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海居 > 修真小说 > 大秦赋 > 第八章 失才亡魏
    兵士们尚在构筑营垒,王贲接到了秦王的紧急书令。
    五万精锐铁骑从燕国兼程南来,一路四日始终没有咸阳王使的路令,这教王贲很是有些意外。秦军但凡两万人以上出动便是例行重兵,其进军使命、粮草补给、民力征调、驻地日程等都有明白无误的法度照应。往往越是机密用兵,事先确定行兵方略就越是详尽。期间种种具体事宜,几乎随时都会在路途接到相关书令,此所谓路令。王贲此次南下是奉王命回兵,王翦幕府不再对其节制,所需要的只是依照咸阳王命行事。然在蓟城大营,姚贾所持的王书以及姚贾转述的事实,所申明的都是调兵的大略缘由,大军南下的一应具体事宜只字未提。王贲以机密军务之成例行事,上路半日后向姚贾请命行程方略。不料姚贾淡淡一笑道:“老夫只管调兵,余皆未奉成命,少将军只能自决了。”因了父亲王翦的原因,军中皆呼王贲为少将军,姚贾自不例外。听姚贾如此一说,王贲这才认真起来,在大军歇马冷炊的半个时辰里立即做出了决断:兼程南下,直抵洛阳东南的伊阙要塞。姚贾问其故,王贲只说了一句话:“伊阙咽喉,兼顾南北。”
    如今堪堪赶到伊阙,幕府还没有搭建起来王命便到,说明秦王对南下大军的行止是十分清楚的。果真如此,一直没有路令便令人有些费解。然王贲顾不得多想,对中军司马匆匆交代了几句军务,飞身上马去了。不远处驾着王车的特使原本正在等待王贲登车同行,今见王贲片刻之间径自飞马而去,连忙启动王车追了上来。王贲坐骑是一匹雄骏的阴山胡马,身高八尺通体火红,号为火云驹,耐力速度都极为出色。随行的一司马两护卫,也都是出类拔萃的骑士良马。一进函谷关,王贲的小马队已经将特使王车远远抛在了后面,入夜三更时分便进入了咸阳。
    “下马!等候特使。”
    从禁止庶民车马的特急密道飞驰到王城南门时,王贲才恍然勒马下令等候特使。虽说王贲也可以直接进入王城,然若有特使同行,一切都会方便许多;不等特使,则自己便要在几道门户前报名待命,纵然先人王城,也不知哪里去见秦王。凡此种种细节,对于第一次被秦王单独召见的王贲,都是实实在在的关口。
    “少将军么?赵高奉命等候多时了。”
    小马队刚一勒定,一盏风灯便随着一个响亮的内侍声音从城门下飘了过来。王贲心下顿时一热,立即飞身下马大步走了过来。王贲对赵高不熟,但却不知多少次地听过这个名字及其相关传闻,对秦王身边这个颇具英雄才具的内侍很是赞赏。今见这个赵高如此谦和热诚,王贲当先一个拱手礼道:“见过赵令!”赵高极是利落地一拱手道:“不敢当。”不待王贲下文,赵高转身吩咐一个少年内侍带王贲的司马护卫去车马院歇息用饭,又转身一拱手领着王贲向东偏殿而来。
    “少将军果然快捷!”
    方进殿前甬道,一个高大身影快步迎了过来。王贲一听是秦王声音,大步趋前深深一躬高声道:“末将王贲参见我王!”甲钉长剑与斗篷叮当纠缠之间,王贲不期然一头汗水,显得很是局促。嬴政打量了一眼大笑道:“都几月了还一身冬装?小高子,先领少将军沐浴,换我一身轻软衣裳再说。”王贲满脸涨红满脸汗水,连说不用不用。秦王却一摆手道:“任事不急,人先舒畅了再说。”王贲还要说话,已经被赵高不由分说拉着走了。
    大约顿饭时光,王贲身着轻软长袍,头上包着一方干爽白布,疾步匆匆地来到了偏殿正厅。秦王与王绾、李斯、姚贾三人,正站在墙下的大地图前指点说话。见王贲脖颈发际还滴着水珠,嬴政一瞪眼道:“你个小高子急甚来,少将军头发都不拭干!”紧跟在王贲身后一溜碎步的赵高红着脸,吭哧着不敢说话。王贲却已经扬手扯去了包头大布,一躬身高声道:“禀报秦王!头包大布太憋闷,敢请摘去说事!”话音未落,秦王四人一齐大笑。嬴政连连挥手道:“去了去了,咋畅快咋来。小高子,酒肉快上。”赵高一答应正要转身,不防已经被王贲一伸手拽住。王贲一拱手道:“禀报秦王,末将在马上已经啃下了三斤干肉。目下只须凉茶,不敢饮酒!”嬴政一挥手道:“好!大桶凉茶上。来,少将军坐了说话。”王贲目光本来已经在地图上巡睃,此刻脚步钉在原地盯着地图皱着眉头,良久没有说话。秦王见状,明亮的目光飞快地一掠三位大臣,也站在原地不动了。
    “少将军何意?”王绾笑问一句。
    “伊阙还是靠北了,该在安陵截其退路!”王贲突然一指地图。
    “如何?”嬴政一脸笑意地环视着三位大臣。
    “少将军,老夫有些不明。”姚贾目光连连闪烁。
    “末将揣摩。”王贲一手提着头上扯下来的白布,一手嘭嘭点着高大木板上的地图。“旧韩作乱,北连魏国不足为患,若南下奔楚,或东逃奔齐,则后患无穷。是故,我军驻扎伊阙,只能堵绝韩乱之民进入崤山入楚通道,而不能堵绝其南面入楚大道。该当驻扎安陵,一军镇四方!”
    “四方,何谓?”李斯认真问了一句。
    “韩魏楚齐!”王贲的声音震得殿堂嗡嗡响。
    “我王选人甚当,老臣恭贺!”王绾慨然一拱手。
    “大将出新,臣亦恭贺!”李斯姚贾异口同声。
    王贲左看右看,一时不知所措。秦王嬴政不禁笑道:“来来来,少将军坐了说话。凉茶来了,只管喝着听着。长史,你对少将军说说来龙去脉。”李斯一点头,走到地图前,指点着说起了去岁今春以来的中原变化。
    原来,秦国灭韩后,撤回了内史郡郡守嬴腾的灭韩兵马,驻扎陇西以防戎狄趁火打劫。中原之地,秦国只在旧有的洛阳大营保留了蒙武的五万老军,以为函谷关外诸事总策应。大臣方面,姚贾坐镇新郑,一则襄助颍川郡新郡守治韩,一则主理对魏国齐国斡旋。去岁,秦军破赵后北上易水,逼近燕国;燕太子丹刺秦事发,震惊天下,也一举改变了秦国的灭国用兵总方略。在荆轲刺秦后不到两月,姚贾的黑冰台人马刺探到一个惊人的消息:灭韩大战时逃亡的韩国申徒张良潜回新郑,正在秘密联结韩国旧世族,欲图举兵复国,目下,张良已经秘密联结了魏国楚国,两国都许诺全力策应!与此同时,内史郡嬴腾部属也探听到一则异动迹象:被囚禁在韩原梁山的韩王安,近有神秘之客往来,此人正是旧韩申徒张良。
    两方事态紧急密报咸阳,秦王嬴政立即召王绾、内史嬴腾、蒙武、李斯、姚贾、尉缭等一班大臣会商。最后,秦国君臣议决的方略对策是:此事方起端倪。不宜公然出兵,只宜以机密事端处置。为此,蒙武大营全力戒备关外,姚贾黑冰台人马秘密缉拿张良,内史郡增加对韩王囚居地的防护,一旦张良被缉拿归案,立即将韩国作乱世族一体问罪,公开斩决,以震慑他国余孽。之所以如此处置,在于秦国君臣有一个共同认可的评判:韩国旧世族复国复辟,其余被灭之国的旧世族也必然同理同心,只要秦国要一统天下,复辟暗潮便必然涌动,如何处置韩国作乱事件,具有垂范天下之效用。唯其如此,处置韩乱不宜仓促轻动,务必有理有据,宁可失其缓,不可失其急。毕竟,韩国没有强兵根基,魏楚也不敢贸然行事,只要秦国冷静处置,未必不能使韩乱胎死腹中。
    然则,去岁秦军破燕大半年,韩国乱象却有了明显的恶化。
    张良行踪诡秘无定,几次三番逃脱了姚贾黑冰台的追踪。多方探察证实:张良狡兔三窟,藏匿之地一在楚国洧水河谷,一在魏国逢泽山野,一在韩国旧地上党郡的大山;张良居无定所,又得燕赵一班任侠之士相助,事皆密行密议,急切间极难缉拿。与此同时,韩国故地的种种消息流布日广,民众渐渐呈现出躁动之势。入冬之际,被囚的韩王安也破例上书,请求秦王允准其在年节大祭之期回归新郑,祭祀宗庙,以安遗民之心。
