱,非但一班老将怒火中烧,蒙骜更是耿耿与怀。毕竟蒙骜是上将军,无论按照秦国传统,还是按照秦国法度,连续三次大败的将军都是不赦之罪。虽说那三次大战都是王命强令出兵,兵败后没有问罪于任何一员大将,而是秦昭王向朝野颁行罪己书承担了全部战败之责,然败仗终究是将军们自己打的,心下却是何安?蒙骜记得很清楚,在武安君与秦昭王发生歧见之时,他们一班大将都是站在武安君一边的。但就心底里说,当时一班久经战阵的盛年老将都以为武安君是过分谨慎了。为此,他与王龁还私回咸阳专门劝了武安君一次,主张不要与王命对抗,只奉命出兵便是,以当时六国的涣散惊慌,获胜当毫无疑义。武安君却冷冰冰回道:“战机在时不在势。战机一过,纵有强势亦无胜机。赵国已成哀兵,举国同心惟求玉石俱焚,为将者岂能不察!”两人当时都没有说话。出得咸阳,王龁嘟哝了几句:“甚说法?论兵还是论道?疏离战阵太久了。”蒙骜素以稳健缜密著称,与这位秦军头号猛将却是至交,当时虽没有呼应王龁,心下却并不以为王龁有错。蒙骜尚且如此,况乎一班驰骋征杀所向无敌的悍将?至于真正疏离战阵的秦昭王,更是以为秦军任何时候都可以对山东六国予取予夺!
    正是因了庙堂君王与阵前大将的这种挥之不去的骄兵躁心,在武安君拒绝统兵出战时,秦昭王竟听从范雎举荐,派出了夸夸大言的郑安平将兵攻赵,结果是秦军三万锐士战死,郑安平率余部两万降赵。消息传来,举国哗然!秦军将士怒斥郑安平狗贼窝了秦军,发誓报仇雪耻。由是,王陵慨然“被迫”出战再攻赵国,结果又是兵亡五校,几乎无法回师。第二次大败,将军们依然没有清醒,反倒是求战复仇之心更烈。王龁当即“被迫”代王陵为将,率大军二十万第三次攻赵,结果遭遇信陵君统领的五国救赵联军,导致秦军前所未有的惨重败绩。至此,一班老将羞愤难当,竟嗷嗷吼叫着要做最后血战!还得说秦昭王有过人处,三战败北顿时清醒,严令秦军只取守势再不许出战。渐渐平静下来的一班大将们痛定思痛,这才对武安君把握战机的洞察力与冷静明彻的秉性佩服得五体投地,再没有了轻躁之心。虽则如此,秦军将士的复仇之心却是刻刻萦怀。
    蒙骜与一班大将们对山东兵势开始了认真揣摩,默默地厉兵秣马,等待着复仇大战的时机。三年后,也就是秦昭王风瘫的前一年,蒙骜秘密上书请求对山东做试探性攻伐。旬日之后秦昭王秘密召见的蒙骜,一言不发地听蒙骜将用兵方略陈述了整整一个时辰。秦昭王最后只说了三句话:“久不用兵,灭国人将士志气也。然目下不宜大战,只轻兵奔袭周与三晋可也。若擅动大军,休说老夫再度杀将。”蒙骜慨然应诺,秦昭王才颁发了出战诏书。
    连续五年之中,试探性攻伐大获成功。为了防止大将们轻躁冒进,蒙骜一律采取了奔袭战法:每战最多出兵五万,随军携带半月粮草,不配置辎重大营,一战即回函谷关。第一战,大将嬴摎统五万铁骑奔袭韩国,攻取阳城、负黍两座城池,全歼韩军步骑四万。第二战蒙骜亲自将兵,以王龁王陵两部精锐铁骑为主力长途奔袭赵国,旬日攻下二十三座县城,击杀赵军九万后迅速回师。恰在此时,周王室分封的西周公不自量力,竟秘密联络残存的二十多个小诸侯国,要会兵伊阙,切断函谷关与新得阳城之间的通道。蒙骜得报抢先出动,派嬴摎再次统兵五万突然进攻西周!兵临城下万弩齐发,这个西周公大为惊慌,立即出城顿首投降,献出三十六座小城堡与三万周人。这是第三战,异乎寻常地顺利。惟一的憾事,是散漫成性的三万老周人入秦后不堪耕战劳苦,竟于第二年大批东逃回东周,若非秦昭王严令不得阻拦追赶,这个东周焉能存到今日?第四战,老将桓龁奔袭魏国,一举攻占吴城,旋即回兵。如此四战虽战战皆胜,大大震慑了三晋,韩魏两国向秦国称臣纳贡,天下第一次出现了罕见的“战国臣服”。可是蒙骜与一班老将心中都非常清楚,此等小战纵是再胜一百次,也抵不得武安君白起平生任何一战!若不大举东出,这一代老将就将永远没有了大报仇的机会。如今秦昭襄王方死,新君刚刚即位,秦国正需要一场大战重新立威。从实力说,秦军主力也已经再度饱满为六十万,此时不出,更待何时!
