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嬴政离开邯郸之前,在行营聚集大臣将军做了重要会商。
会商事项只有一件:秦军灭赵之后,是南下灭魏还是北上灭燕?之所以有此会商,在于秦王君臣对灭赵之战的艰难有最充分的准备,所需时日长短也没有预先做出强制约定。唯其如此,灭赵之后天下大势会发生何等变化,秦军如何以此等变化为根基决断大军去向,都在未定之数。如今赵国已灭,用时只有堪堪两年,且秦军伤亡极小,其顺利大大超出了秦国君臣将士之预料。更为重要的是,灭赵并未引起山东其余四国从麻木中惊醒而拼命合纵抗秦的严峻情势。而这一点,曾经是秦国君臣最为担心的。李斯、尉缭曾联名上书着意提醒秦王:若灭赵之后合纵奋力而起,秦国宁可放慢灭国步伐而做缓图,不宜强出强战。当时,秦王嬴政是认可的。如今,四国非但没有大的动静,甚至连互通声气的邦交使节也大为减少,鼓动合纵更是了无迹象。
这种情势,既出秦国君臣预料,又令秦国君臣振奋。尉缭兼程驰驱,特意从咸阳赶赴邯郸,当夜便邀李斯共见秦王。在秦王行营的洗尘小宴上,尉缭点着竹杖不无兴奋地道:“韩赵庶民未生乱,山东四国未合纵。于民,天下归一之心可见也!于国,畏秦自保可见也!有此两大情势,老臣以为:连续灭国可成,一统大业可期可望!”李斯一无异议,力表赞同。秦王嬴政精神大振,连连点头认可。于是,执掌行营事务的长史李斯立即知会王翦、蒙恬与灭赵大军的几位主力大将,才有了这次会商大军去向之朝会。
“我兵锋所向亟待商定,诸位但说无妨。”
秦王嬴政叩着大案开宗明义道:“我军向魏向燕,抑或同时攻灭两国,本王尚无定见,唯待诸位共商而后决。”话音落点,北路军主将李信立即挺身起立拱手慷慨道:“李信以为,我军战力远超列国,可同时分兵三路,一鼓攻灭魏齐燕三国!如此,北中国一举可定!其时,一军南下,楚国必望风而降。两年之内,中国可一也!”李信说罢,火热的目光望着杨端和、王贲等几位主力大将,显然期待着众口一声慷慨呼应。不料,几位大将却都没有说话。王贲更甚,还紧紧皱起了眉头。王翦、蒙恬、李斯、尉缭四位军政大员与顿弱、姚贾更是若有所思地沉默着。一时,李信不禁有些惶惑。
“将军壮勇可嘉!果能如此,大秦之幸也!”
嬴政拍案赞叹了一句,既是对李信的抚慰赞赏,也不期然流露出某种认可。从心底说,嬴政对这位年青大将的果敢自信是极其欣赏的。此前的灭赵之战中,李信曾多次直接上书秦王,请求早日南下袭击李牧军背后,以便早日结束灭赵之战。嬴政之所以没有首肯,与其说是对李信方略不认同,毋宁说基于事先对王翦全权调遣灭赵大战之承诺的信守。毕竟,灭赵大战是与最大强国的最后决战,宁失于稳,不失于躁。对面敌手若不是赵国,依着嬴政雷厉风行的秉性,定然会毫不犹豫地准许李信军早日南下。唯其如此,嬴政不以为李信的同灭三国是轻躁冒进,甚至以为,这是秦人秦军该当具有的勇略之气。
“臣有应对。”李斯终于打破了沉默。
“卿策定能鼓荡风云!”嬴政罕见地赞赏一句,诱导之意显而易见。
“臣之见:依目下大势,仍应慎战慎进。”
李斯似乎对秦王的赞赏诱导浑然不觉,径自侃侃道:“所余楚齐魏燕四国,皆昔日大国,除魏地稍缩,三国地广皆在三千里以上。我若兵分三路而齐灭三国,则各路兵力俱各十余万而已。但在一国陷入泥沼,势必全局受累。更为根本者,官署民治无法从容跟进。新设官署若全部沿用所灭国之旧官吏,则必然给残余世族鼓荡民乱留下极大余地。其时纵然灭国,必有动荡之势。我若镇抚不力,反受种种掣肘。此,臣之顾忌所在也!”
“老臣赞同长史所言。”尉缭点着竹杖道,“夫灭国之战,非同于寻常争城略地之战也!其间要害,在于军、政、民三方鼎力协同。一国一国,逐步下之,俱各从容。多头齐战,俱各忙乱。当年,范雎之远交近攻方略,其深意正在于此也!愿君上慎之思之。”
两大主谋同时反秦王之意而论,殿中又是一时沉寂。
“果如长史国尉所言,先向何国?”
这便是嬴政,虽然皱起了眉头,然对长策方略之选择却有着极高的悟性,但觉其言其策深具正道,纵然不合己心,也更愿意在大臣将军们悉数说话后再做最后决断。一句问话,显然是要将会商引入具体对策。
“愿闻两位邦交大臣之见!”李信突兀插进一句。
“将军之意,燕魏两国俱各昏昧,至少可同时灭得两国?”
“果能如此,有何不可!”李信被尉缭说破,却依然一副激昂神情。
“燕国疲弱乏力,政情昏昧,定可一鼓而下!”顿弱一句做了评判。
“魏国等同,甚或比燕国更为昏昧,一鼓可灭!”姚贾也立即做了评判。
“两卿之意,至少燕魏可同时灭之?”嬴政目光炯炯地扫视着大帐。
“君上明断!”两人异口同声。
“目下之山东战国,无一国不乱,无一王不昏!”顿弱从地下密室被搜救出来后虽颇显病态,此时却兴奋得满脸涨红,“此,臣感同身受也!韩王安、赵王迁、齐王建、魏王假,是四个浮浪君王。楚王与燕王,则是两个衰朽不堪之老王。故此,放手大打,两三年可定天下!长史国尉之言,实足过虑也!”
“顿弱之言,英雄之志哉!”嬴政不禁拍案赞叹。
“赞同上卿之策,齐灭两国!”杨端和终于赞同了。
“末将依旧以为:我军战力,同时可灭三国!”李信还是慷慨激昂。
“君上,末将有话说!”一个年青而又响亮的声音使举座为之一振。
“王贲,好!但说无妨。”嬴政欣然拍案。
王贲英挺威猛而不苟言笑,站起来庄重地一拱手道:“王贲以为:目下用兵于灭国大战,不宜过急,亦不宜过缓。过急则欲速不达,过缓则可能坐失良机。所余四国,齐楚最大,当单独灭之。魏燕两国则疲弱已极,可同时灭之。以我大秦目下国力战力,分兵两路当无后顾之忧。王贲愿率兵十万,攻灭魏国,以与灭燕之主力大军南北呼应!”
“两位上将军以为如何?”嬴政的目光终于扫到了王翦蒙恬脸上。
“王贲亡国之言,臣不敢苟同。”王翦黑着脸扎扎实实一句。
“王贲固是上将军长子,然也未免责之过甚了。”嬴政淡淡一笑。
“君上明察:王翦正是将王贲作大秦将军以待,方有此一责难。”王翦沟壑纵横的脸膛毫无笑意,“自古至今,唯兵家之事深不可测。将亡之国,未尝无精悍之兵。勃兴之邦,未尝无败兵之师。若以枯木朽株看山东大国,臣以为迟早将酿成大患。顿弱、姚贾囚于邦交所见,失之于未见根基。李信、杨端和、王贲,则囚于战场之见,失之于未见政情民情。凡此等等,皆非上兵之道,望君上慎之思之!”
“臣赞同上将军之言。”蒙恬沉稳接道,“韩非《亡征》篇云,‘木虽朽,无疾风不折。墙虽隙,无大雨不坏。’且以燕国而言,其势虽弱,然北连匈奴,东接东胡,如今又有赵国残余呼应;四方俱有飞骑轻兵,快捷灵动,若结盟连为一体,秦军全力一战胜负亦未可知,谈何两国齐灭?臣与上将军多经会商,皆以为:灭国大战,切忌轻躁冒进。”
“两上将军之意,先全力灭燕?”嬴政心下一振,重重问了一句。
王翦对道:“臣与蒙恬主张同一,正是先灭燕国。诚如蒙恬所言,灭燕之难,不在其国力强盛,而在其地处北边,连接诸胡与残赵。若不能一鼓破之全力剿之,而使其与代王嘉北逃匈奴,或再度立国,中原将有无穷后患也!唯其如此,灭燕非但得出动全数大军,且得蒙恬军从北边出动,遮绝燕、代与匈奴诸胡之联结。非如此,不能尽灭燕国!”
“君上,灭燕之要,还有一端。”李斯拱手高声。
“噢?长史但说。”
“燕虽弱而善附大国,当先为山东剪除羽翼!”
顿时,嬴政心下一个激灵,合纵连横时期的一则有名论断立即浮现心头。那是苏秦张仪退出战国风云之后,燕国正在惶惶无计的时候,苏代对燕王剖析燕国处境时说出的一个著名评判。苏代说:“凡天下之战国七,而燕处弱焉!独战则不能,有所附则无不重。南附楚,则楚重;西附秦,则秦重;中附韩魏,则韩魏重。且苟所负之国重,此必使王重矣!”也就是说,燕国不能独当一面,然却能做举足轻重的附属盟约国;燕国依附于任何一国,都将使其力量陡增;燕国之重要,在于依附大国,而不在独当一面;唯能大大增加大国分量,而燕国必然也就有分量了。苏代的说辞,本意在为燕国在七国纵横中寻求稳定长期的方略,而避免倏忽领头倏忽退缩的痉挛症。事实上,燕国除了燕昭王乐毅时期强盛一时,短暂破齐而独当一面外,此前此后,大体都在强国之间寻求依附而摇摆不定。秦国在合纵连横最激烈的时期,能多次与燕国结成盟约而破除合纵,实际上正是在燕国奉行“附国方略”的情势下做成的。虽然,燕国对附国方略之贯彻并未一以贯之,与最经常结盟的齐、赵、秦也是阴晴无定,与楚、魏、韩更是变化无常。但无论如何,燕国随时都可能倒向任何一个大国寻求支撑,则是不争的事实。目下残赵的公子嘉立了代国,燕国不是趁此良机灭掉代国增强实力,而是立即放弃了对旧赵国的仇恨与代国结成了抗秦盟约,不能不说,这也是另一种形式的附国方略。若燕国再东向附齐,或南下附楚,岂非又将使合纵抗秦死灰复燃?从此看去,燕国是所余四国中最为游移不定的一国。唯其游移不定,便存在着天下被燕国寻求出路的举动再次激出新变化的可能。也就是说,齐楚魏三国基于大国传统,其一旦陷入昏昧,国策惰性很难一时改变;而燕国恰恰相反,素无定见而寻求附国以存续社稷,则完全可能不遗余力地寻求结盟联兵。面对如此一个七八百年老牌诸侯大国送上门来,谁敢说其余三大国能断然拒绝?若欣然接纳,山东抗秦岂不是必然出现难以预料的局面?……
“好!本王定策:先行灭燕!”
嬴政拍案决断之后走下了王案,对着王翦、李斯、尉缭、蒙恬逐一地深深一躬,而后肃然道:“嬴政学浅性躁,几误大事。自今日始,但言同时灭国者,以误国罪论处。”
“君上明断!”行营大厅哄然一声,几位年青大将的声音分外响亮。
长策议决,大部署立即确定:秦军主力全数驻屯赵国歇马整顿,来春发兵燕国。大臣将军之职司亦同时明确:王翦统兵灭燕,杨端和军、李信军归并灭燕大军,铁骑将军辛胜为灭燕前军大将;蒙恬北边防守匈奴,并同时切断燕国北上联结匈奴与诸胡之通道;顿弱领一部邦交人马入燕,姚贾领一部邦交人马入魏,继续以文武并重手段销蚀其庙堂根基;马兴改任国尉丞,辅助尉缭总司粮草辎重;蒙毅改任长史丞,辅助李斯随秦王处置国政;李斯暂留赵国,率领秦国官吏整肃旧赵国吏治,安定邯郸郡(赵国)以为灭燕根基。
旬日之后,军政各方安置妥当,秦王嬴政的行营车马五千余人离开了邯郸,经太原、上郡回了咸阳。在已经成为过去的赵国的境内,嬴政多处歇马,每每派出斥候探察民情。各方禀报都说,除了旧世族贵胄有许多逃亡代地,投奔公子嘉的代国外,庶民尚算安定;民众种种议论,骂赵王郭开者多,怨恨秦国者少;代国仓促汇聚了一支军马,驻扎在于延水以东的上谷(上谷,今河北怀来之东南地带),其地两料无收,已经面临大饥荒,代地民众出现了大肆逃亡迹象。
嬴政立即歇马驻扎,与蒙毅会商,并飞书知会王翦幕府:务必设法,最大限度地不使代地民众北逃匈奴,而是南下回归有秦军驻扎的旧赵故土。三日之后,王翦飞书回复:代地灾民事已经开始全力处置,王毋忧心。嬴政这才下令行营开拔,车马辚辚回了咸阳。
王翦治军素来注重民情大势,对代地灾情原本早已探明,欲行接纳流民,又恐众将对赵人心存芥蒂,会以灾民扰军为名,不肯全力实施,故未下达军令。一接秦王行营书令,王翦立即会同李斯议决:大张旗鼓地下令建立临时营地,接纳代地庶民;凡流入军营之灾民,一律作军中民伕待之,派发军粮,派定劳役工程。军令颁发的同时,王翦专门在幕府聚将,邀李斯讲说乐毅当年的化齐善政。一班年青大将本来对如此接纳赵人多有牢骚,然见秦王书令,又闻李斯着意解说安赵深意,遂欣然叹服,对接纳流民事再无推搪。如此,几乎整整一个冬天,王翦大军都在为安定赵地而与李斯率领的官吏们协同忙碌着。
倏忽开春,河消冰开,王翦大军隆隆北上,渡过易水驻扎下来。
王翦的特使飞向蓟城,向燕王送达了战书——燕国不降即战,一任抉择!
探马流星穿梭,商旅纷纷离燕,四十万秦军的营涛声隆隆如在耳畔。
庶民惶惶,庙堂惶惶,燕国朝野慌乱了。
这年,是燕王姬喜即位的第二十八年。距离短暂强盛的燕昭王时期,已经过去五十二年了。这五十二年中,是燕国从高峰滑落低谷的衰变之期。五十二年,燕国历经了四代燕王:燕惠王、燕武成王、燕孝王、燕王喜。四代传承,一代不如一代。燕惠王继承燕昭王之位,以骑劫换乐毅统率燕军灭齐,结果被田单以火牛阵大破燕军。从此,燕国从高峰跌入低谷。燕惠王心胸褊狭,屡屡激化朝局,即位第七年即被丞相公孙操发动兵变杀死。其后,燕武成王继位,十四年中几乎没有任何建树。这个武成王,一生只遇见了两件大事:其一,即位第一年猝遇韩魏楚三国攻燕,勉力撑持没有破国;其二,即位第七年,遇齐国安平君田单伐燕,燕国丢失了中阳之地,也还是没有被齐国攻灭。仅仅如此两事,却被一班逢迎之臣大肆颂扬,死后谥为赫赫然“武成”两字。由此足见,燕国朝野已经将能够自保作为莫大功勋,至于再度振兴开拓,那是连想也不敢想了。其后,燕孝王继位。这位孝王大约是痼疾在身,即位三年便无声无息死了,没有留下任何值得一提的举动。
接着,今王姬喜即位。
即位之初,姬喜倒是雄心勃勃,决意恢复燕昭王时期的武功与荣耀。其时,秦赵长平大战刚刚结束四年,赵国元气尚未恢复。姬喜欲图在强邻赵国的身上谋事,借以重新打出燕国军威。姬喜尚算有心,先选择了一个与自己同样雄心勃勃的大臣做丞相。此人名曰栗腹,一接手丞相府,便为姬喜谋划出一则一鸣惊人的方略:先行试探迷惑赵国,而后突然对赵国开战!燕王喜连连称是,立即责成栗腹依既定方略行事。
于是,栗腹以丞相特使之身入赵。晋见赵孝成王时,栗腹殷勤献上了五百金,说明是大燕国赠给赵王的酒资。赵孝成王欣然接纳,与栗腹当殿订立了息兵止战盟约。之后,栗腹逗留邯郸多日,对赵国情势做了自以为很是翔实的探察。栗腹归来,对燕王喜禀报说:“赵国精壮全数死于长平,国中尽余少孤,待其长成精壮,尚得数年之期。目下,完全可以起兵攻赵!”
姬喜大喜过望,立即召昌国君乐闲与一班大臣会商攻赵之策。这个乐闲,是战国名将乐毅的长子。当年乐毅离燕入赵,燕国深恐乐毅危及燕国,故一力盛邀乐毅重新归燕。乐毅清醒之极,回书婉转辞谢,却将大儿子送到了燕国,以示终生不与燕国为敌。乐闲也是兵家之士,对赵国知之甚深。见燕王姬喜询问,乐闲坦诚道:“赵为四战之国,其民习兵尚武远过燕国,不可伐。”姬喜皱着眉头道:“我方兵力,以五对一伐之,不可么?”乐闲还是扎扎实实一句:“不可。”姬喜勃然变色道:“昌国君是赵臣,还是燕臣?宁长赵国志气,灭燕国军威乎?”一班大臣见姬喜动怒,立即异口同声拥戴攻赵。乐闲也只能不说话了。于是,燕王姬喜立即下令:兵分两路攻赵,每路十五万大军,各配置一千辆战车;一路由丞相栗腹亲自率领,攻赵国邯郸北部的鄗地;一路由大将卿秦率领,攻赵国代郡;燕王喜自率王室护卫军马五万,居中后进策应。攻赵大军出动,燕国朝野一时亢奋欢腾不止,举国皆以为中兴燕国的时机到了。这时,整个燕国只有两个大臣反对攻赵,一个昌国君乐闲以称病不出反对,一个是大夫将渠激烈明白地反对。这个将渠秉性刚直,夜见姬喜,慷慨直言道:“栗腹以酒资五百金打通赵国关节,方与赵王结盟,约定息兵止战!盟约方立,又秘密探察赵国情势,乘其不备而攻之。如此背约,大不祥也!出兵攻赵必不成功,王当立即止兵!”姬喜很是不悦,板着脸斥责将渠迂阔不足以成事,训斥罢甩袖而去,将直愣愣的将渠撂在厅中发呆。出人意料的是,及至姬喜出兵之日,将渠又大步赳赳冲进送行圈内,扑过来扯住了燕王喜的绶带激昂喊道:“王宁前往,往无成功——”姬喜不禁大怒,一脚踢翻了将渠,径自威风凛凛地扬长去了。执拗的将渠在烟尘王车后犹自哭喊着:“燕王啊!老臣非以自为,老臣为王为国也——”
发生于燕王喜四年的这场攻赵大战,结局令整个燕国瞠目结舌——赵国大将廉颇率军二十万,大破栗腹军,击杀栗腹。大将乐乘率军十五万,大破卿秦军,俘获卿秦。两路赵军追击燕军五百余里,一举包围了燕都蓟城。燕国唯一的可战大将乐闲,也离开了蓟城,乘乱出走到赵国去了。整个燕国,一时乱得不可收拾了。
面临军破国亡危局,燕王姬喜骤然委顿,昔日夸夸大言昂昂雄心,倏忽间无影无踪。惊恐万状的姬喜只有一个本能的举动:立即派出使节,连夜赶赴赵军幕府求和。赵国上将军廉颇已奉赵孝成王之命,厉声斥责来使,冷冰冰地拒绝罢兵。姬喜无奈,只好连番派出特使哀哀软磨。廉颇这才提出:非将渠大夫出面,不与燕国言和!姬喜没有片刻犹豫,立即拜将渠为丞相,赶赴赵军幕府求和。经这位新丞相将渠的一力周旋,燕国割地三百里,赵国才退兵罢战。不想没过几年,具有自知之明的丞相将渠便死了。
燕王姬喜又渐渐从委顿中活泛了过来。
燕国割地罢兵后,前番战事的种种真相消息也纷纷传入燕国。原来,赵国对燕国的突然袭击根本没有防备,廉颇、乐乘两军原是开赴南赵对付秦军,猛然回头对燕,只是偶然而已。燕王喜由是恍然明白——其时,假若秦军当真攻赵,燕军的背后偷袭战定然大获成功!存了如此想头,燕王姬喜心有不甘,老是觉得赵国不是不能攻破,只是要选准时机而已。如此苦苦等待了八年,在燕王喜的第十二年,燕国君臣一致认定:攻赵的真正时机终于到来了!
姬喜找到了一个老名臣知音,此人便是燕昭王时期的老臣剧辛。
燕王姬喜重新起用剧辛,任剧辛职任上卿,总领政事。此时的剧辛,已经失去了英年时期与乐毅变法的睿智清醒,变得刚愎自用而不察天下大势。在燕王喜遍召大臣会商,寻求攻赵知音之时,剧辛一力主张攻赵,欲图在自己手中重新振兴燕国霸业,使自己成为燕国的中兴名臣。由此,剧辛与燕王姬喜一拍即合,确定了燕国再度对赵作战的国策。剧辛判定的所谓真正时机,有两个凭据:其一,赵孝成王方死,其子赵偃即位,赵国必不稳定;其二,廉颇、乐乘自相攻击,乐乘已经逃来燕国,廉颇也逃亡魏国,赵国腹地大军以庞煖为将,赵国军力必然大衰。如此情势之下,剧辛力促燕国秘密筹划再度攻赵,姬喜自是欣然认可。
然则,燕国君臣万万没有想到,这次事情却反着来了。
赵偃(悼襄王)也是初位欲建功业,竟先行下令李牧攻燕。燕军尚未开出,李牧边军已经挥师东进,一举攻下了燕国的武遂、方城两地,方始歇兵。燕王姬喜大为尴尬,一心只要南下猛攻赵国腹地大军。召剧辛会商,老剧辛傲然一句:“庞煖易与耳!”燕王姬喜大是感奋,当即下书以剧辛为主将,率军二十万大举攻入赵国腹地。
原来,剧辛当年入燕之前曾游学赵国多年,一度与庞煖同为纵横策士,奔走合纵交往甚多。在剧辛的记忆里,庞煖从来不知兵,也没有提兵战阵的经历。如此庞煖,自然是很容易对付的。不料,庞煖实则是不事张扬的兵家之士,其战阵才能几乎可与李牧抗衡。剧辛大军南下,庞煖立即率赵军二十万迎击。结局是:庞煖赵军一举斩首燕军两万余,并在战场击杀了老剧辛!若非当时秦军已经深入赵国背后,对赵国构成巨大威胁,以及赵国内政出现巨大混乱,只怕庞煖直接攻下燕国都城亦未可知。
自此一战,燕王姬喜性情大变。
燕国原本不是仓廪殷实之邦,唯赖燕昭王时期攻破齐国七十余城,尽行掠夺了齐国的如山财富,才积累了一时丰盛的军资粮秣。数十年过去,燕国内政非但一无更新,反倒是每况愈下。及至姬喜即位,府库存储业已大大减少。姬喜再三图谋攻赵,其意正在效法燕昭王破齐富燕之道。不想,十二年之内燕国两次大战均遭惨败,粮秣辎重几乎消耗一空,兵力更是锐减为二十万上下。名臣名将,也是死的死走的走,国政谋划连个得力臂膀也没有了。国无财货,朝无栋梁,姬喜心灰意冷了。于是,周王室老贵胄的传统秉性发作,姬喜以宽仁厚德为名,甚事不做,奉行无为而治,整日只在燕山行宫狩猎消磨,将天下兴亡当做了事不关己的过眼云烟。
倏忽十一年过去,才有一缕清新刚劲的风吹进了燕国庙堂。
姬喜即位的第二十三年,太子丹从秦国逃回了燕国。
太子姬丹,是燕王姬喜的嫡长子。可是,这个嫡长王子在燕国宫廷尚未度过少年之期,便开始了独有的坎坷磨难。其时,燕国已经衰弱。为结好强国,姬丹踏上了如同很多战国王子一样的独特的人质旅程。战国之世,人质邦交大体有两种方式:其一,强国之间为保障盟约稳定,相互派出重要的王室成员作为人质进驻对方都城;一方负约,则对方有处死人质之权利;譬如秦昭王之世,秦国派于赵国的公子嬴异人,即是此种人质。其二,弱国为结附大国,派出王室成员为人质,进驻大国都城,以示忠于附国盟约。少年姬丹所做的人质,便是这种人质。就人质本身而言,以国君嫡长子为最贵。因为,国君嫡长子,大多都是事实上的太子,也是最大可能的国君继承人。姬丹虽然年少,然却有嫡长子地位,自然是进入大国做人质的第一人选。因了这般缘故,燕王姬喜早早将姬丹立做了太子,使姬丹以太子名义进大国做人质,以示燕国对盟约大国的忠诚。当然,太子名分对姬丹在他国的处境也有些许好处。如此,太子丹的名号,早早便为天下所知了。
太子丹的人质生涯,开始于赵国,终结于秦国。
燕王喜即位之初,强盛期的赵国尚是燕国最大的威胁。为保燕国安宁,太子丹在赵国做了许多年人质。秦赵长平大战后,秦赵俱入低谷。吕不韦当政时,为在秦国低谷期与赵国求取平衡,吕不韦着意结好燕国,以增加对赵国的制衡。燕王喜对天下第一强国的示好大是欣然,更兼其时燕国正在图谋攻赵,遂立即在与赵国订立休战盟约后,又立即与秦国订立了秘密盟约。于是,燕王喜将太子丹借故从邯郸召回,改派往秦国做了人质。
或是天意使然,太子丹在赵国做人质时,秦国的少年王子嬴政也在赵国尚未归秦。嬴政外祖乃赵国巨商卓氏,其时,嬴政尚叫做赵政。赵国风习豪放,赵政虽非在朝贵胄公子,也一样能出入王城。或是在王城之中,或是在市井游乐之所,总之,两个少年王子是相遇了,结识了,还有了少年交谊。以年龄而言,赵政八岁时离赵归秦,与太子丹结交之时,当在八岁之下的孩童之期。而太子丹,则肯定大得三两岁,再小,便不可能做人质了。如此,太子丹必是童稚赵政的小哥哥,其交游来往,也必定是纯真无邪的少年乐趣。此后嬴政归秦,历经风雨坎坷,在十三岁时成为了不亲政的虚位秦王。
倏忽二十余年,天下风云变幻,燕赵秦三国的格局也发生了巨大变化:秦赵血仇未消,相互攻伐不断;燕赵两国两次大战,燕惨败而赵大胜;燕国虽与赵国结下了大仇,却又只得忍气吞声地订立盟约而成盟邦。当此之时,秦燕两国无战且盟约依旧,依着战国邦交常道,秦国要借重燕国牵制赵国,燕国已经完全可以召回人质了。然则,事有奇正,此时的秦国恰恰已经走出了低谷,秦王嬴政已经亲政,一统天下之志已定;于是,两国邦交发生了悄无声息的巨大变化:秦国对燕国的倚重不复存在,而变为秦国力图掌控燕国,以防其在灭国大战中辅助赵国。如此格局之下,秦燕两国纵然盟约依旧,且燕国并未触犯秦国,燕国还是无法召回太子丹。究其实,当然是秦国不愿放回太子丹。根本原因,在秦国要掌控燕国,使燕国负秦有所顾忌。为此,秦王嬴政对这位太子丹很是冷漠,丝毫不作少年好友待之,明确下令软囚太子丹,不使其回归燕国。太子丹痛心疾首,屡次上书秦王请求归燕,都是泥牛入海般没有回音。
“乌头白,马生角,子或可归燕也!”