    鉴于种种迹象,王绾李斯力主:韩乱之事,不宜再佯作不知,秦王当召见韩王安,明白对其警示。若无效用,则当以强力消弭之。秦王嬴政赞同,下书姚贾职司实施。姚贾精勤能事,立即做出了精心部署。第一步,姚贾自为特使,奉秦王下书赶赴梁山,明白正告韩王安:韩国遗民有图乱之心,韩王当借祭祀宗庙之机安定遗民,莫使旧韩人徒然流血!可是,韩王安硬是不做正面回应,一副不解秦王下书所云的模样,对姚贾哼哼哈哈王顾左右而言他,始终没有任何明白说法。姚贾也不盘诘追问,也不拆穿事实,只冷笑着耐心听罢,又高声宣示了一遍秦王下书与警示说辞,便告辞去了。第二步,秦国派出特使,以最为郑重的邦交礼仪通告魏楚两国:韩王安将在秦军护送下经过魏楚边境进入新郑,秦军请求借道。魏王假一副笑脸,当即答应借道。楚国却正逢楚幽王葬礼,新立楚王芈犹(楚哀王)病恹恹黑着脸,然终究也是答应了。可是,当蒙武率领三万老军步骑浩浩荡荡护送韩王安过境魏楚时,两国君臣竟无一人出面做礼仪性迎送。眼见韩王安一副淡漠模样,姚贾揶揄笑叹一句:“魏楚无恩如此,宁不念韩王旧情乎!”韩安尴尬地挤出一丝苦笑,还是一句话没说。第三步,姚贾亲自率领五十名黑冰台剑士,全程陪伴护卫韩安,察其言观其行。后来的事实是:回到新郑一个月余,除了祭祀,韩安从没有踏出旧时王城一步。即或在太庙前遇到了大群前来观瞻韩王的旧韩子民,姚贾特意下令停车,韩安也没有下车,更没有就秦王下书警示之意对臣民说话。今春回到梁山,韩安也没有就归韩祭祀事向秦王上书禀报,更没有对遗民作乱事向秦王做出任何表示。也就是说,秦国的所有举措,都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各方都在装聋作哑。综合种种迹象事态,姚贾禀报王绾并会同李斯商议,而后正式上书秦王,提出了“韩乱难以避免,我得尽早谋划对应之策”的最终评判。
    “韩世族复辟,大秦不能退让!”嬴政愤怒了。
    秦国君臣的秘密小朝会一连三日,调主力大军南下平乱的决策才终于确立下来了。期间争论与顾忌,在于十余万大军南下后会不会导致北方战事乏力,从而不能灭燕国,反而可能诱发赵国死灰复燃?毕竟,赵国死灰复燃之后的威胁要远远大于韩国。反复争议权衡,秦王嬴政最后断然拍案:“若十余万大军南下,定然两面误事!五万精锐南下,既不误灭燕,又足以镇抚中原!”第一个赞同这一决断的,是老国尉蒙武。蒙武愤愤然道:“洛阳大营还有五万老军!莫非诸位以为老军不是秦军锐士,是白吃锅盔么!”第二个嚷嚷支持的是内史郡守嬴腾,也是慷慨激昂唾沫飞溅:“陇西还有我三万飞骑!关中还有我十万成军精壮!整个内史郡还有百余万考秦人!都不算么?一个韩国软蛋要甚主力大军,老子两万人马连锅端了他!”举殿轰轰然一阵,倒是都赞同了五万主力南下的方略。最终说到选将,大臣们一致认为,调蒙恬南下最适当,理由是蒙恬精细稳妥,处置此类事最为得宜。可是,秦王赢政却始终没有点头。默然良久,嬴政拍案道:“九原、云中北大门,没有蒙恬不行。山东举事,毕竟华夏内乱,纵然不能一时消弭,至多重回战国而已。若匈奴大举南下,毁灭的便是整个华夏!目下列国行将覆灭,没有哪一国可以扛得住匈奴洪水!只有秦国,只有秦军,可以为天下扛得住!蒙恬纵然没有灭国之功,也不能离开九原幕府半步!”秦王一席话,大臣们全部沉默了。如此华夏器局,如此天地正气,大臣们与其说被秦王说服,毋宁说被秦王感动了。
    “我意,王贲可将兵南下。”嬴政似觉过于凝重,笑着补了一句。
    “王贲?”蒙武惊讶了。
    “王贲不妥。”老尉缭摇了摇头。
    “何以不妥?”李斯反问。
    “王贲战法,近似白起,宜强兵硬战,不宜平乱镇抚。”
    “老臣以为,王贲尚不如李信、辛胜稳妥。”蒙武插了一句。
    “何以见得?”嬴政论事,从来要听其中道理。
    “辛胜有统兵阅历。李信有战场谋划。王贲,二者俱缺。”
    “还有其余理由么?”
    见大臣们一齐摇头,嬴政方缓缓道:“若非燕国荆轲行刺,若非韩国世族复辟,我尚不能想到既往灭国之战。诸位,乐毅破齐六年不能灭齐,根由何在?白起攻赵三年,一战则彻底击垮赵军主力。若非先祖昭王错断错杀,秦国灭赵何待今日?乐毅与白起之差,差在不以兵家法则却以王道法则决战事。乐毅之行,难说没有博取一己盛名之心。白起之道,却准定是实实在在的利于国家。军中皆呼王贲为小白起,根由何在?不在别者,便在王贲战法秉承了兵家本色,没有一战留过后患!至于统兵阅历、战场谋划,哪个将军没有第一次?更有一条,李信、辛胜在军,不窝其才;而王贲在军,其父为将,有窝其将才之可能。王贲南下,既利才又利国,何乐而不为?”
    大臣们终于一无异议地赞同了,尽管未必人人信服,至少没有人驳倒秦王申明的道理。当被定为北上特使的姚贾请示行军法度时,秦王笑道:“不定。一切大军行止都交王贲自己决断。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便知。”如此这般,便有了不发路令的大军南下。
    ……
    “末将无他,唯不负我王厚望!”
    听罢李斯一番叙述,王贲黝黑通红的脸膛热汗直流,甩掉白布对着嬴政便是深深一躬。秦王嬴政伸手扶住笑道:“少将军若无才具,我厚望又能如何?来!放开说说,你对平定韩乱有何谋划?”说罢,嬴政与三位大臣落座,目光殷殷地盯住了站在大板图前的王贲。
    “末将一路思忖,韩乱不能孤立处置。”王贲的大手划出一个大弧,整个地笼罩了板图,方才的一脸局促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话语利落之极,“韩乱发作,根在魏楚。诸般因由,君上与诸位大人比末将更清楚。我之谋划,只在平定中原之军旅部署。归总说,末将一军足当三面。然则,末将尚有三件事,敢请我王允准。”
    “说!”
    “其一,请调蒙武老将军所部老军,移驻伊阙,堵截楚韩西南通道。”
    “蒙武部本来便在谋划之中,准了。”
    “其二,敢请中原邦交与末将军事调遣一体谋划。”
    “姚卿以为如何?”嬴政的目光转向了姚贾。
    “臣以为可也。”姚贾慨然一拱手,“臣愿全力辅助少将军!”
    “好!文武之道。”
    “其三,平乱之后当连续灭魏,敢请君上许我独领灭魏之战!”
    “!”骤然之间,嬴政与三位大臣惊愕默然了。
    在秦国君臣的连续朝会计议中,何时灭魏尚在未定之数:一切都得看韩乱势头大小,以及能否快捷利落地平定;即或平定了,也还得看魏楚齐三国动向,以及北方燕赵有无后患;毕竟,所余三国都是有强兵传统的大国,都是曾经做过中原霸主的富强之邦,若逼得三方合纵抗秦,局势就严峻了。说到底,秦国只有六十余万大军,天下需驻军的地方太多了,而三国联手,现成兵力至少也在百余万之多。凡此种种,作为灭人之国的大战,都不得不慎之又慎,若在最后的三国之战中一步走错,很可能全局都要翻盘。唯其如此,秦国君臣做出王贲只率五万铁骑南下的决策,其核心目标其实只有一个:平定韩乱,震慑魏楚。至于灭魏灭楚,此时尚没有纳入视野,若有连续灭魏之心,五万人马显然是谁也不会赞同的。
    “少将军是说,平定韩乱与灭魏之战可一气呵成?”嬴政惊讶未消。
    “正是!”
    “依据何在?”
    “灭国之战,纵有天下大义,亦当师出有名。”王贲显然成算在胸,浑厚的话音快捷流畅嗡嗡震荡,“灭韩之战,秦为清算韩国疲秦并为郑国复仇!灭赵之战,秦为李牧两败秦军复仇!灭燕之战,为荆轲刺秦!今我平定韩乱,必能获得魏国鼓荡韩乱之种种罪证。此时攻魏,师出有名!错失时机,事倍功半。更为根本者,此时先以霹雳之势灭魏,所余楚齐两大广袤之国方可从容图之,兵力不至于捉襟见肘。此,末将之谋划,君上与诸位大人三思。”
    “呵呵,少将军论说大局,不输于战场之能也!”
    嬴政叩着书案笑赞一句,却没有明确可否。显然,嬴政是要先听听三位大臣的想法。王绾是总揽全局的丞相,自觉理当先说,一拱手道:“老臣以为,灭魏事关重大,不宜仓促议定,至少须待上将军燕代战事之后再说。”王绾素来稳健,除了安定秦国内政,在邦交大争中鲜有大胆出新,秦国君臣对此已经习以为常,故此谁也没有感到意外。王贲似乎也没有觉出多大压力,炯炯目光只看着李斯姚贾两人。一直沉思的李斯尚未开口,姚贾一拱手道:“臣以为,少将军谋划可行。其间根本在两处,一则,韩乱能干净利落平定;二则,楚国知难而退。若韩乱平定,楚不出兵,届时魏国孤立中原,未尝不可一鼓而下!”李斯接道:“臣反复思忖,少将军谋划可全力图之,至少当有八成胜算。最根本者,楚国幽王新丧,其同母弟芈犹新立,举国政事兵事皆在乱中。芈犹年逾五旬,且声色犬马昏聩平庸,唯赖景氏部族鼎力扶持,若无特异,楚国当无北上中原之心。是故,韩乱平定之后,魏国确实将陷入四面孤立之境,未尝不可图也!”王绾一拍案道:“两位所言不当。楚国纵然不出,东面尚有齐国。我只五万铁骑,何能如此弄险!”