    然则,以纲成君蔡泽为首的一班主政大臣却是反对的。
    蒙骜素来关注朝局,深知主政大臣们的反对有着纷繁复杂的原因。首要之点,便在新君无雄才,大臣们深恐大战一开新君不能激发举国之力,反而会生出无法预料的变局。其次,便是大臣们对包括蒙骜在内的一班老将的用兵才能的疑虑,虽则谁也不会公然说开,但这种疑虑却是人人心知肚明的。惟其如此,大臣们彰明的理由便是秦国需要充实国力,目下大军不宜轻动。就实说,秦川一场老霖雨,再加上陇西地震、秦王薨去,弄得秦国也确实有些狼狈。然则在蒙骜看来,这根本无损秦国元气,所谓乱象完全是主政大臣们应变无方造成的!设若商君、张仪、樗里疾、魏冄、范雎等任何一人主政,焉得在老秦王垂危之际措手不及?你蔡泽虽然没有实际摄相,但终归还是最高爵位的名义领政大臣,分明是计较自己丢失相权耿耿于怀而不做国事预谋,到头来却要以“大灾未过,国葬未行”为理由反对出兵,当真岂有此理!老夫明明说得是来春出兵,与大灾与国葬却有何涉?难道老秦王要搁置一年不下葬么?难道一年之中你等一班主政大臣连一场老霖雨灾害都理不顺么?咄咄怪事!正因了如此等等想法,老蒙骜才在新君朝会上愤然指斥蔡泽。若不是新君突然发病,老蒙骜定然要与蔡泽将相失和了。
    事情的转机,是在吕不韦奉诏查勘府库军辎之后。
    吕不韦没有参与操持显赫的国葬大礼,朝会次日便专程来拜会上将军府。蒙骜正要前往蓝田大营向诸将通报朝会情形,连说不见不见。正在此时蒙武回府,拦住了父亲低声道:“这位新太子傅不俗,父亲不该冷落。”蒙骜冷冷道:“俗不俗与我何干?老夫不耐这班文臣!”蒙武连忙将父亲拉到一边急迫道:“查勘府库势在必行,大臣们没一个敢来好么?吕不韦不去凑国葬风光,专来做这棘手差使,父亲若率性而去,岂非又添出兵阻力?”蒙骜恍然点头,立即吩咐长史推迟蓝田之行,转身便到府门将吕不韦迎进了正厅。
    “例行公事也,不会耽搁上将军行程。”吕不韦没有入座,显然是准备说了事便走。
    “哪里话来?太子傅请入坐。上茶!”蒙骜一旦通达,便是分外豪爽。
    “吕不韦奉诏查勘府库军辎,一则知会,二则特来向上将军讨一支令箭。”
    “公务好说!来,先饮了老夫这盅蜀茶!”
    “好茶!”吕不韦捧起粗大的茶盅轻啜一口,不禁惊讶赞叹,“酽汁不失清醇,色香直追吴茶。蜀地有如此佳品,吕不韦未尝闻也!”
    “吴茶算甚来!”素来鄙视楚物的蒙骜当地一敲大案,“轻得一阵风,上炉煮一遭便没了味道。蜀茶入炉,三五遍力道照旧!”