秦王唯一的回答,使太子丹彻底绝望了。
许多年后,天下风传一则秘闻:自秦王禁令出,太子丹仰天长叹,咸阳王城的乌鸦果然白头,马头果然长出了牛一般的角;秦王得报,视为天意,遂不得不放了太子丹。事实却远非如此离奇神妙,而是一则惊心动魄的太子丹逃亡事件。
原来,太子丹明白秦王政不会放他归燕之后,不再图谋于说动秦王,而是从此开始了逃离秦国的秘密谋划。历经半年多试探,太子丹终于通联了在咸阳的燕国商社,谋划出一个替身之法:由几位燕国大商物色一个与太子丹极其相像的年青商人,给太子丹做舍人;其人开始进入有秦国吏员兵士护卫的太子丹寓所时,须得以面目有伤为由以黑纱遮面;但有时机,即以此人为替身留于寓所,太子丹乔装离开,由商社马队护送逃出秦国。密谋既定,太子丹立即付诸实施。不久,太子丹寓所便多了一个面容伤残而终日蒙面的太子舍人。一年之后,秦国朝野忙于筹划大举东出灭国,秦王率领群臣赶赴蓝田大营观兵。太子丹一如谋划行事,果然逃离秦国。及至秦国发现太子丹逃亡,已经过去了整整一月。
秦王嬴政大怒,立即飞书常驻燕国的顿弱:威逼燕王送回太子丹,否则发兵攻燕!旬日之后,顿弱回书道:“燕国沉沦不堪,纵增一太子丹,与国无补也。灭国大战方略有序,此时既不能对燕用兵,何须威逼恐吓而使其警觉焉!臣意:太子丹既有替身,秦当佯作不知可也。”秦王嬴政一番思忖,觉顿弱之策大是有理,遂下令执掌邦交的行人署对太子丹寓所守护如常,不予理睬,只看燕国如何处置。
久经磨难的太子丹归燕,已经是三十余岁的心志深沉的人物了。
太子丹精明干练,与父王姬喜相处三月余,便重新获得了父王的完全信任。其时燕国仍然没有领政强臣,姬喜又心灰意冷游猎成习,早已经疏于政事了。于是,姬喜索性下了一道密令:太子丹镇国总摄政事,燕国大臣勿泄于外,秦国知晓与否听其自然。
如此,太子丹在燕国开始了独特的施展。
太子丹最恨秦国欺压天下,更恨秦王政刻薄寡恩无情无义。逃回燕国,太子丹原只一门心思报复秦国。然,太子丹归来,眼见邦国贫弱远远超出了自己预料,手中又无权力,一时竟是郁闷无策。一朝领政,太子丹精神陡然振作,只一心思谋如何尽早凝聚有识之士报复秦国,至于国政变革,一时完全无法顾及了。太子丹清楚地知道,秦国的灭国大战行将实施,若不及早谋划动手,只怕燕国连最后的时机也没有了。更有要紧者,秦国上卿顿弱坐镇燕国,多方通联燕臣,蓟城举动很难逃过顿弱势力的探察,要图谋秦国,第一要务便是严守秘密。好在太子丹久为人质,寄人篱下,已锤炼出一种缜密机警的秉性,更有逃出秦国的秘密谋划阅历,几年内将对秦复仇事做得丝毫不露痕迹。
第一个密商者,太子丹瞄住了少年时期的老师鞠武。
白发苍苍的鞠武,已经是燕国的老太傅了。老人诚惶诚恐,接受了秘密来访的太子丹的拜师礼。一番酬酢之后,太子丹涕泪唏嘘地说了对秦复仇的心愿。老鞠武沉默了,半日没有说一句话。太子丹痛心疾首道:“秦王嬴政,天下巨患也。老师不为丹谋,宁不为天下一谋乎?”良久,老鞠武才沉重开口道:“如今之秦国地广人众,兵革大盛,远非昔日之秦国可比也。燕国两败于赵国之后,贫弱已极,太子要以昔年积怨抗秦,宁非批其逆鳞哉?”太子丹长吁一声道:“太傅明察,我纵附秦,秦亦不能存燕也!秦不存燕,则燕秦终不两立也。既终须与秦为仇,宁不早日谋划哉!”鞠武思忖良久,点头道:“太子说的也是。既然如此,太子可相机行事了。”太子丹见素来固执的老师虽然未被说服,但却已经不再反对自己,只要老师不反对自己,老师的声望便是秘密行事的号召力量。此后,太子丹打出曾与老太傅会商的名义,又对几位世族重臣进行了谨慎试探,竟没有一个人反对,且几家老世族都慷慨立誓,愿意献出封地财货以支撑对秦复仇。太子丹精神大振,遂开始着意搜求奇异能士。
不久,一个神秘人物不期然进入燕国,使太子丹的复仇谋划正式启动了。
这个人,就是秦国逃亡将军樊於期。这个樊於期,原本是桓龁做假上将军时的秦国大将,又是与王族联姻的外戚,在秦国老将中资望深重,是深得秦王信任的主力大将。桓龁部两次攻赵大败,第二次失败,是樊於期违反军令所直接导致。战败之时,眼看着秦军将士尸横遍野,樊於期深恐秦国军法严惩,便从战场逃亡了。及至消息落实,秦国朝野震动,秦王嬴政怒火中烧,当即下令拘押樊於期族人,同时追查樊於期下落并悬赏重金缉拿。在战国秦的历史上,只有过三个叛将:一个是秦昭王时期的郑安平,一个是嬴政即位第八年的长安君成蛟,一个便是这个樊於期。郑安平是范雎因恩举荐的大梁市井之徒,原本外邦人士,叛便叛了,秦国朝野骂归骂倒没甚风浪。可长安君却是嬴政甚为喜爱的异母兄弟,樊於期也几乎是等同王族的资深老将,国人之震动,王室之羞辱便不是寻常之事了,无怪乎秦王嬴政对樊於期恨之入骨。山东六国则是大为欣喜,各种传闻纷纷不绝于耳。择其主流,大体是三则:一说逃亡者是秦国上将军桓龁,统帅逃国,秦国不得人如此矣;一说秦王暴虐,立即杀了樊於期九族;一说樊於期逃亡到匈奴去了,秦王正派蒙恬进入草原搜捕。
种种传闻流播之时,樊於期突然在蓟城出现了。
一个秋雨纷纷的深夜,家老进来对正在书房认真阅读一卷兵器密典的太子丹禀报说,燕商乌氏獤求见。这个乌氏獤,是早年秦国大商乌氏裸的同宗,也是襄助太子丹逃出秦国的燕国大商。太子丹二话没说,迎到了廊下。雨幕之中,乌氏獤见太子丹出来,回头一挥手,道边林中走出一个身披蓑衣面蒙黑纱的壮伟身躯。乌氏獤只低声一句:“此乃天下危难奇人也!太子不若见,在下立即告辞。”太子丹生性机警之极,立即一拱手道:“恩公引荐之人,何言危难?请!”走进书房,此人脱去蓑衣黑纱,一个落难雄杰之相立即鲜明呈现在太子丹眼前:须发灰白虬髯盘结,古铜色脸膛的沟壑写满沧桑,两只眼睛忧郁深沉,不言而令人怦然心动。太子丹不待来人开口,一拱手道:“壮士既与我恩公同来,便是丹之大宾,请入座。”来人没有入座,却一拱手道:“太子不问在下姓名,不惧祸及自身么?”太子丹肃然正色道:“人皆惧祸,何来世间一个义字?天下无义,不知其可也!”来人遂深深一躬道:“久闻太子高义,流士樊於期有礼。”太子丹一惊一喜,当即也是深深一躬道:“将军危难,不疑我心,真雄杰之士也!敢问将军何求?”樊於期慷慨道:“燕若容我,我即居燕。燕若难为,敢请资我前往东胡,或高句丽可也!”太子丹道:“将军流落,其志必不在逃亡存身,敢问远图如何?”樊於期脸色铁青,只硬邦邦两个字:“复仇!”太子丹悚然动容,立即吩咐小宴为将军压惊洗尘。那一夜的小宴,直到天色发白方散。小宴结束,太子丹早已修造好的秘密寓所便住进了一位神秘的客人,除了家老指派的心腹侍女仆人与太子丹本人,任何人不能踏进这座石门庭院一步。
月余之后,太子丹将这个消息告知了太傅鞠武。
太子丹本意,是要与老师商议如何最大限度地利用樊於期为燕国复仇。不想鞠武一听太子丹收留了如此一个人物,立时忧心忡忡,板着脸道:“太子容留樊於期,老臣以为不可也!大势而言,以秦王之暴积怒于燕,已经足为寒心了。若再将樊将军留燕而使秦王闻之,何异于示肉于恶虎之爪,其祸不可救,虽有管仲、晏子在世,不能谋也!”太子丹道:“交出樊於期,秦国依然要灭燕,奈何?”鞠武道:“太子若当真安燕,当送樊将军入匈奴,使匈奴杀其灭口。而后,燕国秘密联结山东五国合纵抗秦,再北连匈奴迫秦背后。如此,大事方可图也。”太子丹不禁皱起了眉头道:“太傅之策,旷日弥久,远水不解近渴也。况且,樊於期困顿于天下无敢收留,遭逢危难,独能投奔我来,丹岂能迫于强秦威势而弃之不顾?若将其送往匈奴杀人灭口,丹将何颜立于天下?与其如此,毋宁我死也!”太子丹说得激昂唏嘘,突然顾忌老师尴尬难堪,戛然打住,长吁一声道,“愿老师再谋,有无别样对策?”老鞠武长叹一声道:“逢危欲求安,逢祸欲求福,宁结一人而不顾国家大害,此所谓资怨而助祸,譬如以鸿毛燎于炭火之上而欲求无事矣!”太子丹肃然正色道:“鸿毛之灾,纵不毁于炭火,亦必毁于薪火。燕国之危,并不能因樊於期一人而免之。老师不思祸端根本,而徒谈国家危难,丹夫复何言哉!”老鞠武默然思忖良久,终于开口道:“老夫迂阔,不善密事。然,老夫交得一人,或可成太子臂膀。”太子丹连忙挺身长跪,一拱手道:“得老师举荐,燕国之幸也!”老鞠武道:“此人名曰田光,智谋深沉,勇略过人,愿能与太子共谋。”太子丹道:“我若突兀见田先生,恐有不便。老师若能事先知会,我因老师而得交先生,老师以为如何?”老鞠武不禁喟然一叹:“太子之于人交,强老夫多矣!诺。”
旬日之后的一个夜晚,一个布衣之士走进了太子丹的秘密庭院。
这个布衣之士便是田光,隐身燕国的一个士侠。
看官留意,战国游侠品类繁多。寻常所谓侠者,大多指纯剑士出身而有侠行的武士。这种侠,战国之世谓之侠士、任侠、游侠,更有一直白称谓,呼曰刺客。譬如专诸、要离、聂政及下文所及盖聂、鲁句践等等,皆为此等侠士。此等剑士刺客,并非春秋时期所生发出的侠士的高端主流。高端侠士者,居都会,游山野,以排解政事恩怨为己任的学问豪侠之士也。唯其如此,春秋及战国之侠,其高端主流可以称为士侠,或者称为政侠。士侠政侠,在实际上的最大流派,当属以“兼爱、非攻”为旗帜的墨家团体。及至战国中期,七大战国分野渐渐明确,中小诸侯国越来越少,邦国之间依靠政侠排解恩怨的需要也大大减少。如此大势之下,以士人为根基的政侠势力也渐渐弥散分流,或融入学派团体,或融入各国政局,或隐入市井山野终成隐居名士。总归说,战国中期之后,士侠已经是凤毛麟角了。就其个人素质说,士侠必以某种精神与学说为信念根基,而将侠义之行仅仅作为信念实现之手段。是故,此等士侠多为文武兼备之士。以今人语言说,此等士侠无不是既具备思想家气质,同时又精通剑术的大家。他们,几乎从不做寻常的私人复仇攻杀,而唯以解决天下危难的政治目标为其宗旨。士侠的生活常态是名士,而不是寻常人一眼便能看出的赳赳武士。田光,正是如此一个士侠。后文将要出现的荆轲,更是战国末期冠绝天下的一个士侠。
太子丹恭敬地迎接了其貌平平的田光,以对待大宾之礼躬身侧行领道进门。进入正厅,太子丹先自跪行席上,并以大袖抚席以示扫尘,而后请田光入席正座。田光丝毫没有惶恐之情,坦然接受了大宾之礼中主人该当表现的所有谦恭与敬重,却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及至仅有的一个侍女与一个老仆退出正厅,太子丹这才离开坐席深深一躬。
“燕秦不两立,先生定然留意也。”
“愿闻太子之志。”田光沉沉一句。
“复燕国之仇,除天下之患,岂有他哉!”
“国力不济,大军驽钝,太子欲效专诸刺僚乎?”
“祸患根基,在于秦王。虎狼不除,世无宁日也!”
“太子有人乎?”
“丹有死士三人,愿先生统领筹划。”
“太子高估我也。”田光凝重沉稳地说道,“自春秋之世,大国之王死于刺客者,几无所见,况乎刺秦?士侠一剑,而使大国之王死,此等壮举亘古未闻也。设若二十年之前,田光或可被身蹈刃,死不旋踵而为之。然则,光今虽在盛年,心已老矣!士侠之行,心志第一。田光自忖,不堪如此大任。”
“丹之三人如何?”
“太子三士,皆不可用也。”田光显然对太子丹秘密收养的三个剑士了如指掌,一一伸着手指道,“夏扶,怒而面赤,血勇之人也。宋义,怒而面青,脉勇之人也。武阳,怒而面白,骨勇之人也。三人,皆喜怒大见于形色。此,士侠密行之大忌也。故,不可用。”
“!”太子丹愕然。
“光虽无力亲当大事,然有一知音,定可成此壮举。”
“愿得先生举荐!”太子丹恍然。
“此人,名曰荆轲。”田光简单得没有第二句话。
“愿因先生结交荆卿。”
“敬诺。”
“先生主谋,荆轲主事,如何?”
“我才远不及荆轲,既不主事,何能主谋哉!”
田光对一个人如此推崇,太子丹不禁大为惊讶。本欲请田光多多介绍荆轲其人其事,又恐急迫追问使田光不悦,机警深沉的太子丹便不再言及此事,吩咐摆上小宴,只与田光纵酒议论天下。海阔天空之间,田光豪侠本色自然流露,侃侃说起了自己的一则奇遇。
多年之前,田光游历楚国,从云梦泽搭乘一商旅大船直下湘沅之地,欲去屈原投江处凭吊。船行五日,出得云梦泽,进入了湘水主流。两岸青山,峡谷碧浪中一片白帆孤舟,壮美的山水,引得搭船客人都聚到了船头。其时,田光身边站了一个年青的布衣之士。别人都在看山看水,唯独这个年轻人一直冷冰冰地凝视着水面,时而轻轻一声叹息。田光心下一动,一拱手道:“足下若有急难,愿助一臂之力。”布衣士子默然不答,依旧凝视着水面。田光颇感奇异,随着布衣之士的目光望去,心下不禁突然一动——船头前十数丈处,一团隐隐漩涡不断滚动向前,仿佛为大船领道一般。
田光尚在疑惑之时,江面狂风骤起,迎面巨浪城墙般向船头打来!船头客人们惊惧莫名,一时竟都愣怔,木然钉在船头不知所措。田光看得清楚,几乎在巨浪突发的同时,浪头中涌出一物,在弥天水雾中鼓浪而来。布衣士子大喊一声:“云梦蛟!人各回舱!”众人纷纷尖叫着躲避时,年青的布衣士子却钉在船头风浪中纹丝不动。田光一步冲前,挥手喊道:“足下快回舱!我有长剑!”话音未落,一浪打来,田光几乎跌倒,急忙抓住了船栏。此时,只见那鼓浪长蛟怪吼一声,山鸣谷应间,一口山洞般血口张开,整个船头立即被黑暗笼罩。田光血气鼓勇,大吼一声飞身挺剑,直刺扑面而来的怪蛟眼珠。不料,怪蛟喷出一阵腥臭的飓风,田光的长剑竟如一片树叶般飘荡在浪花之中。与此同时,田光被一股急浪迎面一击,也树叶般飘上了白帆桅杆。正当怪蛟长吼,驾浪凌空扑向大船之时,弥天水雾中一声响亮长啸,布衣士子飞身而起,大鹏展翅般扑进了茫茫水雾中。挂在高处的田光看得清楚,水雾白浪中剑光如电,蛟吼如雷,不断有一阵阵血雨扑溅船身。须臾之间,江面飘起了一座小山一般的鳞甲尸体。及至风平浪息,只有一个血红的身影伫立在船头……
“世有斩蛟之士,丹未尝闻也!”荆轲斩蛟故事,见《博物志》,虽颇具神话意味,亦见时人眼中荆轲之神。
“他,便是荆轲。”
“荆轲?!”
“只是,那次我尚不知其名。”
“那——”
“三年后,我又遇到了他。”
“噢——”
风浪平息,田光飞下桅杆之时,那个血红色的布衣身影已经不见了,只给田光留下了一种无尽的感慨。三年后,田光游历到卫国濮阳,遇到一个叫做盖聂的旧交剑士。其时,盖聂正在卫国做濮阳将军,虽只有五千部属,盖聂却也做得有模有样。闻老友到来,盖聂盛情相邀田光,给卫国国君卫元君讲说剑道。当田光与盖聂走进濮阳偏殿时,恰恰遇见一个士子正在对卫元君侃侃而论。令田光大为惊讶的是,此人正是那个斩蛟士!田光立即向盖聂摇手止步,站在偏殿大柱后倾听。田光又一次惊讶了——斩蛟之士讲说的竟然是治国强卫之道,其气度说辞不逊于任何一个天下名士!只听斩蛟之士道:“卫国不灭,非以国力而存,实以示弱而存也。百余年来,国君三贬其号,从公到侯,从侯到君,日渐成为一县之主。荆轲以为,此为国耻也!荆轲生为卫人,愿为我君连结诸侯,招募壮士,以复卫国公侯之业!”田光清楚地记得,白发苍苍的卫元君只不断长长地叹息着,始终默然不语。斩蛟士见卫元君长吁短叹一言不应,起身一拱手,说声告辞,便大步出殿了。
“荆轲,还是策士?!”
“神勇其质,纵横其文。质文并盛,宁非荆轲哉!”
“得与此人交,丹不负此生矣!”
“其时,我也做如是感慨。”
“噢?先生未在濮阳与荆轲结识?”
“然则,两年后,我在赵国又遇荆轲。”
“噫——”太子丹只一声又一声地感叹着。
当游说卫元君的斩蛟士的身影消失在殿外廊柱时,田光久久凝视着那个永远也不会忘记的身影,却终于没有追上去。田光知道,不逢其时,终不能真正结识一个奇人。可是,两年后田光游历到赵国,又遇到了这个斩蛟奇士。那时,田光的旧交盖聂已经愤然辞去了卫国的濮阳将军,重新回到了赵国。其时,赵国抗秦正在要紧时刻。盖聂欲图结交天下一流剑士,结成壮勇之师,编入李牧军抗秦。盖聂的办法是:邀鲁国名剑士鲁句践来到故乡榆次(榆次,赵国城邑,今山西榆次以北地带),一起打出了“天下第一剑”的大旗,搭建一座较剑高台,论剑较武以结交武士。适逢田光游至榆次,盖聂与鲁句践大喜过望,力邀田光共图抗秦大计。田光委婉谢绝,却也对盖聂的壮勇之行很是赞赏,应诺为武士较剑做坐台评判。不料,这时赵国民气已见萧瑟,数日间竟无一人来应剑。那日,田光正在台后劝盖聂、鲁句践收场,台下却来了一人。得执事禀报,盖鲁两人精神大振,立时冲将出去,赳赳一拱手,便亮出了阔长的精铁剑。
“壮士报国,非天下第一剑么?”来人冷冰冰一句。
“无称雄之心,不能报国!”鲁句践激昂慷慨。
盖聂却是目光凌厉地盯住来人,铁板着脸一句话不说。
“私斗聚士,大失士剑之道。”
“足下何人?如此聒噪!”鲁句践恼怒了。
“在下之名不足道。敢问,何为较剑?”
“取我之头,便是较剑!”鲁句践一声大吼。
盖聂怒目相向,猛然一拍头颅。
那人冷笑一声,转身扬长去了。
田光出来,一眼瞥见来者背影,不禁大为惊讶。
“噫!来人如何去了?”
“我怒目如电,慑他畏惧而去!”盖聂神采飞扬。
“我怒声如雷,喝他破胆而逃!”鲁句践志得意满。
田光不禁哈哈大笑,一拱手走了。
……
“五年三遇!先生之与荆轲,岂非天意哉!”
“然,光与荆轲结交,终在蓟城市井也。”
离开赵国,斩蛟士的身影老晃荡在田光心头,他无心游历,回到燕国隐居了下来。三年后的一天,田光提着一只陶罐去市中沽酒。在小石巷的酒铺前,遥见三个布衣大汉醉倒在地,相偎相靠,坐于街中嬉笑无度。行人止步,围观不去。田光走近一看,其中一人竟是那斩蛟士,不禁大为惊讶。田光正在人圈外端详之际,圈中一人却将怀中大筑晃悠悠抱起,脸泛红光,叮咚敲打起来。另一人用瓦片敲击着节拍,高兴得哇哇大叫。斩蛟士则大张两腿箕坐于街,两臂挥舞,放声唱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耕田而食,凿井而饮。帝力何有于我哉!天下何有于我哉!”歌声宽厚沉雄,几同苍凉悲壮的呐喊。周围人众不禁一片感慨唏嘘。唱着唱着,斩蛟士笑得一脸醉意,不期然扑在击筑者身上,一阵鼾声大作睡去了。另两人也瘫作烂泥,鼾声一片。指指点点的人群,不禁一阵哄然大笑……田光心下大动,走进人圈,深深一躬道:“敢请三位壮士,到我草庐一饮。我,蓟城酒徒是也。”话音方落,呼呼大睡的斩蛟士猛然睁开双眼。倏忽之间,一道闪亮的目光掠过,田光心头猛然一震。斩蛟士随即大笑道:“高渐离,宋如意,走!到先生家痛饮了!”没有任何声息,地上两人一跃而起,跟着斩蛟士走了。
……
“自此,先生与荆轲善也!”太子丹不胜欣羡。
“然则,光与荆轲之交,素不谋事。”
“先生之心,丹明白也。”
太子丹知道,士侠之友道,分寸是重交不轻谋。也就是说,意气相投者尽可结交,但不会轻易共谋大事。毕竟,士侠所谋者,大体都是某国政局,若非种种际遇促成,决然不会轻易与谋,更不会轻易地共同行动。田光之言,是委婉地告知太子丹:即或太子丹经他而与荆轲结识,能否共谋共事,亦未可知。太子丹多年留心士侠,心下明白此等分寸,便不再与田光说及荆轲,痛饮之下又是一番天南地北。
不期然,两人说到了天下利刃名器。太子丹以为,短兵以吴越名剑为最。田光没有说话,却轻轻摇了摇头。太子丹饶有兴致,讨教田光,何种利刃为短兵之最。田光淡淡一笑道:“天下长兵,以干将、莫邪等十大名剑为最。若言短兵,则以赵国徐夫人匕首为最也。”太子丹大是惊讶:“一女子,有此等利器?”田光道:“徐,其姓也。夫人,其名也。徐夫人,男子也。天下剑器,徐夫人大家也。”太子丹不敢显出疑惑,一笑道:“如此短兵,定然是削铁如泥了。”田光目光一闪,面无表情道:“削铁如泥,下乘也。”太子丹心头一颤,立即挺身长跪一拱手道:“愿先生襄助,得此利器!”
长长一阵沉默,田光终究吐出了一个字:“诺。”
……
秦国大举灭赵之时,太子丹的几年密谋筹划已经很扎实了。
恰在此时,秦国兵临易水,燕国朝野惶惶无计。燕王喜顾不得狩猎游乐,多年来第一次大召朝会,会商抗秦存燕之策。不料,大臣无一人应对,整个大殿一片死寂。
“方今国家危亡,丹有一谋,可安燕国。”太子丹说话了。
“愿闻太子妙策!”举殿目光大亮,立即异口同声。
“有谋还等甚?快说快说!”燕王喜更是连连拍案。
“大事之谋,不宜轻泄。”太子丹面无表情。
“啊——”大臣们茫然了。
“子有何谋,竟不能言?”燕王喜不悦了。
“丹有一请:举国财货土地,由丹调遣。否则,此谋无以行之。”
“啊——”大臣们长长的惊叹一声。
“散朝。”燕王喜板着脸,终究一拍案走了。
回到寝宫,在坐榻愣怔半日,燕王喜还是紧急召进了太子丹。
“子有何策,竟要吞下举国土地财货?!”燕王喜劈头一句。
太子丹望了望左右侍女,默然不语。
“说!没有一个人了!”
燕王喜屏退了所有内侍侍女,混浊的目光中充满了对儿子的生疏。
“刺杀嬴政,使秦内乱,无暇顾及天下。”太子丹一字一板。
“甚甚甚……”燕王喜急得咬着舌头连说了不知多少个甚,这才板着脸训斥道,“如此大事,岂能心血来潮?刺秦,你小子倒真敢想!真敢说!你只说,秦王千军万马护卫重重,谁去刺?做梦!还不是要刮老夫土地财货!……”
“此事,已谋划三年有余,一切就绪。”
“甚甚甚甚甚甚……谋划三年余?!”
“土地财货之说,惑众之辞耳。”
“惑众?惑谁?”
“父王不要忘记,秦国顿弱在蓟城,耳目覆盖整个燕国。”
姬喜两眼瞪得铜铃一般,大张着嘴愣怔着说不出话来,良久,才软软倒在坐榻上长长一声喟叹:“燕有我儿,国之福也!”
“父王留意,此谋不可对人言。”
“要你小子说!”燕王喜霍然起身,一挥手高声道,“御书下书:本王老疾多多,国事交太子丹全权领之!国逢危难,不同心者斩!”下书完毕,须发灰白胖大臃肿的姬喜终于瘫倒了。太子丹顾不得抚慰父王,深深一躬,匆匆出了王城,立即驱车赶到了蓟城唯一的一片大水边。
这是一座幽静神秘的庄园。
蓟城东南,有一片碧蓝的汪洋水,一片火红的胡杨林。水曰燕酩池,林曰昌国苑。燕酩池,是从流经城南的治水引进的活水湖泊,清澈甘甜,历来是燕国王室酿酒坊所在地。所以,就叫做了燕酩池。昌国苑,是燕国当年下齐七十余城后,燕昭王赐给乐毅的园林。因乐毅爵号昌国君,所以叫做了昌国苑。乐毅出走于赵,乐闲入燕承袭昌国君爵位,仍居昌国苑。后来,乐闲因与燕王喜政见不合而离开燕国,昌国苑便成了一座几近荒废的王室林苑。在燕经商的六国商人无不垂涎此地,各国商社联具上书燕王:请以燕酩池、昌国苑划作商贾之地,由六国商贾共同筹金,建造一片如同咸阳尚商坊一般的天下大市。商贾们以为,如此好事,燕王定会欣然应允。不料,上书一个月后,燕王王书颁下:燕酩池与昌国苑乃王室苑囿,可赏功臣,可为国用;用于商贾,则见利忘义有失王道,从此勿请。商贾们碰了钉子,愤愤然议论蜂起,莫不指斥燕国蔑视商旅一事无成。然议论历来多有折冲,也有人说,宁失财货之利而不失周室老王族尊严,确实只有燕国这种八百年老诸侯才能如此,迂阔是迂阔,却也不失王道风范。于是,商旅们终究众口一词,如此迂阔王室,夫复何言!于是,议论也就渐渐没有了。
然则,近几年来,外邦商贾与蓟城庶民的有心之人却发现,这片水这片林不期然发生了悄无声息的变化。王室的酿酒坊搬走了,弥漫池畔而常常令路人迷醉的醇香酒气没有了,静悄悄的火红的胡杨林,也偶尔可见车马出入了。于是,市井酒肆间人们纷纷揣测,这片佳地究竟赏赐给了哪家功臣?诸般猜测揣摩,终究莫衷一是。毕竟,多年来,燕国已经没有一个大功臣可以当得起如此封赏了。
这片园林水面,成了一片扑朔迷离的云雾。
太子丹的垂帘辎车所去者,正是这片神秘幽静的所在。
几年前,太子丹由太傅鞠武开始,结识了田光,又由田光而结识了荆轲,密谋大计才渐渐步入扎实的筹划。本来,田光是一个轴心人物。以太子丹内心的摆布:田光,可为大计实施之总筹划,譬如齐国孙膑的军师职位;荆轲,可为大计实施的前军大将,譬如田忌之为上将军临敌决战;有此两人,自己便能做齐威王那样的兴燕明君。
然则,事情乖戾得不可思议,田光却因为太子丹一句话而死了。那是当年太子丹初次与田光相见,小宴聚谈之后的清晨薄雾中,太子丹送田光出门,低声叮嘱了一句:“你我所言,国之大事,愿先生勿泄也。”太子丹记得很清楚,田光似乎并没在意这句话,只淡淡一个字道:“诺。”此后,田光很快造访了荆轲,与荆轲叙谈至三更时分。及至荆轲承诺了面见太子并与之为谋,两人方始痛饮。饮得一阵,田光慨然叹道:“士侠为行,不使人疑之。今太子叮嘱我勿泄大事,是太子疑田光也!为行而使人疑之,非士侠也。”事后,太子丹始终不解的是,荆轲竟然一句疏导之话也不说,听任田光钻了牛角。田光最后对荆轲说:“足下可立即面见太子,言田光已死,以明不言之心也!”说罢,一口不足一尺的短兵一闪,田光喉头一缕鲜血,倒地身亡了。
太子丹第一次见到荆轲,是荆轲自己找来的。
荆轲请见,平静地叙说了田光之死的经过,丝毫没有悲痛之情,冰冷得如同一尊石雕。太子丹惊愕得无以复加,良久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想问荆轲,为何不拦阻田光自刎?以田光讲述的荆轲的故事,荆轲的神奇,当足以阻挡任何事情的发生。他也想问,荆轲为何不劝阻疏导田光?毕竟,那句叮嘱只是必须而已,决然不关乎怀疑与否,难道明锐如荆轲者也不能理解么?可是,太子丹机警过人,在这电光石火般掠过心头的种种责难疑虑之中,他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对天下名士之侠,只要得其一诺,便只能无条件信任,而不能有任何疑虑之辞!他们不是自己的部属官吏,他们无所求于自己,他们将自己的承诺看得比生命还重!无所求人而只为人付出,若再被人疑,岂不悲哉……
太子丹惊愕良久,突然放声大哭道:“丹所以告诫先生,实恐秦国间人耳目也!今先生以死明不言之心,丹何堪也!”令太子丹不解的是,对他这个名为太子实同国王的人的痛心大哭,荆轲依然无动于衷,一句话也没有,依旧冷冰冰如同一座石雕。太子丹立即警觉,他若再哭下去,这个冷冰冰的石人完全可能径自离开。
太子丹适时中止了痛哭,肃然请荆轲入座,离席深深一躬道:“田先生不以丹为不肖,使君得与我见,愿与君一吐所谋,而后奉君之教。”太子丹记得,当时的荆轲连头也没点一下,还是冷冰冰地坐着。太子丹没有丝毫犹豫,先备细叙说了燕国的危亡困境与秦王嬴政的贪鄙之心,而后和盘托出了自己的全部谋划:以勇士携重利出使秦国,在秦王接见时相机处置——上策,效曹沫劫持齐桓公订立休战盟约之法,迫秦王放弃灭国并全部归还列国土地;下策,刺杀秦王以使秦国内乱,列国趁机合纵破秦!
太子丹整整说了一个时辰,荆轲一动没动地听了一个时辰。
太子丹耐心等候了一个时辰,荆轲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
“前述,皆丹之愿也。可否?愿君教我。”终于,太子丹忍不得了。
“此,国之大事也。在下,不足任使。”荆轲明确地拒绝了。
“田先生舍丹而去,荆卿亦舍我乎!”太子丹痛悲有加,一时大哭。
荆轲还是冷冰冰地坐着,没有一句劝阻说辞。太子丹终于忍不住心头愤激,悲怆地哭喊一声道:“大事不成,又累先生丧命,丹何颜立于人世也!”抢过荆轲手中的短兵,便要拉开剑鞘自刎。便在这瞬息之间,荆轲的白布大袖突然平展展伸出,疾如闪电灵如猿手掠过太子丹面庞。太子丹尚在愣怔,手中短兵已经无影无踪。
“此乃田光所献徐夫人匕首,太子宁加先生之罪乎!”
便是这短暂一瞬,便是这冷冰冰一问,太子丹对荆轲心悦诚服了。
“先生已去,丹何独生于世哉!”太子丹嘶声一哭,骤然昏厥了。
倏忽醒来,太子丹看见了蹲在面前的荆轲,看见了一双泪光闪烁的眼睛。
“太子之事,荆轲敬诺。”
太子丹未及顿首一谢,荆轲的白色身影已消失了。
及至次日,太子丹寻访到一条小巷深处一座低矮的茅屋庭院,荆轲依然在案前凝神沉思。太子丹说:“君之所在不宜密事,须得有变。”荆轲说:“当变则变,尽由太子。荆轲所思者,同道人也。”太子丹再没说话,告辞了。旬日之后,燕王王书颁下:名士荆轲才具过人,拜上卿之职,襄助太子丹同理国事。此后,太子丹出动了王室仪仗,将荆轲隆重地迎进了王城外东侧长街的上卿府邸。所有这一切,荆轲都欣然接受了。在群臣竞相赶来的庆贺大宴上,荆轲也与所有谋求立身的名士一样,与燕国大臣们侃侃谈论着种种治国之道,豪爽的大笑阵阵掠过厅堂。与宴者的种种质询之辞,都在荆轲的雄辩对答中消解了。自此,燕国大臣们完全认可了这位新上卿。
大宴完毕,太子丹以会商国事为名,与荆轲在书房做了密谈。一进书房,荆轲又成了一尊冷冰冰的石雕。太子丹试探说:“先生已为燕国上卿,何以处之,但凭先生。”荆轲淡淡一笑,第一次说出了一番长话:“太子谋事,铺排缜密,荆轲心知也。所谓上卿,不过后来出使秦国之正当名义而已,不干实事。是以,荆轲能坦然受之。然则,荆轲却要将这上卿做得非同常人。至少,来日出使,要使秦王相信:荆轲足堪王使之身。此中之意,亦望太子解得。”太子丹说:“卿欲如何,丹受教。”荆轲说:“不忠。不能。唯以上信立足。”太子丹会心地大笑一阵,眼角泛着泪花道:“先生之才,真上卿也!奈何燕国危难,竟使先生秽行隐身,不亦悲乎!”荆轲慨然道:“一国大臣,能献重利于秦者,岂能忠臣义士哉!我忠,我能,秦王焉得信也!”太子丹良久无言,最后说:“我欲为卿谋一秘密所在,专为密事筹划,卿意如何?”荆轲淡淡点头说:“密事多谋,该当如此。”
这片碧蓝的大池,这片火红的胡杨林,便成了一处神秘所在。
从那时开始,太子丹与荆轲默契得如同一个人。太子丹以王室名义,大肆修缮了上卿府邸,又经常赐予荆轲以寻常臣子根本不可能得到的太牢具,也就是太庙祭祀后的三牲祭品以及祭祀器具。太子丹又经常邀精通声色犬马,又与秦国驻燕特使顿弱相通的几位大臣,每每到上卿府饮宴。其间,荆轲纵酒无度,高谈阔论,全然一个仗恃燕王恩宠而挥霍无度的利禄豪士。于是,种种传闻便在蓟城的官场市井流传开来。有人说,太子丹与荆轲游东宫池,荆轲捡起瓦片投掷池中老鼃(蛙),太子立即赐给荆轲以金弹击蛙。有人说,太子丹赏赐给荆轲一匹千里马,荆轲说千里马的马肝最美,太子丹立即派人杀了千里马,取出马肝赏赐给荆轲。还有人说,太子丹邀樊於期与荆轲饮宴,美人鼓琴瑟,荆轲死死盯着鼓琴之手说:“好手也!”于是,太子丹立即下令剁去美人之手,盛在玉盘中赏给荆轲,连荆轲都惊讶得几乎不敢接受了。凡此等等,都活灵活现地流传开来。于是,燕国朝野有了一则民谣:“蛙承金弹,马成马肝,美人妙手,竟盛玉盘。上卿之能乎,燕人之悲乎!”
“赵有郭开,燕有荆轲。天下悲哉!天下幸哉!”