    “也是一说。”姚贾嘟哝着一笑。
    “君上决断!”三人连同王贲,异口同声一句。
    “我看四个字:有险,有图。”嬴政站了起来走到大图前,面对王贲指点着地图道,“全部要害,在于震慑楚国。若能使楚国不敢出,则齐国十有八九也不敢出。若楚齐不敢出,则魏国可图。少将军,是否如此?”
    “正是!”
    “可有对楚谋划?”
    “有!”
    “噢?”
    “搁置韩乱,先行攻楚,一举震慑四方!”
    “啊——”
    王贲话音落点,嬴政君臣四人竟不约而同地惊叹了一声,又不约而同地相互对视着,目光中交织着疑惑与兴奋。这个动议太出乎原先朝会的决策意图了,等于一举改变了原先朝会的决策根基:不再将韩乱作为孤立事件对待,而是将韩魏楚齐四国作为一个大局来寻求解决之道!嬴政与三位大臣何许人也,几乎立即不约而同地掂量到了其中的差别,除了王贲的兵力能否担当如此重任的疑惑,人人都预感到了此举蕴含的庖丁解牛一般的奥妙。
    “好!中原兵事,全权交少将军!”
    秦王嬴政的拍案声大得惊人,东偏殿一片笑声。
    麦收之前,三万轻装骑兵飓风般卷向了淮北。
    所谓轻装骑兵,是王贲对南下铁骑的装备做了一次大减负。秦军素有轻兵传统,重型甲胄与大型兵器很少,战场之上轻身杀敌,腰问板带上吊着敌人的头颅,手中挺着长矛奔驰如飞吼喝冲锋,便成为列国传闻中的秦军模样,以至在很长时期里,天下将“轻兵”两字作为秦军的敢死之旅。然自商鞅变法之后,秦国以中原劲旅“魏武卒”为楷模,建立了极其重视器械装备的新军,面貌发生了根本性变化,各种甲胄器械都有森严法度,士兵的防御力度与冲锋强度都有了大大提升,真正有了一支无坚不摧的锐士之旅。此所谓强兵利器也。但如此重装甲兵对长途奔袭战所需要的快速灵动而言,却成为一个很大的弱势。就此,王贲对秦王的上书是:“淮北乃北楚腹心,平川城邑居多。末将决效草原胡骑战法,以精悍轻骑击之不备。敢请君上,许贲轻兵减负机变行事。”秦王嬴政当即下书:“准王贲所请。一应军需,颍川郡全力筹划。”王贲接到下书,立即风风火火地开始了铁骑轻装。
    一则,铁甲装改换为皮甲装:外铁皮内牛皮的厚重甲胄,改为单层牛皮甲胄;铁钉密集的牛皮大战靴,改为厚韧的单层野猪皮战靴;战马披装的铁钉皮罩甲,改为轻软的无钉羊皮罩;最重的铜铁鞍辔,则一律改为木制鞍辔。如此一来,秦军骑士的甲胄由原先的五六十余斤不等减为十余斤不等,马具由原先的五十余斤减为二十余斤,总共锐减七八十斤不等。二则,随带兵器改变:重型攻防器械与大型机发连弩全部放弃,每个骑士只有一长一短两口精铁剑、一张臂张弩、三十支羽箭。三则,每个骑士配备两匹战马、一袋百斤装的草料。四则,全军没有辎重营,每个骑士携带十斤干锅盔十斤于牛肉一皮囊胡人马xx子。
    诸般换装事宜虽则琐细,但王贲也只用了十余天。在换装的时日里,王贲侧重对留守的两万重装铁骑做了巡视部署:两万铁骑以赵佗为将,于三万轻骑奔袭之前开赴安陵郊野,构筑坚实壁垒扼守安陵要道,截断楚国与韩国故地之通联。同时,王贲与姚贾会商,最终定下了一个文武齐出的呼应方略:王贲轻兵攻楚,姚贾出使魏齐,随时通联各方情势。
    “能否镇抚四方,全在少将军了。”
    “三万锐士不能横行天下,王贲枉为大将!”
    暮色残阳的旷野里,两人马上一拱手激荡着烟尘各自去了。
    时当初夏之夜,王贲的三万轻骑风驰电掣,四更时分便逼近到了汝水西岸的上蔡之地,绕到了楚国旧都陈城之南。这三万轻骑悄无声息地屯扎在河谷,没有炊烟,没有火光,没有人喊马嘶,若不走进这片密林,谁也不会想到这里隐藏着如此一支即将卷起飓风的可怕大军。朦胧月色之下的黑黝黝的树林里,只有一点微弱的亮光从河岸山脚下弥散出来,那是王贲聚将的一个干涸了的大水坑。
    “诸位,这里是楚国旧都陈城,距我军只有一百余里!”
    一张羊皮地图挂在粗大的树干上,一支火把摇曳在树旁的司马手上。王贲站在树下,长剑圈点着地图对三十余名千夫长以上的将佐做着部署。王贲的声音低沉短促:“我军要在十日之内,连下十城!上蔡、城阳、繁阳、寝城、平舆、巨阳、项城、新郪、苦县、阳夏。也就是说,十个昼夜之内,我军要从汝水西岸打到东岸,大回环北上,抵安陵与铁骑大营会合。此战只破城,不占地、不掠财!当然,补充粮秣除外。城破即撤军,不许恋战!我军之所图,只在展示霹雳雷电之战力,震慑楚国不敢轻举妄动。明白没有?”
    “嗨!”
    整齐一声低吼,立即肃然无声。这是说,人人明白此战要旨所在。
    “黎明之时首攻上蔡,半个时辰后进发!”
    “嗨!”
    将佐们匆匆散去了。就在王贲聚将的短暂时刻,三万骑士已经完成了冷吃战饭、喂马刷马及整修马具兵器等种种事体。秦人曾在几百年里一直是周王室的养马部族,有着久远的养护良马的传统,堪称真正的马背部族。对于战马,秦军兵士视若共赴艰险的患难兄弟,无论是战时还是平时,总是将战马养护看得比自己吃喝更要紧。在这顿饭晨光里,骑士们几乎人人都是嘴里咬着干锅盔干肉,牵着两匹战马大步匆匆走到河边,一边与战马絮叨着,一边检查着马蹄铁与鞍辔等等,若一切完好,立即用卷起的草刷蘸着河水刷洗战马。战马们依偎着自己的主人,一身轻松却又不能纵声嘶鸣,便蹭着人咴咴喷鼻,亲昵得直如血肉兄弟一般。眼见营将匆匆归来,兵士们立即牵回战马各自归队,千夫长与都尉们尚在大啃大嚼地吞咽,全数骑士们已经整肃上马了。
    及至马队卷出河谷,启明星尚在天边闪烁着亮光。
    上蔡的城门刚刚打开,一场暴风雨骤然降临了。王贲的轻骑兵分作四路,同时猛攻四座城门。城头守军睡眼惺忪之间,刚刚放下吊桥,出城进城的人流还在疏疏落落的时候,天边原野突然传来一阵怪异的闷雷声,接着便是疾速飘来的黑云。惊愕懵懂的城头士兵还不明白究竟该不该禀报将军察看,乌黑的云团陡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飞压了过来。进出城门的车马人流来不及惊呼,本能地滚爬躲开之际,黑云已经卷过了吊桥冲进了城门……一切都像晨曦中的一个噩梦,整个上蔡都陷入了梦魇之中。没有任何抵抗,乌黑的浓云已弥漫了正在伸着懒腰的城堡。
    当上蔡郡守被从官署寝室的卧榻上拖出来时,还瞪着老眼一连串喝问:“将军何人,纵奉王命来索粮草,也当在老夫卯时梳洗之后公案说话,何能如此无理!一身乌黑,秦军一般,不怕老夫问你个轻慢国色之罪么!”王贲提着马鞭不无揶揄地笑道:“郡守看好了,我等原本便是秦军秦将,难道不一身乌黑么?”须发散乱的老郡守揉着老眼万分惊讶道:“你等果真秦军,是借道还是借粮?”王贲冷笑道:“不借道,不借粮,就要这座上蔡城。”“你!秦军已经攻占了上蔡?”老郡守如梦方醒,似乎还不能相信。王贲一阵哈哈大笑道:“占没占自家去看,我只对郡守一句话:秦军还要继续攻占楚国城池,立马报给楚王,看是你报得快还是我攻得快!记住了?”“记,记住了。”老郡守大汗淋漓,二话不说飞奔出了官署。
    正午时分,秦军轻骑在城内饱餐一顿,又闪电般去了。
    当上蔡郡守的特急上书飞到郢寿(郢都寿春)时,楚国王城正在纷乱之中。刚刚即位做了两个月楚王的芈犹突然莫名其妙死了,各方权臣贵胄大起争端,为究竞是宫变谋杀还是暴病身亡剑拔弩张地争吵不休,连国丧也无法举行。表面原因,却是无法确定死王芈犹的谥号。上蔡急书犹如当头冷水,郢寿顿时冷却下来,毕竟亡国事大,谁也不敢轻慢。分领国事的昭、景、屈、项四大部族权臣与芈氏王族元老立即紧急会商,终于在三日之后纷争出两个对策:一是确认死王谥号为哀王,常礼国葬;二是推出公子负刍继任楚王,应对秦军攻城略地之险。
    三日间又有急报接踵而来:城阳、繁阳、寝城又连番陷落!