    “噢?却是何故?”
    “山水不同也,岂有他哉!”蒙骜慨然拍案,“蜀山雄秀,云雾郁结,蜀水汹涌,激荡地气!更根本者,蜀地归秦,李冰治水,茶树焉得不坚!”
    吕不韦不禁莞尔:“茶树因归秦而坚,上将军妙论也!”
    “你竟不觉得?”蒙骜大是惊讶,“吴国未灭时,震泽茶力道多猛?吴国一灭震泽归楚,哼哼,震泽茶那个绵软轻,塞满茶炉煮也不克食!”
    “原来如此!”吕不韦哈哈大笑,“上将军说得震泽猛茶,是粗老茶梗,自然经煮也!绵软轻,那才是震泽春茶上品,须得开炉、文火、轻煮,其神韵在清在香,如何能克得猛士一肚子牛羊肉也!”
    “着!有克食之力才是好茶,要那劳什子神韵做甚?”
    “上将军喜欢经煮猛茶,不韦每年供你一车如何?”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两人一阵大笑,蒙骜一挥手,大屏旁肃立的长史便捧过了一支青铜令箭。蒙骜笑道:“秦国十六座军营辎重库,任太子傅查勘便是。”吕不韦接过沉甸甸的令箭便是肃然一拱:“国库军库共计三十三处,查勘非一日之功,上将军以为先查何方为好?”蒙骜笑道:“这是太子傅与国尉公务,老夫只保军库不作梗便是。”“如此在下告辞。”吕不韦正要离案起身,蒙骜却是一摆手道:“先生且慢。”见吕不韦愣怔困惑,蒙骜低声道,“秦军东出与否,纲成君一班政臣之因由果真在老霖灾害,在财货实力?”吕不韦释然点头:“上将军以为不在灾害与实力?”蒙骜喟然一叹:“为将不能取信于大臣,惭愧也!”吕不韦默然片刻淡淡笑了:“若吕不韦揣摩不差,上将军是以为纲成君等怀疑一班大将之战场才能了。果真如此,恕不韦直言,上将军却是错了。”见蒙骜环眼圆睁,吕不韦坦然恳切道,“吕不韦无须隐瞒,朝会之前纲成君已经上书,主张秦军稍缓东出,理由便是秦国元气尚未充盈;一俟国力强大,‘蔡泽愿为上将军督运粮草辎重,殷殷此心,望王允准!’”
    “这番上书老夫知道,缓兵而已,岂有他哉!”
    “不然。纲成君不以容人见长,若疑虑上将军之才,能自请军前效力?”
    默然片刻,蒙骜淡淡一笑:“来日方长,是非自现,不争了。”
    “上将军无须疑虑,军辎但许出兵,终归无可阻拦!”吕不韦慨然一句便告辞去了。
    此后整整一个冬天,蒙骜几乎每隔三两日总能接到远近军报,说吕不韦逐一查勘驻军辎重营,比会同查勘的国尉府丞还要娴熟于兵器粮秣,竟连续查出六座辎重营兵器失修粮秣衣甲保管不当!蒙骜顿时不安,火速派出几名精干军吏奔赴各关隘军营督导修葺,结果还是被吕不韦屡屡查出纰漏。蒙骜大是沮丧,觉得新秦王派出如此一个执意要放三把火的棘手新官,分明便是要挑理缓兵了。及至吕不韦腊月末冒雪赶赴蓝田大营做最后查勘时,蒙骜与大将们再也无心应酬这个新贵,竟只派出一个长史陪同吕不韦了事。一个正月,这个吕不韦也不过年,竟一鼓作气查勘完了关中的十多座官库,仍然是库库有纰漏,蒙骜哭笑不得,一气之下索性住到蓝田大营不回咸阳了。
    二月末河冰化开,一卷紧急诏书将蒙骜星夜召回咸阳。
    蒙骜万万没有想到,新秦王竟当场下了诏书——大军整备,三个月内相机发兵!秦王靠着大枕气喘吁吁将一卷竹简推到了他面前:“老将军,若非翔实查勘,我还当真不知道秦国府库竟有如此殷实。不打仗,也是白白糟蹋了物事。然则,各军库储物纰漏太多,折损太大,教人心痛也。这是清册,老将军务必在发兵之前整肃好军营府库。”蒙骜的心嘭嘭猛跳,接过清册便是慷慨激昂:“我王毋忧!老臣定当整出一个好军库来!”