秦国上卿顿弱的大笑喟叹,太子丹是许久之后才知道的。
太子丹佩服荆轲,也暗暗地佩服着自己。
垂帘轻车进入胡杨林时,荆轲正在一幅地图前凝神沉思。
从蓟城到咸阳,荆轲一路看去,思谋着诸般路途细节。目光扫过羊皮地图上的濮阳,荆轲不禁轻轻一声叹息。卫国的濮阳城,是荆轲的出生地。少年时的荆轲,自然而然地以为,濮阳是自己的祖地故乡。然则,在荆轲十岁那年发生的一场变故,使荆轲再也不能将濮阳当做故里了。那年深秋的一个夜晚,老父亲迎来了一个风尘仆仆白发苍苍的寻访者。两位老人竟夜聚酒叙谈,及至鸡鸣刺破了秋霜浓雾,小荆轲起来做例行晨功,才看见老父亲抱着一具嘴角流血的尸体坐在门前石礅上发呆。小荆轲惊讶莫名,却也并没有害怕,只默默地守在父亲身旁。父亲带着小荆轲,以最简单的葬礼,在濮阳郊野安葬了那个老人。当夜秋月明朗,一生节用的父亲,竟然在后园设置了最隆重的三牲头香案,带着小荆轲肃然连番拜祭。小荆轲记得很清楚,父亲念叨的祭文是祭祖上、祭父母、祭功臣、祭义士。祭奠完毕,父亲指着天上的月亮,教小荆轲发誓:今夜之后,要将父亲讲说的故事永远刻在心头。小荆轲发誓罢了,父亲便在明亮的月光下讲说了一个漫长的故事。父亲的话语平板得没有任何起伏,然则,每一个字却都如同钉子一般钉进了荆轲的心头。
荆轲记住了其中每一个人物,每一个细节。
父亲说,多年多年之前,楚国有个将军名叫荆燕,因私放战俘而获罪,举家被罚做官府奴隶。在将军夫妇被卖给一家项氏世族后,主人在山坡竹林公然奸淫了已经是奴隶的将军夫人。其时,一个名叫侯嬴的商旅义侠不期然撞见了这丑陋的一幕,杀了项氏主人,欲救将军夫妇北上魏国。可是,将军夫妇虑及举族被杀,便将自己唯一的儿子交义士带走,将军夫妇当场双双撞死于山石之上。将军的儿子叫荆南,已经被割去了舌头,也是一个小奴隶。荆南随侯嬴进入了魏国安邑,读书习武之时,却被墨家总院秘密相中秘密带走。多年后,荆南又回到了侯嬴身边。后来,商鞅进入秦国变法,因与侯嬴有交,侯嬴遂将一身卓绝剑术的荆南,举荐给商鞅做了卫士。又是多年之后,商鞅蒙难,私妻白雪殉情。荆南奉商鞅嘱托,为其善后,遂与白雪的侍女梅姑一起,带商鞅白雪的儿子进入了墨家总院安身。后来,荆南与梅姑成婚,生下一个儿子叫荆墨。荆南夫妇便离开墨家,定居在了齐国。荆墨秉承父母遗训,不入官,不经商,只以渔猎农耕为本。又是多年之后,荆墨生下一子,叫荆炌。后来,荆炌又生一子,叫荆云。荆云为人豪侠,又兼一身绝技,遂成齐东几百里渔猎庶民排解纠纷疑难的轴心人物,号为鱼鹰游侠。齐湣王暴政之时,荆云率众抗赋,被官府罚为终身刑徒苦役。便在荆云与刑徒们密谋暴动之时,燕国大军攻入齐国,要将全部刑徒押往燕国做苦役。正在此时,一个名叫吕不韦的商贾,为了建立自己的护商马队,重金救出了荆云。后来,荆云便成了这个吕不韦的马队首领。再后来,吕不韦以商谋政,决意襄助在赵国做人质的秦国公子嬴异人逃回秦国。便在那次逃回秦国的路上,荆云的马队义士为截击追来的赵军,全部战死了……
“我是这个荆云的儿子!你不是我父亲!”
小荆轲惊人的机敏,将老父亲大大吓了一跳。
“听我说。”老父亲长吁一声,又平板板地继续说话。
父亲说,荆云的确是你的父亲。你的母亲名叫莫胡,原本是荆云救出的一个女奴,后来一直跟随荆云在马队中长大。再后来,荆云将聪敏的莫胡举荐给吕不韦,做了吕不韦的贴身侍女。此前,莫胡曾经被吕不韦送给华月夫人做女掌事。做华月夫人女掌事期间,莫胡寻找到荆云马队,与荆云在密林篝火旁炽热地野合了。不久,荆云战死,华月夫人也获罪被杀。莫胡在沣京口山洞中,生下了一个儿子。因此山洞有一辆破旧的接轴战车,所以母亲给他取名荆轲。后来,莫胡母子都被吕不韦救回了府中。
“那我如何到得齐国庆氏邑?”
“听我说。”老父亲不再惊讶,继续着他的平板话音。
父亲说,齐国庆氏是公卿部族,当年的荆氏则是庆氏封地的最大庶族。自荆云带领封地各部族聚众抗暴而失去踪迹,荆氏族便与庆氏封主结下了仇怨。后来燕军破齐,封主庆氏的老族人几乎伤亡殆尽。田单复国后,残存的庆氏与残存的荆氏又走到了一起,重新回到故地,两族仇恨也因为六年国破家亡的抗燕久战而泯灭。荆氏族人便以封地“庆邑”为姓,融入了庆氏部族,号为新庆氏。多年之后,荆云的故事流传到齐国,新庆氏族长便派出父亲带领了几个精干族人进入秦国,探察荆云有无血脉之传。在咸阳几经探察,终于清楚了:吕不韦府邸的女家老莫胡生的小荆轲,是荆云的儿子唐人司马贞之《史记索隐》云:“轲先齐人,齐有庆氏,则或本姓庆。春秋庆封,其后改姓贺。次下以至卫而改姓荆。荆庆声相近,故虽在国而异其号耳。”此谓一说,或来自传闻。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小荆轲失踪了。
……
“如此说,你是我叔父还是伯父?”
父亲没有回答,只说将小荆轲带回齐国后的第三年,一相学之士偶见小荆轲,喟然一叹曰:“此子将惊绝天下,诚雄杰之冠也!”族长闻言,与族老们反复计议,一致赞同给小荆轲找个名师打磨。后来,族长便派父亲带着小荆轲游历天下寻找名师了。父亲听说鬼谷子隐居河内某处大山,便带着小荆轲在卫国濮阳住了下来。多年来,父亲多方寻觅,都没有找到鬼谷子的踪迹。
……
“正在此时,那个老人来了?”
“对。”
“他是鬼谷子?”
“不。他是当年吕不韦商社的一个老执事。”
“他在找我?”
“对。一直在找,奉吕不韦之命。”
“他为何要死?”
“吕不韦一门皆死,他做完了最后一件事,心下安宁了。”
“最后一件事?他找见了鬼谷子?”
“不。老执事说鬼谷子已经殁了……”
“那我自己游历天下!”
“不。他要我带你去吴越南墨。”
小荆轲不说话了,毕竟,父亲的决断他还无法评判高下。
次日,父亲带着小荆轲跋涉南下了。历经大半年,他们终于凭着吕不韦老执事留下的密图,找见了墨家最后的一支隐居士侠。父亲将荆轲留在了墨家,便永远地没有消息了……十五年后,荆轲踏出了吴越大山,遍寻列国,竟再也没有父亲的踪迹。从此,荆轲对吞没了吕不韦以及自己亲生父母的秦国,有了一种深深的仇恨。依天下大势,荆轲清醒地知道,只有投奔秦国,才能建功立业。可是,依着墨家的独立抗霸传统,依着自己的仇恨之心,荆轲对秦王对秦国都有着一种很难说清楚的逆反之心。如此,荆轲多年漂泊,始终没有遇到值得认真去做的一件事,直到燕国……
荆轲从来没有想到,以经邦济世为己任的他会成为一个刺客。
从心底说,无论专诸、要离、聂政、豫让等一班刺客如何名动天下,荆轲都不会选择刺客这条路。假如不是田光,不是太子丹,他决然不会有此一诺。当然,更根本的一点在于,假如所刺不是秦王,他决然不会接受这一使命。唯其是刺秦,唯其是除却列国公敌而使天下重回战国大争之世,荆轲终于答应了。荆轲明于天下大势,又对秦王嬴政做了多方揣摩,深深知道,秦王嬴政远非寻常君王。且不说护卫之森严,毕竟,再森严的护卫在荆轲眼里都是无足轻重的。荆轲在意的,是嬴政本人的秉性特质。秦王嬴政,虽不是军旅出身的王子,但却是少年好武且文武两才皆极为出众的通才,其机变明锐见事之快,天下有口皆碑。荆轲相信,无论六国人士如何咒骂嬴政,但没有一个人敢于蔑视秦王嬴政的胆略才具。如此一个已经鼓起飓风而正在席卷天下的君王,要以之作为刺杀对象,荆轲不能不有所忐忑。尽管战国历史上曾经有过曹沫、毛遂、蔺相如等不惜血溅五步而胁迫会盟君王的先例,但在荆轲看来,那不过是一种彼此会心的认真游戏而已;与其说是名士胆略的成功,毋宁说是会盟君王有意退让;毕竟,君王会盟的宗旨是结盟成功,诸多难堪的让步包藏进突然而来的胁迫之中,不亦乐乎!刺杀秦王则不同,那是真实地要取秦王嬴政的性命,要掀翻业已形成势头的天下格局,要中止秦国大军的隆隆战车。这一切,都寄希望于一支短短的匕首,当真是谈何容易!然则,唯其艰难,唯其渺茫,唯其事关天下,荆轲胸中之豪气才源源不断地被激发出来。甚或可以说,假如没有如此艰难渺茫,荆轲根本不会做这个刺客。
荆轲的筹划是极其缜密的。
第一要件,是绝世利器。荆轲将田光献出的徐夫人匕首交给了太子丹,请太子丹秘密物色了最出色的工匠,给徐夫人匕首锋刃淬入剧毒。匕首淬成那日,太子丹请荆轲赶赴密室勘验。三个行将被斩的匈奴人犯被押进密室时,太子丹没有将匕首交给荆轲。太子丹自己执着匕首,站在五步之外,对三名人高马大的匈奴壮汉一掠而过。荆轲清楚地记得,一道碧蓝清冷的光芒闪过,三名壮汉的胳膊立即渗出一道暗红的血印,三名尚在兀自哈哈大笑的壮汉瞬间轰然倒地,一个响亮急促的打嗝声,三张面孔一脸青黑陡然死亡!看着那狰狞无比的面孔,生平第一次,荆轲心头猛然剧烈地跳动了。那一刻,他分明看见了头戴天平冠的秦王嬴政轰然翻倒在地……荆轲接过徐夫人匕首,二话没说便走了。
第二要件,是能够踏上咸阳大殿,并能被秦王亲自召见的大礼。邦国之间,最大的礼物便是土地。太子丹本意,是要将与秦国云中郡相邻的全部畜牧之地八百里,献给秦国为礼物。可荆轲说不行,那是燕国事实上已经不能有效控制的地域,作伪之象一目了然;要献地,只能是燕南之地。燕南之地,是燕国易水之北、蓟城之南的最为丰腴的平原丘陵地带,也就是后来的广阳郡。这燕南之地,原本是古老的蓟国土地,古地名叫做督亢。春秋时期,燕国吞灭蓟国之后,燕国中心从辽东地带迁入蓟国,蓟城便做了燕国都城。从此,燕国便有了两翼伸展的两大块沃土根基:西南曰燕南,东北曰辽东。辽东虽肥,却失之寒冷,渔猎农耕受制颇多。燕南之地气候温润多雨,土地肥沃宜耕,便成为最为金贵的腹心粮仓。燕国能立足战国之世,十有八九是燕南之地的功劳。
太子丹虽然大为心痛,最终还是赞同了。
荆轲立即下令亚卿署、境吏署、御书署三署皆燕国官职:亚卿执掌实际政务,境吏掌边境,御书掌文书。绘制新的燕南地图。对这卷地图,荆轲亲自做了精心筹划,提出了制作样式:粗糙牛皮绘制,贴于三层绢帛之上,两端铜轴,做旧做古;制成之后,装于一尺三寸宽、三尺六寸长的铜匣之中。对于地图绘制之法,荆轲提出了一个独特的要求:地图名称用古称——督亢地图,地图中所有的地名与画法,必须使用最古老的春秋燕国时期的名称与尺寸;总之,要做到不经解说,无人看得明白。此图之外,荆轲提出,再制一幅材质寻常而内容相同的地图,只是尺寸稍小。太子丹对荆轲的种种奇特要求大是疑惑,却也一句话没说,只下令一切依上卿之令行事。如此一来,这幅督亢地图竟整整制作了半年,方才完工。交图之日,荆轲邀来太子丹,在密室中将徐夫人匕首脱鞘,小心翼翼地放置进地图卷起,而后捧起卷成筒状的地图,树在胸前轻轻摇动一阵,见无异状,这才长吁了一声。
“粗糙牛皮带住了匕首,不使其滑脱,妙!”太子丹一阵大笑。
“刺客之要,细务丝毫不得有差。”
荆轲面无表情地对太子丹讲述了诸般谋划奥秘,桩桩小事件件有心,将素来机警过人的太子丹听得目瞪口呆。最后,荆轲说了专诸刺僚的故事,一声感喟道:“以鱼腹藏鱼肠剑而蒸之,将一道蒸鱼呈现于案而内藏短兵,此千古奇思妙想也!刺秦者,旷古之举也。若无奇谋妙算,岂非儿戏哉?”
太子丹对荆轲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然则,对荆轲提出的另一件大礼,太子丹还是迟迟不能决断。
这件大礼,是秦将樊於期的人头。
对于一个富强的燕国,一个久经沙场的大将的意义是不言自明的。可是,对于濒临绝境的燕国,樊於期却几乎是毫无用处的。以老太傅鞠武的说法,反倒是个祸根。虽则如此,太子丹毕竟是个历经坎坷而守信重义的王子,交出一个绝路来投者的人头,对任何一个战国豪侠之士,都是不可忍受的折节屈辱。尤其,对于以养士著称的王子公子,更是难以接受的。战国四大公子名满天下,其最大的感召力便是豪侠义气。孟尝君一无大业,名头却响当当震动天下,其轴心,其根基,便是重士尚义。当此战国之风,要教太子丹这样一个义气王子交出樊於期的人头给秦王,无异于毁了太子丹在天下立足的根基,太子丹的痛苦是必然的。凡此等等,荆轲自然是再清楚不过。然则,荆轲相信,樊於期不是愚昧颟顸之人,他一定会明白全大义而必得牺牲小义这番道理。荆轲本欲亲自造访樊於期,然思忖一番,还是先行告知了太子丹。
“樊将军末路投我,安忍以己之用而伤长者,愿先生另谋之!”
太子丹明确地拒绝了。荆轲也就心安了。
踏进樊於期的秘密寓所时,荆轲是平静的。荆轲说:“秦国与将军有厚恩,而将军叛之。秦王杀将军举族,又出重金、封地,悬赏将军人头。将军孤身漂泊,如之奈何?”樊於期唏嘘流泪说:“老夫每念及此,常痛于骨髓也!所难处,生趣全失,复仇无门,惶惶不知何以自处耳!”荆轲坦然地说:“若有一举,既可解燕国之患,又可复将军之仇,将军以为如何?”樊於期顿时目光大亮,急促膝行而前问道:“此举何举?”荆轲平静地说出了自己谋划,末了道:“此中之要,荆轲须得以秦王所欲之物,而能面见秦王。太子不忍,荆轲却相信将军之明察。”樊於期默然良久,站起身来,对荆轲深深一躬道:“幸闻得教也!”说罢,樊於期坦然跪坐,一口长剑当颈抹过,一颗雪白的头颅滚到了荆轲脚下……荆轲一眼瞥见了樊於期脖颈极是整齐的切口,不禁长吁了一声——没有坦然的心境,没有稳定的心神,一个人的自裁断不会有如此的干净利落。
那一刻,荆轲真正佩服了这个身经百战的秦国老将。
樊於期的人头,装进了一方特为打磨的玉匣。
太子丹闻讯赶来,整整痛哭了两个时辰,连声音都嘶哑了。
荆轲特意定制了一颗玉雕人头,使太子丹能以大礼安葬了樊於期。
第三要件,是物色同行副使。荆轲清楚地知道,刺秦,实则赴死;无论成与不成,刺客本人几乎都是必死无疑。刺杀未遂,死是必然的。刺杀成功,你能逃得出大咸阳的千军万马么?唯其如此,同行副使与其说是邦交礼仪之必须,毋宁说是士侠赴死之同道。对于如此重大的刺客使命,荆轲所需的同道无须多么高深的剑术功夫,剑术之能,荆轲深信自己一人足以胜任。同道之要,在于心神沉静,而不使秦国朝堂见疑而已。若能心智机警,相机能助一臂之力,自然是上之上矣!反复思忖,荆轲选定了自己与高渐离的好友宋如意。
宋如意是卫国人,自幼生于桑间濮上的乐风弥漫之地,生性豪放不羁,好剑,好乐,好读书,平生不知畏惧为何物。宋如意与高渐离,是荆轲游遍天下结识的两个知音。去冬三人聚酒,当荆轲吐出了这个秘密时,宋如意立即一阵大笑:“咸阳宫一展利器,血溅五步,天下缟素,人生极致也!快哉快哉!”高渐离却痛苦地皱起了眉头道:“早知今日,渐离当弃筑学剑也!”三人一阵哈哈大笑。火焰般的胡杨林弥漫着淡淡的轻霜薄雾,三人将散之时,宋如意说他要回一趟濮阳,开春之时便归。荆轲知道,宋如意要回去对自己的父母妻儿做最后的安置,甚话没说便送宋如意上路了。
雪消了,冰开了,宋如意将要回来了。
荆轲知道,自己上路的时刻也将到了。
……
“先生,秦军已经逼近易水了!”
太子丹的匆匆脚步与惊恐声音,使荆轲皱起了眉头。平心而论,荆轲对太子丹的定力还是有几分赞赏的,这也是他能对太子丹慨然一诺的因由之一。士侠谋国,主事者没有惊人的定力,往往功败垂成。
“太子何意?”荆轲撂下了手中地图,眉头还是紧紧地皱着。
“再不行事,只怕晚矣!”
“太子要荆轲立即上路?”
“先生!燕国危矣!……”太子丹放声痛哭。
“太子是说,决意要荆轲起程也。”
“先生!丹知你心志未改……然则,没有时日了!”
荆轲长吁一声,冷冰冰板着脸,显然不悦了。
“先生副使,遣秦舞阳可也。”太子丹的催促之意毫无遮掩。
“太子能遣何人?”荆轲终于愤怒了,“秦舞阳无非少年杀人,狂徒竖子而已!纵然去了,亦白送性命!提一匕首而入强秦,若能杀人者皆可,何须荆轲哉!”荆轲怒吼着。太子丹不说话了。猛然,荆轲也不说话了。沉默良久,荆轲长叹一声道:“我之本意,要等一个真正堪当大任者,好同道上路也。今日,太子责我迟之。荆轲决意请辞,后日起程。”
太子丹抹着眼泪深深一躬,嘴角抽搐得好一阵说不出话来。
第三日五更鸡鸣,白茫茫薄雾弥漫了蓟城郊野,三月春风犹见料峭寒意。待特使车马大队开出蓟城南门,荆轲已经完全平静了。看着副使后车威猛雄壮的秦舞阳似一尊石柱矗立在战车紧紧抱着铜匣的模样,荆轲一时觉得颇是滑稽。太子丹心思周密,三更时分送来一简,说为避秦国商社耳目,已经与一班大吏及高渐离等,先行赶到易水河谷去了。上卿出使秦国,堂堂正正送别全然正道。荆轲不明白太子丹为何一定要赶到易水去,而且约定了一处隐秘的河谷做饯行之地。仓促上路,荆轲心绪有些不宁,也不愿意去揣摩此等小事了。一过十里郊亭,荆轲立即下令车马兼程飞驰。
堪堪暮色时分,终于抵达了事先约定的易水河谷。
荆轲在青铜轺车的八尺伞盖下遥遥望去,只见血红的残阳下一片白衣随风舞动,心头不禁怦然一动。及至近前,却见河谷小道边一片白茫茫人群——太子丹与知道这件事的心腹大吏们竟都是一身白衣一顶白冠,肃然挺立着等候。遥见车马驶来,所有人都是深深一躬。突然,荆轲眼前浮现出为樊於期送葬的情形,那日,太子丹人等也是这般白衣白冠……
一路麻木骤然惊醒,荆轲心头蓦然涌起一种莫名的悲壮之情。生平第一次,荆轲眼角涌出了一丝泪水。荆轲一跃下车,对着太子丹与所有的送别者深深一躬,一拱手一阵大笑道:“诸位活祭荆轲,幸何如之也!”
可是,没有一个人跟着笑,河谷寂静得唯有萧萧风声。终于,一位大吏颤抖的高声划破了死一般的沉静:“太子,为先生致酒壮行——”太子丹捧起了一尊硕大的铜爵,肃然一躬,送到了荆轲面前。荆轲大笑道:“荆轲生于人世,从来未曾祭祖……今日这酒,敬给祖宗了!”一句话未了,荆轲猛然哽咽,及至一爵百年燕酒哗哗洒地,荆轲的大滴泪水也情不自禁地打到了地上。泪水涌流的片刻之间,荆轲心头一震,举起大袖一抹而过,及至抬起头来,已经又是豪侠大笑的荆轲了。
叮咚一声,高渐离的浑厚筑音奏响了。
高渐离没有说一句话,只对着荆轲扫了一眼。
那是一簇闪亮的火焰!荆轲心头骤然一热,激越的歌声便扑满了河谷。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高渐离的激越筑音,犹如战鼓激荡着荆轲。在太子丹与送行者们的悲壮和声中,荆轲不能自已地反复唱着,悲凉凄然处,如同吟唱自己与世间的无尽苦难,太子丹与大吏们都哭成了一片;慷慨激越处,气贯长虹如同勇士临阵搏杀,所有的送别者都怒目圆睁,须发扑上了头顶白冠……
歌声还在回荡的时候,荆轲大步转身登车。
荆轲一跺车底,轺车辚辚去了。
哭声风声萦绕耳畔,荆轲再也没有回头。
若非李斯尉缭,秦王嬴政对燕国献地实在没有兴致。
三个月前,顿弱的信使飞马报来消息:燕国迫于秦国大军灭赵威势,太子丹与上卿荆轲力主向秦国献上燕南之地,以求订立罢兵盟约。当时,嬴政只笑着说了一句,太子丹不觉得迟了么?再也没有过问。嬴政很清醒,即便弱小如韩国,灭亡之际也是百般挣扎,况乎燕国这样的八百年老诸侯,割地云云不过缓兵之计而已,不能当真。及至开春,王翦大军挥师北上兵临易水,顿弱又是一函急书禀报:太子丹正式知会于他,申述了燕国决意割地求和的决策,不日将派上卿荆轲为特使赶赴秦国交割土地,恳望秦军中止北进。顿弱在附件里说了自己的评判:“燕之献地,诚存国之术也。然则,秦之灭国,原在息兵止战以安天下,非为灭国而灭国也!唯其如此,臣以为:秦军临战,未必尽然挥兵直进,而须以王师吊民伐罪之道,进退有致。今,燕国既愿献出根基之地求和,便当缓兵以观其变。若其有诈,我大军讨伐师出有名也!”嬴政看得心头一动,立即召来王绾、李斯、尉缭三人会商。王绾、李斯赞同顿弱之策,认为可缓兵以待。尉缭于赞同之外,另加提醒道:“燕国献地,必有后策跟进。我须有备,不能以退兵做缓兵。君上下书王翦,不宜用缓兵二字,只云‘随时待命攻燕’即可。”嬴政欣然点头。于是,君臣迅速达成一致。嬴政立即下令蒙毅,依照尉缭之说下书王翦,令易水大军屯驻待命。
旬日之后,顿弱信使又到。
这次送来的,是太子丹亲手交给顿弱的燕南地图。顿弱书简说,上卿荆轲已经在踏勘燕南之地,一俟地图与实地两相核准,立即赴咸阳献地立约。嬴政当即打开了地图,却看得一头雾水不明所以,立即召来了执掌土地图籍的大田令郑国求教。郑国端详一番,指点着地图道:“此图,乃春秋老燕国初灭蓟国时之古图。图题‘督亢’两字,是当年蓟国对燕南地之称谓。督,中央之意也。督亢者,中央高地之谓也。此地有陂泽大水,水处山陵之间,故能浇灌四岸丘陵之沃土,此谓亢地。此地又居当年蓟国之中央腹心,此谓督。故云,督亢之地。”嬴政不禁笑道:“分明是今日燕南之地,却呈来一幅古地图,今日燕国没有地图么?”郑国素来不苟言笑,黑脸皱着眉头道:“此番关节,老臣无以揣摩。也许是燕国丢不下西周老诸侯颜面,硬要将所献之地说成本来便不是我的……老臣惭愧,不知所以!”嬴政听得哈哈大笑道:“也许啊,老令还当真说中了。老燕国,是死要颜面也!”可是再看地图,连郑国也是一头雾水了。这幅地图的所有地名,都是不知所云的一两个古字,水流、土地、山塬,黑线繁复交错,连郑国这个走遍天下的老水工也不明所以了。郑国只好又皱起眉头,指点着地图连连摇头道:“怪亦哉!天下竟有此等稀奇古图?老臣只知,此处大体是陂泽。其余,委实不明也。”嬴政心头猛然一动,吩咐赵高立即召李斯尉缭前来会商。不料,李斯看得啧啧称奇,尉缭看得紧锁眉头,还是看不明白。两个不世能才,一个绝世水工,再加嬴政一个不世君王,竟然一齐瞪起了眼睛。
“天外有天也!老燕国在考校秦国人才?”嬴政呵呵笑了。
“岂有此理!这般鬼画符,根本便不是地图!”
老尉缭点着竹杖愤愤一句,话音落点,竟连自己也惊讶了。
诚如尉缭愤然不意之言,岂不意味着这里大有文章?果然大有文章,又当是何等奥秘?一时之间,君臣四人都愣住了。李斯拍着书案兀自喃喃道:“燕国濒临绝境,莫不是上下昏头,图籍吏将草图当做了成图?”郑国立即断然摇头道:“不会。此图划线很见功力,毫无改笔痕迹,精心绘制无疑,岂能是草图?”尉缭一阵思忖,疑惑不定道:“燕人尚义,不尚诈,此举实在蹊跷之极。”嬴政看着三个能才个个皱眉,不禁哈哈大笑道:“不说这鬼画符了,左右是他要献地,我不要便了。”李斯摇头道:“王言如丝,其出如纶。既已回复燕国,接受献地还是该当也,不能改变。”尉缭笃笃点着竹杖道:“更要紧者,此中奥秘尚未解开,不能教他缩回去。”嬴政疑惑道:“先生如何认定,此间定有奥秘未解?”尉缭道:“兵谚云,奇必隐秘。如此一幅古怪地图,谁都不明所以,若无机密隐藏其中,不合路数也。”嬴政不禁大笑道:“他纵有鬼魅小伎,我只正兵大道便是,奈何他也!知会燕国,教他换图,否则不受献地。”
正在此时,蒙毅匆匆进来,又交来顿弱一函急件。
打开读罢,君臣五人立即沸腾起来。顿弱信使带来的消息是:燕国将交出叛将樊於期人头,由上卿荆轲连同督亢之地的古图原件一起交付秦国。假如说,此时的秦国对于土地之需求,已经在统一天下的大业开始后变得不再急迫,那对于以重金封地悬赏而求索的叛国大将的人头,则是迫切渴望的。秦之战国史,樊於期叛国对秦国秦人带来的耻辱,可以说丝毫不亚于嫪毐之乱带给秦国朝野的耻辱。尤其是秦王嬴政,对于王弟成蛟的叛国降赵与樊於期的叛国逃燕,刻刻不能释怀,视为心头两大恨。嬴政早已下令蒙恬:若樊於期逃往匈奴,立即捕杀!嬴政也同时下令王翦:灭燕之后第一要务,捕获樊於期!嬴政之心,只有在咸阳对樊於期明正典刑,才能一消此恨。顿弱曾经请命秦王,要在蓟城秘杀樊於期。嬴政毫不犹疑地制止了。嬴政发下的誓言是:“非刑杀叛将,不足以明法!非藏叛之国杀叛将,不足以正义!樊於期若能逃此两途,天无正道也!”
而今,樊於期由赖以隐身的燕国杀了,嬴政的心情是难以言表的。
“诛杀叛将,燕国之功也!秦国之幸也!”
嬴政奋然拍案感喟,当即决断:接受燕国献礼,休战盟约事届时会商待定。李斯尉缭也毫不犹豫地赞同了。秦国君臣的决策实际上意味着,已经给燕国的生存留下了一线生机。因为,从实际情势而言,秦国君臣当时对于一统天下,还没有非坚持不可的一种固定模式,而是充分顾及到诸侯分立数百年的种种实际情形,对灭国有着不同的方略准备。以战国历史看:大国之间即或强弱一时悬殊,也没有出现过灭国的先例;唯一的灭国之战,是乐毅攻齐而达到破国,终究还是没有灭得了齐国。秦国之强大,及其与山东六国力量对比之悬殊,虽然远远超过当年的燕齐对比,然则以一敌六,谁能一口咬定对每个大国都能彻底灭之?唯其如此,秦国从对最弱小的韩国开始,便没有中断过邦交斡旋,更没有一味地强兵直进。对赵国燕国,更是如此。从根本上说,燕国若真正臣服,并献出腹心根基之地,秦国也不是不能接受的。毕竟,此时的秦国君臣,还不是灭掉韩赵燕魏之后的秦国君臣,坚定的灭国方略还没有最终清晰地形成。如今燕国献地求和,又要交出降将人头,不惜做出对于一个大国而言最有失尊严的臣服之举,秦国君臣的接纳,便是很容易做出的对应之策。
“东出以来,君上首次面见特使,当行大朝礼仪。”李斯郑重建言。
“彰显威仪,布秦大道,以燕国为山东楷模。”尉缭欣然附议。
“一统天下而不欺臣服之邦,正理也。”老成敦厚的郑国也赞同了。
嬴政当即欣然下书:着长史李斯领内史署、咸阳署、司寇署、卫尉署、行人署、属邦署、宗祝署、中车府等官署,于旬日之内拟定一切礼仪程式,并完成全部调遣,以大朝之礼召见燕使。李斯受命,立即开始了忙碌奔波。寻常大朝会,尽管也是李斯这个长史分内之事,然却不须动用如此之多的官署连同筹划。此次之特殊,在于大朝会兼受降受地受叛将人头,实际是最为盛大的国礼。李斯不是单纯的事务大臣,非常清楚这次大朝国礼的根本所在:若能在此次大朝会确定燕国臣服之约,实际便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以最稳妥平和的方式统一了燕国。唯其如此,种种礼仪程式之内涵,自然要大大讲究了。李斯的统筹调遣之能出类拔萃,三日之内,各方有条不紊地运转起来:内史郡,职司部署关中民众道迎燕国特使;咸阳令,职司都城民众道迎,并铺排城池仪仗;司寇署,限期清查流入秦国的山东盗贼,务期不使燕国特使受到丝毫挑衅威胁;卫尉署,部署王城护卫,并铺排王城兵戈仪仗,务期彰显大国威仪;执掌邦交的行人署、执掌夷狄的属邦署,职司诸般迎送程式与特使之起居衣食;中车府,筹划调集所需种种车辆,尤其是秦王王车之修缮装饰;宗祝署,确定大朝之日期、时辰,并得筹划秦王以樊於期人头祭拜太庙的礼仪程式。凡此等等,李斯都办理得件件缜密,无一差错。
旬日未到,诸般妥当。
在第八日的晚上,李斯在秦王书房的小朝会上做了备细禀报。嬴政对李斯的才具又一次拍案赞叹,没有任何异议便点头了。尉缭却突然一笑道:“对时日吉凶,老太卜如何说法?”李斯不禁眉头一耸,道:“唯有此事,使人不安。老太卜占卜云:吉凶互见,卦象不明。”嬴政一笑道:“大道不占,两卿何须在心也。”尉缭兀自唠叨道:“吉凶互见,究竟何意?以此事论之,何谓吉?何谓凶?”李斯道:“吉,自然是盟约立,诸事成,一无意外。凶,则有种种,难于一言论定。”尉缭摇着白头良久思忖,突然一点竹杖道:“那个特使,名叫甚来?”李斯道:“荆轲,燕国上卿。顿弱说,其人几类赵国之郭开。”尉缭颇显神秘的目光一闪,笑道:“荆轲荆轲,这个‘荆’字,不善也。”李斯心头一动道:“老国尉何意?不妨明言。”尉缭缓缓摇着白头道:“荆者,草侧伏刃,草开见刀,大刑之象。其人,不祥也。”嬴政不禁一阵大笑道:“先生解字说法,这荆轲岂非一个刺客了?”尉缭平板板道:“兵家多讲占候占象,老臣一时心动而已。”李斯道:“论事理,燕国不当别有他心。试想,荆轲当真做刺客,其后果如何?”嬴政连连摆手道:“笑谈笑谈!太子丹明锐之人,如何能做如此蠢事?果然杀了嬴政,燕国岂不灭得更快?”尉缭道:“论事理,老臣赞同君上、长史之说。然则,卦象字象,也非全然空穴来风。老臣之意,防人之心不可无,还是谨慎点好。”李斯道:“老国尉之见,大朝部署有疏漏?”尉缭道:“秦国大朝会,武将历来如常带剑。”李斯立即接道:“对!然则,这次大朝会,改为朝臣俱不带剑。意在与山东六国同一,彰显秦国大道文明。”尉缭正要说话,嬴政颇显烦躁地一挥手:“不说不说!天下大道处处顺乎小伎,秦国还能成事么?燕王喜、太子丹若真是失心疯,嬴政听天由命。”
秦王烦躁,李斯尉缭也不再说话了。
“君上,新剑铸成了。”正在此时,赵高轻步进来了。
“国尉老兵家,看看这口剑如何?”嬴政显然在为方才的烦躁致歉。
赵高恭敬地捧过长剑道:“君上那口短剑,刃口残缺太多,这是尚坊新铸之秦王剑。”尉缭放下竹杖,拿起长剑一掂,老眼骤然一亮!这口长剑,青铜包裹牛皮为剑鞘,三分宽的剑格与六寸长的剑柄皆是青铜连铸而成,剑身连鞘阔约四寸、长约四尺、重约十斤,除了剑格两面镶嵌的两条晶莹黑玉,通体简洁干净,威猛肃穆之气非同寻常。尉缭一个好字出口,右手已经搭上剑格,手腕一用力,长剑却纹丝未动。赵高连忙笑道:“这是尚坊铸剑新法,为防剑身在车马颠簸中滑出剑鞘,暗筘稍深了半分。”尉缭再一抖腕,只听锵然一阵金铁之鸣,一道青光闪烁,书房铜灯立即昏暗下来。
“老臣一请。”尉缭捧剑起身,深深一躬。
“好!此剑赐予国尉!”嬴政立即拍案。
“老臣所请:君上当冠剑临朝,会见燕使,以彰大秦文武之功!”