    楚国君臣一日数惊,心头突突大跳,朝会上人人脸色铁青却无计可施——以这种日陷一城的狂飙战法,纵然立即调兵,只怕也不知道该到何处对敌。最后,还是新王负刍颇有主见,摇着几卷紧急上书道:“诸位,秦军不会以三万轻骑南下灭楚。此战,必有缘故也。四城陷落情形相同:秦军只攻陷城池,一不大掠府库,二不大肆屠戮,三不驻军占据,攻占之后补充粮草即去。亘古至今,谁见过如此攻城灭国之军?”大臣们这才有所回味,纷纷议论一番,越说越觉蹊跷,最终一致认定只能加紧探察,只要秦军不南下郢寿,不能轻举妄动。
    楚国君臣举棋不定的几日之间,秦军已经飓风般掠过汝水,又攻下了汝东三城。楚军斥候快报也纷纷传来,秦军情形终于清楚:统兵大将是王翦长子王贲,其一路攻城北上,目下没有转攻郢寿的谋划。楚国殿堂这才舒缓下来,大臣们竟有些服了这个有谋杀哀王嫌疑的新楚王了。
    转眼之间旬日已到,秦军果然连续攻下了汝水两岸的十座城池。
    第十一日,新楚王负刍接到了秦军大将王贲的一卷书简,简单得只有寥寥数语:“楚国阴连韩国遗民作乱,殊为可恶!若不改弦更张,本将军将一举攻破郢寿,将尔等君臣赶入大江喂鱼!今已牛刀小试,而后言出必行,楚国君臣自家揣摩。”
    “原来如此啦——”
    楚国君臣们如释重负,不约而同地欢呼了一阵。之后朝会三日商议善后,楚国君臣越想越是后怕:这王贲仅仅率领三万轻骑,便风卷残云般在整个淮北飞旋十日连下十城,以如此战力,果真进攻郢寿,楚国岂不立即便是亡国危难?恐惧万分的楚国君臣立即议定出了两个防范对策:一则,由项氏大将项燕掌兵,秘密调集楚国兵马聚结于淮南山地,以防秦军随时攻楚;二则,立即与韩国旧世族切断联系,不能给秦军攻楚口实。危难当头,楚国拥有封地财力的世族权臣们也不再相互攻讦,几乎是没有异议地拥戴了这两个对策。
    后来的事实证明:正是秦军的这次狂飙破城,给了楚国一个结结实实的亡国警讯,使楚国在山东六国中成为唯一清醒地预先防范秦军的大国;否则,楚国便没有项燕大胜秦军的最后光芒。这一点,王贲没有想到,此时的楚国君臣更没有想到。
    却说王贲一路北上之间,韩魏情势又发生了出人意料的变化。
    姚贾出使魏国,即位刚刚三年的新王魏假殷殷相迎于郊亭,将姚贾尊奉得神圣一般。魏假信誓旦旦,魏国与旧韩世族从来没有秘密联结,日后更不会有!无论姚贾以何等方式举出了多少迹象多少凭据,魏假都笑吟吟地摇头。在姚贾离开大梁的前一日夜里,魏国的太子兼丞相特意来见,告诉了姚贾一个秘密消息:韩国旧世族正在上党山地聚结士兵,张良从齐国邀来了许多技击侠士做将。这个太子丞相言下之意很清楚,韩乱根源不在魏国,在齐国。尽管姚贾统辖的黑冰台有着强大的探察能力与诸多的消息通道,但姚贾还是不能忽视这个目下难以确定真假的魏国说法。毕竟,秘密盟约破裂之后出卖对方以求自保的事,在山东六国太多了,谁能说魏国消息不是曾经的真相?片刻思忖,姚贾一面向王贲发出了快马急书知会消息,一面下令黑冰台立即探察上党山地。
    之后,姚贾立即星夜赶赴齐国。几日后,姚贾已经完全清楚了所谓齐国通韩的真相:齐人进入韩国,全部是旧韩申徒张良以重金收买的任侠、方士、逃跑的刑徒及一部分穷困的渔猎户男丁,齐国君臣,确实没有以任何方式联结扶助旧韩世族。那个整日坐在母后灵前忧郁祈祷的齐王田建,摇着瑟瑟白头,当着姚贾的面对丞相后胜下令:“秦齐一家!秦国事,便是齐国事,全数追回韩国齐人!”
    齐国之行,使姚贾对魏国的疑心陡然加重。姚贾几乎可以肯定,齐国不是韩乱的支撑者,支撑地只能在魏国,旧韩世族要在山水险恶的上党立军立国,没有中原仅存的大国魏国的支撑,几乎是不可想象的。可是,凭据何在?毕竟,姚贾是魏国人。对于自己的故国王室,除非有确实凭据,姚贾还是不愿意将它看得太卑劣太阴损。尚未离开临淄,姚贾已经飞书传令黑冰台都尉:黑冰台探员全部撒向上党、大梁两地,务必查清魏韩联结情形及韩乱部署!
    从临淄回到大梁的次日,姚贾接到黑冰台都尉的两则归总密报。第一则,魏国助韩事已经查实:魏国信陵君旧时门客两千余人,伪称齐人,进入上党成为“韩军”主力将佐;当年追随信陵君击杀大将晋鄙的铁椎侠士朱亥,被张良定为三千敢死之旅的主将;魏国王室通过信陵君门客力量,秘密资助张良二十余万金,并许一支“商旅”车队从魏国敖仓秘密运送粮草北上,绕道旧赵官道从壶关进入上党。所有资韩事宜,皆奉魏王假的秘密令牌,由太子丞相施行。
    “魏假也魏假,风华大梁必毁于你手矣!”
    姚贾长叹一声,拿起了第二件归总密报。这件密报说,韩国旧世族的残存私兵已经陆续秘密开进上党山地聚集,以段氏、侠氏、公厘氏三大部族为主力,加上张良多年搜求的各色门客与散兵游勇,共计六万余人。各方会商,议定夏忙之后举事。张良宣示的复国方略是上中下三策:上策仿效代赵,迎回韩王安在上党立国,恢复韩国国号;中策拥立韩国一王族公子为君,相机南下,在楚韩交界处立国;下策由三大部族公推一人称王,国号必须为韩,立国之地届时相机确定。
    “狗彘不食!竖子张良,野心何其大哉!”
    姚贾二话没说,连夜飞车南下,赶到了安陵大营。
    “韩军谁做大将?”王贲看完两则归总密报,眉头皱得铁紧。
    “段成为大将,张良为军师。”
    只这一问一答,两人不约而同地走到了钉在立板上的羊皮地图前。王贲虽没有亲身参加过那场惊心动魄的长平大战,但对这方浸透着秦赵两军鲜血的大战场却是了如指掌。不用姚贾带来的黑冰台都尉指点,王贲的长剑啪地打上了地图。
    “这里。壶关口,石长城。”
    “正是!将军如何这般清楚?”
    黑冰台都尉的惊讶认可,使王贲的黑脸罕见地漾出一丝算是笑意的波纹。王贲接着用长剑指点着板图道:“旧韩世族选择壶关口、石长城一线为根基,其因由有三:一则,石长城有当年长平大战之后赵国构筑的秘密洞窟,这些秘密洞窟,都藏满了粮草;二则,此地山高林密水流纵横,更有石长城壁垒,是上佳的隐蔽营地;三则,壶关口东出太行山最近,若举事失败,旧韩残部便于逃亡北上!”