    回到府邸翻开简册,蒙骜竟看得心惊肉跳!粟谷糜烂十三万斛,军械弓弩失修六万余件、帐篷霉变一万六千顶,车辆断轴三千余、车厢破损六千余,军船漏水者十三条,战马鞍辔皮条断裂者三万余具……统共开列十三项,项项有数目有府库地点有辎重将军印,最后便是太子傅吕不韦与国尉司马梗的两方阳文大印。
    不用核实,蒙骜便相信了清册的真实。
    秦国法度:府库仓储分为三类,一类为王室府库,只存储王宫王室器物粮货;一类为邦国府库,分为国库与郡县府库两级,存储各种民用财货;一类为军库,专门储存军用器物粮秣。仅以军用器物说,又分为“尉库”与“营库”。尉库者,筹划掌管存储全部军用物资的国尉府专库也;营库者,隶属带兵将领的军营仓库也。每年岁末,所有营库须得向国尉府上报总消耗与来年需求,再由国尉府上报国府太仓令,太仓令最终依据国君诏书,与国尉府核定来年全部军用器物总数量,而后分期拨付。战国之世大战多发突发,为免缓不济急,国尉府向大军营库拨付的器物钱财历来都多出三月,若遇长平大战那般的长期鏖兵,事实上便是尉库与营库直接合一了。即便在寻常情势下,军营府库也至少多出一月的仓储。如此一来,军营府库便多为满仓,而尉库倒往往是半仓或空仓。也就是说,军用器物的储藏事实上多在常在军营府库,而不在国尉府库。然则,大军府库一律由辎重粮草营掌管,辎重营总管无一例外都是稳健又不失勇猛的将军,其军务重心首先在保障粮道畅通,而不是保障仓储完好。即使营库有少数通晓仓储的军吏,也无法使营库大将将仓储完好当作大事来做。大多时候,营库的粮草军械都是露天堆放,除了雨雪天气用麦草或帐篷稍做苫盖,几乎再没有任何法程。蒙骜也曾经做过三个月辎重将军,清楚记得国尉府军吏每次来核查粮秣器物时都要皱着眉头长吁短叹,而最终又都是摇着头默默走了。如今想来,当年还当真是熟视无睹。这个吕不韦也是不可思议,短短三个月竟将举国府库查勘得如此巨细无遗,尤其对大军营库,几乎是仔细梳篦了一遍,直是令人不得不服。
    蒙骜二话不说,飞马直奔国尉府,当头便要六十名仓储军吏。
    “老兄弟胡话也!”同样白发苍苍的司马梗呵呵笑了。
    “你老哥哥只说有没有?给不给?”
    “莫说六十,只怕六个也没有。”
    “堂堂国尉府,六十个仓储吏都没有!”
    “老兄弟,仓储吏不是工匠,是巡查节制号令指挥,你说有几多?”
    蒙骜恍然大笑:“老哥哥是说,一个仓储吏可管多个库场?”
    “还没老糊涂。”司马梗嘟哝了一句。
    “好好好!给三个便是!”
    “三个?我一总才两个!”
    “好好好!一家一个!”
    “老兄弟也!”司马梗哭笑不得,“我这二十多座府库星星一般散在各郡县,一个跑得过来么?缓急还要被太仓、大内拉去帮库。再走一个,老夫还做不做大军后盾了?”
    “鸟!”蒙骜不禁大皱眉头,“如此说,这吕不韦是拿捏老夫了!”
    “吕不韦?”司马梗恍然笑了,“老兄弟只去找他,断无差错也!”
    “老哥哥都没有,一个太子傅倒有了?亏你好章法!”