嬴政一阵愣怔,终于大笑道:“好!冠剑冠剑,好在还是三月天。”
“冠剑临朝,此后便做大朝会定规。如何?”李斯委婉地附议尉缭。
“这次先过了。再说。”嬴政连连摇手,“威风是威风了,可那天平大冠、厚丝锦袍、高靿牛皮靴、十斤重一口长剑,还不将人活活闷死?两卿,能否教我少受些活罪也!”眼见秦王少年心性发作,窘迫得满脸通红,李斯尉缭不禁大笑起来。
三月下旬,燕国特使荆轲的车马终于进了函谷关。
一路行来,荆轲万般感慨。整肃的关中村野,民众忙于春耕的勃勃蒸腾之气,道边有序迎送特使的妇幼老孺,整洁宽阔的官道,被密如蛛网的郑国渠的支渠毛渠分隔成无数绿色方格的田畴,都使荆轲对“诛秦暴政”四个字生出了些许尴尬。然则,当看到骊山脚下一群群没有鼻子的赭衣刑徒,在原野蠕动着劳作时,“秦人不觉无鼻之丑”这句话油然浮上心头,荆轲的一腔正气又立即充盈心头。一个以暴政杀戮为根基的国家,纵然强大如湘水怪蛟,荆轲都是蔑视的,都是注定要奋不顾身地投入连天碧浪去搏杀的。及至进入咸阳,荆轲索性闭上了眼睛,塞上了耳朵,不再看那些令他生出尴尬的盛景,不再听那些热烈木讷而又倍显真诚的喧嚣呼喊。一直到轺车驶进幽静开阔的国宾馆舍,一直到住定,一直到秦舞阳送走了那个赫赫大名的迎宾大臣李斯,荆轲才睁开眼睛扒出耳塞,走进池边柳林转悠去了。
当晚,丞相王绾要为燕国特使举行洗尘大宴,荆轲委婉辞谢了。
秦舞阳却高声嚷嚷着,显然不高兴荆轲拒绝如此盛大的一场夜宴。可荆轲连认真搭理秦舞阳的心情都没有了,只望着火红的落日,在柳林一直伫立到幽暗的暮色降临。晚膳之后,那个李斯又来了。李斯说,咸阳三月正是踏青之时,郊野柳絮飞雪可谓天下盛景,上卿要否踏青一日?荆轲淡淡一笑,摇了摇头。于是,李斯又说,上卿既无踏青之心,后日卯时大朝会,秦王将以隆重国礼,接受燕国国书及大礼。荆轲点了点头,便打了个一个长长的哈欠。李斯说,上卿鞍马劳顿,不妨早早歇息。一拱手,李斯悠悠然去了。
次日正午,李斯又来了。这次,李斯只说了一件事:燕国要割地、献人、请和,是否有已经拟定的和约底本事先会商?抑或,要不要在觐见秦王之后拟定?荆轲这才心头蓦然一惊:百密一失,他竟然疏忽了邦交礼仪中最为要紧的盟约底本!毕竟,他的公然使命是为献地立约而来的。虽然如此,荆轲毕竟机警过人,瞬息之间,做出一副沉重神色道:“燕为弱邦,只要得秦王一诺:燕为秦臣,余地等同秦国郡县,万事安矣!若燕国先行立定底本,秦国不觉有失颜面乎?”李斯笑道:“上卿之言,可否解为只要保得燕国社稷并王室封地,则君臣盟约可成?”荆轲思忖道:“不知秦王欲给燕国留地几多?”李斯道:“不知燕王欲求地几多?”荆轲佯作不悦道:“燕弱秦强,燕国说话算数么?”李斯一拱手道:“既然如此,容特使觐见秦王之后,再议不迟。”
李斯走了。荆轲心头浮起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三月二十七清晨卯时,咸阳宫钟声大起。
秦国铺排了战国以来的最大型礼仪——九宾之礼,来显示这次秦燕和约对于天下邦交的垂范。九宾之礼,原本是周天子在春季大朝会接见天下诸侯的最高礼仪。《周礼·大行人》云:“(天子)春朝诸侯而图天下之事……以亲诸侯。”所谓九宾,是公、侯、伯、子、男、孤、卿、大夫、士,共九等宾客。其中,前四等宾客是诸侯,后五等宾客是有不等量封地的各种大臣朝官。九宾之礼繁复纷杂,仅对不同宾客的作揖的方式,就有三种:天揖、时揖、士揖,非专职臣工长期演练,不足以完满实现。及至战国,历经春秋时期礼崩乐坏,这种繁复礼仪,已经不可能全数如实再现。李斯总操持此次大礼,之所以取九宾大礼之名,实际所图是宣示秦国将一统天下、秦王将成为天下共主(天子)的大势,所以将接见燕王特使之礼仪,赋予了“天子春朝诸侯,而图天下之事”的九宾大礼意涵。就其实际而言,无非是隆重地彰显威仪,显示秦国将王天下的气象而已,绝非如仪再现的周天子九宾之礼《史记·正义》刘云:“设文物大备,即谓九宾,不得以周礼九宾义为释。”是为切实之论。
李斯准时抵达国宾馆舍,郑重接出了荆轲与秦舞阳。
一支三百人马队簇拥着三辆青铜轺车,辚辚驶出馆舍驶过长街时,咸阳民众无不肃然驻足,燕使万岁的喊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后车的秦舞阳,亢奋得眉飞色舞。八尺伞盖下的荆轲,却又一次闭上了眼睛。轺车进入王城南门,丞相王绾率领着一班职司邦交的行人署大吏,在白玉铺地的宽阔车马场彬彬有礼地迎接了荆轲。王绾在吕不韦时期原本便是行人,如今虽已须发灰白,却有着当年吕不韦的春阳和煦之风,对荆轲拱手礼略事寒暄,又一伸手做请,笑道:“群臣集于正殿,正欲一睹上卿风采,敢请先行。”荆轲这才第一次悠然一笑,一拱手道:“丞相请。”王绾笑道:“上卿与老夫同爵,老夫恭迎大宾,岂可先行?上卿请。”若依着九宾之礼,每迎每送都要三让三辞而后行。故此,两人略事谦让,原是题中应有之意,并非全然虚礼。荆轲遂不再说话,对着巍巍如天上宫阙的咸阳宫正殿深深一躬,转身对秦舞阳郑重叮嘱一句道:“副使捧好大礼,随我觐见秦王。”
荆轲肃然迈步,一脚踏上了丹墀之地。
丹墀者,红漆所涂之殿前石阶也。春秋之前,物力维艰,殿前石阶皆青色石条铺就,未免灰暗沉重,故此涂红以显吉庆也。战国末期,秦国早已富强,咸阳王城的正殿石阶是精心遴选的上等白玉,若涂抹红漆,未免暴殄天物。于是,每有大典大宾,咸阳宫正殿前的白玉石阶便一律以上等红毡铺之,较之红漆尤显富丽堂皇。此风沿袭后世,始有红地毯之国礼也。此乃后话。
荆轲踏上丹墀之阶,虽是目不斜视,却也一眼扫清了殿前整个情势。秦国的王城护军清一色的黑色衣甲青铜斧钺,肃立在丹墀两厢,如同黑森森金灿灿树林,凛凛威势确是天下唯一。荆轲对诸般兵器的熟悉,可谓无出其右,一眼看去,便知这些礼仪兵器全都是货真价实的铜料,上得战场虽显笨拙,单人扑杀却堪称威力无穷。仅是那一口口三十六斤重、九尺九寸长的青铜大斧,任你锋利剑器,也难敌其猛砍横扫之力。蓦然之间,荆轲心头一动!秦王殿前若有两排青铜斧钺,此事休矣……
“我的发簪——”正在此时,身后一声惊恐叫喊。
荆轲猛然回身,不禁大为惊愕。
秦舞阳四寸玉冠下的束发铁簪,正如一支黑色箭镞直飞一根石柱,叮啪一声大响,竟牢牢吸附在石柱之上!顿时,秦舞阳一头粗厚的长发纷乱披散,一声惊叫烂泥般瘫在了厚厚的红地毡上瑟瑟发抖,紧紧抱在怀中的铜匣也发出一阵突突突的怪异抖动。与此同时,丹墀顶端的带剑将军一声大喝:“查验飞铁!特使止步!”两厢整齐的一声吼喝,两排青铜斧钺森森然铿锵交织在丹墀之上,罩在了荆轲与秦舞阳头顶。
电光石火之间,荆轲正要一步过去接过突突响动的铜匣。王绾却一步抢前一挥手道:“殿前武士,少安毋躁!”转身对荆轲笑道,“此乃试兵石,磁铁柱也。当年,商君为校正剑器筘合是否适当,立得此石。凡带剑经过,而被磁铁吸出剑器者,皆为废剑。不想今日吸出副使铁簪,诚出意外也。上卿见谅,副使见谅。”堪堪说罢,后来的李斯已经上前,一伸手便要来扶秦舞阳起身。秦舞阳面色青白,慌乱得连连挥手道:“不不不,不要……”王绾李斯与一班吏员不禁笑了起来。荆轲早已经平静下来,笑着看看秦舞阳,对王绾李斯一拱手道:“丞相长史,见笑。北蕃蛮夷之人,未尝经历此等大国威仪,故有失态也。”又转身对秦舞阳一笑揶揄道,“自家起身便了,莫非终归扶不起哉!”秦舞阳眼见无事,一挺身站起,红着脸嘎声道:“我我我,我发簪还给不给?”李斯忍住笑一挥手,带剑将军大步过来,递过一支铁簪,目光向李斯一瞥。李斯接过铁簪一看,不禁笑道:“副使真壮士也!一支发簪也如匕首般沉重锋利。”秦舞阳原本气恼自己吃吓失态而被荆轲嘲笑,此刻牛劲发作,昂昂然挥着一只空手道:“这发簪,原本俺爹猎杀野猪的残刀打磨!俺做发簪,用了整整二十年,送给你这丞相如何?”王绾李斯见此人目有凶光,却又混沌若此,身为副使,竟连眼前两位大臣的身份也没分辨清楚,不禁一齐笑了。王绾一拱手道:“铁簪既是副使少年之物,如常也罢。上卿请。”荆轲虽则蔑视太子丹硬塞给他的这个副使,却也觉得这小子歪打正着化解了这场意外危机,心下一轻松,笑着一拱手,又迈上了丹墀石阶。
经过殿口平台的四只大鼎,是高阔各有两丈许的正殿正门。
此刻正门大开,一道三丈六尺宽的厚厚红毡直达大殿深处王台之前,红毡两厢是整肃列座的秦国大臣。遥遥望去,黑红沉沉,深邃肃穆之象,竟使荆轲心头蓦然闪出“此真天子庙堂也”的感叹。在这瞬息之间,大钟轰鸣九响,宏大祥和的乐声顿时弥漫了高阔雄峻的殿堂。乐声弥漫之中,殿中迭次飞出司仪大臣司仪,周时官职,《周礼·秋官司寇第五》云:“司仪掌九仪之宾客摈相之礼。”沿袭后世。与传声吏员的一波波声浪:“秦王临朝——秦王临朝——”接着又是一波波声浪奔涌而来:“燕使觐见——燕使觐见——”荆轲回身低声一句叮嘱道:“秦舞阳毋须惊怕,跟定我脚步。”听得秦舞阳答应了一声,荆轲在殿口对着沉沉王台深深一躬,举步踏进了这座震慑天下的宫殿。
荆轲行步于中央红毡,目不斜视间,两眼余光已看清了秦国大臣们都没有带剑,连武臣区域的将军们也没有带剑,心下不禁一声长吁。红毡甬道将及一半,荆轲清楚地看见了秦王嬴政正从一道横阔三丈六尺的黑玉屏后大步走出——天平冠,大朝服,冠带整肃,步履从容,壮伟异常,与山东六国流传的佝偻猥琐之相直有天壤之别。然则,真正使荆轲心头猛然一沉的是,秦王嬴政腰间那口异乎寻常的长剑!依荆轲事先的周密探察,秦王嬴政在朝会之上历来不带剑。准确的消息是:自从嬴政亲政开始,从来带剑的秦王便再也没有带剑临朝了。片刻之间,荆轲陡地生出一种说不清楚的奇特预感。
骤然之间,身后又传来熟悉而令人厌恶的袍服瑟瑟抖动声。
两厢大臣们不约而同地将目光瞄向荆轲身后,其嘲笑揶揄之情是显然的。
荆轲蓦然回头,平静地接过秦舞阳怀中的铜匣,大踏步走到了王阶之下。荆轲捧起铜匣深深一躬道:“外臣,燕国上卿荆轲奉命出使,参见秦王!”荆轲抬头之间,九级王阶上的嬴政肃然开口道:“燕国臣服于秦,献地献人,本王深为欣慰。赐特使座。”话音落点,一名远远站立在殿角的行人署大吏快步走来,将荆轲导引入王阶东侧下的一张独立大案前,恭敬地请荆轲就座。
此时,司仪大臣又是一声高宣:“燕国进献叛臣人头——”
话音尚未落点,行人署大吏已经再次走到了荆轲案前。荆轲已经打开了大铜匣,将一个套在其中的小铜匣双手捧起道:“此乃樊於期人头,谨交秦王勘验。”行人署大吏双手捧着铜匣,大步送到了秦王的青铜大案上。荆轲清楚地看见,嬴政掀开铜匣的手微微颤抖着。及至铜匣打开,嬴政向匣中端详有顷,嘴角抽搐着冷冷一笑,拍案喟叹道:“樊於期啊樊於期,秦国何负于你,本王何负于你,你竟白头叛秦,宁做秦人千古之羞哉!”嬴政的声音颤抖,整个大殿不禁一片肃然。寂静之中,嬴政一推铜匣道,“诸位大臣,都看看樊於期了……”荆轲锐利的目光分明看见了嬴政眼角的一丝泪光,心头不禁微微一动。
大臣们传看樊於期人头时,举殿一片默然,没有一声恶语咒骂,没有一句喜庆之辞。荆轲听到了隐隐唏嘘之声,还听到了武臣席区一个老将昏厥倒撞的闷哼声。实在说,秦国君臣见到樊於期人头后的情势,是大大出乎荆轲与太子丹预料的。依太子丹与荆轲原来所想,秦王既能以万千重金与数百里封地悬赏,见到樊於期人头,必是弹冠相庆举殿大欢,其种种有可能出现的失态,以及可能利用的时机必然也是存在的。荆轲也做好了准备,此时秦王若有狂喜不知所以之异常举动,便要相机提前行刺。毕竟,要抽出那只匕首是很容易的。然则,秦国君臣目下竭力压抑的悲痛之情,却使荆轲茫然了。山东投奔秦国的名士,个个都说秦王看重功臣,荆轲从来没有相信过。可是,今日身临其境,荆轲却有些不得不信而又竭力不愿相信的别扭了。毕竟,荆轲也曾经是志在经邦济世的名士,对君王的评判还是有大道根基的。一时之间,荆轲有些恍惚了……
“燕国献地——”司仪的高宣声划破了大殿的寂静。
荆轲蓦然一振,神志陡然清醒,立即站了起来一拱手道:“燕国督亢之地,前已献上简图于秦王,不知秦王可曾看出其中奥秘?”秦王嬴政道:“督亢之图,非但本王,连治图大家也不明所以,上卿所言之奥秘何在?”荆轲道:“督亢,乃是古蓟国腹地,归燕已经六百余年。督亢之机密,不在其土地丰腴,而在其秘密藏匿了古蓟国与后来燕国之大量财货也!”嬴政一阵大笑道:“燕国疲弱不堪举兵,焉有财货藏于地下以待亡国哉!”荆轲高声道:“秦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燕国曾破齐七十余城,所掠财货数不胜数。燕昭王为防后世挥霍无度,故多埋于督亢山地。而今燕王唯求存国,臣亦求进身之道,故愿献之秦王,秦王何疑之有也?”秦王嬴政凌厉的目光一扫,带着显然的鄙视淡淡笑道:“人言足下行事,几类郭开之道,果然。也好,你且上前指于本王,燕国财宝藏于何处?”
荆轲说声外臣遵命,捧起细长的铜匣上了王阶。
秦王案形制特异:五尺宽九尺长,恍若一张特大卧榻。当荆轲依照邦交礼仪,被行人署大吏引导到王案前时,只能在王案对面跪坐。嬴政面色淡漠地挺身端坐,距离荆轲少说也在六尺之外,一大步的距离。嬴政冷冷地看着这个颇具气度的卖燕奸佞,好大一阵没有说话。荆轲气静神闲,坐在案前的倏忽之间,已经谋划好了方略。在秦王冷冰冰打量时,荆轲不看秦王,径自打开了细长的铜匣,徐徐展开了粗大的卷轴,始终没说一句话。嬴政扫一眼正在展开的牛皮卷轴,非但丝毫没有显出渴望巨大宝藏的惊喜,反倒是厌恶地皱起了眉头。
“秦王请看,宝藏便在此处。”
嬴政闻声,不期然倾身低头。
便在这一瞬间,卷轴中骤然现出一口森森匕首!
陡然之间,荆轲右手顺势一带,匕首已经在手。荆轲身形跃起之间,左手已经闪电般伸出,满满一把搂住了秦王衣袖而不使其挣脱。与此同时,荆轲右手匕首已经揕《史记·刺客列传》在此处用了一个“揕”字。揕者,刺也。然则,太史公却没有用“刺”字。太史公治史严谨,有“刺”字而不用“刺”字,必有原因。我的推理是:揕,可能是淬毒匕首杀人的一种独特手法,西汉尚知,后世失传,遂不知其意。史家对此,亦无翔实考证。若有武术史家知之,当公诸社会以彰其意。到了秦王胸前。即或是将军武士,面对这一疾如闪电而又极具伪装的突袭,也断难逃脱。因为,殿中大臣们在荆轲身后看去,完全以为是荆轲起身指点地图;而在对面秦王倾身趋前,低头看来之时,完全可能不及反应已经被刺中,即或想逃,也根本不可能挣脱荆轲的大力揪扯。
然则,奇迹恰恰在最不可能的时候发生了。
嬴政自幼便是危局求生的奇异少年,胆略才具甚或骑射剑术都远非寻常。当年遴选太子,嬴政以少年身手独战已经是千夫长的王翦而不甚明显处于下风,其勇略可见也。当此之时,嬴政第一眼看见森森匕首,倏地浑身一紧,确实不及反应。及至厚厚的衣袖被猛然拽住,匕首闪亮刺来,嬴政本能地一声大吼,全身奋力一挣,身形猛然一滚向后挣出,其力道之猛之烈,竟使尚坊工匠精织精纺的丝锦朝服在奇异的裂帛之声中瞬间断开!袖绝之际,嬴政已从王案前滚出三尺之外,大吼一声爬了起来。嬴政未及站稳身躯,荆轲已经如影随形赶至身前。嬴政急切拔剑,不料竟然一拔不出。此时,森森匕首又一次刺出。仓促之间,嬴政全力一扯带剑铜链,铜链嘣地裂断,连同束腰板带也一起扯开,宽大的袍服顿时散开,腰身手脚处处牵绊。嬴政大急,身形本能地突然一转,宽大的袍服猛然甩成了一个大大的扇形,挡过了森森一刺。与此同时,嬴政就势一甩双臂使袍服脱身,又一步跳开袍服牵绊,再一把扒下沉重的天平冠操起来猛力砸向荆轲,再次挡开一击,慌忙捡起长剑转身疾步便走。
虽手忙脚乱狼狈不堪,嬴政终究躲过了最为致命的第一波突刺。
几个回合的本能躲避,荆轲对嬴政的奇快反应深为惊讶。依着士侠大刺客的传统气度,一击不中,便视为其人天意不当死,刺客当就此收手。然刺秦太过重大,荆轲心下早已做好不以传统规矩行刺的准备。不料连续三刺,竟都被嬴政连爬带滚躲过,最后竟还踉踉跄跄地跑开。一时之间,巨大的羞辱陡然涌上荆轲心头,不由分说已经如飞追来直扑嬴政。此时的嬴政,已经是短打衣衫,脚步大为灵便。眼见荆轲紧追不舍,嬴政心思倏地一闪,纵身跳下王台,在殿中粗大的石柱间飞快游走。
这时,大臣们才完全明白了,眼前的燕国特使确实是刺客!
今日大朝彰显文明,将军大臣们都没有随带兵器,一时纷纷惊呼,殿中大乱。王绾、李斯情急红眼,高声吼叫着扑过去追逐荆轲。大臣们顿时醒悟,立即乱纷纷扑上四面堵截。然则,荆轲何许人也,其轻灵劲健其勇略胆魄,天下无出其右。几个近身追逐者,根本不经荆轲连带追击秦王中的顺手一击。纵然举殿身影四处堵截,绕柱奔走的秦王仍然被荆轲紧紧追逐,危机仍然是近在咫尺迫在眉睫。恰在此时,殿前侍医夏无且正遇荆轲转弯照面,抬手便将手中药囊猛然砸去。这一砸,力道不大,更没有准头。荆轲不躲,根本无事。然荆轲不知黑乎乎飞来何物,闪身一躲,却恰恰正被药囊击中面门。瞬息之间,一股刺鼻的草药味直冲脑际,荆轲猛然鼻痒无比,及至一个喷嚏狠狠打出,嬴政已经绕过了两道石柱。
“王负剑——”
此时,正好赵高闻讯赶来,一声尖亮地呼喊立时响彻殿堂。随着喊声,赵高已经奋力扑向荆轲。赵高之奔走驰驱剽悍灵动天下闻名,一扑过去,便紧紧黏住了荆轲。急切之间,荆轲竟然无法摆脱这个若即若离又时时出手的内侍奇人。若用匕首击出,赵高自然会立地毙命。然则,跑了秦王,杀死一百个内侍又有何用?荆轲何其清楚,只能紧追秦王,不时虚手应对赵高。如此一来,荆轲不能全力追击,嬴政急迫之势顿时稍缓。
却说嬴政,在赵高奇异尖亮的喊声中浑身一激灵,立即想起此剑暗筘较深,须得用力拔之;而只有赵高,才知道自己少年练剑时因使用成人长剑,往往负剑于背才能拔出长剑的秘密。心念闪动间,嬴政左手将长剑一顺,贴上背后,右手从肩头握住剑格猛力一带,锵然一声金铁之鸣,三尺余长剑一举出鞘。
“小高子!闪开——”
嬴政怒不可遏,挺着长剑胆气顿生,一跃过来,挥动十斤重的秦王剑便是一个横扫。其时,荆轲正被赵高纠缠得不耐,心下一狠,瞬间破了不对这个内侍使用淬毒匕首的心思,突然一沉手便向赵高飞来的脚踝划去。赵高机灵无比,顺势倒地一滚堪堪躲过。恰在荆轲张臂划出之时,嬴政的长剑横空扫过,荆轲的一只胳膊血淋淋啪嗒落地!
荆轲骤然受此重伤,脚下一个踉跄,顿时颓然跌坐在地。胳膊落地的瞬息之间,荆轲身形一虚,心头弥漫过了一片冰凉的悲哀。绝望的同时,荆轲手中匕首已经循声掷出,呼啸着飞向嬴政。举殿只听“叮”的一声异响,六尺开外的铜柱溅起了一片碧蓝的火花,匕首颤巍巍钉在了铜柱之上,刀尖周围立时一片森森然黑晕。
“短兵淬毒!王莫上前——”夏无且尖声喊着。
群臣惊愕四顾,却不见了秦王,立时乱纷纷抢步过来。
“君上——”赵高一声哭喊,扑向石柱下。
“哭个鸟!”
躺在地上的嬴政翻身跃起,一脚踢翻赵高,提着长剑赳赳大步过来,嘶哑着声音一连串吼道:“荆轲!你非郭开卖燕!你乃大伪刺客!你要杀我么?许你再来!公平搏杀!嬴政倒想看看,你这个刺客有多高剑术!起来——”
一身鲜血的荆轲,本来靠着一道石柱闭目待死。闻秦王怒声高喝,荆轲双目骤然一睁,单臂不动,一挺身竟靠着石柱霍然站起。四周群臣不禁大为惊愕,不约而同地轻轻惊呼了一声。不料,荆轲靠着石柱勉力一笑,却又立即顺着石柱软了下去。荆轲一声长嘘,伸开两腿箕踞大坐,傲然骂道:“嬴政毋以己能!与子论剑,不足道也!今日所以不成,是我欲活擒于你,逼你立约,以存天下之故也!”
见荆轲喷着血沫怒骂不已,嬴政反倒平静下来,冷冷一笑道:“提一匕首而欲改天下,未尝闻也!嬴政纵死,秦国纵灭,岂能无人一统天下哉!”荆轲喘息一声冷冰冰道:“有人无人,不足论。只不能教你嬴政灭国,一统天下。”嬴政不禁哈哈大笑道:“原来如此也!足下之迂阔褊狭,由此可见矣!刺客尤充雄杰,不亦羞哉!”荆轲淡淡一笑道:“今日天意,竖子何幸之有也?”嬴政盯着荆轲端详了一阵,冷冷道:“足下迂阔,却有猛志,本王送足下全尸而去。”
“谢过秦王……”荆轲艰难地露出了最后的微笑。
嬴政长剑一挺,猛然向荆轲胸前刺来。
“秦法有定,王不能私刑!”
随着李斯一声大喊,尉缭对赵高飞过一个眼神。赵高立即抢步过来,夺过嬴政手中长剑,向荆轲猛然刺去。因秦王有全尸一说,赵高不能斩取头颅,只一口气狠狠连刺了不知几多剑,活活将荆轲戳成了一个浑身血洞的肉筛子。
“左右护君,斩杀刺客,合乎国法!”尉缭高喊了一句。
秦王嬴政没有离开,一直脸色铁青地木然站在死去的荆轲面前。
……
荆轲刺秦震动天下,多少年后,人们仍在纷纭议论乃至争辩不休。其中,曾经与荆轲相识者的评说及其后来之行,颇是引人注目,有两则被太史公载入了史册。
一则,是战国末期著名剑士鲁句践的独特评论。
鲁句践万般感慨地说:“嗟乎!惜哉其不讲于刺剑之术也!甚矣!吾不知人也!曩者(往昔)吾叱之,彼乃以我为非人也!”鲁句践的话有三层意思:其一,刺秦失败,是荆轲不认真修习剑术。也就是说,鲁句践认为荆轲的剑术并不是很高,才导致刺秦失败身死。其二,对当年不知荆轲壮志,甚是后悔。其三,同时后悔的是,当年因叱责荆轲,而被荆轲视为“非人”的愚昧者。鲁句践的评判,很可能是当时六国剑士游侠的普遍心声:既高度认可荆轲刺秦之壮举,又叹息其剑术不精而失败。
二则,是荆轲好友乐师高渐离的曲折行踪。
《史记·刺客列传》云:秦国统一天下而秦王称始皇帝后,秦国追捕太子丹与荆轲的昔年追随者。这些人,都纷纷逃亡隐匿了。高渐离更改姓名,在旧赵国的宋子城宋子城,赵国城邑,今河北赵县(旧谓赵州)以北地带。一家酒铺做了仆役。一日,听得店主家堂上有击筑之声,高渐离彷徨徘徊,久久不愿离去,情不自禁地评论说:“筑声有善处,诸多处尚有不善也!”旁边仆役将高渐离的话说给了主人。主人大奇,于是邀集宾朋,召高渐离于厅堂击筑。一击之下,主人客人都是大加称赞,立即赏赐了高渐离许多酒肉。高渐离寻思长久藏匿而不能见人,终无尽头,遂到自己小屋取出木箱中的筑,换上了压在箱底的唯一一套旧时锦衣,重新回到了厅堂。高渐离的举止气度,使举座主客大为惊讶,一齐作礼,尊高渐离为上客。高渐离肃然就座,重新击筑高歌,举座宾客无不感奋唏嘘。故事渐渐流传开来,有人便说:“此人,高渐离也!”