    “逃亡路径,将军可有预测?”黑冰台都尉对王贲大感佩服。
    “或逃燕代之地藏匿,或逃辽东匈奴以图再起。除此无他。”
    “正是!将军敏锐!”黑冰台都尉又一次惊叹了。
    “看来,这张良尚算个人物。”姚贾点着头。
    “再是人物也活捉了他!”王贲恶狠狠一句。
    当夜,三人会商到天亮,应对之策终于确定了下来:王贲五万大军分作两路,秘密开进上党,旬日之内部署就绪;姚贾坐镇新郑,一则照应外围并与蒙武部协力阻截韩乱败兵南逃楚地之路,一则严密监视大梁王室的动向;黑冰台分作两部,剑士探员保护姚贾周旋魏国,文士探员跟随王贲幕府进军上党,职司王贲姚贾之通联协同。末了,姚贾正色道:“以战阵论之,韩乱事小。然以大势论之,韩乱发于中原腹心,关乎能否连续灭魏,长远论之,更关乎三晋平定之后,中原能否有效化入秦法秦政。唯其如此,少将军不可大意。”王贲一时颇见难堪,默然片刻却站起来深深一躬道:“先生教我,王贲一谢。轻兵袭楚之后,先生怕我骄兵,故有此言。先生不知,王贲少时即以武安君白起为楷模:万事可骄,唯不敢以国事兵事为骄。故终生行兵,武安君不败一阵。今贲身负秦王重托,举兵平定中原,安敢有轻慢之心哉!”姚贾又道:“如此,少将军以为袭楚之战与平乱之战,不同处何在?”王贲慨然道:“袭楚在兵,平乱在谋,岂有他哉!”姚贾不禁心潮激荡,起身一躬道:“少将军如此厚重内明,国家得人矣!大梁之事,老夫遂可放手周旋了。”两人大笑一阵,举酒连饮三爵,各自忙碌去了。
    在整个秦军之中,王贲部最是快捷利落。天亮后一日整装,暮色初上时分,五万大军便借着夜色悄然北上了,安陵只留下了一座旌旗飘扬鼓号依旧的空营。姚贾最后巡视了示形军营,也率领车马大队连夜北上新郑。
    六月初的上党山地,依然凉爽得秋日一般。
    王贲五万铁骑的进军部署是:赵佗率两万轻骑从安阳北上,经邯郸西北的武安进入壶关出口山谷,卡住“韩军”退路;包含一万轻骑两万重装铁骑的三万骑兵,由王贲亲自率领,北渡大河从野王北上,经轵关陉进入西部上党山地,再越过长平关进逼石长城,与乱军正面接战。从心底说,无论山东六国将那个密谋作乱的张良传得多么神奇,王贲对这种乌合之众结成的所谓复国义兵,压根嗤之以鼻。然则,要使作乱者无一漏网地全部捕获,王贲却不敢掉以轻心。但凡军旅将士都知道,论战力,门客游侠死士刑徒等结成的乌合之众远不及任何精锐大军之万一,然要说逃亡藏匿之能,这般乌合之众却要远远强于任何精锐大军。古往今来,全军覆没的精锐之师屡见不鲜,却没有过任何一支游侠式的乌合之众被干净彻底了结,此之谓也。
    进入长平关以北的山谷,王贲下达了第一道军令:一万轻骑秘密绕道石长城背后的河谷密林驻扎,两万携带大型器械的重装铁骑在光狼城外的山谷密林驻扎,两军一律冷炊,开战前不得举火。王贲的幕府设在了光狼城东北的狼山石窟,这是当年长平大战时白起的秘密统帅幕府。王贲对白起的景仰无以复加,一进上党便定下了幕府所在地,决意要对当年武安君的雄风感同身受一番。及至走进这座奉若圣地的巨大的石窟,王贲却被骤然激怒了。
    “韩安卑劣!张良可恶!”
    王贲的吼声回荡在石窟,洞外的护卫与司马们飞奔进来,不禁也愕然了。石窟依然是山风习习目光通透,只是与秦军传闻中的当年的武安君幕府景象大相径庭。正面洞壁上刻着八个石槽被染得血红的斗大刻字——痛失天险,韩之国耻!左下是“韩安”两个拳头小字。左手洞壁上则刻着两行同样斗大的红字——韩割上党而弱亡,祸未移而饲虎狼也!韩申徒张良决意复国,宁惧白起之屠夫哉!显然,这些字镌刻不久,用鲜血涂抹的石槽尚未变黑,还闪烁着森森然的血红。
    当夜,王贲在火把之下奋然疾书,给秦王上了一道几乎与当下军事没有任何干系的请命书。上书如实禀报狼山石窟情形之后,王贲愤然云:“战国兵争,死伤在双方,胜负在自身。秦赵长平血战,旧赵将士尚未攻讦武安君,旧韩王及世族却竟如此猖獗,对我武安君以屠夫诬之,是可忍孰不可忍!今末将敢请王命:在狼山石窟修建武安君祠,立武安君石像,一里老秦民户移居山下长护长祭,我军平定韩乱之日,请杀韩王安与张良于狼山石窟祭祠!非如此,秦军将士心不得安也。”书成之后,一直守候在旁的司马有些犹疑,吭哧着说言辞是否太过。王贲大为气恼,一脚踹翻司马,又大吼了一声:“快马即发!秦王不从我请,还是秦王么!”
    三日之后,年青的蒙毅亲自驾车赶来了。
    蒙毅风风火火,一下车便双手捧出秦王书高声道:“秦王有令,王贲所请全数照准!并在成阳太庙东园修建武安君祠,永世陪祭大秦诸王!”王贲与将士们都没有料到秦王王书会如此快捷,不禁爆发出一阵从来没有过的狂呼,武安君万岁与秦王万岁的呐喊声如疾风般掠过山野。在狼山石窟查勘完毕后,蒙毅低声告诉王贲,秦王想要将这两方石刻挖下来运回咸阳,问王贲难也不难。王贲想都没想,立即回答不难,并立即下令通晓石工技艺的几个骑士率领三百人连夜开始动工,两日两夜便挖下刻石装上牛车上路。临行之时,蒙毅万分感慨地对王贲说了一个小故事:秦王接王贲上书之时正是三更时分,立召王绾、李斯、尉缭、顿弱四大员议事,蒙毅列座书录。王绾年长,刚刚入睡被人唤醒,进得门来尚在迷糊之中,皱着眉头听完事由,不禁嘟哝道,武安君之事牵涉甚多,又非紧急军情,何至我王夜半动众?秦王没有发作,反而起身对王绾深深一躬说,武安君被先祖错杀,牵涉再多,也是错杀冤杀。嬴政每思用兵便深为痛心,今武安君身死犹被人辱,我心如刀刺,岂能安卧哉!寥寥数语,在座大臣们都流泪了,老丞相王绾几乎无地自容……
    “大哉秦王!”
    后来王贲每每想起,他对秦王的景仰,以及反对老父亲在统兵灭楚之际对秦王以权术应对的做法,其根源皆在这次狼山请命。从那一日开始,王贲便认准了秦王,决意终生追随。直至十余年后不意暴病,王贲对儿子王离说的最后一句话仍然是:“秦王大明!子必誓死追随!”这是后话了。
    且说幕府立定,王贲立即在石窟幕府聚将,决意要赶在韩世族复国之际一举割除这个中原毒瘤。正当此时,姚贾从新郑送来一份黑冰台紧急密报:韩世族军密谋,旬日内突袭梁山,抢回韩王安,立秋在上党复国。“司马,念给诸位!”王贲狠狠将密报摔在石案上,黑着脸咬着牙走下将台,长剑咔嚓一声插进了碎石块堆积起来的写放山形上。及至司马念完密报,将军们大吼一声“决平韩乱”,王贲这才冷漠平静地转过身来。
    “乱军出山,天意也!”
    呼呼摇曳的火把下,王贲的长剑指点着写放山川对将佐们道:“韩人既变,我亦得变!此,战之谋也,兵之谋也。原本,乱军固守上党,我军谋以重兵克之。今乱军出山夺王,我当以多路击之。总归一句:韩乱世族务必全数捕杀俘获!门客游侠逃脱几人姑且不论,要害是不能教韩乱世族逃脱一人!尤其是那个狗头军师,张良!”
    “嗨!”
    将军们一声吼应之后,王贲连续下达了十一道将令,每一道将令都清楚明白地交代了地形战法与相互呼应之法,堪称秦军自灭国以来最为翔实的战场将令。将军们一无异议,各领将令之后匆匆而去。待三名司马携带着三道军令飞马东去赵佗部,幕府冷清下来,王贲才大踏步走出了石窟,率领已经列队等候的三千飞骑疾驰而去。
    王贲马队的方向,是上党西部的少水隘口。
    依据原定方略,王贲军与赵佗军西攻东堵,合击全歼这支乱军。可姚贾的紧急密报却带来一个原先完全没有料到的变化:韩军要先行抢回韩安,而后再行复国大典。就具体的军事部署而言,这个变化意味着韩军将主动奔袭梁山,而不是原地绸缪复国再待机迎立韩王。如此一变,局面较原先复杂了许多,若仍然以原本谋划重兵合围,击溃韩军仍是胜算在握,然却显得漏洞极大,有可能使韩军在动势中大量逃亡,为此,必须有相应变化。若是寻常将领,仓促之间还当真难以谋划出妥善周密的用兵部署。然则,此时的秦军将领恰恰是王贲。战场兵事,王贲素来具有两大特质,一是胆略非凡,二是机敏过人且精细异常,小白起名号尽由此而来。一接姚贾密报,王贲心头立即划过一道闪电:这个消息真实可信!因为,它一下子解开了王贲多日的疑团——国无二君,韩世族复国如何会有三王之说?韩王果真未定,张良以何名号邀集旧韩世族与六万余军力?除非这个张良当真神乎其神,否则便大大的不合常理了。然,由于此前多方消息都相互印证了三王事实,王贲与姚贾便没有理由不相信。这道突然而及时的密报,一下子将原本不可思议的迷雾廓清了——张良并非神圣,还得循着当世常理确立一王而后举事作乱!此前所谓事实,显然只是韩国世族的示形术,有意迷惑天下耳目迷惑秦军而已。就在司马念诵密报的短短时刻里,王贲心思飞转,转瞬间谋定了应变部署。
    王贲的十一道将令是:
    其一,飞马急报秦王,不要向梁山增兵,既有守军也不须死战。
    其二,五千飞骑秘密赶赴梁山要道埋伏,在韩军抢得韩王后堵截退路。
    其三,一万七千铁骑赶赴河东渡口埋伏,在韩军抢得韩王返回时大举截杀。
    其四,赵佗部一万飞骑秘密西进壶口,在韩军出动之后攻占其大本营。
    其五,赵佗部五千飞骑西进石长城一线,全面搜剿韩军秘密洞窟。
    其六,赵佗部五千飞骑埋伏壶关东口,截杀漏网北逃之韩世族。
    其七,王贲自率三千飞骑居中接应,并在少水隘口做第二道截杀。
    其八,两千熟悉上党山地的轻骑,全面搜剿藏匿山林之散兵游勇。
    其九,斥候营两百余人,乔装各色人等刺探军情并搜捕韩乱主谋。
    其十,三千铁骑赶赴上党南部入口轵关陉,截杀从新郑北进的旧韩世族。
    十一,下令河东郡署,秘密向开出上党的秦军运送干粮干肉并战马草料。
    王贲在少水隘口的密林驻扎到第五日,斥候营传来密报:韩军乔装成商旅的粮草车队已经开出,正向少水隘口而来。王贲冷笑道:“些许粮草尚要自家料理,竟敢妄称得韩民心,岂非天下笑柄!”看官留意,这便是真正的战争,军马举动间若无实际力量的支撑则寸步难行。就实而论,其时韩国已经被灭六七年,作为距离秦国最近且与秦国民众融会最密切的韩国庶民,对秦法秦治的清明已经有了深切实在的体味,很少有人再去怀念追思那个昏聩无能的韩国王室了。当此之时,旧韩老世族要举事复辟,要想做到庶民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已经是春秋大梦了。唯其如此,韩军要东来奔袭梁山,第一个难题便是粮草。这支由世族子弟门客游侠刑徒方士散兵游勇各色人等组成的韩军,要想做到秦军赵军那般自带军食长途奔袭,无异于白日做梦。唯一的办法,只能是自己先期输送粮草到特定地点,等候供应一路开来的军兵。若像通常大军那般粮草随行,主谋者又怕招摇过大进军缓慢,失去了奔袭的突然性而使秦军有备。而目下之秦军,非但有当年长平之战后秦国在西上党储存的粮草,而且开出上党也有所在郡县的秘密供给。纵然如此,秦军也是力求秘密快捷,全军冷炊不举烟火,在上党驻扎旬日而能使旧韩军一无觉察。
    “放过粮草,任他去。”王贲轻蔑地一挥手。
    三日之后,一支五颜六色的庞大马队呼啸着卷出了少水隘口。站在山顶一棵老树下的王贲,眼看着驳杂的马队从自己眼皮底下开出,非但没有丝毫的焦虑,反倒高兴得哈哈大笑起来:“好!只要这群兔崽子出窝,老子管保秦王可睡安稳觉了!”