    “你知道甚来?吕不韦的兵器仓储,只怕我得拜他为师了。”
    见素来慎言的老司马如此推崇吕不韦,蒙骜心头又是猛然一跳,一拱手便大步出门上马出城,过了渭水白石桥便向吕庄而来。蒙骜听蒙武说过,这个吕不韦虽然做了太子傅,却超然于朝局之外,除非奉诏,寻常总住在城南自家的庄园,城中府邸反倒十有八九都是空荡荡的。到得庄门拴好战马,蒙骜也不报号便提着马鞭径自登门。门厅仆人想拦又不敢,便飞步跑过蒙骜进庄通报去了。
    “老朽见礼了。敢问可是上将军?”一个白发老人在正厅廊下当头一躬。
    “足下识得老夫?”蒙骜有些惊讶。
    “老朽见过蒙武将军。我家先生去太子府未归。上将军请。”
    蒙骜原本便要告辞,却忽然心中一动竟不觉走了进去。四开间的厅堂宽敞简朴,脚底一色大方砖,几张大案前也都是草席一张,没有地毡,没有青铜大鼎一类的名贵礼器,连正中那张大屏也是极寻常的木色。蒙骜打量一番不禁笑道:“人言吕氏富可敌国,不想却如此简朴也。”肃立一旁的西门老总事回道:“义不聚财。我家先生又素来厌恶奢华,财力雄厚时也是如此。”蒙骜点头一声好,便站了起来笑道:“相烦家老知会先生:他给老夫一道难题,老夫要向他讨一个通晓仓储者。茶水没工夫消受了,告辞。”说罢一拱手便赳赳大步去了。
    蒙骜没想到的是,当夜二更,那个家老带着吕不韦的一封书简与三个中年人竟到了上将军府邸。吕不韦书简只有两句话:“遵上将军嘱托,派来三名仓储执事,上将军但以军吏待之可也。彼等若立得寸功,也是立身之途,不韦安矣!”西门老总事说,这三个执事都是当年吕氏商社的干员,专一地经管陈城大仓,十多年没出过任何差错。蒙骜问得几句,见这三人个个精干,心下大是宽慰,立即下令长史给三人入策定职,先留中军大营听用。
    次日黎明,蒙骜带着战时全套军吏风驰电掣般出了咸阳。
    一月之间,蓝田大营始终没有停止过忙碌,夜间军灯通明,白日号角频频,除了没有喊杀声任何声音都有。修葺兵器辎重、处置霉烂衣甲、裁汰伤病老幼、整饬辎重将士、整顿大型器械、关塞步骑调整、确定进军方略等等,久未大战的秦军在一个月的紧张折腾之后,三十万精锐大军终于在蓝田大营与函谷关集结就绪。
    四月十六日清晨卯时,蒙骜升帐发令。第一支令箭方举,忽闻帐外马蹄声疾雨而来,满帐大将正在疑惑,白发苍苍的司马梗已经跌跌撞撞冲进大帐,对着蒙骜一摇手便倒在了两排将墩之间。蒙骜一步冲下帅案抱住了老国尉,右手便掐上了人中穴。
    “密诏……快……”司马梗气若游丝,颓然软在了蒙骜怀中。
    “抬入后帐救治!快!”蒙骜一边卸司马梗腰袋一边大喊。
    诏书哗啦展开,蒙骜刚瞄得一眼便是一声闷哼,一口鲜血骤然喷出,全副甲胄的壮硕身躯山一般轰隆倒在了帅案!前排蒙武一个箭步冲前,抱住父亲便进了后帐。老将王龁大是惊愕,愤然上前拣起诏书,刚一搭眼也轰然跌倒在地,诏书哗啦跌落展开,两行大字锥子般刺人眼目——秦王骤逝!东出止兵!王陵蒙武留镇蓝田,蒙骜王龁即行还都!
    大帐静如幽谷,一片喘息犹如猝然受伤的狼群。骤然之间电光一闪雷声炸起,大雨瓢泼倾泄,无边雨幕笼罩了天地山川。中军大帐前缓缓升起了一幅巨大的白幡,广袤三十余里的蓝田军营没进了茫茫汪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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