高渐离的行踪,被人禀报给了咸阳。始皇帝爱惜高渐离善击筑,念其是天下闻名的大乐师,于是特意赦免了高渐离追随荆轲的死罪,下令将高渐离解到了咸阳。抵达咸阳,秦始皇下令将高渐离处以矐目之刑,也就是以马尿熏其双目而使失明。矐目之后,高渐离被留在咸阳皇宫做了乐师。每次击筑,始皇帝都大加赞赏。日久,始皇帝听高渐离击筑时,坐得越来越近了。一日,高渐离击筑之时,始皇帝听得入神,高渐离突然举起灌了铅的大筑猛然砸向始皇帝。传闻与史书中,都没说嬴政如何闪避,终归是高渐离没有击中始皇帝。于是,高渐离最终还是被处死了。据说,从此之后,秦皇帝终身不复见山东六国人士了。
如此等等,皆为刺秦余波,皆为后话。
话说刺秦事件后三日,秦国君臣重新朝会,议决对燕新方略。朝会伊始,李斯便对自己的大朝会部署深切痛悔,自请贬黜。秦王嬴政却连连摇头,拍案感喟道:“先生之策,唯以天下大局为计,何错之有哉?鼠窃狗偷之辈,世间多矣!若一味防范,闭门塞人,何能一天下也?国家长策大略,因一刺客而变,未尝闻也!”秦王这一番话语,使大臣们万般感慨,李斯更是唏嘘流涕不已。议及善后具体事宜,李斯以执事大臣名义,提出对侍医夏无且与赵高论功行赏,诸臣无不赞同。秦王嬴政当即拍案,赏赐夏无且黄金二百镒,晋爵两级。赏赐夏无且完毕,嬴政淡淡一笑道:“赵高,不说了,已经是中车府令了。内侍为官,到此足矣!”见秦王于此等重大事件之后犹能节制有度,大臣们一番感慨,也便默认了。
不料,旁边侍立的赵高却猛然扑倒在王案前,重重叩头高声道:“君上始呼臣之正名,臣永世铭刻在心——”一时,大臣们无不惊讶,这才想起了方才秦王确实说了“赵高”两字,而在既往,秦王从来将赵高呼为“小高子”的。今秦王不呼小高子,而称其正名赵高,是无意之举,还是以独有方式宣示庙堂:中车府令赵高,从此也是秦国大臣了?再一想,赵高叩拜,秦王也没有说甚,而只是笑了笑,便可能是无意有意间了;只这赵高心思透亮,立即以谢恩之法,使大臣们明白了此中意蕴,也实在是机灵过甚了。
嬴政转了话题,开始了对燕方略的会商。
次日,李斯率领一支精锐飞骑兼程北上,赶赴易水大营去了。
幕府聚将完毕,王翦独自走进了河谷柳林。
令王翦思绪难平者,灭国长策终究是明晰地确立了。还在顿弱与咸阳之间快马信使穿梭往来时,王翦便上书秦王,申述了自己的评判。王翦着意提醒秦王:燕国是有八百年根基的西周老诸侯,其傲慢矜持天下闻名,不可能真正臣服于秦国;邦交斡旋可也,不能过于当真,更不能因此而松懈国人战心。上书中,王翦举出了燕国对待赵国的先例:“以赵国之强力抗秦,以赵国之屏障山东,燕国尚不记赵恩,屡屡背后发难。如此昏政庙堂,何能臣服于老诸侯眼中之蛮夷秦国也?贫弱而骄矜,昏昧而疯痴,燕人为政之风也!君上深思之。”
然则,秦王虽然并没有下令中止战事,却来了一道“攻燕之战,随时待命”的王书。对王翦的上书,秦王也没有如同既往那般认真回书作答。显然,秦王是有着别样方略的。王翦也明白,秦王的方略,一定是与在国大臣们一起会商的,不会是心血来潮之举。但是,王翦还是怅然若有所失。这种失落,与其说是自己主张未被秦王接纳而生出的郁闷,毋宁说是对未来灭国大战有可能出现的波折而生出的隐忧。身为秦王赢政之世的秦国上将军,王翦的天下之心,已经超越了前代的司马错与白起。也就是说,王翦筹划秦国征战,已经不再是司马错白起时期的攻城略地之战,而是一统天下的灭国之战了。以战国话语说,此乃长策大略之别也。用今人话语说,这是战争所达成的政治目标的不同。
目标不同,必然决定着战争方式的不同。
从大处说,这种不同主要在于三处:其一,攻城下地而不坏敌国。此前,包括秦国在内的各国间的所有战事,都带有破坏敌国根基的使命。司马错破六国合纵,焚毁天下第一粮仓敖仓;白起攻楚,火烧彝陵;乐毅破齐,尽掠齐国财货……凡此等等,皆为战国兵争之典型也。从战事角度说,这种仗顾忌少,得利明显,在同样条件下好打许多。而王翦麾下的今日秦军则不然,所攻邦国的城池土地人民,实际便是日后与自己同处一个国家的城池土地人民。如此,自然不能无所顾忌地烧杀抢掠。此等不同,必然须得以改变种种战法,并重新建立军法,来实现这种由掠夺战向灭国战的转变,其中艰难,自不待言。
其二,击溃敌军,而未必全歼敌军。秦为耕战之国,以斩首记功的律法,已经延续一百余年。此等律法之基础,固然在于激励士卒战心,同时,也在强烈地强调一种战法——完全彻底的斩首歼灭战!长平大战,白起大军一举摧毁赵军五十余万,俘获二十余万而坑杀之。其根本,深藏在这种全歼敌军的酷烈战法之中。而今日秦军,却不能如此了。理由只有一个,所有作战国的军兵人口,都将是秦国臣民,都将是未来一统大国的可贵人力,恣意杀戮,只能适得其反,给未来一统大国留下无穷后患。这一变化,对素以斩首歼灭战为根基的秦军,其难度是异常巨大的。
其三,不能避战,必须求战。历来战事,多以种种因素决定能否开战。若对己方不利,则应多方寻求避战。然则,一统天下之战不同,无论敌国是否好打,都必须打。不能摧毁敌国之抵抗力,则敌国必然不会自己降服。唯其如此,不经大战而能灭国,亘古未闻也!兵法所云之“不战而屈人之兵,上之上也”,在相互对抗的局部战事中,这是有可能实现的。譬如以强兵压境,迫使对方不敢大战而割地求和等等。然在灭国之战中,事实上是不可行的。也就是说,要一个国家灭亡而又企图使其放弃最后的抵抗,至少,亘古至今尚无成例。夏商周三代以来,没有不战而能一统天下者,而只有经过真实较量打出来的一统天下。
在秦国君臣之中,可以说,王翦是第一个清醒地看到这种种不同的。
“灭国必战,战而有度。”这是王翦对大将们宣示的八字方略。
自灭赵大战之后,王翦已经是天下公认的名将了。作为战国兵家的最后一个大师,尉缭子曾经备细揣摩了王翦在秦军中的种种举措,深有感喟道:“王翦之将才,与其说在战场制胜,毋宁说在军中变法也!有度而战,谈何容易!”以后来被证明的史实说话:秦一天下,王翦三战,灭赵灭燕灭楚,恰恰是最为关键的三次大战;赵最强,燕最老,楚最大;三次大战,王翦都以其独有的强毅、坚韧、细腻的战法顺利灭国。不战则已,战则没有一次惊心动魄的大反复。这是后话。
面临燕国局势,王翦所忧者,在于秦国庙堂对“灭国必战”尚无清醒决断。王翦很清楚,由于燕国热诚谦恭,献地献人加称臣,使秦王与李斯尉缭等一班用事大臣,不期然生出了另外一种期冀实现的谋划:以燕国不经兵戈而臣服,给天下一个垂范警示——只要各国能如燕国这般臣服,便可保留部分封地,以邦国的形式存留社稷!当王翦接到待命王书,也知道了秦王将以春朝九宾大礼接受燕国称臣盟约时,闪过心头的第一个想法便是:秦王有怀柔天下之意了,如此可行么?此等疑虑,王翦并没有再度上书申明,他觉得应该看看再说。毕竟,秦王与王绾、李斯、慰橼等一班庙堂运筹君臣,都不是轻易决策之庸才,如此部署,或可能有意料不到的奇效。再说,驻守北边的蒙恬也没有信使与他会商。这说明,蒙恬是没有异议的。既然如此,等得几个月无妨。无论如何,在秋季最佳的用兵季节到来之前,必然会有定论的。
可是,事情竟迅速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荆轲赴秦,途经易水,太子丹率心腹白衣白冠送别的秘密情形,王翦的反间营探听得一清二楚。当时,王翦对此事的评判是:燕太子丹臣服秦国而保存社稷,很可能只是与这个上卿荆轲的密谋,未必得到燕王喜与一班元老世族之首肯,故有秘密送别之行,故有壮烈悲歌之声。果真如此,燕国庙堂不久必有内乱,不妨静观以待。不想,荆轲离开易水南下,仅仅旬日之间,咸阳便有快马特使兼程飞来,向王翦知会了一个惊人消息:燕使荆轲,昨日行刺秦王,已经被当场处死!攻燕大军立即做好战事准备,秦王特使不日便到。
惊愕之余,王翦恍然明白了燕太子丹种种密行的根底。
不待秦王特使到达,王翦立即开始了一系列秘密部署:第一则,当即派出反间营精干斥候三十人,乔装商旅,秘密进入蓟城,立即接应顿弱回归易水大营。第二则,立即于幕府聚将,宣示了荆轲刺秦的惊人消息,却严令在秦王特使到达之前不得泄露军中。第三则,立即派出王贲率五万铁骑,插入燕国与残赵代国之间的咽喉要地于延水河谷,割断两国会兵通道。第四则,快马特使知会蒙恬部,令其派出精锐飞骑,遮绝燕国北逃匈奴之路径。
王翦大军悄无声息地紧张运行之际,李斯赶到了。
洗尘小宴上,李斯对王翦备细叙说了在咸阳发生的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事件。纵然王翦深沉不动声色,额头也冒出了涔涔细汗。之后,李斯又详尽地叙说了庙堂重新会商的新方略。李斯说,秦王与大臣们一无异议地认定:一统天下必经大战,不战而欲图灭人之国,无异于痴人说梦也!此间,秦王特意提到了上将军王翦对秦军将士宣示的“灭国必战,战必有度”的八字方略。李斯心细,特意带来了从史官处抄录的君臣会商卷宗。王翦看到秦王那段慷慨激昂的说辞时,眼睛不禁湿润了。
史官录写的“王云”是这样一段话:
“燕国诈秦称臣,我欲怀柔待之,实乃赢政欲做周天子大梦也!燕国献地献人,掩饰行刺之举,足以证实:没有议出之一统天下,只有打出之一统天下!燕国刺秦,好!破去了赢政天子大梦!也立起了上将军‘灭国必战’之长策伟略!好事,大好事!自今而后,赢政不做周天子,不图以王道虚德使天下臣服。秦国,要实实在在地一统天下!赢政,要做实实在在的天下君王!不是打出来的江山,赢政不坐!”
良久默然,王翦长长地吁了一声。
“上将军宁无对乎?”李斯有些惊讶了。
“秦王明锐如此,夫复何言!唯战而已!”
如果说,此前的王翦对秦王及一班庙堂之臣能否在荆轲刺秦后深彻顿悟尚有疑虑,此刻看完这段“王云”之辞,诸般疑虑已经荡然无存了。王翦深知,这位秦王一旦认清事实本来面目,其天赋悟性远非举一反三者可比,其深彻明晰,往往远远超出臣下之意料。面对如此秦王,王翦当真是没有话说,只有心无旁骛地准备攻燕了。
次日清晨,易水幕府的聚将鼓隆隆响起。王翦升帐,先请李斯对刺秦事件与庙堂新方略做了宣示。秦军大将们怒火中烧,异口同声愤然喊打。之后,王翦指点着燕国地图,下达了对燕战事的总体部署:先期出动的王贲部不动,继续掐断燕代会兵通道;杨端和、李信两大将各率五万轻装步骑,前出易水之西做两翼驻扎,直接威胁燕国下都武阳与最富庶的督亢之地;王翦亲自率领二十余万中军主力,以大将辛胜为副,携带大型攻坚器械,从中央地带西进,选定最合适的时机渡过易水北上。
旬日之后,诸般预备就绪。在王翦主力正要渡过易水之际,从蓟城被秘密接回的顿弱却带来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燕国太子丹正在全力秘密联结残赵势力,又从辽东调回了十万边军,要三方会兵与秦军决战。
“太子丹疯了么?”李斯简直不敢相信。
“春秋战国以来,燕国清醒过几回?”顿弱一阵大笑。
“刺客之后又出大兵,太子丹也算得人物!”王翦倒是赞叹了一句。
“上将军如何应对?”对燕国的挣扎,李斯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尽管,在咸阳会商时,李斯与尉缭是一力赞同王翦灭国必战方略的。然则,对燕国在刺秦失败后的情势评判,李斯始终都不赞同秦王对燕国打大仗的想法。原因在于,李斯有一个坚定清晰的判断:荆轲刺秦惨遭失败之后,燕国必然举国震恐慌乱,不是举国降秦,便是北逃匈奴或东逃辽东;纵然秦军想打大仗,也没有大仗可打!唯其如此,对王翦的大举部署,李斯在心底里是有小题大做之非议的,只不过自己毕竟不是大军统帅,不宜直然否定罢了。如今,顿弱带来燕国竟要大举会战的消息,李斯半日都回不过神来——燕国残破若此,还要扑过来与秦军会战,世间当真有这等飞蛾投火之举?
“他要会战,会战便是。”王翦只是淡淡地一笑。
蓟城陷入了紧张慌乱而又亢奋无比的巨大漩涡之中。
荆轲刺秦惨遭毙命,对燕国朝野不啻当头一声惊雷。当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被副使秦舞阳运回蓟城时,太子丹惊愕攻心,欲哭无泪,还没哼一声便昏厥了过去。夜来,太子丹突然醒来,扑到荆轲尸身,捶胸顿足大放悲声,一直痛哭到了天亮。后来,太子丹宣召秦舞阳,要询问荆轲身死的详细情由,得到的禀报却是:秦舞阳已经疯傻了。太子丹大怒,驱车赶去燕酩池,立即便要杀了这个使燕国蒙羞的宵小之辈。不想一到燕酩池,太子丹却又一次惊愕愣怔欲哭无泪了。破衣烂衫的秦舞阳,披散着长发,挥舞着一根短小的树枝,嗬嗬有声地吼叫着,刺杀着,追逐着,笑骂着。最后,秦舞阳大张两腿,箕坐于地,连连戳刺着自己的胸口与全身,吼叫得奄奄一息之时,竟猛然跳起来一下子扑进了碧蓝的池水……太子丹终于明白了,秦舞阳的疯癫追逐,分明正是荆轲在咸阳王城的刺杀场面。眼睁睁地看着秦舞阳投水,太子丹这才想起荆轲对秦舞阳的蔑视,禁不住骂一声懦夫狗才,踽踽回去了。
荆轲刺秦,原本是惊世密谋,被包藏得严严实实。如今骤然在燕国朝野哄传开来,市井乡野庙堂,无不惊讶万分聚相议论,纷纷回想当年的种种神秘迹象。一时之间,连面临的亡国危局也似乎没人顾及了。此刻,只有太子丹是清醒的。太子丹连夜赶赴父王在燕山深处的行宫,向父王禀报了荆轲刺秦失败的全部经过,末了沮丧道:“荆轲刺秦,必激怒秦王。燕国危亡已迫在眉睫,唯请父王决断国策。”
“没杀成便没杀成,也叫赢政吃一大吓!”
燕王喜非但丝毫没有责怪太子丹,反倒是一阵哈哈大笑。至于危亡国策,燕王喜一边在厚厚的辽东地毡上转悠着,一边这样说:“我大燕自召公立国,危绝者不知几数次也!可谁灭了燕国?没有,一个没有!凡欲灭燕者,终归自灭!何也?天命使然也!德行使然也!赵国不强大么?燕国攻赵多少次,没有胜过赵国一次!可他赵国,纵然战胜,又能奈何?终归还不是自家灭亡!我祖燕昭王破齐七十余城,尚且没有灭齐。他秦国,能灭我大燕?不能!秦军纵然占我督亢,我还有辽东,照样聚兵存国!其后光复故地,依旧还是大燕国!我大燕立国八百余年,是周天子王族唯一的主干余脉,天命攸归,秦国奈何我哉!你但放手去做,当真危局之时,老父自会出面化险为夷也。”
“父王方略,令丹大振心志!”
“子能振作,老父之心也!”燕王喜又一次大笑起来。
“我欲联结代国合纵抗秦,父王以为如何?”
“好!合纵抗秦,原本便是我祖燕文公首创,正当其时也!”
“只是,燕国腹地只有二十万将士,兵力稍嫌单薄。”
“作速调回辽东十万边军,便是三十余万!代国若能出动十万兵马,我便有四十万大军,与秦军便是势均力敌!会战击秦,一战而灭秦军主力,功绩何其大也!”燕王喜抖动着雪白的头颅,竟比太子丹还要慷慨激昂几分。
“辽东边军,原是为父王预留后路,儿臣……”
“子知其一,不知其二也!”燕王喜大笑一阵道,“秦开当年平辽东,留下了十五万大军。你调十万过来,还有五七万。纵然战败,我等进入辽东,还可再发高句丽军。后路多有,子只放手抗秦!”
走出王城,太子丹麻木的心又渐渐活泛起来。自他从秦国逃回,老父王的郁闷衰老是显而易见的,将国事交给他时,也分明流露出一种暮年之期的无可奈何。此后每遇太子丹禀报国事,老父王不是靠在卧榻上打盹,便是坐在猎场的山头上看士兵追逐野兽,目光中的那种茫然,每每教太子丹心头一阵震颤。也就是说,自从太子丹逃秦归燕,所接触的老父王,处处都是一个行将就木的奄奄一息的老人。如今,燕国面临危局,老父王却骤然显出一种傲视天下的峥嵘面目,其勃勃傲世之心,竟使做儿子的太子丹有些脸红起来。显然,支撑父王的,是天子血统的贵胄之气,是笃信先祖阴德可以庇护社稷于久远的坦然,是对秦国以蛮夷诸侯坐大的一种其来有自的蔑视。认真想起来,太子丹又觉得老父王有些迂阔,如同那个笃信禅让制的先祖燕王哙一般。毕竟,太子丹久在秦国为质,知秦之深,甚或过于知燕。然则,太子丹还是为老父王的这种独特的执著所感动。毕竟,这种执著能使老父了无畏惧之心,面对灭国危局而能将命运托付于天命阴德,罕见地坦然应对之。说到底,何草不衰?何木不萎?何人不死?何国不灭?能在将死将灭之时不降不退,而一力鼓噪与强大的秦军会战,奄奄一息的老父王能,血气壮勇的太子丹反倒不能么?……
回到自己官署,太子丹立即忙碌起来。
此时,正逢荆轲好友宋如意回到蓟城求见太子丹,请为荆轲大行国葬。闻得太子丹决意与秦军会战,宋如意精神大振,立即为燕国谋划出一个成事之局:大肆铺排荆轲葬礼,秘密邀集代国、齐国、魏国、楚国并匈奴单于会葬,达成合纵联军,大举会战秦国!太子丹当即拍案决断:派宋如意为特使,赶赴最要紧也是最可能达成盟约的代国;其余四名能事大吏,分别赶赴齐、魏、楚与匈奴,约期一月之后会葬荆轲。与此同时,太子丹以燕王名义下书朝野:上卿荆轲为天下赴义,大燕举国服丧,以彰烈士志节。王书颁行三日,燕国城乡触目皆白,国人愤激流涕大呼复仇之声几乎淹没了蓟城。太子丹趁势而上,立即下令各郡县征发义勇,入军抗秦。这时,宋如意从代国匆匆归来,非但带来了代国将以十万之众结盟会战秦军的好消息,还带来了代王赵嘉的秘密特使。太子丹精神大振,连夜举行大宴,为代王赵嘉的特使洗尘。
这场小宴密商,一直持续到曙光初上。
代王特使,是旧赵国平原君赵胜之孙,名曰赵平。这个赵平,在赵国灭亡之前已经承袭了平原君封号。赵嘉出逃代地,大半原因在于赵平的谋划拥戴。赵嘉做了代王,赵平便做了代国的丞相。赵平气宇轩昂,全无故国破灭后的委顿之相,一如既往的豪气勃勃,谈吐之间气度挥洒,俨然大国名臣。太子丹一见之下,竟是大为歆慕。赵平先大体叙说了代国情势:秦军破赵之后,赵国有封地的贵胄悉数逃亡,渐渐汇聚到代郡;去岁立冬之时,拥立赵嘉为代王,号为代国;目下之代国,有土地三百余里,民众五十余万,官吏军兵与王城君臣合计二十余万。末了,赵平慷慨激昂道:“赵国,根基尚在也!代地全部人口近百万,仍算得一个中等诸侯国也!会战抗秦,代王将出精兵十万,连同燕国三十万大军,战胜秦军大有成算!”
“代国以何人为将?”太子丹最担心没有大将统军。
“便是在下!”
“平原君不是代国丞相么?”太子丹惊讶了。
“将相一身者,战国之世何其多也!”
“平原君诚能为将,胜秦有望!”宋如意着意赞叹了一句。
“两国联兵,存燕复赵,全赖平原君也!”太子丹郑重起身,深深一躬道,“丹请平原君为联军统帅,统一调遣会战秦军,君幸勿复燕国之诚也!”
“太子信平,夫复何言哉!”
觥筹交错中,会战大计决断了:代国赵平为联军统帅,燕国宋如意为军师;无论他国出兵与否,两国都将在秋八月会战秦军!其后半月之间,四路特使接踵回燕,果然一无所成。齐国已经沦为偏安避战之海国,笃信齐秦互不攻战盟约,多年疏离中原,根本不想卷进对秦战事。魏国倒是有大臣跃跃欲试,谁知刚刚即位的新魏王魏假却是畏秦如虎,连燕国特使见也不见,便一口回绝了。楚国的春申君已经死了,楚国也如同齐国一样,抱定了回避秦国之策,以山遥水远鞭长莫及为说辞,回绝了燕国。匈奴单于倒是雄心勃勃,无奈却被蒙恬大军卡住了南下咽喉,根本无法越过阴山;老单于便以相机助战为名,答应拖住蒙恬大军,不使其南下助战王翦的主力大军。
太子丹立即赶赴燕山行宫,对燕王喜禀报了诸般进展。太子丹特意申明,不担心四方拒绝合纵,只担心燕国三十万大军没有统军名将。燕王喜颇为神秘地一笑,极其自信地摇着一颗雪白的头颅道:“国运昌盛,非在名将,而在借力也。当年,先祖燕文公首创合纵联军,燕国有名将么?没有!目下,有赵代之平原君足矣!赵人国史虽短,却是好勇斗狠之邦。我军交给赵将统领,无论战胜战败,皆有好处也!”“父王此说何意?”太子丹有些困惑了。“子何蠢也!”燕王喜一脸笑容地呵斥一句,接道,“战胜,天下皆以燕军为会战主力,功自在燕!战败,天下皆以赵人为将,屈我燕国大军而骂之,罪不在燕!你说,这不是两样好处么?”太子丹大为惊愕,默然踌躇一阵,终究还是吞回了想说出的话。
事实上,老父王是不可理喻的。
太子丹之所以将大军交给赵人统率,实在是因为人才凋零,自己寻觅不到一个足以率军会战的大将。派宋如意做军师,也同样是无奈之举。毕竟,燕国出动三十万大军,不能在统帅幕府一个人没有。可是,父王却将燕国的无奈,看做一种最好的逃罪夺功的权谋之道,不亦悲乎!争辩么?没用。不争辩么?心头实在不是滋味。毕竟,燕国不能没有这个老父王。虽在两次惨败于赵国之后荒疏国事,然则,老父王对辽东却从来没有放松过。太子丹虽执掌了国事,但实际军权,却还是在父王手里。譬如辽东究竟有多少兵马,太子丹是说不清楚的。其实,荆轲做上卿时,也未必整日谋划刺秦,而曾多次与太子丹秘密会商强燕之策。荆轲说,燕国要中兴,必须效法乐毅变法强军,只要太子丹决意兴燕,老燕王阻力不须顾忌。从荆轲明亮闪烁的目光里,太子丹分明看到了一股骤然闪现的杀气。是的,只要他点头决断,以荆轲之能,使父王销声匿迹是很容易的。但是,太子丹还是断然拒绝了。毕竟,他在离国二十余年后归来,父王还是器重他,甚至依赖他;纵然父王不交出兵权,太子丹也不能生此内乱。荆轲一死,心痛得快要疯狂的太子丹在最初的一闪念竟然是:若将荆轲留在燕国变法强军,或许才是正道!……然则,一切都过去了。唯一既能激励人心,又能承担大任的荆轲,已经死了。此刻,太子丹是真正的孤掌难鸣了,除了与父王一心协力保全燕国,他还能做何等事情?至于燕国能否保全,或许当真要看父王笃信的那个天意仁德了……
“天若亡燕,夫复何言哉!”
曙色初上,太子丹木然坐起,看见了榻前侍女惊恐无比的眼神。正要发作,太子丹却骤然愣怔了——侍女身后的六尺铜镜中,一颗须发霜雪的白头正直愣愣睁着双眼!他是谁?是自己?倏地,太子丹心头轰然一声头疼欲裂,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八月秋风起,燕代两国的联军隆隆开向燕南之地。
还在燕代密谋联结的时候,李信杨端和一班大将便提出先行攻燕而后再破代军的对策。对此,李斯也是赞同的。王翦却笃定道:“燕代调集大军会战,正是我军一战定北之大好时机,安可急哉?我若先行攻燕,燕国自可一战而下。然,代赵军若是不战而逃,显然便是后患,两战三战,何如一战决之也!”李斯忧心忡忡道:“果真齐楚魏三国利令智昏而出兵,再加匈奴南下,我军岂不四面陷敌?不如先下燕国,以震慑他国不敢北来。”王翦大笑道:“果真燕国能促成六方合纵,老夫求之不得也!战场越少越好,敌军越多越好。此目下秦军之所求,长史何虑之有哉!”李斯不禁有些惶惑道:“自来用兵,皆以不多头作战为上,何上将军反求多路敌军同时来攻?”王翦道:“长史所言,常道也。目下之势,非常道也。天下大国尽成强弩之末,纵然六方齐出,皆疲惰乌合之众,何惧之有哉!譬如燕国,兵马号称三十万,实则一无统兵大将,二无实战演练,三无坚甲利器,四无丰厚粮草;彼所以延迟至秋来会战,实则欲在战败之后逃入辽东,使我军不能在风雪严寒之季追歼而已。未战而先谋逃路,其心之虚可见也!代国更是惊弓之鸟,十万大军至少有三四成是伤残士卒;将相一身之赵平,贵胄公子未经战阵,却被燕代定为统帅,不足虑也!凡此等等,纵有大军百万开来,老夫只拿四十万破他。谓予不信,长史拭目以待也!”李斯默然了。他不明白,素以稳健著称的王翦,如何突然变得豪气纵横,视天下敌国如草芥,莫非这便是兵家奇正之道?
此后探马纵横,各种消息连绵不绝地飞入秦军幕府。
燕国辽东与高句丽的猎民步骑十万西进了,督亢腹地的二十万大军西进了,代国的十万步骑也开始南下了,赵平宋如意的幕府已经进驻燕南地带等等。其中最令王翦李斯惊讶的消息是:太子丹一夜白头,犹率一军亲自赴战;这支军马人皆白衣素盔,全数是燕国剑士与王室精锐护军。
“此为哀兵,须得分外留意。”李斯着意提醒王翦。
“以刺客之仇激励战心,太子丹何其蠢也!”王翦轻蔑地笑了。
“上将军,我军固然多胜,亦不能骄兵!”李斯有些急了。
“长史试想,”王翦叩着帅案道,“国家危亡而不计,却以一刺客之死为名目大张仇恨,公仇也?私恨也?以刺客私仇激励将士,太子丹明智么?”
“也是一理。”李斯不无勉强地赞同了王翦。
“传令工匠营,赶制三百面有字大纛旗备用。”王翦转身下达了军令。
“旗面何字?”军令司马高声问。
“长史,如此八字可否?”王翦压低声音颇见神秘地笑了笑。
李斯凑过来侧耳细听,恍然大笑连连点头。
燕代联军集结于燕南涿地,幕府立定,已经是八月将末。
一个月明风清的秋夜,太子丹率领三千精锐星夜赶赴燕南幕府,要与赵平、宋如意会商战事方略。两军仓促汇集,“会战抗秦,存燕保代”的宗旨是毋庸置疑的。但是仗如何打,兵力如何部署,两方却从未有过认真的会商。太子丹虽不是燕军统帅,却也知道燕代两军的军法、军制与作战风习有很大不同。代军是天下锐师赵军的根基延续,目下虽是强弩之末,然对于燕军而言,代军十万仍然是无可争议的主力。燕国出动的兵力有两支,一支是腹地主力二十万,一支是辽东轻骑十万。开战在即,太子丹才蓦然发觉,自己对燕国的兵事与大军竟然是如此陌生,陌生得连两支大军的统兵大将也一无所知。太子丹只知道,燕国本无强兵传统,唯在乐毅时期变革军法,练成了一支以辽东骑士为主力的轻骑雄师。之后历经燕惠王、武成王、燕王喜三代数十年,那支雄师早已经消耗得没了影子。而十万辽东步骑,实际根基是当年乐毅秦开远征齐国时留下的镇守辽东的猎户民军。燕军主力被齐国的汪洋大海吞没后,燕惠王将这支猎户民军大为扩充,改为王室直领的王师,以为燕国危机之时的退路。就实说,这支辽东军是不为天下所知的“隐师”。父王至今犹能镇静挥洒,根本因由,正在于这支鲜为人知的大军。如今,父王赞同调来“隐师”之中的十万大军与秦军会战,太子丹感喟之余,更多的是茫然。燕国腹地二十万主力大军的大体情势,太子丹尚算略微知情:伤残多,老弱多,兵器劣,甲胄薄,在往昔与赵军的战事中连连大败,士气已经低落得很难经得起激战了。
这样的两支人马与代(赵)合军,太子丹如何不心下忐忑?
更有一层,赵国大将率领赵军作战,历来自有独特战法,即或是在当年的六国合纵联军中也是自成一体,不屑于与他军协同。赵军名将廉颇曾一度出走楚国,率领楚军作战,竟一战不能胜,不禁万般感慨说:“老夫离赵,方知率赵军如臂使指之贵也!”对于燕国燕军,赵国大将几乎是无一例外地人人蔑视,名将廉颇、李牧、庞煖等更甚。目下这个赵平虽不是名将,甚或不是经历过战场锤炼的有为将军,而仅仅是承袭了平原君爵号的“知兵”公子而已,其在燕国的谈吐气度,俨然便是百战名将了。太子丹确信,假若赵国不灭,赵军任何一个大将都不会愿意与燕军联兵会战。如今时移势异,燕军兵力远远超过代(赵)军,代王赵嘉才不得已有了如此抉择,不论赵平如何蔑视燕国,三十万兵力毕竟是谁都不敢轻慢的巨大力量。唯其如此,太子丹不怕赵军蔑视燕国的痼疾,坦然将燕国大军交给赵平统领了。太子丹没有父王的逃罪之心,在他看来,这只是两相便利:代(赵)兵力微薄,需要燕国大军;燕国没有大将,需要代国将才统军。毕竟,以目下情势论,即或是代国的寻常将军,也在燕国的主力大将之上了。然则,赵平能迅速整合两军三方于一体么?会战方略赵平心中有数么?
这一切,太子丹一直没有定数。
“赵平若不能一战胜秦为太子雪耻,宁为战场死尸!”
晨曦之下,看着太子丹骤然雪白的头颅与身后一片缟素的三千马队,迎出幕府的赵平不禁感慨万端,四手相执,双眼闪烁着泪光,由衷迸发出一句铮铮血誓。太子丹大为心动,泪眼唏嘘地拉着赵平的双手,良久说不出一句话来。及至进入幕府,两人的神色才明朗起来。
“太子且坐,容赵平禀报。”
联军幕府宽阔整肃井然有序,确实有着旧赵雄师的不凡遗风。赵平吩咐中军司马摆下了洗尘军宴,又派军令司马飞马召回了去辽东军营会商军务的军师宋如意。三人共饮了一大碗代赵军的马xx子酒,赵平便走到侧墙大图板下,长剑指点着图板说将起来:“目下,合纵联军面对涞水,分作三大营混编驻扎:西路主力大营,驻涿城以西山地:中路大营,驻方城1以南山地;东路大营,驻涞水东北山地。本君所率之中军兵力,五万赵军带十万燕军,共十五万主力大军;其余两营,各为两万余赵军带十万燕军,各有十二三万步骑大军。此,目下我军之大势也!”
“平原君之见,此战如何打法?”太子丹急迫问了一句。
“秦军欲灭燕代,必得越过易水涞水,而后向西灭代,向北灭燕2。合纵联军目下驻扎之地,正在面对涞水之三大要害地:涿城、方城、涞水东北山。届时,秦军若渡易水涞水攻我,则我联军从西北东三方向秦军发起合围猛攻!以兵家之道,合纵联军必胜无疑!”
“我军四十万,秦军也是四十万,能合围猛攻?”
“太子知其一,不知其二。”赵平颇有气度地笑着,“兵法虽云,十则围之,倍则攻之。然则,也当以形势论。战场无常法。当年,白起以五十万秦军,围困赵军五十万于长平谷地,也是兵力对等。何以成功?形势使然!山川使然!今我合纵联军与秦军兵力等同,然山川形势却是对我军大为有利,对秦军大为不利。此,我之所以能以对等兵力合围秦军也!”
“平原君深谙奇正之道!”宋如意拍案赞叹。
“军师之意,也能合围?”太子丹颇感意外。
“如此战法,乃臣与平原君共谋也!”宋如意先行申明一句,霍然起身,走到地图前指点道,“太子且看,涞水从西北向东南而来,两条易水从西向东而来,在涿地之南交汇,三水夹成一个广约百里的大角。秦军兵临南易水,若不能越过涞水,终不足以威胁燕代!秦军果真北上,则我军只在涞水以北之燕南山地卡住咽喉要道,三路大军同时猛攻,秦军背后是易水涞水,退不能退,只能被我军三面夹击!如此形势,岂不是合围猛攻乎!”
“王翦乃当世名将,宁不见此危境?”太子丹依然一脸疑云。
“王翦灭国,不过一战耳耳!”赵平很有些不以为然。
“灭赵之后,王翦已经骄狂不知所以了。”宋如意补了一句。
“也好。但愿上天护佑,存我燕代!”终于,太子丹首肯了。
幕府散了饮宴,宋如意送太子丹到了燕军幕府,两人又秘密会商到暮色降临。太子丹着意问了燕代两军的诸般情形。宋如意回禀说,辽东精锐配给赵平做了中军主力,老燕军二十万分做两部,做了另外两大营的主力。太子丹皱着眉头问了一句,既然燕军是三大营主力,何以三大营主将都是旧赵大将?宋如意说,以人数论,燕军是主力;以战力论,只怕还得说代赵军是主力;三大营主将是赵平一力所坚持的,不好变。为甚大燕国出兵三十万,没有一个主将?太子丹满头白发下的黑脸很有些不悦。宋如意说赵平认为燕人不会打仗,他实在不好辩驳。岂有此理!燕人不会打仗,当年齐国七十余城是谁家破的?太子丹更是不悦。宋如意却不说话了。默然良久,太子丹突兀又问一句,先生宁不为荆轲复仇乎?宋如意一声哽咽,声泪俱下地诉说了自己的处境:赵平原本倒是下了军令,教他做东路军主将;奈何他这般任侠之士从来没有过军旅阅历,初次聚将分配军营驻扎地,他连骑兵营地与步兵营地的区别都不清楚,各营之间的方位、距离与金鼓号令之间的呼应更是不明,惹得赵军大将们一片嘲笑,燕军大将们人人羞愤不语;无奈,他只有回到中军幕府,还是做了案头谋划的军师。
“虽则如此,臣已决意效法太子,以慰荆轲魂灵!”
“先生能自领一军?”
“不!臣已秘密相约燕赵剑士百人,冲锋陷阵死战易水!”
太子丹没有说话,默默点头之际,麻木僵硬的脸庞抽搐了一下。宋如意知道,那不是太子丹的悲伤,而是太子丹绽开的一丝笑容。这个心如死灰的燕国领政太子,已经没有任何事值得他悲悯了。默然良久,宋如意解下酒袋,深深一躬道:“邦国危难,太子自领三千缟素死士而来,臣无以为敬,敢请与太子做诀别之饮!”太子丹还是没有说话,只霍然起身,摘下帐钩上的酒袋,对宋如意相对深深一躬,不待宋如意说话便举头汩汩大饮,双手颤抖,酒水喷洒得脖颈衣甲处处都是。宋如意静静地看着,眼前蓦然浮现出太子丹与荆轲在易水壮别的情形,心头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大约只有在这等生离死别的关头,如荆轲宋如意这般士侠才能显现出异乎常人的冷静坦然。太子丹饮完,宋如意再次深深一躬,双手将酒袋一举倒过,一股清亮洁白的马xx子酒便准确无误地灌进了腹腔,一口气如长鲸饮川般吸干,一滴酒不洒,干净利落得令人惊讶。太子丹愣怔一阵,陡然伏案放声恸哭:“若得荆轲在国,先生襄助,燕国何得如此危局也!”