    半月之后,战事没有任何悬念地结束了。
    除了迎接韩王,韩军没有得到军师张良事先反复宣示的“天意”庇护,反而鬼使神差地每一步都撞到了秦军的刀口上。奔袭梁山之战,三五千秦军的战力分明并不如传闻中的悍勇。韩王被顺利迎接出山,韩军壮士们很是欢呼了一阵,韩王安还当场许诺,复国大典将赐每个将士三坛王酒。不料,东渡大河之后一切都翻了过来。河东渡口突然冒出的黑压压马队,一个回合冲杀便夺走了韩王,砍去了几乎一半的韩军头颅。韩军回头冲杀,梁山来路又冒出大片黑压压马队。大河两岸如此两三番折腾,韩军几乎被杀大半。一路突围冲杀到少水隘口,韩军五万余壮士剩下不到两万。不想,少水隘口又突然杀出一支飓风般的马队,攻杀之快捷猛烈直教这些游侠勇士眼花缭乱,想都来不及想便哄然四散了。侥幸逃出少水隘口的两三千人仓皇东来,要奔壶口出上党北上代国,堪堪将近石长城,不想秦军马队又黑压压从山脊压来。便是这最后一次截杀,韩国三大世族子弟全部被俘获,韩军主将段成也做了战俘。只有些许早早游离出大队的门客游侠逃出了重重追杀,作鸟兽散了。
    虽然如此,王贲还是气得嗷嗷叫,原因是那个军师张良没有下落。王贲不死心,下令清理战俘、战场与被斩首级。可是,张良依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直到次年攻破大梁灭魏,王贲才从俘获的魏王假口中得知:那个张良在战场上装死,压在死人堆里一个昼夜,次日才趁着山雾逃脱了,而那个战场,恰恰就是王贲亲自截杀的少水隘口。
    “张良!老子权当你狗头尚在!”王贲恶狠狠骂了一句。
    “有黑冰台天下追杀,那个张良活不了几日。”姚贾安慰道。
    姚贾赶来的时候,上党战场堪堪清理了结。除了被杀者,韩王安与旧韩世族全数被捕获,逃脱的游侠残兵也只有三五千之数。对于横跨大河与上党山地的东西千里大战场而言,王贲以五万秦军将六万余最难对付的游侠壮勇几乎一举清除,可谓奇迹也。尽管王贲对张良逃脱耿耿于怀,然在姚贾部署黑冰台追杀之后,也大笑一阵释然了。当夜军宴,姚贾笑问王贲:“杀韩王以祭武安君,要否再度请命秦王一次?”王贲大手一劈道:“不要!秦王此前已下书准许,宁有变哉!”姚贾摇头沉吟道:“至少,少将军须等得三五日再说。”王贲有些不悦,然最终还是点头了。于是,两人在禀报平乱的归总上书上共同用了印,派出快马特使立报咸阳,军宴便散去了。次日清晨,王贲尚在酣睡之中被人摇醒了。王贲正要发作,睁开眼睛一看,却是年青英武的蒙毅笑吟吟站在榻前。
    “蒙毅!你如何来也!”王贲惊喜过望,一拳捅得蒙毅一个趔趄。
    “啊呀!我若女子,非被你捅死不可!”
    “你兄弟纸糊的呀,快说!甚事!”
    “我还饿着肚子,不说。”
    “快!酒肉上!三份战饭!”
    “不不不,两份足够。”
    守候在幕府外帐的司马,应声将现成的战饭捧来两份:两张大锅盔,两大块干牛肉,两皮囊马xx子酒,唯一的奢侈是外加了一盅白光光的醋浸鲜辣小蒜。蒙毅一笑,立即坐在案前大嚼大咽,连王贲看也不看。王贲散乱着长发光膀子裹着一领大布袍,也顾不得去梳洗,只怔怔地盯着蒙毅呼噜噜吃喝,看得帐口的司马想笑不敢笑想说不敢说想走又不敢走,只满脸通红。好容易,蒙毅全数清扫了两份战饭抬起头来,王贲还是直愣愣盯着。
    “秦王有令。”蒙毅板着脸淡淡一句。
    “如何?”王贲黑着脸。
    “若捕获韩王段成之流,立杀以祭武安君。”
    “娘也——”
    见王贲低呼一声瘫坐在地,蒙毅高兴得大笑不止。王贲忽地爬起来抓住蒙毅便打,蒙毅却只顾捂着头大笑不止。王贲打得几下松开手喘息一声,两人这才开始正经说事。王贲说,姚贾的提醒,还真是搅扰得他一夜没有睡好,直担心秦王果然生变。蒙毅说,秦王最有担待,发出的王命说出的话,从来没有变过。王贲说,既然如此,秦王为何要再下一次书?蒙毅说,秦王自己不变,可别人担心秦王变,秦王又担心臣下担心自己变,于是有了这第二道下书。王贲说,世上本无事,都是人多心。蒙毅说,对也,秦王也说了,君臣相知千古难,除了孝公商君,只怕我等君臣也得揣摩着对方行事了。王贲不禁一叹,难,烦。蒙毅笑说,不难,不烦,只要各依法度做事,这是秦王说的。
    两人说得一时,便去姚贾军帐会商。姚贾得知秦王下书,也是感慨中来连呼惭愧惭愧受教受教。于是,一番筹划部署,三日后在狼山的武安君祠以秦王名义大祭武安君白起,在祭台前杀了韩王安与乱军主将段成。韩乱之事,至此遂宣告平定。及至王贲部回师南下到野王大河渡口,长史李斯又飞车赶到了。
    李斯此来,是奉秦王之命会商对魏国战事。李斯先行叙说了咸阳会商情形:秦王咸阳朝会,大臣们都已经赞同了王贲的连续对魏国用兵的方略;然,大臣们也都担心王贲五万兵力不足,提出了三则对策:一是等待灭燕大军南下,二是调九原蒙恬军南下,三是调陇西军东来。秦王始终没有可否之见,只教李斯做特使,与王贲姚贾会商后再定。
    “长史揣摩,秦王究竟何意?”姚贾皱着眉头问。
    “秦王之意,战场用兵几多,大将最有言权。”李斯说得明白不过。
    “少将军之见,五万兵力如何?”姚贾又问。
    “大人只给我一个评判,魏国还有多少兵力?”王贲反问一句。
    “二十万余。”姚贾职司中原邦交探察,没有丝毫犹豫。
    “如此,我部兵马足矣!”王贲笃定拍案。
    李斯良久默然,末了道:“就近伊阙有蒙武老将军五万兵马,少将军似可为用。”王贲答日:“蒙老将军兵马同是秦军,自然要用。我意是说不须再从燕地、九原、陇西三处远途调兵,我有十万锐士,还有姚贾大人邦交周旋为助,一战灭魏有成算!”
    “如此,少将军请接王书。”
    谁也没有想到李斯随带秦王王书,不禁惊讶。李斯说,秦王明白交代,若王贲在平定韩乱之后灭魏依然胸有成算,当立即宣示王命,进入战事筹划,无须反复请命会商,故此有书命随带。王贲肃然起身一躬,双手接过王书展开,却只有寥寥数语,秦王特命:“王贲为将,统领灭魏之战,山东秦军并各郡县,须一体听其调遣!”