宋如意淡淡一笑,深深一躬,头也不回地去了。
九月初三,燕代联军的特使飞马抵达秦军幕府。
赵平的战书激昂备至,秦军大将们听得头皮发麻,却是想笑不能笑想骂不能骂,只能黑铁柱般矗着不动。原因只有一个,上将军王翦没有一丝表情,板着脸睁着眼仿佛钉在帅案前一般。特使将战书念诵完毕,王翦对身旁矗立的中军司马淡淡一句道:“回书,旬日之后会战。”特使高声道:“敢问上将军,究竟何时?战场何地?”不料,王翦却站起身已经走了。特使正欲趋前追问,大将辛胜猛然跨前一步,拦在了当面道:“回去禀报赵平姬丹,甭当真以为这是古人打仗!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想哪里打哪里打!想甚时打甚时打!”特使黑红着脸正要说话,却见秦军大将们人人怒目相视,再不说话,转身腾腾腾出了幕府。
晚饭之后,聚将鼓咚咚咚连响。待秦军大将们陆续赶进幕府大厅,王翦已经拄着长剑站在了那幅两人高的燕南地图前。中军司马一声禀报:“三军大将全数到齐!”王翦长剑点上地图,沉稳利落地说了起来:“诸位,燕代联军本是弱势,今却急切求战,此中必有机谋!敌军谋划不明,我军灭燕便无必胜成算,而大好战机,也会稍纵即逝。何以如此?今秋不能灭燕,燕国便有喘息之机稳定国势;代赵,亦有借燕之力死灰复燃之可能。为此,我军必得一战而灭燕代军力,安定北方!此中之要,在明白破解燕代军之图谋,而后确定我军战法。”
“赵平机谋,不难明白!”
“李信且说。”王翦历来嘉许部将直言。
“燕代联军合兵四十余万,分作三路守在涞水西、东、南三面。仅此驻扎之势,其图谋一目了然。”李信看着地图,手臂遥遥指点,“以赵平、太子丹谋划,必欲我军渡过易水,再渡过涞水,而后开赴燕南涿地会战;如此,则我方重兵两次涉水之后人马疲惫,燕代必然图谋乘此时机强兵袭击。”
“正是!”大将们异口同声。
“既然如此,我军该当如何?”
大将们见上将军没有下令,却认真问策,目光不禁一齐盯住了李信。毕竟将军们对燕代联军的图谋,谁也没有这个司马出身多读兵书的李信看得透彻,彼既洞察,必有成算。可是,李信却满脸通红道:“末将只揣摩敌之图谋,至于破敌之策,尚无定策。”王翦一点头道:“无妨。将军已经料敌于先机,诚为难得也!”一转身走向帅台,便要下达军令。却听背后一个粗厚嗓门高声道:“此战不难!诱他南下,就我战场便是!”王翦脚步猛然站定在石阶,没有回身便冷冷道:“王贲,战事无大言,你且说个备细。”说罢走上帅台插好长剑,一张黑脸森森然盯住了自己的长子。王贲熟知父亲秉性,一步跨出将军行列,走到大板地图前指点道:“上将军、列位将军,请看燕代联军部署:主将赵平亲率最大一支主力,驻扎在联军西北方,这一大营,距离燕代另外两大营足有两舍,六十余里,距离我军也最远。原因何在?此地最靠近代国,正是越过涞水进攻代国的咽喉通道!也就是说,代军名为联燕抗秦,实则以护卫代国为第一要务。或是太子丹、宋如意等燕国将士懵懂不知兵法,或是赵平以统帅名义自行其是,总归是此等部署一直没有变化。”
“敌军情势图谋,李信将军已经说清,你只说如何打法。”
大将们正听得入神,却被王翦冷冷一句插断,不约而同地一愣,倏忽之间,却又释然:这是上将军严于责亲,不想教王贲过分张扬,故而将料敌洞察之功记在了李信头上。李信正要说话,王贲却指点着地图又昂昂然说了起来:“此战之要,只在我军一部先行佯攻代国!如此,赵平必率联军南下寻战,以求保全代国!如此,我军可不过易水涞水,而在易水之西坐以会战!”
“好——”满厅大将齐声一吼。
“王贲将军妙算!”李信特意高声赞叹了一句。
“也好。谁愿做佯攻之师?”王翦不加评判,立即进入了部署。
“我部愿为佯攻之师!”又是王贲慨然请命。
这次没有人争。历来军中传统,将士皆愿正面战场杀敌立功,极少有人在没有将令的情势下自请长途佯动奔袭,以斩首记功的秦军更是如此。王贲既出战策既已经为上将军与大将们一致认可,自请佯攻也在情理之中。当然,更重要的一条是,王贲部剽悍灵动,其时秘密驻地又正在燕代两军之间的隐秘河谷,向代国进军位置最佳,实在是最合适不过。凡此等等,大将们便没有一个人再来争令了。王翦目光巡睃一遍,立即抽出一支令箭道:“好!王贲部明晨立即起程,大张旗鼓进逼代国!待燕代联军南下,王贲部立即回师,袭其侧后!其余各部,全力备战,修筑壁垒,等候燕代联军南下会战!”
“嗨!”举帐一声吼应,王翦的调遣部署便告完毕了。
次日清晨,王贲的三万铁骑从易水东岸的河谷地带大张旗鼓地出动了。王贲选定的进军路线是:先向涞水上游进发,若燕代军仍不南下,则渡过涞水猛攻代国,逼联军做出抉择。这次奔袭若是真实的灭国之战,仅行军也得旬日之久。然则,唯其佯动,王贲不计其余,只以赵平知道秦军北上灭代消息为要。为此,王贲部虚张旗帜声势,浩浩荡荡若十余万大军一般。
自此,灭燕大会战拉开了序幕。
秦军攻代的消息传开,燕代联军大营顿时出现了奇妙的格局。
最大的变化,是联军原定的守株待兔战法完全无用了。因为,以代军为事实主力的联军绝不能听任秦军灭代,必须改变战法,而如何改变,仓促之间实难达成共识。听了宋如意密报,太子丹顿时恍然:与燕国相比,赵国后续势力代国才是秦国的劲敌。秦人与赵国血战多年,自然将赵国当做最大祸患,不攻代而先来攻燕,本来就是违背常理。如今秦军大举北上攻代,这才是秦军兵临易水的真实图谋!一明白此中奥秘,太子丹立即飞马联军幕府,要与赵平重新商定战法。此时,赵平接到消息两个时辰不到,刚刚与几名代军大将紧急商议完毕,正要击鼓聚将,恰逢太子丹与宋如意飞马赶到。
“来得正好!太子何意?”迎出幕府的赵平当头一句。
“秦军异动,平原君如何应对?”太子丹反问了一句。
“围魏救赵:他攻代,我攻秦!”
“时势不同,还是直接催兵救代好!”
边走边说进了幕府大厅,两人这才不约而同地问了一句:“为何如此?”一语落点,自觉尴尬,两人一时默然。军师宋如意对战事部署素不多言,今日却破例作为,下令两名司马将大板地图搬到帅案前立定,而后对太子丹与赵平肃然一躬道:“太子,平原君,敢请两位各陈战法,而后慎断。”赵平大手一挥,一个好字落点,人已经走到地图前说将起来:“秦军以锐师十余万攻代,已经行军一日走出百余里。我军纵然回兵,赶到代地,也已经是疲惫之师。若王翦主力在我回军之时从后掩杀,我军几乎必败无疑!与其如此,不如效法孙膑围魏救赵之战:我军立即南下,猛攻秦军主力!秦军王贲部必然回援,如此依然是两方会战,不过换了战场而已!”说罢,赵平目光炯炯地看着宋如意不说话。宋如意一句话不说,对太子丹正色一躬。沉思不语的太子丹恍然点头,也大步走到地图前指点道:“目下情势是,秦军已经先行攻代,而代国全部大军都在此地,代城几无防守兵力!唯其如此,我意:平原君可自领精锐代军回援,若王翦部从后追杀,自有我燕国三十万大军截击秦军主力!如此两相兼顾,秦军必左右支绌,联军或可战胜!”赵平冷笑道:“燕军若能截击秦军主力,何待今日联军抗秦哉!”太子丹淡淡道:“此一时,彼一时。燕有新来之辽东飞骑,战力或可胜任。”赵平脸色一沉道:“如此说来,太子一心要分兵?”太子丹颇见难堪,却也正色道:“分兵是战法,不是所图。究竟如何,尚在会商,平原君无须多疑也。”赵平长剑猛然一跺地面道:“赵人不畏血战!只要太子决意分兵,赵平立即开拔!”
“太子、平原君,容在下一言。”
眼见两位主事人物僵持,军师宋如意第一次显出了士侠本色,一拱手慷慨道:“北国之地,仅存残赵弱燕,两国唇齿相依也!唇亡齿寒,天下共知。宋如意不知兵,却明天下大义所在。目下大局:只有两国合纵结盟,同心抗秦,燕代之存才有希冀!”
“代军当得独自一战,不赖燕军之力。”赵平很冷漠。
“平原君何出此言也!”
太子丹外豪侠而心极细,知道这个心结再化不开,与代国结仇便是必然,遂一拱手高声道:“我观代军营地靠西,本以为平原君随时准备分兵回代,故有此一说,绝非我本心要分兵!若我决意分兵,何须赶来幕府会商也!”赵平淡淡一笑道:“既然如此,何不早说?”太子丹脸一红正要说话,宋如意一拱手道:“禀报太子,代军驻扎靠西,平原君当初已向众将申明,臣亦尽知。臣以为,平原君并无不妥。”赵平正色道:“两国联军合纵抗秦,代军主力靠近代国,燕军主力靠近燕国,各自方便救助,有何不妥?若是秦军先攻燕国,莫非我军也可以此理由逃战不成?”宋如意道:“平原君此等部署,原本极是正当。太子误解而已,并无责难之意。平原君切莫计较过甚。方才,太子已经言明,并无分兵之心。平原君便当会商当下战事,不涉其余。”
“好!会商战事。”两位主事人物异口同声地应了。
会商很是迅速,三人一致认同了赵平战法:当夜起兵,渡过涞水易水,兼程疾进,以燕国南长城为依托,猛攻易水之西的秦军主力,逼秦军王贲部回师救援;若王贲部坚不回师而攻代,则在开战之后分兵救代,至少可免此时救代而被王翦主力追杀之危。战法商定之后,已经是太阳偏西的未时三刻。赵平立即下令聚将,在幕府大厅下达了兼程进军会战的十余道将令。大将们离开幕府,整个联军营地立即忙碌起来。暮色时分,联军四十万分别从西、中、东三路开进,夜半时分渡过涞水。
次日正午,联军渡过南易水,立即扎营,构筑壁垒。
赵平进入幕府的第一件事,是派出快马特使向王翦幕府下战书,约定来日清晨决战。之所以如此急迫,是赵平要王翦明白知道,燕代联军并没有中秦军攻代以分化联军之计,而是公然前来大举会战!赵平心存一丝期冀:也许秦军王贲部能闻讯回程,可免代国惨遭屠戮——
注释:
1先秦“方城”之名有四,三处在北楚(今河南省南部),一处在燕国。《诗·召月》云:“侵镐及方。”朱熹注:“镐、方,皆地名,疑皆朔方也。”历史地理学家谭其骧考订,这一方城在燕国涿县东南地带。
2秦军灭燕之进军会战路线,史无详载。《史记·秦始皇本纪》云:“秦军破燕易水之西。”《史记·燕召公世家·集解》徐广注云,秦军出涿郡故安。两说不同,当互有联系,实际可能是战场攻防转化造成。
王翦的军令云车,矗立在易水西岸一座孤立的山头。
从远处遥遥看去,这座山头只舒卷着一面巨大的黑色纛旗,除此便是一片苍黄的树林。而从这座孤山峰顶看去,视野却极为开阔。纵然是晨雾秋霜天地朦胧,西面的燕国下都武阳城也遥遥在望,北面的燕国南长城则尽收眼底;待到日光划破霜雾,东面北面的两条易水波光粼粼如在眼前,西北方的涞水也如远在天边的一道银线,闪烁着进入了视野。王翦之所以将战场选在这里,原因只有一点:易水之西的山川地势,最适合打一场聚歼战。打聚歼战的方略,既是王翦的谋划,也是李斯带来的秦王赢政的意图。李斯转述的秦王说法是:赵残燕弱,俱成惊弓之鸟,若不能一战灭其主力,则其必然远逃,或向辽东,或向北胡,其时后患无穷矣!李斯反复申明了秦王的顾忌:九原、云中的蒙恬军兵力只有十余万,既要北抗匈奴林胡,又要堵截燕代残余逃窜,广宇漠漠,纵然全力应对,亦可能力有不逮;为此,攻灭燕代之战,务求聚歼其主力大军。对于秦王的大局方略,王翦深为赞同,反复揣摩之下,只有这片战场最适合秦军施展。
先得说说这片战场的地理大势。
整个燕南之地,易水流域最为要害。西周与春秋时期,这片地域原是胡人与华夏族群的皮毛盐谷交易区,因其无名,遂被当时的燕国与蓟国径直呼为“易地”。这片易地,北南两条水流,当时都被燕人蓟人称之为“易水”。后来,燕国吞灭了蓟国,将两条易水分别称为北易水、南易水。战国之世,燕南成为燕国最富庶的区域,易水也日见大名。但是,易地仍然是没有定界的一片地域,既没有设置郡县,也没有修筑城池。直至后世的隋代,方在易水之地设置了易县,或称为易州。是故,后人误以为(战国)易水是因为发源于(战国)易县而得名。这是后话。
两条易水1的流向是:北易水由西向东,入涞水,再入大河,大体是东西流向而略呈西北东南;南易水则是由北向南,入涞水下游,再入大河,流向为西北至东南的大斜形。故此,时人以为南易水是一条南北走向的水流,也便有了易水东西之说。
易水流域之重要,在于两处:其一,北易水北岸,有燕国南部最大的要塞武阳城。这武阳城2乃当年燕昭王修筑的南部重镇,东西二十里,南北十七里,坚固异常;因其咽喉地位,武阳也是燕国的下都,即燕国的陪都;其二,南易水东岸,有一道燕国南长城,是燕国防备南来之敌的屏障。这道燕南长城,沿南易水流向修筑,蜿蜒直向东南,抵达燕齐边境的“中河”,长达四百余里。战国时期,黄河入海段分作三流入海,西河北上燕国而东折在今天津地带入海,中河、东河均在齐国边境,即今山东半岛入海。燕国南长城的东界,便在燕齐交界地的“中河”终止。至此完全清楚,燕南的三个要害点是:南易水,燕长城,武阳要塞。
“禀报上将军,燕代联军探察清楚!”
听完斥候将军的禀报,司令云车上的王翦深深皱起了眉头。
斥候营报来的敌情是:燕代联军已经连续渡过涞水与北易水,分三部驻扎:以腹地燕军为主的十余万人马,骑兵进驻武阳城外,步军驻屯燕南长城;以代赵军与燕国辽东精锐组成的二十余万主力,前出南易水东岸,正在构筑壁垒。
“辛胜,依此情势,成算如何?”王翦问了自己的副手一句。
“上将军,我军必能聚歼联军!”辛胜没有丝毫犹豫。
“有何凭据?”
“其一,联军部署失当!其二,我军战力远超联军!”
“纵然如此,难矣哉!”
“临战狐疑,为将之大忌。上将军当有必胜之心!”
山风回荡着辛胜的慷慨激昂,舒卷着军令大纛旗的啪啪连响。王翦遥望着东方晨曦中火红色的茫茫联军营地,良久没有说话。在秦军历代大将中,王翦是“雄风”最弱的一个。不管大仗小仗,王翦从来没有慷慨激昂的必胜宣示,更多向将军们说的,恰恰是此战的难处。唯其如此,王翦的幕府聚将每每多有奇特:年青的大将们嗷嗷一片,灰白须发的王翦却总是黑着脸。若非王翦的论断无数次被战局战场的实际演变所证实,大约王翦这个上将军谁也不会服气。纵然如此,每遇大战,仍然不可避免地重复着部将昂昂而统帅踽踽的场景。譬如目下,攻燕副统帅辛胜,对王翦的担忧便很有些不以为然。
此时的秦军大将,当真是英才荟萃。自王翦蒙恬以下,三十岁上下的年青统军大将个个出类拔萃:李信、王贲、辛胜、冯劫、冯去疾、杨端和、章邯、羌瘣、屠雎、赵佗。还有专司关隘城防与辎重粮草输送的国尉府大将:蒙毅、召平、马兴、杜赫等一班军政兼通的专才。这些年青大将,无一不是后来大帝国的柱石人物。尤其是李信、王贲、杨端和、辛胜四人,一致被军中呼为“少壮四柱”,直与白起时期的王龅、蒙骜、王陵、桓龅四大名将相比。
唯其如此,秦军幕府的军情会商,没有一次不是多有争论而洞察战局的。
譬如目下,秦军大将们几乎人人明白联军统帅赵平的真实图谋:联军前出的二十万主力,将要渡过易水拖住秦军主力鏖战,构筑壁垒做防守状,恰恰只是“示形”而已;驻屯长城的几万步军,则是在防备王贲部回师;驻守武阳城外的骑兵,则是随时准备救援代国。也就是说,赵平心有狐疑,对自己的围魏救赵战法吃不准,机变以对的背后,是统帅自信心的缺乏。赵平狐疑的要害,是吃不准王贲部的真实动向——当真灭代与诱敌疑兵,究竟着力何在?为此,赵平摆出了一个看似机变兼顾的阵式:王贲若不攻代而回师助战,则武阳军与长城军可合围击之;王贲若果然攻代,则武阳军可放手北上救援;长城军则可相机策应,兼顾易西会战与救代之战,既保会战,又保救代。至于易西会战,赵平的打算也是显而易见的:王贲部十余万北上,秦军主力只剩二十余万,与燕代联军兵力相当;而联军是本土卫国之战,天时地利人和无不具备,当有极大胜算。对于不谙军事的太子丹与宋如意等,这或可称为一个机变灵活的英明方略。但在日趋老辣的王翦眼里,在一群秦军英才大将的眼里,这却是一个透露着狐疑之心的大有破绽的战法。统帅心有顾忌而不敢投入绝大部分主力于主战场会战,实际便是主战场不明,从方略上已经输了一筹。若再从两军战力说,燕代联军更无法与秦军锐士抗衡,即或占兵力优势,联军也未必战胜,况乎是兵力相当的会战。
所以,秦军大将们没有一个人担心秦军能否聚歼燕代联军。
作为此战副统帅,辛胜的说法是:“易西战场不会逃敌!武阳与燕南长城,则有王贲部从后堵截,也不会逃敌!如此战场,如何不能聚歼!”唯其如此,辛胜与大将们对王翦的沉重与担忧感到不可思议。
“禀报上将军,联军特使来下战书!”司马的高声禀报飞上了云车。
“走!幕府聚将。”王翦大手一挥,立即走进了云车升降厢。
辛胜对军令司马一点头,黑色大纛旗大幅度掠过天空摇摆出特有号令。及至辛胜踏进升降厢跟着王翦出了云车,聚将鼓已经响过了两通。始进幕府,大将们堪堪聚齐。王翦看也没看联军特使捧过来的战书,提起大笔便批了“来日会战”四个大字。联军特使一出幕府,王翦便黑着脸道:“聚歼燕代军尚有变数,各部务须上心!”
“敢问上将军,变数何在?”李信高声问了一句。
“敌分两岸三地,方圆百余里,逃离战场较前便利。”
王翦话音落点,幕府大厅骤然沉默了。应该说,这是被秦军大将们共同忽视了的一个事实——联军分作三处在易水两岸作战,秦军两路纵然铁钳夹击,也难保联军战败后不从山峁沟壑中逃离战场;大将们原本认定的胜仗,与其说是聚歼,毋宁说是击溃。应该说,没有丰厚的实战阅历,很难洞察到这一点。而王翦比帐下年青大将所多者,正在于数十年征战的实际阅历与异常冷静的秉性。而敏锐的年青大将们所缺乏者,也正在这种需要时间与实战积累的血的经验。
“上将军所言大是!赵平分三部驻军,我等没有仔细揣摩!”
“三部驻扎,弊在分散军力,利在便于逃战!”
“王贲将军只有三万余骑,难以拦截十余万人马!”
“我军主力在易水西岸决战,战胜后渡河追击必有延缓,不利围歼!”
“斥候新报:联军南来,全数轻装。其图谋,必在利于脱身!”
王翦不点明则已,一旦点明,年青的大将们立即恍然醒悟,你言我语人人补充,片刻便将有可能发生的战场大局说了个透亮。王翦虽然依旧板着脸,那双藏在帅盔护耳里的耳朵却捕捉着每个人的简短话语,心头也飞快地掠过一个又一个可能的新方略。可是,他没有捕捉到一个可以聚歼联军的方略启示,飞掠心头的新方略也没有一个立定根基。
“此战,只能就实开打。”大厅已经肃静了,王翦终于站了起来。
“愿闻将令!”聚帐肃然一声。
“各部强兵硬战,最大缩短易西会战,尽早渡河围歼逃敌!”
“嗨!”
“也就是说,原定部署不变,各部加大杀敌威力。”
“嗨!”
聚将完毕,王翦将斥候营将军唤进了幕府军令室。一番叮嘱,斥候将军在暮色中飞出了幕府,飞向了西北方的王贲大军。
晨曦初露,霜雾蒙蒙,易水东岸人喊马嘶地喧嚣起来。
联军涉水的时刻,是赵平亲自决断的。抵达燕南长城后,联军幕府得斥候急报:秦军王贲部没有回师迹象,依然大张旗鼓隆隆北进。与此同时,代王赵嘉的快马特使飞到,要赵平务必北上保代,若三日之内不能回军,则代国君臣只有携带民众北逃匈奴。赵平心下大急,来不及与太子丹会商谋划,立即对中军主力下达了军令:次日清晨,涉水求战!此刻,赵平的目的只有一个,逼王贲部回师,至于此等战法之利弊,已经无暇揣摩了。太子丹与宋如意,一随混编骑兵驻扎下都武阳,一随混编步军驻扎燕南长城,号为“节制两军相机出动”。两人一进驻地,各自听完主将的驻扎配置禀报,便各自忙碌着与追随死战的任侠剑士会商参战之法,根本来不及赶赴幕府与赵平会商总体方略。及至接到赵平的中军司马的军令知会,已经是次日拂晓时分了。虽然,两位燕国主军人物不在一处,处置之法却惊人的一致:思忖一阵二话不说,便率领着死战马队各自渡过易水,径直赶赴战场。
无论联军大将们多么匆忙,一场生死存亡的大战终于开始了。
太阳还没有穿破朦胧霜雾,红色衣甲的燕代联军在宽阔的河面展开,涌动着漫上易水西岸的平野谷地,天地间一片混沌金红。当赵平的司令云车矗立起来的时候,他却惊异得说不出话来。整个谷地战场没有秦军,依稀可见的远处三面山坳里,隐隐飘荡着黑色旗帜,却也听不见人喊马嘶与鼓号声混杂的营涛之声。
“禀报平原君!秦军营地虚空!河谷未见秦军!”
“飞骑三十里!再探再报!”
探马飞去,赵平脸色阴沉得可怕。王翦分明在战书上批了来日会战,今日战场却一无大军,这分明是一场阴谋之战。并非赵平相信那羊皮纸上的四个大字,而是赵平认定,秦军不可能就地遁去,秦军正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觊觎着战场!既有阴谋,不是偷袭,便是伏击,舍此又能如何?赵平揣摩不透的是,秦军若想做阴谋之战,只要在联军渡河时做“半渡击之”,则联军必败无疑;如今不做半渡出兵,教联军从容渡河布好阵势,而秦军竟不见踪迹,这算甚个阴谋?你纵有奇兵埋伏,也得诱我进入险峻山谷方可。如今我军距离秦军营地山谷至少有三五里地,且不说我在山外,便是入山,那低矮平缓的两面小山能埋伏得几多人马?赵平一面思忖揣摩,一面摇头苦笑,渐渐地,他的狐疑越来越重了——莫非王翦丢下空营,兼程北上会合王贲部攻代了?若非如此,二十余万大军能凭空遁身了?
“禀报平原君!方圆山地未见秦军!”
当探马斥候流星般再度飞来禀报时,赵平骤然渗出了一身冷汗——他确信,秦军主力一定北上了!片刻之间,赵平来不及细想便大吼下令:“穿过山谷!北上代国!”发令完毕,赵平飞步下了云车飞身上了战马,带着护卫幕府的三千精锐马队飞向前军。燕代地理赵平极熟:一旦渡过易水,北上代国最近的路径便是穿越秦军营地所在的山谷,再渡过涞水上游进入代国;若回渡易水再从武阳北上,路程至少远得一日两日,对于追击已经出发一夜或者至少大半夜的秦军,回渡之路等于完全无望。如此大半个时辰之间,燕代联军的二十余万主力已经轰隆隆开进了虚插秦军旗帜的山谷。只有太子丹与宋如意的两支白衣马队堪堪赶到,尚未进入谷口……
突然之间,隆隆战鼓完全淹没了山谷河谷,杀声四面连天。(文'心'手'打'组'手'打'整'理)
山口外的太子丹与宋如意,惊愕得完全不知所以了。放眼方才还是空荡荡的河谷,瞬息之间黑色秦军竟遍野卷来,恍如从地下喷涌出来的狂暴洪水;山谷中的喊杀声更是震耳欲聋,两道原本低矮的山梁竟然森森然狰狞翻起一片片剑矛丛林。更为恐怖的是,易水西岸神奇地矗立起了一道黑森森的壁垒,一面“章”字大旗猎猎劲舞:太子丹一看便清楚,那是秦军的大型弓弩阵。也就是说,秦军章邯部的强弓硬弩已经封锁了易水退路,联军主力若不能突破秦军山谷伏击,便只能听任这骇人的暴风骤雨般的大箭射杀干净。
“军师!杀进山谷!与平原君会合!”太子丹大吼了一声。
“不行!”但临战场搏杀,士侠宋如意毕竟清醒,一把扯住了太子丹马缰大喊,“人马拥挤,找不见靠不拢!为今之计,只有杀回长城再做计较!”太子丹立即醒悟高声道:“好!马队听军师调遣!杀回长城!”宋如意喊道:“王室马队护卫太子!侠士马队我五十骑前冲,鲁句践五十骑断后!跟我杀——”长剑一举,雪白战马一道闪电般飞了出去。
却说山谷之内,赵平主力大军眼看谷口遥遥在望,突然战鼓如雷杀声四起。赵平虽是统军主将颇具胆识,然毕竟缺乏统率大军实战之阅历,匆忙而又百般狐疑之际陡闻战鼓杀声如惊雷当头炸响,片刻之间不禁有些发蒙。一个军令还没有发出,赵平便被身边久经战阵的一群老司马裹到了马队核心。及至赵平清醒过来连声怒吼,要指挥大军突出山谷,两山秦军已经山呼海啸般压来,整个大军立即陷入了身不由己的混乱搏杀。赵平的中军护卫马队,是当年赵军残存的精锐飞骑,人人都是战场勇士,不待护卫大将发出号令,已经将整个中军幕府的司马们与赵平裹在核心向山口飓风般卷去。混编在联军主力中的六万余代军见“赵”字将旗飞掠向前,立即心领神会,大将们不约而同连声怒吼,代军将士纷纷摆脱身边的燕军自整队形,奋然死战杀向山口。编入联军主力的燕军,正是颇为神秘的辽东猎骑。此时的辽东骑士,从来没有过与代赵军联兵战场的阅历,更没有过与秦军交战的阅历;此刻见代军脱开盟军自顾冲杀而去,辽东燕军大为恼恨,一面高声咒骂,一面奋然聚结各自为战,要与这黑森森的秦军见个高下。
山头云车上,王翦的军令大纛旗连连飞掠,秦军已经扑向了整个战场。
秦军山谷伏击战的大部署是:李信所部堵截出口,杨端和所部截杀入口,冯劫所部与冯去疾所部从两山掩杀攻击。这四支秦军全数是步军,原部所属的骑兵也改作了步军。之所以如此,在于王翦对伏击战的将令:“四面构筑壁垒,务使燕代军不能脱逃!”坚不可摧的壁垒战,自然是步兵优于骑兵。主战场之外的易水河谷,王翦部署了两支锐师追歼残敌:一是由副帅辛胜亲自率领的两万精锐铁骑,一是章邯所部的弓弩营。如此部署,在实际上就形成了战场分统:统帅王翦主司伏击主战场,副帅辛胜主司河谷战场。与此同时,王翦给王贲部的将令是:飞骑回师,攻取武阳与燕南长城,务期不使两部燕军北逃!在整个大格局中,李信部的谷口堵截与王贲部的回师抄后最为要害,两部但有纰漏,则燕代联军便可能逃亡甚多,要害人物如太子丹赵平宋如意等也可能突围而去。
山谷之中,秦军事先已经有充分准备,两山壁垒构筑得既隐秘又坚固,堆积了满当当的滚木石礌石箭镞与备用刀矛。战鼓杀声与凄厉的牛角号一起,两山箭雨黑压压倾泻入谷,滚木礌石从山坡激荡跳跃着扑来,威势着实骇人。燕代联军尚在惊骇懵懂之中,黑色的秦军锐士方阵便挺着几有两丈的长矛从山坡轰隆隆压下,森森之势令人不寒而栗。燕军的辽东轻骑与代赵军的飞骑一样,皆以灵动快速见长,压迫在山谷做拼死决杀,其战力大大弱于结阵成势的重甲步兵。从战鼓响起到秦军压下山坡突入谷地,前后不到半个时辰,燕代联军已经被分割成了各自为战的无数的大块小块,恍如飘荡在黑色丛林的一片片血红色的残云晚霞。饶是如此,燕代两军仍然在拼命嘶吼搏杀。燕军辽东轻骑初战秦军,心有不甘。代军则更是全力拼杀——这支代军若葬身此地,则新建的代国无异于灭亡;代军统帅赵平若战死或被俘,代国也同样等于灭亡。所不同的是,燕军向后杀,要过易水回蓟城再回辽东;代军向前杀,要冲出山口,渡过涞水,回救代国。
两军冲杀方向不同,战场便生出了意料不到的变化。
敌军分流,山谷的秦军冯劫部与冯去疾部,出现了短暂的不知所措。向来埋伏作战,伏击方都是全力冲杀一个方向,逼迫敌军逃向己方的堵截壁垒。而今局面突变,代军向前扑,燕军向后卷;两山掩杀的秦军若仍然一个方向压下谷底,则必然有可能走脱一方。急切之间,冯劫冯去疾各在一面山坡不及会商,冲杀秦军一时犹豫,不免短暂散乱各自喊杀着扑向不同方向。
“左山前杀!右山后杀!”
王翦司令云车上的大纛旗两个翻飞横掠,发出了明白的攻杀将令。专一接受统帅云车旗号的两军军令司马连声高呼,左山的冯劫与右山的冯去疾立即清醒,各自大吼一声,立即向前向后掩杀下去。
片刻间隙,赵平的死战飞骑已经飓风般卷到了谷口。
堵截谷口的李信部三万余人马,专一配备了一千架大型连弩、五百架大型抛石机。李信将大型连弩阵,设置在了山口外的两座小山包前。这两座小山,恰恰在山口外两三里处,与伏击山谷遥遥相对,形成一片四面出口的谷地。大型连弩射程可达一二里左右,向这片谷地回射锁敌,有极大的杀伤力。五百架抛石机,李信则部署在谷口地带,对逃敌做迎头一击。其余三万精锐步卒,李信则将两万步卒部署在两侧山坡的树林中,一闻谷内战鼓号角,两万步卒便开下山坡分作两大方阵做两道防线截杀;所余一万步卒,则由李信亲自率领,守在两面山坡,防止残敌冲上山坡突围。如此部署,从地理形势与大型兵器的利用,到秦军战力的发挥,都可说是万无一失。
然则,代军飓风般卷到面前时,由于身后没有了强兵追杀,这支死战飞骑顿时显出了旧时赵军的剽悍战力。面对刚刚冲下山坡尚未结成整肃阵势的秦军步卒,代军骑士不待任何将令,齐刷刷摘下长弓搭上羽箭一齐劲射,箭雨飞出的同时,战马弯刀几乎是如影随形呼啸扑来。以威力论,马上弓箭远不如秦军大型连弩,甚至不如秦军步卒的脚踏上箭弩。但是,今日秦军连弩集中在山口外,两山掩杀的步卒一律摘下单兵弩机而只操长矛。也就是说,面前为堵截残敌而只做专一冲杀的秦军步卒,目下没有弓箭在身。当此之时,这些精于骑射的强悍骑士的密集箭雨威力大显,秦军步卒纷纷倒地的同时,飓风般的红色马队已经潮水般冲过了堤坝。山口高坡的李信大急,大吼一声,五百架抛石机顿时发动,斗大的石块密匝匝向山口代军砸来。与此同时,李信的大旗急促摆动,远处两山前的一千架大型连弩也接踵发动,万千长矛大箭激荡着骇人的尖厉呼啸声压向逃出山口的散乱飞骑。及至山谷中的秦军步兵黑压压杀出,代军的战马骑士的尸体已经层层叠叠地铺满了谷地。
“赵平逃脱!随我追杀!!”李信暴声如雷,飞身上马。
“上将军将令——”
军令司马飞骑赶到,对李信转述了王翦的将令:停止追杀代军,立即回军东渡易水,合击燕太子丹残部。李信虽则心有不甘,还是气咻咻一挥大手,喝令全军立即出山杀向易水谷地。
此时的易水西岸,乱得没有了头绪。
燕军辽东轻骑拼死向后,一路杀到山口,已经折损了大半人马。截杀燕军退路的秦军有两部,一部是辛胜的两万铁骑,一部是章邯的大型连弩营。依照正常战法,突围的燕军一旦冲出后山口,第一阵截杀的是辛胜铁骑;截杀之后残余的燕军,全部由部署在易水岸边的章邯连弩营堵截射杀,或逼迫其全部投降。连弩营施展的前提是,秦军铁骑退出射程之内,不与燕军残敌做追杀纠缠,否则,连弩无法漫天激射。山谷战场一开,太子丹与宋如意部立即回身杀向易水渡口。后山山头的辛胜遥见一片白衣白旗,心知便是太子丹所部的王室飞骑。辛胜没有片刻犹豫,下令其余铁骑截杀突围的辽东轻骑,自己翻身上马率领五千铁骑来追杀太子丹。辛胜很清楚,此战走了谁也不能走了这个太子丹,刺杀秦王的太子丹若逃出秦军重围,就是秦军无法容忍的最大耻辱。太子丹的结局只能有一个:被秦军俘获,交秦王处置。即或太子丹被章邯射杀,也不是秦军的荣耀。此时,易水西岸尚无混战局面,辛胜部飞兵追杀太子丹,章邯在高高云车上看得分外清楚。章邯立即对连弩营下令:连弩只对突出谷口的红衣燕军,不对白衣人马。如此一来,辛胜的五千铁骑与太子丹宋如意的三千余飞骑,在易水西岸展开了风驰电掣的追逐拼杀。太子丹虽非战场之士,然在燕国却深得人心。这支护卫飞骑军,全部是太子丹昔日与荆轲一起精心遴选的骑士,人人半侠半兵,立誓护卫太子。此刻面临强兵追杀,这支飞骑非但没有慌乱,反而抛掉了所有的旗帜甲胄,迅速变作人人布衣散发的轻装骑士,在战场左冲右突寻觅涉水时机。不可忽视的是,宋如意的百名任侠骑士更是人人出色,间或以小股马队游离出去与秦军铁骑做近战搏杀,对辛胜部的追杀造成很大干扰。
但是,若没有易水东岸的意外变化,太子丹仍然不能逃此一劫。
东岸情势变化,由秦军王贲部的武阳之战而起。王贲北上,声势大而脚下慢,未过涞水便在一道隐秘的山谷秘密驻扎下来,每日只派出乔装斥候深入代地,散布秦军北上的种种消息,使得代国一片风声。燕代联军渡过易水的前夜,王贲部隐秘地向回程进发。依据父亲的将令,王贲南下有两战:一战攻克燕国下都武阳,为秦军彻底扫灭燕代之根基;一战攻克易水东岸的燕南长城,堵截燕军回逃之路。依秦军战力与目下燕军状况,王贲部两战必是秋风扫落叶之势,不会耽延。王贲以秦军铁骑的脚力战力,做了环环相扣的部署:清晨进逼武阳城下,在主战场伏击发动之时,始攻武阳;午时前后,飞兵南下燕长城攻克老弱燕军,以燕长城为壁垒截杀残余燕军。如此部署,留给攻克武阳的时段最多只能是两个时辰。不料,夜来行军陡遇一场大雨,王贲部进发到武阳城下时天虽放晴,时辰却已经将近正午。此时的主战场已经开打整整一个早晨,武阳守军的情势已经发生了意外的变化——赵平的代军飞骑突破重围后逃进武阳,与燕军联结死守。一波猛攻不能奏效,王贲急火攻心,立即分开兵力两面兼顾:留下万余人马继续攻城,不使赵平残部脱逃;自率万余铁骑飞驰燕南长城,要截杀太子丹后路。
可是,王贲部赶到易水东岸的燕南长城时,大部燕军已经逃走,留下的只有伤兵与老弱,太子丹的白衣马队更是没有了踪迹。王贲尚在火爆爆怒吼,章邯的中军司马已经飞马过来禀报了。章邯司马说,太子丹被辛胜飞骑追杀时,东岸长城没有受到攻杀的燕军立即派出仅有的数千骑兵涉水增援:燕军骑兵刚刚涉水上岸,恰逢太子丹部与尾随追杀的辛胜部一起卷到;燕军骑士堪堪放过太子丹马队,与辛胜的秦军铁骑纠缠厮杀到了一起;西岸章邯见白衣马队涉水,易水中再没有黑色秦军,立即下令连弩转向猛烈射杀;白衣马队丢下了一大半尸体,最终还是上了东岸逃脱了;救援太子丹的燕军马队,全部死在了辛胜铁骑的长剑下。
“姬丹!且教你白头多长几日!”
王贲恶狠狠骂得一句,立即率领万余铁骑赶赴武阳——太子丹脱逃,不能教赵平也逃了。王贲马队西去不到半个时辰,西岸主战场的辛胜部也越过易水杀向了武阳。可是,王贲赶回武阳时,情势又发生了变化:武阳城攻破了,赵平残部却杀出城逃跑了。
“破城逃敌,你作何说!”王贲黑着脸问本部副将。
“骑对骑,赵军不弱!”副将硬邦邦回了一句。
及至辛胜赶到,查勘罢战场只说了一句话:“撂下武阳!回易西营地!”
暮色时分,幕府聚将。王翦二话没说,下令中军司马禀报汇集之战果。司马禀报说,三处战场共斩首燕辽东军六万八千余、代军四万三千余,俘获两军十四万余,攻克燕国下都武阳与燕南长城;逃脱燕太子丹、军师宋如意,逃脱代军主将赵平;燕代两军,总计逃脱十余万人马。
“甚个鸟仗!处处有错!”李信先愤愤然骂了一句。
“怪也!两头跑!谁知道逮哪头!”冯劫冯去疾异口同声。
“走脱太子丹!我领罪!”辛胜红着脸嚷嚷。
“谁也不怪!全在我贻误战机!”王贲脸色铁青。
“打了败仗么?”王翦沉声一句,大将们都不说话了。王翦站了起来,拄着长剑走到大板地图前道,“灭国之战,绝非寻常攻城略地。邦国不同,战况便不同。希图战战全歼一战灭国,无异于白日大梦!运筹谋划,自要以全歼为上。然战场生变,依然拘泥于谋划计较战果,便是赵括!便是纸上谈兵!此战,虽未全歼燕代两军,也走脱了太子丹与赵平,仍然是破燕之战!因由何在?根本之点,燕代两军主力丧失殆尽,燕代两国从此不足以举兵大战!只要我军继续追杀,燕代两国何以抗之,何以存之!”
“愿闻将令!追杀燕代!”满厅一声吼喝。
“追杀之战,谋定而后动。”王翦冷冷一句,散了聚将会商。
当晚,王翦向秦王拟就了战事上书。
案前一提笔,王翦便想到了李斯。李斯若在,此等事要容易许多,也许王翦说几句话,李斯便代劳草就了。李斯既是极好的谈伴,一动手写字更教人看得入神。可惜,李斯在易水之战前就被秦王紧急召回咸阳了。留下的顿弱虽说也是大才,然顿弱当年在赵国已经被郭开折磨得一身病,能挺在军营已经不容易了,如何还能作经常夜谈?这篇上书很长,直到刁斗打响五更,主书司马才将王翦写好的书文誊刻完毕,装进铜管上了封泥。王翦在上书中备细禀报了此战经过,末了提出了自己的灭燕安燕方略:时近冬令,大军北进艰难,当开进燕国下都武阳歌兵过冬,来春北上灭燕灭代;冬季之内,李斯最好能率领安燕官吏入燕,妥为谋划燕国民治;燕国古老,风习特异,若李斯不能北上,则请秦王下书蒙恬入燕,与顿弱共商治燕之策。
半月之后的一个夜晚,咸阳王使姚贾飞车北来。
秦王的回书很简单:“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灭燕灭代之方略,悉听上将军铺排。余事不尽言,姚贾可与上将军会商决之。”很显然,战事之外,秦王尚有需要姚贾与王翦当面会商的密事。接风小宴上,王翦略事寒暄切入了正题,要姚贾尽说无妨。姚贾素来干练,一爵酒未曾饮完,便将待决之事说了个明白:韩国灭亡之后,由于王室贵胄仍然居留在旧韩之地,而只将韩王安迁徙到了秦国本土;是故,韩国老世族有异动迹象,密谋与魏国、代国联结,在“老三晋”势力支撑下恢复韩国;很可能在明春秘密举兵,拥立新韩王,李斯不能北上,也是全力筹划应对此事;安定燕国,秦王已经下书蒙恬在一个月内赶赴武阳。凡此等等,因为姚贾长期主持对三晋邦交,又熟谙政事,所以将诸般消息来源与决断依据都说得清清楚楚,显然不是空穴来风。
“秦王欲如何应对?”王翦大皱眉头。
“一句话,后发制人!”
“待其举兵,我再平乱?”
“正是!师出有名,对天下好说话。”
“秦王要我大将?几个?”
“上将军何其明锐也!不多要,一个!”
“有人选?”
“王贲!”
“要否兵马?”
“秦王请上将军斟酌。”
良久默然,王翦只说了一句话,容我明日再定。姚贾熟悉军旅,更知道近日秦军战况不尽如人意,王翦分外慎重当在情理之中。于是,姚贾没有多说,起身告辞了。王翦送走姚贾,立即吩咐军令司马调王贲来幕府。自任上将军以来,这是王翦第一次单独召见儿子。军令司马颇感意外,生怕听错,连问两遍无误,这才去了。
“王贲见过上将军!”昂昂一声,儿子来了。
“坐了说话。”
与父亲一般厚重的王贲,局促得红着脸依旧站着,显然对父亲的单独召见很不适应,只搓着双手低声一句:“仗没打好,我知道。”王翦淡淡一挥手道:“打好没打好,不在这里说。秦王有书令,公事。”一句话落点,王贲立见精神抖擞,“嗨”的一声挺直腰板高声道:“愿闻将令!”王翦道:“韩魏有异动,秦王欲调你南下。老实说,自己如何想?”话语很平静,王翦心头却不平静。王翦始终认定这个儿子醉心兵事而秉性耿介,长于战场而弱于政事,唯其如此,留在自己身边只做个战将,会安稳得多;而一旦南下,便是独当一面,既要处置战事又要处置与民治军情相关的政事,局面便要繁杂得多。
“回禀上将军!这是好事!”
“好在何处?”
“独当一面!少了父子顾忌,我可放手做事!”
“噫!老夫碍你手脚了?”
“不碍。也不放。”
“好!放你。”王翦的黑脸分外阴沉。
“谢过上将军!”
“这是去做中原砥柱。自己揣摩,要多少人马?”
“五万铁骑!”
“五万?”
“若是燕代战场吃紧,三万也可!”
“轻敌!慢事!”王翦生气了,帅案拍得啪啪响。
“禀报上将军,不能以五万铁骑安定三晋,王贲甘当军法!”
王翦不说话了。站在面前的,就私说是儿子,就公说是三军闻名的前军大将。王贲的将兵之才、谋划之才、勇略胆识等等无一不在军中有口皆碑。以秦王用人之能,指名只要王贲一人南下,秦王选择了儿子,而儿子恰恰只要五万人马,这是巧合么?以王翦之算,震慑中原至少需要三员大将十万精锐,目下,能仅仅因为王贲是自己的儿子,就一口否定他的胆略么?平心而论,自己果真没有因为王贲是儿子而放大对王贲的疑虑么?王翦毕竟明锐深沉,思忖良久,只板着脸说了一句话:“回去再想,明日回话。”径自到后帐去了。
次日清晨,王翦请来姚贾共同召见王贲。王贲没有丝毫改口,还是只要五万,且再次申明三万也可。王翦还没有说话,姚贾已大笑起来:“天意天意!秦王谋划,也是良将一名铁骑五万也!”王翦再不说话,立即吩咐军令司马调兵。
三日之后,王贲部与姚贾一起起程南下了——
注释:
1当代地理认定,今日易水为北、中、南三条,皆为大清河上源支流。然,《水经注》与历史地理学家谭其骧之《中国历史地图》,皆云战国易水为北南两条。古今差异,当为水流演变之故。
2中国历史地理上有三个武阳,一为此处的燕国武阳,二为东汉设置于四川的武阳县,三为隋代设置于河北的武阳郡。燕国武阳,在今河北易县之易水上游地带。
漫天皆白,蓟城陷入了深深的沉寂。
太子丹伫立在南门箭楼的垛口,白衣白发与茫茫雪雾浑然一体。他在这里一动不动地凝望了一个时辰,腿脚已经麻木,心却亮得雪原一般。易水兵败,他历经九死一生杀回蓟城,两支马队只剩下了三百余人。宋如意死了;所有的任侠骑士都死了。涉水之时,为了替他挡住急风暴雨般的秦军长箭,任侠骑士们始终绕着他围成了一个紧密的圈子,呼喝挥舞着长剑拨打箭雨。即将踏上岸边时,一支长矛般的连弩大箭呼啸着连续洞穿三人,最后贯穿了正要伸手扶他上马的宋如意。他还没直起腰来,便被几股喷射的血柱击倒了。及至他醒来,天色已经黑了,四周只有潇潇秋雨中一片沉重的踩泥声。应该说,没有那场突如其来的暮雨,纵然秦军的连弩箭雨没有吞没他们,秦军的追击马队也会俘获了他们。一路北上,逃出战场的残兵渐渐汇聚,走到蓟城郊野,他吩咐几名王窜骑士粗粗点算了一番,大体还有四万余人。那一刻,他分外清醒,想也没想便下令将士全数入城。城门将军眼看遍野血乎乎的伤残兵士怒目相向,连王命也没有请示便开城了。按照燕国法度,战败之师是不许进入都城的,必须驻扎城外等候查处。但是,当他带着四万余伤残将士开到王城外时,父王没有丝毫的责难,反而派出了犒军特使,将逃回将士们的营地安置在了王城外的苑囿之内。当他一个人去见父王时,父王靠在坐榻上,嘴角流着长长的口水正在鼾声如雷。
“禀报父王,儿臣回来了。”
“嗯!”燕王喜猛然一颤,鼾声立止。
“父王,战败了……”
“败了?”燕王喜嘟哝一句,又嘟哝一句,“败了败了。”
“父王,辽东猎骑只有两万逃回……”
“不少。不少。”燕王喜还是面无表情地嘟哝着,一句战况也不问。
“儿臣以为,父王当亲率余部精锐,尽速退向辽东!”
“都走。燕国搬到辽东去。”似乎想好了的,燕王喜没有丝毫难堪。
“不!儿臣要守住蓟城,否则,父王不能安然退走!”
一阵长长的默然,父王终于点了点头道:“你的人都留下。”说罢便被侍女扶着去沐浴了。太子丹找来一个熟识内侍一问,才知道父王正在准备告祭太庙,今夜起便要做三日斋戒。太子丹悲伤莫名,突然觉得自己对父王的关切很是多余。父王老了,父王睡觉流口水了,但父王不糊涂,在保命保权这两件事上尤其不糊涂。战败了,父王无所谓。太子丹一路如何杀出战场,父王也无所谓。然则,只要说到退路,父王立即就清醒了。更有甚者,在他逃回蓟城之前,父王就已经做退出蓟城的准备了,此时告祭太庙,还能有何等大事?尽管悲伤,尽管心下冷漠得结成了冰,太子丹还是没有停止实际事务。因由只有一个,他不能丢下这四万多伤残士兵。太子丹没有兵权,也没有过亲临战场亲自统兵死战之阅历。这次易西之战,不期然成为燕军事实上的统帅,太子丹才第一次知道了燕军将士对自己的死心拥戴。护卫将军说,在渡过易水之后的大雨中,燕军残兵没有作鸟兽散,反而渐渐聚拢,只是因为听到了太子还活着,只是因为看见了那支白衣白甲的马队,连战前对自己很是疏离的辽东猎骑残部,也忠实地护卫着自己没有离开。残存将士们流传的军谚是:“太子在,燕国在,燕人安无荆轲哉!”如此与自己浴血战场的残存将士,自己能丢下不管而去照拂并不需要照拂的父王么?
斋戒告祭太庙之后,老父王终于颁下了东退王书。
也就是在那日晚上,太子丹最后一次见到了父王。父王说,王城府库与不能走的人,都留下,若是坚守,至少可支撑三五年。父王最后说了一句话:“自明日起,你便是西燕王。”太子丹说:“不。儿臣还是太子,一国不能两王。”父王说:“也好。不称王,秦军还不会上心。赵嘉做了代王,分明是自找祸端。”太子丹没有再在这些虚应故事上与父王纠缠,转了话题问:“儿臣欲心下有底,辽东兵力究竟多少?”太子丹记得,父王只嘟哝了一句:“十余万,不多。”便扯出了鼾声流出了口水。
没有任何生离死别的哀伤,父王的车马大队就在次日清晨走了。
太子丹的第一件事,是清理父王留下来的整个蓟城。三日之后,新蓟城令禀报说,整个蓟城还有两万余“半户”百姓,人口大体在十万之内。所谓半户,是没有成军男丁的人家。也就是说,可以做士兵的男丁人口,不是战死,便是被父王带走了,留下的只有老弱妇幼人口。紧接着,王城掌库禀报说:王城府库的财货粮草大体还有一半,最多的是残破旧兵器,最少的是弓箭与甲胄。太子丹在王城正殿聚齐了百夫长以上的将士,举行了郑重的抗秦朝会,亲自宣示了蓟城的人口财货状况,征询将士愿否死战抗秦?将士们分外激昂,一口声大吼:“誓与太子共生死!”太子丹精神大振,与大殿将士们歃血为誓:决意仿效田单抗燕,做孤城之战,浴血蓟城,死不旋踵!
然则,一个冬天即将过去,蓟城却陷进了一种奇异的困境。
原本预料,秦军战胜后必将一鼓作气北上,蓟城血战将立即展开。没有想到的是,半秋一冬,秦军竟然窝在武阳没有北进一步。各路斥候与商旅义报纷纭传来的消息,都在反复证实着一个变化:韩国遗民与魏国秘密联结,图谋发动复韩兵变,开春后秦军将南下安定中原,不可能继续进兵燕代了。太子丹的评判是,这是秦国惯用的流言战,从长平之战开始,从来没有停过;目下的顿弱姚贾,也同当年的范雎一样是离间山东的高手,一定不能上当!然则,无论他多么果决地反复申明,都无法扭转燕人的松懈疲惫。一个冬天消息蔓延,辽东以西的大半个燕国莫名其妙地瘫软了。将士们劫后余生,伤残者纷纷打探家人消息设法随时回乡,健全者则忙于同族同乡之间的联结以谋划后路。留下的两万余辽东猎骑,也有了思乡之心,多次请命要回辽东。蓟城庶民也开始逃亡,出城的理由多得无法分辨真假也无法拦阻。事实上,父王撤出之后,蓟城商旅已经绝迹,城内物资财货的周流全部瘫痪,百姓生计大为艰难;便是将庶民圈在了城里,也是硬生生教人等死。若是战时,一切都好说。当年田单坚守即墨孤城,眼见燕军在城外挖掘齐人祖坟,田单不是也严令齐人不许出城么?可目下偏偏没有战事,消息还说春天也没有战事。当此之时,你若不能将府库仅存的军粮拿出来救济百姓,又如何能阻拦庶民自谋生路?
“上天也!周人王道大德,宁灭我召公之余脉哉!”
太子丹想大吼一声,却石俑一般重重地倒在了茫茫风雪之中。
……
太子丹醒来时,冰雪已经融化了,庭院的杨柳也已经抽出了新枝。老太医说,他被兵士们抬回来时,已经僵硬得无法灌进任何药汁了;情急之下,一个辽东猎户出身的将军用了辽东巫师的解冻之法,堆起一座松散的雪丘,下令一百名士兵轮换抬着僵硬的他像石桩一样在雪中塞进拔出,如此反复整整一夜,他才松软了红润了有了气息了;之后,老太医使用药眠之法,教他昏睡了整整两个月,每日只撬开牙关给他灌进些许药汁肉汤。
“太子复活,若非天意,无由解之也!”
“几、几月了?”
“三月,初三。”
“扶,扶我起来。”
被两名侍女结结实实架着站起来时,太子丹只觉整个身子都不是自己的了。老太医跟着,一群侍女轮番架着,一会儿走走一会儿歇歇一会儿吃药一会儿饮水一会儿睡睡一会儿醒醒,如此反复折腾三日,太子丹才渐渐活泛过来。自觉精神好转的那一日,太子丹坚执要看看蓟城情势。马是不能骑了,只有坐在六名士兵抬着的坐榻上慢慢地走。料峭的春风卷起残雪,整个街市只遇到了几个梦游一般的老人。蓟城萧疏得他都不敢认了。往昔最是繁华热闹的商旅坊,连一个人影也没有,空旷寂凉得像墓场。城头上倒是还有士兵,只是都在靠着垛口晒太阳打盹捉虱子。见太子巡城,士兵们倒是都站了起来围了过来。可是,那一排排麻秆一般的细瘦身影,却教人不忍卒睹。
“还有多少兵力?”
“禀报太子:蓟城兵力三万余……”
太子丹只问了这一句,再也没有开口。回到王城,太子丹宣来了蓟城将军与蓟城令,吩咐即日开始筹划,放弃蓟城,全军退往辽东。两位新任大员没有丝毫异议,立即欣然接受了部署。显然,谁都明白了困守蓟城的可怕结局:纵然秦军不来,守在蓟城也是等死。原因不在别的,只在于父王挖走了燕国根基,秦国大军又遮绝了燕国与中原的通道,农夫没有了,工匠没有了,商旅没有了,蓟城的生机也就断绝了。
可是,撤离筹划尚未就绪,秦军便大举北上了。
秦军北上来得很突然,太子丹接到消息时,王翦大军已经渡过涞水越过督亢,进逼三舍之外了。显然,此时仓促撤离,正有利于秦军铁骑大举掩杀,无疑自投虎口。陡临危境,太子丹很是清醒,断然下令打开府库分发甲胄兵器,全城庶民全部为兵,连夜开出蓟城在治水北岸构筑壁垒迎敌!如此部署,不是太子丹知兵通战,而是基于一个最简单不过的事实:出城为战,便于逃离;困守孤城,则注定要做秦军的俘虏。身处战时的庶民将士,人人明白这个道理,没有任何阻力便动了起来。残存的真正燕军连夜出城,及至着了戎装的庶民陆续开到治水北岸,已经是次日正午时分。兵民一体布防,摆开阵式竟然将近十万之众,铺开在新绿的原野倒也是浩浩荡荡。
当部伍整肃的秦军黑色潮水般扑来时,战场形势是不言自明的。
太子丹的燕军几乎没有做像样的搏杀,便大举退向了北方山野,绕过蓟城东走了。王翦当机立断:前军大将李信率五万铁骑追杀太子丹,主力立即占据蓟城,安定民治。此前,蒙恬已经从九原南下,咸阳派来的安燕官吏也已经抵达军中;蒙恬与顿弱会合,率一班官吏随军北进,开进蓟城后立即开始了整肃燕地。而王翦所关注的,是李信的追杀进展。
太子丹东逃,路径原本是勘定好的:绕过蓟城向北进入燕山,再东渡灌水奔向辽东。一开始尚有数万百姓追随,可随着秦军不杀无辜庶民的消息传开,庶民百姓渐渐溃散了。旬日之后,追随太子丹的人马只有万佘。李信部紧追不舍,太子丹部根本没有喘息之机,只有不舍昼夜地向东逃亡。如此两军衔尾,一个月之间奔驰千余里,越过辽水进入了燕国东长城地带的衍水河谷。奔驰月余,太子丹人马个个枯瘦如柴疲惫异常,再也无法与秦军较量脚力了。这日进入一片山谷,骑士们倒在草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太子丹欲哭无泪,长叹一声,拔出长剑搭上了脖颈。此时,一个辽东将军哭喊着抱住了太子丹,夺下了长剑,哽咽着说出了一条生路:向前十余里的衍水河谷,有一个秘密营地可以藏匿,秦军不可能找到。这个秘密营地,是当年乐毅在辽东练兵时开辟的一片山岩洞窟,屯有大量粮草干肉,后来也成了燕国辽东军的秘密驻屯地之一。
“既有此地,何不早言?”太子丹很是不解。
“燕王早有严令,辽东营地不得对任何人泄露。”
太子丹不说话了。这便是父王,对他这个儿子放权任事,却在任何时候都不忘记严守兵权机密,纵然离国东去,也没有给他交代一处辽东路上的救命所在。这一时刻,心灰意冷的太子丹突然明白:多年以来,自己对这个昏聩的父王太过仁慈了,假若听从荆轲谋划早日宫变,何有今日燕国之绝境?心念及此,太子丹陡然振作,立即下令马队进入秘密营地,并当即下令那位辽东将军做了燕国亚卿——当年乐毅的最初官职。
“万岁——”
太子丹话音落点,这支气息奄奄的马队突然活跃了。拥立太子即位燕王,原是这支九死一生的死士马队之希望所在。目下太子此举,其心意人人明白,如何能不生出绝处逢生的欢呼。及至进入秘密营地驻扎旬日,太子丹人马已经神奇地变成了一支精悍的劲旅。
这样,太子丹的逃亡马队便突然在秦军眼前失踪了。
接到李信的快马军报,王翦又一次皱起了眉头。太子丹能在秦军紧迫之下突然失踪,印证了燕国在辽东之地多有秘密营地的传闻。这种营地有多少?燕王喜的驻地,是否也是这种无法在急切中探察清楚的秘密所在?果真如此,秦军纵然出动主力,燕国之残部立足地能在短期内找到么?而如果短期内不能根除燕国残部,燕代势力会死灰复燃么?思忖良久,王翦找来了蒙恬顿弱,说明情由,会商问计。
“辽东广袤,根除燕国须做长久谋划。”蒙恬一如既往地稳健。
“燕王喜,缓图可也。然,太子丹不能不除!”顿弱明朗之极。
“上卿有谋划?”王翦知道,顿弱久驻燕国斡旋,很可能胸有成算。
“借力打力,逼出太子丹!”
“上卿是说,利用代国?”蒙恬目光大亮。
“然!我军可对代赵施压,逼赵嘉再施压燕王喜交出太子丹!”
“嗯。可行。”王翦略一思忖拍案了。
次日,辛胜部五万精兵大举压向代国。王翦给代王赵嘉的战书是:“太子丹主谋刺秦,秦必欲得太子丹首级而后快。而代王藏匿太子丹,实与秦国不两立也!今我大军北上攻代,代若不交太子丹,则与我举兵一战!”代王赵嘉一接战书,立即派出特使赶赴辛胜军前,申明太子丹并未逃奔代地,秦军不当加罪于代国。辛胜根本不为所动,依然挥师北上,直逼代城之下。代国大臣情急,一口声主张代王急发国书与燕王喜,逼燕国交出太子丹了结这场亡国之患。赵嘉无奈,长叹一声点头了。
旬日之后,远在辽东长城脚下的燕王喜接到了代王使者的特急羽书。
赵嘉羽书云:“战国之世,手持利刃而刺秦王于咸阳者,唯燕也。秦所以尤追燕急者,以太子丹主谋刺秦之故也!燕以刺秦之仇获罪于秦,又累及代国,何以对燕代盟约哉!今,王若诚杀丹以献秦王,秦王必解兵,而燕国社稷幸得血食焉!”燕王喜看完赵嘉羽书,一句话未及说出,便跌倒在案边昏了过去。一阵手忙脚乱的救治,燕王喜终于醒来,第一个举动是向辽东大将招了招手。辽东大将轻步趋前,燕王喜低声说得几句,又老泪纵横地昏了过去。
三日之后,两万辽东轻骑包围了衍水河谷的秘密营地。及至骑士们警觉有异,退路已经全部被堵死了。太子丹没有丝毫的慌乱,甚至连马也没骑,便淡淡漠漠地站到了大军阵前。来将宣示的燕王书令是:“太子丹密谋作乱,着即斩立决!”骑士们大为惊愕,哄然一声便要拼杀。“不能!”太子丹一声大喝,阻止了与他一路生死与共的骑士们的抵抗。在骑士们愣怔不知所措之际,太子丹说出了最后一番话:“诸位将士,父王不会疑我作乱,无论我是否真的要作乱。父王之令,是要我必死而已!若以秦军施压教我死,我必不死,且要抗争!父王之心,不亦可恶哉!八百余年之燕国,断送于如此昏聩君王之手,丹愧对先祖,愧对臣民也……诸位记住,今日丹死,不怨秦国,不怨代国,唯怨姬燕王室之昏聩君王——”
长长的吼声中,一道剑光贯穿了腰腹。
太子丹久久摇晃着,始终没有倒下。
多年以后,太子的故事依然流传在燕国故地,流传在辽东的白山黑水之间。不知从何时起,这道古老的衍水叫做了太子河,直到两千多年之后的今日。
这是公元前226年夏天的故事。
四年之后,即公元222年,残燕残赵再度联结,欲图起事复国。秦王得闻消息,决意彻底根除燕赵之患,遂派大将王贲率十万大军北上。王贲部深入辽东,一年内先擒获燕王喜,再回师西来俘获代王赵嘉,干净利落地结束了辽东之患。自此,燕赵两国彻底从战国消失了。
燕国的故事,很有些黑色幽默。
一支天子血统的老贵族,尊严地秉承着遥远的传统,不懈地追求着祖先的仁德;一路走去,纵然一次又一次跌倒在地,纵然一次又一次成为天下笑柄,爬起来依然故我;直至灭顶之灾来临,依然没有丝毫的愧色。
在整个战国之世,燕国是一个极为特殊的个例。
特殊之一,燕国最古老,存在历史最长。从西周初期立诸侯国到战国末期灭亡,燕国传承四十余代君主,历时“八九百岁”(由于西周初期年代无定论,燕国具体年代历史无考,八九百岁说乃太史公论断)。若仅计战国之世,从公元前403年的韩赵魏三家立为诸侯算起,截至燕王喜被俘获的公元前222午,则燕国历经十一代君主,一百八十二年。与秦国相比较,燕国多了整整一个西周时代。
特殊之二,燕国是周武王分封的姬氏王族诸侯国。春秋之世,老牌诸侯国的君权纷纷被新士族取代,已经成为历史潮流。田氏代齐,韩赵魏三家分晋,中原四大战国已经都是新士族政权了。当此之时,唯有秦、楚、燕三个处于边陲之地的大国没有发生君权革命,君主传承的血统没有中断。而三国之中,燕国是唯一的周天子血统的老牌王族大国。燕国没有“失国”而进入战国之世,且成为七大战国之一,在早期分封的周姬氏王族的五十多个诸侯中绝无仅有。
特殊之三,燕国的历史记载最模糊,最简单。除了立国受封,西周时期的燕国史,几乎只有类似于神话一般的模糊传说,连国君传承也是大段空白。《史记》中,除召公始封有简单记载,接着便是一句:“自召公以下九世至惠侯。”便了结了周厉王之前的燕国史。九代空白,大诸侯国绝无仅有!春秋之世与战国初期的燕国史,则简单得仅仅只有传承代次。可以说,燕昭王之前的燕国历史,线条极为粗糙,足迹极为模糊。中华书局横排简体字本《史记·燕召公世家》的篇幅仅仅只有十一页,几与只有百余年历史的韩国相同;与楚国的三十二页、赵国的三十七页、魏国的二十二页、田齐国的十八页相比,无疑是七大战国中篇幅最小的分国史。这至少说明,到百余年后的西汉太史公时期,燕国的历史典籍已经严重缺失,无法恢复清晰的全貌了。而之所以如此,至少可以得知:燕国是一个传统稳定而冲突变化很少的邦国,没有多少事件进入当时的天下口碑,也没有多少事迹可供当时的士人记载,后世史家几乎无可觅踪。
虽然如此,燕国的足迹终究显示出某种历史逻辑。
燕国历史逻辑的生发点,隐藏在特殊的政治传统之中。
战国时代,是一个多元化的时代。在那个时代,整个华夏族群以邦国为主体形式,在不同的地域进行着各种各样的创造与探索。无论是七大战国,还是被挤在夹缝里的中小诸侯国,每一个国家都在探索着自己的生存竞争方式,构建着自己的国家体制,锤炼着自己的文明形态。此所谓求变图存之潮流也。也正因为如此,各个地域(国家)的社会体制与文明形态,都呈现出各种各样的巨大差别。“文字异形,言语异声,律令异法,衣冠异制,田畴异亩,商市异钱,度量异国”的区域分治状态,是那个时代独具特色的历史风貌。所有这些“异”,可以归结为一点,这就是文明形态的差别。文明形态,无疑是以国家体制与社会基本制度为核心的。因为,只有这些制度的变革与创造,直接决定着国家竞争力的强弱,也直接决定着一个国家的基本行为特点。而作为文明形态的制度创新,则取决于一个国家的统治层如何对待既定的政治传统。或恪守传统,或推翻传统,抑或变革旧传统而形成新传统,结果是大不相同的。
一个国家的历史命运,其奥秘往往隐藏在不为人注意的软地带。
要说清楚燕国的悲剧根源,必须回到燕国的历史传统中去。
如此一个时代已经远去,我们对那个时代的国家传统差异的认识,已经是非常的模糊,非常的吃力了。其最大难点,便是我们很难摆脱后世以至今日的一个既定认识:华夏文明是一体化发展的,其地域特征是达不到文明差异地步的。我们很容易忘记这个既定认识的历史前提:这是秦帝国统一中国之后的历史现实。客观地说,要剖析原生文明时代的兴亡教训,我们就必须意识到,那是一个具有原创品格的多元化的时代,只有认真对待每个国家的独有传统与独有文明,才能理清它的根基。
所以,我们还是要走进去。
因为,那里有我们今天已经无法再现的原生文明的演变轨迹。
立国历史的独特性,决定了燕国后来的政治传统。
据《荀子·儒效篇》,周武王灭商后陆续分封了七十一个诸侯国,其中姬姓王族子弟占了五十三个。后来,周室又陆续分封了许多诸侯,以至西周末期与东周(春秋)早期,达到一千八百多个诸侯国,这姑且不论。在周初分封的姬姓王族中,有两个人受封的诸侯国最重要,也最特殊:一个是周公旦,一个是召公爽;周公受封鲁国,召公受封燕国。所谓最重要,是因为周公、召公都是姬姓王族子弟中的重量级人物。周公是周武王胞弟,乃姬氏嫡系,史有明载。召公身份却有三说:一则,太史公《史记》云,召公与周同姓,姓姬氏;一则,《史记·集解》谯周云,召公乃周之支族(非嫡系);一则,东汉王充《论衡》云,召公为周公之兄。三说皆有很大的弹性,都无法据以确定到具体的血统坐标。对三种说法综合分析,这样的可能性最大:召公为姬姓王族近支,本人比周公年长,为周公之族兄。所谓特殊,是这两位人物都是位居三公的辅政重臣:召公居太保,周公居太师。在灭商之后的周初时期,周公召公几乎是事实上代周武王推行政事的最重要的两位大臣。周武王死后,两人地位更显重要,几乎是共同摄政领国。
唯其两公如此重要,燕国、鲁国的始封制产生了特殊的规则。
周初分封制的普遍规则是:受封者本人携带其部族就国,受封者本人是该诸侯国第一代君主,其后代代世袭传承;受封诸侯之首任君主,不再在中央王室担任实际职务。譬如第一个受封于齐国的姜尚,原本是统率周师灭商的统帅,受封后,便亲自赶赴齐国,做了第一代君主,而且再没有在中央王室担任实际官职。而鲁国燕国的特殊规则是:以元子(长子)代替父亲赴国就封,担任实际上的第一代君主;周公召公则留在中央王室,担任了太师、太保两大官职,虚领其封国。这一特殊性说明:周公召公两人,在周初具有极为重要的政治地位与巨大的社会影响力,是安定周初大局的柱石人物,周中央王室不能离开这两个重臣。周武王死后的事实,也证实了这两个人物的重要性。周召协同,最大功绩有三:其一,平定了对周室具有极大威胁的管蔡之乱;其二,周公制定周礼,召公建造东都洛邑(洛阳);其三,分治周王室直接统辖的王畿土地,“自陕以西,召公主之;自陕以东,周公主之”。
单说召公,此人有周公尚不具备的三大长处。
其一,极为长寿,近乎于神异。东汉王充的《论衡·气寿篇》记载了姬氏王族一组惊人的长寿数字:周文王九十七岁死,周武王九十三岁死,周公九十九岁死。召公一百八九十岁死。召公寿数,几乎赶上了传说中的两百岁的老子。古人将召公作为长寿的典型,“殁若颜渊,寿若召公”,此之谓也。史料也显示,召公历经文、武、成、康四世,是周初最长寿的绝无仅有的权臣。这里,我们不分析这种说法的可信程度。因为,能够形成某种特定的传说,必然有其根源以及可能的影响。而这种根源与影响,才是我们所要关注的焦点。
其二,召公另有一宗巨大功绩。周成王死时,召公领衔,与毕公一起受命为顾命大臣,安定了周成王之后的局势,成功辅佐了周康王执政。这一功绩,对周初之世有巨大的影响。在周人心目中,召公此举没有导致“国疑”流言,比周公辅佐成王还要完美。这是召公神话中独立的辉煌一笔。
其三,召公推行王道治民,其仁爱之名誉满天下。《史记·燕召公世家》云:“召公之治西方,甚得兆民和。召公巡行乡邑,有棠树,决狱政事其下,自侯伯至庶人各得其所,无失职者。召公卒,而民人思召公之政,怀棠树不敢伐,歌咏之,作甘棠之诗。”这段史料呈现的事实是,召公巡视管辖地,处置大小民事政事都不进官府,而在村头田边的棠树下,其公平处置,得到了上至诸侯下至庶民的一致拥戴,从来没有失职过。所以,召公死后民众才保留了召公经常理政的棠树,并作甘棠歌谣传唱。这首《甘棠》歌谣,收在《诗·召南》中,歌云:
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勿剪勿败,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剪勿拜,召伯所说。
需要注意的是,召公推行王道的巡视之地,不是自己的燕国,而是周王室的“陕西”王畿之地。唯其如此,召公之政的影响力远远超越了燕国而垂范天下。可以说,周公是周室王道礼治的制定者,而召公则是周室王道礼治的实际推行者。从天下口碑看去,召公的实际影响力在当时无疑是大于周公的。
我们的问题是,召公的王道礼治精神,对燕国构成了什么样的影响?