    王贲读罢,思忖片刻,双手将王书捧给了姚贾,并吩咐司马摆上简单的军宴为李斯洗尘。饮得两爵,王贲起身离座向李斯姚贾分别深深一躬道:“灭魏之战关涉甚多,两位前辈教我。”李斯姚贾尽皆大笑。李斯不禁感喟道:“少将军胸襟,有乃父之风也!”姚贾笑道:“老夫倒是以为,少将军襟怀有如乃父,战场之才,犹过乃父也!”言语一涉老父亲王贲便大显局促,摇着头红着脸只向两人再度一躬求教。李斯道:“战场行兵之事,老夫无以置喙。唯问少将军一句,对魏之战欲大张旗鼓乎?欲不动声色乎?”见王贲肃然思忖,李斯又道,“大张旗鼓者,公然开兵直逼国境,若灭韩赵燕三国之战也。不动声色者,不下战书,不公然进兵,似可说,几类商君收复河西之战也。”姚贾拍案道:“长史所言,颇具深意。魏国情势,确有这两端选择。”王贲道:“大人以为,魏国情势多有诡异?”姚贾道:“然也!我军平定韩乱,分明拿到了魏国鼓荡韩乱之凭据,魏国君臣心知肚明,可硬是不声不响佯作无事。依据邦交成例,魏国已经向秦国称臣多年,此事不能没有个说法。然则,他偏没有!如此情形,大为反常,我军当真得审慎行事。”王贲边听边思忖,末了一拱手道:“两位大人言之有理,灭魏战事当秘密筹划,不宜大张旗鼓。”李斯姚贾立即拍案赞同。之后,李斯思忖道:“灭魏战法,少将军可有谋划?”王贲慨然道:“末将一直揣摩灭魏,容当后告。”三人大笑一阵,直饮到暮色方散。
    当夜,李斯西去姚贾北上,王贲大军开始了不动声色的秘密部署。
    这日。大梁将军突兀接到王命:魏王要夜巡城防,须提前一个时辰闭关。
    第一次,素称夜不关城的大梁在暮色时分隆隆关闭了城门。城外宽阔的护城河上的几座大石桥也被铁栅封闭了,如同小城池收起了窄窄护城河上的铁索吊桥。虽然这是古老而不再具有实战效用的城防传统,然作为遵奉王命的闭关程式,这个几乎已经被人遗忘的传统却是必须遵守的。于是,已经没有了那种可以哗啷啷拉上放下的吊桥的大梁,破例用铁栅封闭了四座城门外的宽阔石桥,算作了“收起吊桥”这道程式。否则,大梁将军对讲究颇大的魏王无法复命。于是,也是第一次,夜幕降临时大梁城没有了内外相连的灯火河流,只有城头的军灯闪烁在茫茫平原,恍若夜空稀疏的星星。
    曾几何时,大梁城风华富庶独步天下,与齐国临淄、秦国咸阳、赵国邯郸并称天下四大都会。四都之中,若论真正的商贾汇聚百工云集士人流聚物流畅通,还得说以大梁居首。因为,齐国临淄毕竟僻处滨海之遥,士农工商或望而却步或鞭长莫及,诸般气象与大梁相比便稍显单薄。赵国邯郸虽为战国中期的后起大都,盛则盛矣,却多以大河之北的胡商、燕商以及天下任侠所向往,楚齐人士与治学之士则较少涉足,蓬勃之中便少了些许郁郁乎文哉的气象。时人所言质胜于文,此之谓也。秦国咸阳大出天下,自不待言,然终因与山东六国恩怨纠结,又因律法甚严,人流物流终归受了诸多限制,于是乎与邯郸类似,少了一些令人心醉的文明风华神韵。唯独这大梁,地处苍茫无垠的大平原,濒临大河而居天下腹心,水路宽阔,官道交织,车马舟步样样快捷,衣食住行件件方便,辐辏云集人物汇聚,蓬蓬勃勃而成枢纽之地。战国初期,大梁尚未成为魏国都城,已经是中原地带财货集散的工商重镇了。及至魏惠王时期筹划迁都,历经数十年营建扩展,于秦国夺取河西之地后正式迁都大梁,这座重镇遂以令人炫目的气势迅速崛起为天下第一大都会。当年苏秦对大梁的说法是:“人民之众,车马之多,日夜行不休已,无以异于三军之众!”也就是说,车马人流多得如同大军行进。张仪对大梁的说法是:“地四平,诸侯四通,条达辐辏,无有名山大川之阻……从陈(楚)至梁,马驰人趋,不待倦而至梁。”可见其交通便捷。但是,作为魏国都城的大梁,其特异不仅仅在于繁华便捷,而在于一种独有的神韵:她包容接纳了天下各色人物与列国滚滚财货,能够为任何行业提供最为广阔的天地,能使各色人等最为自由地选择自己的出路,弥漫出一种战国独有的奔放张扬与自由进退精神。也就是说,特立独行地自由挥洒,绝不仅仅是一种士人精神,而是一种弥漫天下更聚结在大梁的人民风貌。时人言临淄云:“家敦而富,志高而扬。”究其实,大梁之谓也!
    唯其如此,当魏惠王、魏襄王、魏昭王三代近百年,大梁始终是天下商旅百工的首选之地,是士人游学的神圣殿堂,是天下邦交角力的最大战场。历数战国名士,没有在魏国游学而能成为大家者,几如白乌鸦一般罕见。反过来,人流物流竟相汇聚,又大大地刺激了大梁的工商百业。那时的大梁,商社作坊鳞次栉比,名士学馆比比皆是,酒肆客栈遍地林立,珠宝皮毛盐铁兵器丝绸车马汪洋恣肆,天时地利人和具结交汇,大梁连仔细回味都来不及,便成了天下垂涎的首富大都。
    “烁烁其华兮,煌煌大梁。”
    “魏王,大梁金城汤池,秦人奈何哉!”
    冷清空旷的长街上,魏王假与左丞相尸埕的对话飘荡在辚辚车声中。
    午后时分,魏假正在与最心爱的几只猛犬嬉闹,太子右丞相魏炽匆匆前来,禀报了一则秘密消息:秦军王贲部已经平定了韩乱,于三日前班师回到了颍川郡的河谷驻地,有可能筹划攻魏!魏假思忖片刻,立即召来左丞相尸埕及大梁将军、河外将军会商。会商议题有两个:其一,如何就韩乱事对秦国说话?其二,秦军王贲部会不会攻魏?会商一个多时辰,大臣将军们一致认同了魏王假的两则决断:其一,韩乱之事秉承既往说法,咬定魏国从未参与支持韩国旧世族,因此,对秦不须回复,以免自召怀疑;其二,无论王贲是否攻魏,都要未雨绸缪,秘密向大梁调遣军马,并立即增强大梁城防。今夜立即巡视大梁城防,也是魏王当殿决断的。为此,大臣将军们很是赞颂了一阵魏王的深彻洞察。能如此快捷地做出决断,并得到大臣们如此拥戴,魏王假很为自己的用人之道及目下的庙堂权力框架欣然自慰:自魏武侯之后,魏国几曾有过如此同心协力之庙堂?中兴魏国,舍我其谁!