一个可以确定的事实是,无论是鲁国还是燕国,其在初期阶段的治国精神,无疑都忠实而自觉地遵奉着周公、召公这两位巨擘人物的导向。两位巨擘人物在世时,鲁国燕国的治道完全必然随时禀报两公,待其具体指令而执行。两公皆以垂范天下自命,自然会经常地发出遵循王道的政令,不排除也曾经以严厉手段惩罚过不推行王道德政的国君。作为秉承其父爵位的长子,始任国君的忠诚于乃父,更是毋庸置疑的。燕国的特殊性更在于,召公活了将近两百岁,召公在世之时,周室已经历经四代,燕国也完全可能已经到了第四第五甚或第六代;在召公在世的这几代之中,不可能有任何一代敢于或者愿意背离召公这个强势人物的王道礼治法则。即或是召公在世只陪过了燕国四代国君,也是惊人地长了,长到足以奠定稳定而不容变更的政治传统了。
这里,恰恰有另外一个极为重要的史料现象:燕国自召公直至第九代国君,都没有明确的传承记载。为什么?唐代司马隐在《史记·索隐》中解释,说这是“并国史先失也”。意思是说,国史失载,造成了如此缺环。可是,我们的问题是,燕国史为什么失载?鲁国史为什么就没有失载?客观分析,最大的原因可能有两方面:其一,燕国在召公在世的几代之中,都忠实地遵奉了召公王道,国无大事风平浪静,以至于没有什么大事作为史迹流传。于是,其国史史料,也就不能吸引士子学人在大争之世去抢救发掘了。这一点,燕国不同于鲁国。鲁国多事,也就有了孔子等平民学者的关注。燕国无事,自然会被历史遗忘。其二,史料缺失本身,带有周、召二公的风格特征。周公显然具有比较强的档案意识,譬如,曾经将自己为周武王祈祷祛病的誓言秘封收藏,以为某种证据,后来果然起到了为自己澄清流言的作用。而召公却更注重处置实际政务,不那么重视言论行为的记载保留。至少,召公在民间长期转悠的口碑,就比周公响亮得多。如此这般,两国的史官传统,很可能也会有着重大差异。相沿成习,终于在岁月流逝中体现出史料留存的巨大差别。
立国君主的精神风貌,往往决定着这个国家的政治传统。
历史逻辑在这里的结论是:燕国的政治传统,被异常长寿的召公凝滞了。
燕国的政治传统,就是王道礼治的治国精神以及与其相配套的行为法则。
何谓王道?何谓礼治?这里需要加以简单的说明。
王道,是与霸道相对的一种治国理念。古人相信,王道是黄帝开始倡导的圣王治国之道。王道的基本精神是仁义治天下,以德服人,亦称为德政。在西周之前,王道的实行手段是现代法治理论称之为习惯法的既定的社会传统习俗。西周王天下,周公制订了系统的礼(法)制度,将夏商两代的社会规则系统归纳,又加以适合当时需要的若干创造,形成了当时最具系统性的行为法度——《周礼》。周礼的治国理念依据,便是王道精神。周礼的展开,便是王道理念的全面实施。所以,西周开始的王道,便是以礼治为实际法则而展开的治国之道。王道与周礼,一源一流,其后又互相生发,在周代达到了无与伦比的精细程度。直到春秋时代(东周),王道治国理念依然有着巨大的影响力。
王道礼治,在治国实践中有三方面的基本特征:
其一,治民奉行德治仁政,原则上反对强迫性实施压服的国家行为。
其二,邦交之道奉行宾服礼让,原则上反对相互用兵征伐。
其三,国君传承上,既实行世袭制,又推崇禅让制。
列位看官留意,上述基本特征,都是相对而言,不可绝对化。在人类活动节奏极为缓慢的时代,牧歌式的城邑田园社会是一种大背景,任何人都不可能逾越这个社会条件。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的依附关系,因为空间距离的稀疏而变得松弛;社会阶层剧烈的利害争夺,因人口的稀少与自然资源的相对丰厚而变得缓和;太多太多的人欲,都因为山高水远而变得淡漠;太多太多的矛盾冲突,都因为鞭长莫及而只能寄希望于德政感召。所以,“邻里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老死不相往来”的图画,在那个时代是一种现实,并非老子描绘的虚幻景象。同样,明君贤臣安步当车以巡视民间,树下听讼以安定人心,也都是可能的现实。如此背景之下,产生出这种以德服人的治国理念,意图达到民众的自觉服从,实在是统治层的一种高明的选择。高明之处,在于它的现实性,在于它能有效克服统治者力所不能及的尴尬。当然,那个时代也不止一次地出现过破坏这种治国理念的暴君。但是,暴君没有形成任何治国理念。王道德政,是中国远古社会自觉产生的政治传统。这一点,至少在春秋之前,没有任何人企图改变。
可是,时代已经发生了剧烈的变迁,昔日潮流已经成为过去。
所有的诸侯国,都面临着自己的政治传统面对的紧迫而又尖锐的问题。
当此之时,让我们先看看燕国在春秋战国之世的基本作为。
春秋时期,燕国见诸史籍的大事大体有四件:
1.吞灭蓟国(年代无考),以蓟城做了燕国都城,此后一直未变。
2.燕庄公二十七年,燕国遭遇北方山戎攻击,齐桓公率兵救援。解除燕国危机后,齐桓公提出要燕国共同尊王朝贡,并敦促燕国复修召公之法。由此可以推断:当时燕国与周王室有所疏离,对召公德政传统也有所偏离,是可能变化之迹象,却被霸主齐桓公遏制。
3.燕惠公因多养宠姬而起内乱,逃奔齐国,失政四年;后齐国伐燕,护送惠公回燕,刚刚回国燕惠公即死。
4.燕蟹公三十年,进攻政权已经由姜氏变为田氏的新齐国,占据林营之地。
战国之世,燕国的大事主要有:
1.燕文公时期任用苏秦,首倡六国合纵,为纵约长国。之后,秦国连横,秦惠王以女嫁燕太子,秦燕结盟,燕国自此反复进出于合纵。
2.燕易王时期,齐宣王攻燕,占据燕国十城,后得苏秦斡旋,十城复归。
3.燕王哙禅让子之,致燕长期内乱,燕国大衰。
4.燕将秦开平定辽东,年代不可考。
5.燕昭王任用乐毅变法,大举攻齐,下七十余城,历时六年,几灭齐国。
6.燕惠王废黜乐毅,齐国大举反攻复国,燕国衰弱。
7.燕武成王七年,遭齐国田单攻燕,燕失中阳之地。
8.燕王喜之时,屡次对赵发动战事均遭大败,失地失军不可计数。
9.燕秦结盟,太子丹在秦为人质。
10.太子丹主谋,策划荆轲刺秦。
11.秦军攻燕,燕代联军抗秦大败,燕王喜逃亡辽东。
12.燕王喜杀太子丹献于秦国。
13.燕王喜三十三年,秦攻辽东,俘获燕王喜,燕国灭亡。
从历史的大足迹可以看出,在整个西周时代,燕国是平定散淡的,是没有大作为的。春秋之世,则曾经有过两次方向不同的变化迹象。第一次,是燕庄公时期偏离召公德政,被奉行“尊王攘夷”的齐桓公遏制,应该说,这次变化是趋于进取的,是力图靠拢潮流的。第二次,则是燕嫠公进攻新生的齐国,应该说,这是燕国面对新生地主族群取代老贵族诸侯的潮流,内心所产生的不满与躁动,是逆潮流的一次异动。
战国之世,兴亡选择骤然尖锐化,燕国面对古老的政治传统与不变则亡的尖锐现实的夹击,表现出一种极其独特的国家秉性。其总体状态是摇摆不定的:一方面,在政治权力的矛盾冲突与邦交之道的国家较量中,依然奉行着古老的王道传统,企图以王道大德来平息激烈的利害冲突,处置重大的社会矛盾时暴露出明显的迂腐,形成一种浓烈的迂政之风;另一方面,在变革内部体制与增强国家实力的现实需求面前,则迫不得已地实行有限变法,稍见功效便浅尝辄止。这种摇摆不定的状态,造成了极为混乱的自相摧残。王道迂政带来严重的兵变内乱,变法所积累的国家实力轻而易举地被冲击得荡然无存;变法势力因不能与迂政传统融合,随即纷纷离开燕国,短暂的变法迅速地消于无形,一切又都回到了老路上去。于是,国家屡屡陷入震颤瘫痪,国家灾难接踵而来。司马迁的说法是:“燕迫蛮貉,内措齐晋,崎岖强国之间最为弱小,几灭者数矣!”
战国时期,最能表现燕国王道迂政的是四大基本事件:
其一,反复无常的邦交之道。
其二,搅乱天下的禅让事件。
其三,强兵复仇而一朝瓦解的破齐事件。
其四,长期挑衅强邻的对赵消耗战。
先说邦交之迂。
秦国变法后,骤然崛起为最强大国家,使战国格局发生了重大变化。当此之时,山东名士苏秦倡导六国合纵抗秦的邦交战略。从历史主义的高度看,这是整个人类文明史上第一次由精英之士个人推动实现的外交大战略。苏秦推行合纵,首先瞄准的最佳发动国是中原三晋中的赵国。原因只有一个,秦国东出,三晋首当其冲,而赵国在三晋之中最硬朗。但是,种种原因,赵国却拒绝了苏秦。需要关注的是,苏秦在首说赵国失败之后选择了燕国。苏秦为何放弃了继续以直接与秦国对抗的魏国、韩国为说服对象,而选择了距离秦国最远的燕国做突破口?从《战国策》所记载的苏秦说燕王篇章中,我们可以看出最根本的原因。这个原因就是:在秦国成为超强大国而对山东构成巨大威胁的大形势下,燕国在山东六国中具有最明显的邦交战略失误。这个失误,恰恰是对秦国威胁完全不自觉。
苏秦点出的事实,具有浓烈的嘲讽意味:“……安乐无事,不见覆军杀将之忧,无过燕国矣!大王知其所以然乎?夫燕之所以不犯寇被兵,以赵为蔽于南也!秦赵相弊,而王以全燕制其后,此燕所以不犯难也……秦之攻燕,战于千里之外;赵之攻燕,战于百里之内。夫不忧百里之患,而重千里之外,(失)计无过于此者!”苏秦所讽刺的这种“不忧百里之患,而重千里之外”的邦交政策,正是典型的燕国式的政治迂阔症。这种迂政邦交,最大的症状便是没有清醒的利益判断,时时事事被一种大而无当的想法所左右,邦交经常地摇摆不定。历史的事实是,虽然燕文公这次被点醒,但其后不久,燕国立即退出合纵而与秦国连横,重新回到“不忧百里之患,而重千里之外”的迂阔老路上去了。再后来的燕国邦交,更是以反复无常而为天下公认,获得了“燕虽弱小,而善附大国”的口碑。也就是说,燕国邦交的常态,是选择依附大国而不断摇摆。春秋时期,这种摇摆主要表现在附齐还是附晋。战国时期,燕国的摇摆则主要表现于对遥远的大国(楚国秦国)时敌时友,而对两个历史渊源深厚的邻国(齐国赵国)则刻意为敌。乍看之下,这种邦交貌似后来秦国奉行的极其有效的远交近攻战略,似乎是英明的强国邦交战略。但是,可惜燕国不是强国,更不是要自觉统一天下的强国。燕国的远依附而近为敌,更实际的原因在于迂阔的王道精神,在于老牌王族诸侯的贵胄情结——齐国赵国是新地主国家,与我姬姓天子后裔不能同日而语!这种对实际利害缺乏权衡而对强大邻国的“身世”念兹在兹的国家嫉妒,导致了燕国邦交的长期迂腐,也导致了几次行将灭亡的灾难。
再说禅让之迂。
燕国任用苏秦首倡合纵之后,地位一度得到较大提高。可是,正在这个时候,燕国发生了一次令人不可思议的政治事件,从而导致了一次最严重的亡国危机。这个事件,便是燕王哙的禅让事件。燕易王之后,继位者是燕王哙。列位看官留意,大凡没有谥号而直呼其名的国君,不是亡国之君,便是丧乱之君,总之已经丧失了追谥的宗庙条件。这个姬哙,与后来亡燕的姬喜,是燕国历史上两个没有谥号的君王。姬哙之所以历史有名,便是因为在位期间做了这一件令天下瞠目结舌的大事——仿效圣王古制,禅让国君之位。这件事发生在公元前316年,其造成的严重内乱持续了五年之久,是燕国“几亡者数矣”中最具荒诞性的一次亡国危机。事件的经过,都在本书第二部《国命纵横》中备细叙述了。我们在这里所要关注的,是燕王哙的迂阔与整个荒诞事件如何生成。《史记》、《战国策》与《韩非子》都记载了这次事件的四个关键人物的关键言论很能说明一问题。
第一个关键人物,当然是姬哙。从他与其他臣子的应对中完全可以看出姬哙最关注的是两件事:一则是如何使自己成为圣王,二则是如何使燕国像齐国一样王天下。应该说,姬哙的动机无可厚非。但是,在变法强国成为潮流的时代,姬哙没有想如何搜求人才变法强国,却一味在圣王之道上打圈子,不能不说,这是燕国的迂政传统起了决定性作用。
第二个关键人物是子之。《韩非子·内储说上》记载了子之一次权术行为:“子之相燕,坐而佯言日:‘走出门者何白马也?’,左右皆言不见。有一人走,追之(门外),回报日:‘有。’子之依此知左右之诚信。”后来的赵高指鹿为马以测试同党,完全与子之权术相同。这件事可以看出,子之并非是商鞅乐毅那般具有治国信念的变法人士,而是具有政治野心的权术人物。后来,子之当政而国家大乱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
第三个关键人物是苏代。苏代是苏秦的弟弟,入燕后与子之结盟,成为促成子之当政的关键人物之一。苏代促成姬哙决策重用子之的言论,《史记》的记载是:苏代出使齐国归来,姬哙问齐王其人如何?苏代回答说,必不能成就霸业。姬哙问,为什么?苏代回答说,齐王不信其臣。苏代的目的很明显,“欲以激燕王以尊子之也。于是燕王大信子之。子之因遗苏代百金,而听其所使。”显然,这是一笔很不干净的政治交易,苏代骗术昭然。《韩非子·外储说右下》记载相对详细,苏代着意以齐桓公放权管仲治国而成就霸业为例,诱姬哙尊崇子之,姬哙果然大为感慨:“今吾任子之,天下未知闻也!”于是,明日张朝而听子之。可见,苏代促成姬哙当权的方式,具有极大的行骗性,说苏代在这件事上做了一回政治骗子,也不为过。而姬哙的对应,则完全是一个政治冤大头在听任一场政治骗术的摆弄,其老迈迂阔,令人忍俊不能。
第四个关键人物是鹿毛寿。此人是推动姬哙最终禅让的最主要谋士,其忽悠术迂阔辽远,绕得姬哙不知东南西北。鹿毛寿对姬哙的两次大忽悠,《战国策》与《史记》记载大体相同。第一次提起禅让,鹿毛寿的忽悠之法可谓对症下药。鹿毛寿先说了一个生动的故事:尧让许由,许由不受。于是,“尧有让天下之名,实不失天下”,尧名实双收,既保住了权力,又得到了大名。无疑,这对追慕圣王的姬哙是极大的诱惑。之后,鹿毛寿再摆出了一个诱人的现实谋划:“今王以国相让子之,子之必不敢受;如是,王与尧同行也!”姬哙素有圣王之梦,叉能名实双收,立即认同,将举国政务悉数交给了子之。显然,这次交权还不是子之为王。于是,过了几多时日,鹿毛寿又对姬哙第二次忽悠设谋。鹿毛寿说,当初大禹禅让于伯益,却仍然教太子启做了大臣。名义禅让,实际上是教太子启自己夺位;今燕王口头说将燕国交给了子之,而官吏却都是太子的人,实际是名让予之,而太子实际用事(掌权)。显然,这次是鹿毛寿奉子之之命向姬哙摊牌了,忽悠的嘴脸有些狰狞,大约姬哙已经有了圣王癖,或者已经是无可奈何,于是立即作为,将三百石俸禄以上的官印(任免权)全数交给了子之。之后,姬哙正式禅让。“子之南面行王事,而哙老不听政,顾(反)为臣。”
在治国理念与种种政治理论都已经达到辉煌高峰的战国之世,一个大国竟然出现了如此荒诞的复古禅让事件,其“理论”竟然是如此的迂阔浅薄,实在令人难以理解。这一幕颇具黑色幽默的禅让活剧,之所以发生在燕国,而没有发生在别的任何国家,其重要的根源,便是燕国的王道传统之下形成的迂政之风。燕国君臣从上到下,每每不切实际,对扎扎实实的实力较量感到恐惧,总是幻想以某种貌似庄严肃穆的圣王德行来平息严酷的利益冲突,而对真正的变法却退避三舍敬而远之。这种虚幻混乱的迂政环境,必然是野心家与政治骗子大行其道的最佳国度。
再说燕国破齐之迂。
燕国最辉煌的功业,是乐毅变法之后的破齐大战。对于燕昭王与乐毅在燕国推行的变法,史无详载。从历史实际进展看,这次变法与秦国的商鞅变法远远不能相提并论,其主要方面只能是休养生息、整顿吏治、训练新军几项。因为,这次变法并没有触及燕国的王道传统,更不能说根除。变法二十八年之后,燕国发动了对齐国的大战。乐毅世称名将,终生只有这一次大战,即六年破齐之战。燕国八百余年,也只有破齐之战大显威风,几乎将整个齐国几百年积累的财富全部掠夺一空。否则,燕国后期的对赵之战便没有了财力根基。但是,破齐之战留下了一个巨大的谜团:为什么强大的燕军能秋风扫落叶一般攻下七十余城,却在五年时间里攻不下最后的两座小城而致功败垂成?世间果然有天意么?
历史展现的实际是:在最初的两次大会战击溃齐军主力后,乐毅遣散了五国联军,由燕军独立攻占齐国;一年之内,燕军下齐七十余城,齐潘王被齐国难民杀死,齐国只留下了东海之滨的即墨与东南地带的莒城两座小城池。便是这两座城池,乐毅大军五年没有攻克,最终导致第六年大逆转。战争的具体进程,本书第三部《金戈铁马》有详细叙述,不再重复。我们的问题是:五年之中,燕军分明能拿下两城,乐毅为什么要以围困之法等待齐国的最后堡垒自行瓦解?后世历史家的研究答案是:乐毅为了在齐国推行王道德政,有意缓和了对齐国的最后攻击。
《史记·燕召公世家·集解》,有三国学者夏侯玄的一段评判云:“……乐毅之志,千载一遇……夫兼并者,非乐毅之所屑,强燕而废道,非乐毅之所求……夫讨齐以明燕王之义,此兵不兴于为利矣!围城而害不加于百姓,此仁心著于遐迩矣!举国不谋其功,除暴不以威力,此至德全于天下矣!……乐毅方恢大纲以纵二城,收民明信以待其獒(毙)……开弥广之路,以待田单之徒;长容善之风,以申齐士之志。使夫忠者遂节,勇者义著,邻国倾慕,思戴燕主,仰望风声,二城必从,则王业隆矣!……败于垂成,时运固然。若乃逼之以威,劫之以兵,虽二城几于可拔,而霸王之事逝其远矣!乐毅岂不知拔二城之速了哉,顾拔城而业乖也!……乐毅之不图二城,未可量也!”
我们得说,夏侯玄的分析完全切中燕国实际。
但是,夏侯玄的评论却比燕昭王与乐毅更为迂阔。夏侯玄之迂阔,在于将燕国攻齐说成一开始就很明确的彰显王道的义兵,且将其抬高到不是以利害为目标的道义战争而大加颂扬,“举国不谋其功,除暴不以威力,此至德全于天下矣!”甚至,夏侯玄将围城不攻也说成是为了“申齐士之志”的善容之德。
历史的事实是:燕昭王奋发图强的初始动机,只是为了复仇。乐毅后来对燕惠王的书简已经明说了:“先王命之曰,‘我有积怨深怒于齐,不量轻弱,而欲以齐为事!’”后来的燕惠王也说:“将军为燕破齐,报先王之仇,天下莫不震动。”丝毫没有一句论及,破齐是为了推行先王之义。唯其如此,乐毅破齐初期并没有推行不切实际的王道德政,而是毫不留情地大破齐军数十万、攻下齐国全部城池、抢掠了齐国全部府库的全部物资财富。应该说,这是强力战争所遵循的必然规律,无可厚非。可是,在战争顺利进展的情势下,燕国的对齐方略忽然发生了重大变化。这个变化,就是以即墨莒城两座城池的死命抵抗为契机,燕国忽然在齐国采取了与开始大相径庭的王道德政。这种王道德政,能在齐国推行五年之久而没有变化,与其说是乐毅的自觉主张,毋宁说是燕国王族的王道理念旧病复发,燕昭王又有了要做天下圣王的大梦所致。因为,没有燕昭王的支持甚至决策,作为一个战国时代著名的统帅,很难设想乐毅会自觉自愿地推行一种与实际情势极为遥远的迂腐德政。乐毅在对燕惠王回书中回顾了攻齐之战,说得最多的是攻伐过程与如何在齐国获得了大量财富并如何运回了燕国,对于五年王道化齐,却几乎没有说一句话。假若是乐毅力主燕惠王推行王道,乐毅能不置可否么?同样一个令人深刻怀疑的事实是:在燕惠王罕见致歉的情况下,乐毅为什么坚决不回燕国?合理的答案只能是,乐毅对燕国迂政传统的危害的认识至为清醒,明知无力改变而不愿意做无谓的牺牲。
不以战争规则解决战争问题,而以迂阔辽远的王道解决残酷的战场争端,不但加倍显示出自己前期杀人攻城劫掠财富的残酷,而且加倍显示出此时推行王道的虚伪不可信。这既是齐国人必然不可能接受的原因,也是燕国迂政用兵必然失败的原因。相比于秦国的鲜明自觉的兵争战略,这种迂政之兵更显得荒诞不经。
再说燕国的对赵之迂。
整个战国时代,燕国邦交的焦点大多是对赵事端。也就是说,除了燕昭王对齐国复仇时期,燕国的邦交轴心始终是对赵之战。燕国纠缠挑衅赵国之危害。几乎当时所有在燕国的有识之士都剖析过反对过。但是,燕国的对赵挑衅却始终没有改变,这实在也是燕国历史的最大谜团之一。邦交大师苏秦最先提出了燕国对赵之错误,其后,苏代也以“鹬蚌相争,渔人得利”的寓言故事再度强调燕国对赵之错误。应该说,苏氏兄弟时期,燕国君主还是有所克制的,几次燕赵之战都因听从劝谏而避免,燕国地位因此而改善。可是,燕惠王之后,燕国对赵方略又回到了老路。没有任何理论理念支撑,就是死死咬住赵国不放。整个燕王喜时期,燕国政局的全部核心就是挑衅赵国。昌国君乐闲反对过,为此被迫逃离燕国。大夫将渠反对过,被燕王一脚踢翻。燕国只有一个名臣支持了燕国攻赵,这就是晚年的剧辛,结果是剧辛在战场被赵军杀死。若非赵国晚期是昏君赵迁在位,只怕名将李牧早灭了燕国。
历史形成的基本谜团,其根源往往在于我们已经无法理解当事者的思维方式。
分明是害大于利,燕国还是要对赵国长期作战,为什么?
具体原因固然复杂多样,譬如秦国间离燕赵,暗中支持燕国与赵国为敌,从而达到削弱强大赵国的目的,就是一个重要原因。可是,历史逻辑展现出的根源却只有一条:燕国以天子号老贵族自居,对这个后来崛起的强大邻国抱有强烈的嫉妒与蔑视,必欲使其陷于困境而后快。只能说,这是王道迂政之风在最后的变形而已。
王道政治传统,曾经在秦国也有深厚的根基,但结果却截然不同。
秦穆公之世任用百里奚治国,使秦国成为春秋霸主之一。由此,王道治国在秦国成为不能违背的传统。直到秦孝公的《求贤令》,依然遵奉秦穆公,明确表示要“修穆公之政令”。《商君书·更法》记载的秦国关于变法决策的论战,当时的执政大臣甘龙、杜挚反对的立足点很明确,就是维护秦国传统:“圣人不易民而教,知者不变法而治。因民而教者,不劳而功成;据法而治者,吏习而民安。今若变法,不循秦国之故,更礼以教民,臣恐天下议君!”另一反对派大臣杜挚则云:“利不百,不变法。功不十,不易器。法古无过,循礼无邪。君其图之!”两派激烈争论,都没有涉及变法之具体内容,而都紧紧扣着一个中心——如何对待本国的政治传统?成法该不该变?商鞅的两次反驳很犀利,很深刻。
商鞅反驳甘龙云:“子之所言,世俗之言也!夫常人安于故习,学者溺于所闻。此两者所以居官而守法,非所论于法之外也。三代不同礼而王,五霸不同法而霸。故知者作法,而愚者制恶。贤者更礼,而不肖者拘焉!拘礼之人,不足与言事。制法之人,不足与论变。君无疑矣!”
商鞅反驳杜挚云:“前世不同教,何古之法也!帝王不相复,何礼之循!伏羲神农教而不诛,黄帝尧舜制而不怒,及至文武,各当时而立法,因事而制礼。礼法以时而定,制令各顺其宜,兵甲器备各便其用。臣故曰:治世不一道,便国不必法古!汤武之王也,不修古而兴;殷夏之灭也,不易礼而亡。然则,反古者未必可非,循礼者未必多是也。君无疑矣!”
商鞅的求变图存理论,是战国时期变法理论的代表。从某种意义上说,一个国家的变法派能否成功,既取决于其变法内容是否全面深刻,又取决于对该国政治传统背叛的深刻程度。唯其商鞅自觉清醒,而能说服秦孝公决然地抛弃旧的政治传统,在秦国实行全面深刻的变法。由此,秦国强大,秦国确立起了新的政治理念,从此持续六世之强而统一华夏。
燕国则不同,乐毅与燕昭王的变法没有任何理论准备,没有对燕国的政治传统进行任何清理,只是就事论事地进行整顿吏治、休养生息、训练新军等等事务新政。显然,这种不涉及传统或者保留了旧传统的表面变革,不可能全面深刻,也不可能稳定持续地强大,一旦风浪涌起,旧根基旧理念便会死灰复燃。
燕国的悲剧,就在这种迂政传统的反复发作之中。
无论是处置实际政务,还是处置君臣关系,燕国君王的言论中都充满了大而无当的王道大言,于实际政见之冲突却不置一词。王顾左右而言他,诚所谓也!燕惠王尤其典型,对乐毅离燕的德义谴责,根本不涉及罢黜乐毅的冤案与对齐国战略失误的责任承担;对乐闲离燕的德义谴责,如出一辙地既不涉及对赵方略之反思,又不涉及乐闲离赵的是非评判,只是大发一通迂阔之论,绕着谁对不起谁做文章。两千余年后读来,犹觉其絮叨可笑,况于当时大争之世焉!司马迁在《史记·燕召公世家》之话感慨云:“召公夷可谓仁矣!甘棠且思之,况其人乎!燕迫蛮貉,内措齐、晋,崎岖强国之间最为弱小,几灭者数矣!然社稷血食者八九百岁,于姬姓独后亡,岂非召公之烈邪?”司马迁将燕国长存之原因,一如既往地归结于“天下阴德”说,姑且不论。然则,司马迁对燕国灭亡之原因,却没有涉及。
这,正是我们关注的根本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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