    要解得魏假心绪,先得说说魏国目下的庙堂人物。
    自迁都大梁,魏国国势不可阻挡地日渐衰落,与大梁都城的蓬勃风华之势形成不可思议的落差。其中奥秘,魏国人不解,天下人更不解,于是生出了种种议论评判。其中最令天下诟病者,是魏国的人才流失。自魏武侯死至目下魏假即位,魏国历经惠王五十一年、襄王二十四年、昭王二十年、安趋王三十五年、景滑王十六年,共五世一百四十余年。这一百余年中,从魏国走出的名将名相名臣名士举不胜举。尤其是秦国名相名臣,几乎有八九成来自魏国。与此形成反差的是,除了一个信陵君,魏国在百余年中没有出过一个名将一个名相。于是,天下遂有了“魏才人用”之口碑。尽管魏国几代君王都不认这个口碑,可人才依旧在流失,魏国依旧没有当国栋梁。
    魏假即位,很为这一口碑懊恼,决意搜求贤才中兴魏国。魏假聪敏好学,冥思苦想地归总出了魏国衰落的两则弊端:其一,用人不当。虽然魏假很不情愿承认这个弊端,但终归是天下公议,魏假还是认了。后来,魏假的这一胸襟很是被大臣们颂扬了一阵子。其二,权臣太重,使魏国庙堂不能有效决策,魏王决断每每受阻。魏假熟悉国史,认定君权受压的最大前车之鉴,是曾祖父魏昭王的少子信陵君权势过重的恶例。山东六国都对这个信陵君赞颂崇敬有加,自认学问有成的魏假却以为:信陵君盗窃兵符、击杀大将、擅自调动大军救援赵国,这是三桩等同于叛乱的大罪,在任何邦国都是不能不严刑处置的,可在魏国,居然能重新接纳信陵君返国并再次当权领政,祖父安釐王当真不可思议,天下人因此而抨击魏国不纳人才,同样不可思议。基于此等深思熟虑,魏假认定了一个不可动摇的根本:无论多大的贤才,都不能对魏王的权位构成胁迫,否则,不是真正的贤才。为此,必得谨慎遴选贤才,必得妥善构架庙堂权力。
    庙堂权力,除了国君,第一个位置自然是丞相。
    战国官制,各国虽略有不同,然到战国末期,事实上已经是大同小异了。就其趋同之势的根源而言,魏国可说是战国新官制的发端者。在文侯武侯及魏惠王前期,魏国在李悝变法邦国富庶之后,又确立了国君、丞相、上将军三权同领国政的庙堂权力体制,简洁明确,决策及施行效率大增,魏国迅速由富而强。魏文侯之世,李悝为相,乐羊为将,其时之黄金组合也。魏武侯之世,田文为相,吴起为将,又一次黄金组合也。魏惠王前期,公叔痤为相,庞涓为将,也算得颇具实力的庙堂架构了。魏国开创的三权制之所以有实效,根本点在于丞相开府制。开府者,丞相建立独立官署(府)而统辖百官处置政务,大体类似于后世的总理内阁制。上将军虽然也是开府,但只限于处置日常军务与战场统辖权,而成军权与调兵权则归君主,所以其开府不能与丞相开府相比。而君主的权力,则通过原发性军权(成军权、调兵权、任将权)与用人权、赏罚权等等实现总体控制。从总体上说,虽然君权依然是最大权力,但开府相权与开府将权也具有很大的独立性,比后世的层层叠叠制约要简洁明快得多。这种极具实效的官制很是符合大战连绵的战国,所以迅速为天下所仿效。商鞅的秦国变法,便在秦国建立了以魏国官制为底本的新官制,轴心便是丞相开府。其余各国变法所建立的官制,也都大体靠近魏国范式。因此,到战国末期,各国的丞相都是总领国事而居百官之首,成为最重要的庙堂首席大臣。
    唯其如此,魏假不能不对丞相权力慎之又慎。
    魏假思谋出了一个颇具新意的丞相方略:丞相职两分,设右左两丞相;依魏国尚右传统,右丞相居首,左丞相辅之;如此相权两分,对君权很难构成威慑,可谓两全其美。然魏假还是意犹未尽,又一番思虑,一个新方略又陡然闪现——以太子为右丞相,可谓万全!太子是自己的儿子,是法定的国家储君,兼领丞相既能使大权不旁落,又能使太子锤炼政务之能,岂非天衣无缝哉!思谋一定,魏假大感舒畅,立即下书朝野:魏王天下求贤,期盼相才中兴大魏,臣民人人得举荐,名士人人可自荐。之所以如此,是魏假已经谋定了行事方略:只有在选定左丞相之后,才能宣布太子任右丞相,否则,魏王求贤之名会大打折扣。
    王书颁下之初,魏国朝野很是振奋了一阵。臣民们都以为这个魏王是个中兴明君,颂扬之余纷纷举荐人才。大梁原本物华天宝之地,纵然气象大不如前,毕竟还是天下士人荟萃地之一。于是,半年之内臣民三千余件上书,举荐自荐各色人物三百余。开始,魏假还耐着性子以当年魏惠王接见孟子的隆重礼仪为范式,在王城大殿先后十几次召见了二十六个名士,其中不乏法儒墨道各大家的著名弟子。然则,这些名士不是大谈变法强国,便是大谈整肃吏治。除此之外,这些名士们几乎不约而同地明确提出,要魏王“复初魏相权,复先王开府之制,用才毋疑”。魏假顿时心下冰凉,深觉时下士子们不识时务——方今秦国独大泰山压顶,不言保国而侈谈变法强国,还要拥有先王时的相权,这不是明明白白要做权臣么?岂有此理!
    于是,魏假不再见任何一个士子,只秘密下书太子掌管的招贤馆:举凡入朝士子,但有资质者一律任为博士,赐其高车骏马并一座三进府邸,不任实职。不想如此一来,半年之间,魏国庙堂便有了一百多个峨冠博带的博士。博士者,当年魏惠王为对付孟子等博学大师与各学派人才而设置的一种官职也。博士的职责规定是:“掌通古今,备顾问。”就实说,是没有任何实际职掌的散官。因了魏国殷实,尚能撑得起这等虚荣,于是,占地颇大的博士馆园林也就一直保留了下来。原本的老博士们,却走得一个也没有了。方今多事之时,相邻的韩国已经灭亡,国人振奋于新魏王的振作求贤,期望看到新任贤才们的新政气象。大大出乎国人意料的是,最为时人蔑视的博士馆却突然满当当热闹起来,峨冠博带的博士们高车骏马流水进出,饮酒博戏评点天下,终日无所事事地晃荡在酒肆坊间大街小巷,平添了一片弥漫着醺醺酒意的富庶浮华景象。
    见多识广的大梁人愕然了,哗然了,茫然了。
    不久,大梁街巷传唱起一首古老的《魏风》歌谣: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
    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坎坎伐辐兮,置之河之侧兮
    彼君子兮,不素食兮
    坎坎伐轮兮,置之河之滨兮
    彼君子兮,不素飧兮
    歌谣传入王城,魏假很不高兴。魏假通晓诗书,自然知道这是载进《诗》里的古老的魏人歌谣。这支歌的唱辞原本有三节,可如今传唱开来的却只有三节的头尾两句,一听便是嘲讽他的求贤设博士国策的。若是说白了,也难怪这首歌直教魏假脸红气促。你听——叮叮咣咣伐檀木,伐下来便丢在了河岸,那檀木可是专门做车轮的良材啊,他扔在河岸不用,他不是个白吃饭的蠢货么!叮叮咣咣伐树,说好了要做车辐,可他还是将它们扔在了河边,他这个人啊,不是个白吃饭的傻蛋么!叮叮咣咣伐树,说好了要做车轮,他还是将它们撂在了河畔,他这个人啊,不是个浪费晚餐的白痴么!
    “岂有此理!本王白吃饭么!”
    尽管魏假愤愤然大嚷一通,可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地长叹了一声。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整个大梁都在唱,整个魏国都在唱,纵然国王又能如何?追查么,人海汪洋,唱的又是老歌,能问人何罪?若兴师动众,激怒了外邦商旅士人一齐离魏,大梁还是大梁么?反复思忖,魏假终于揣摩出了一个方略:立即在诸多博士中选出一个丞相来,教大梁人民看看魏国求贤是真是假,魏假是白吃饭的蠢货还是有为之君!
    魏假乔装成一介布衣之士,漫步到了博士苑。在一片池畔的茅亭下,魏假恰遇一个须发灰白的博士在水边认真翻阅着一本厚厚的羊皮大书,端严肃穆之相令人肃然起敬。在大梁城这样一个风华之地,一个闲散博士不去酒肆博戏坊挥洒游乐,而独自枯守清冷,仅是这份节操,仅是这份定力,也决然是个人物。心念及此,魏假轻轻走进了亭下。
    “敢问先生,高名上姓。”魏假深深一躬。
    “尸埕。”老士没有抬头,左手在石案上写下了两个大字,“寻常人听不来如此两字,有学则一看便知。”显然是老士习惯了这种问答,说话写字都没有抬头。
    “噢,先生是尸子后裔?”魏假博学,一看便笑了。
    “足下何人?知道尸子?”老士惊讶地抬起头来。
    “当年,尸佼是商鞅老师,天下皆知,我何不知?”
    “不。先祖并非商君之师,足下听信误传也。”老士神情分外认真。
    “愿闻真相。”魏假对古板的老人大感兴趣。
    老人认真地说了一通先祖与商鞅的真相故事:尸佼毕生执王道之学,也极为推崇儒家孔丘,写下了二十余篇文章做一卷大书流布天下,决意要在某一大国履行其治国之学。那年,尸佼游学到魏国安邑,在洞香春酒肆的论战中结识了年青的卫鞅。尸佼心高气傲,将自己的一卷羊皮大书送给了卫鞅,要他“师尸子之学,执一国之政,成天下之名”。卫鞅掂了掂羊皮大书笑云:“若足下之书果真实学,三日之后鞅自拜足下为师。”不想,三日之后再度相聚,卫鞅却将尸佼的羊皮书轻蔑地丢在了酒案上,同时拿出了自己的三篇文章,笑道:“足下胆识可嘉,然迂阔过甚也!二十余篇万余言,唯见崇王道尊儒学,未见一句言法言变。如此迂阔之学欲图治国变法,岂非南辕北辙哉?足下果然明睿,当拜我为师也!”说罢扬长而去。尸佼大感难堪,却也禁不住认真读了卫鞅丢下的三篇法家之文。旬日之后,尸佼寻觅到卫鞅的小小居所,当真要拜卫鞅为师。卫鞅大笑道:“前番之言,我只不服先生以王道之学为圭臬,何敢当真做先生之师哉!先生哲人也,‘天地四方为宇,往古来今日宙’,仅此一言,足传先生千古之名,何求以我为师也!治学多端,治国之学本先生所短,先生何苦以短处立于人世焉!”尸佼大感顿悟,对卫鞅深深三躬,遂酣畅大笑而去,自此终生不复见……
    “这?果真如此?”魏假第一次大大地惊愕了。
    “先祖足迹,后人岂敢虚言!”老士高声一句满脸通红。
    “那,先生所治何学?”
    “治国之学。”
    “噫!先生说尸佼接纳了商鞅之言,何以后人仍执治国之学?”
    “先祖秉性偏执,隐居二十余年不见大成,又复入秦寻觅商鞅。其时恰逢商鞅临刑,先祖慌忙逃离咸阳逃奔巴蜀。临终之时,先祖遗言:商鞅之学不保自身,足见其谬;子孙须修治国之学,以正商鞅,以传后世。是故,老夫修习治国之学也。”
    “天下之大,竞有如此反复?”
    “老夫之学,惜乎魏王不见。否则,安知尸子不如商鞅也!”
    “愿闻先生治国法度。”魏假深深一躬,认真地求教了。
    “夫治国者,治人为先。”老士悠然吟诵,显然在念自己的成文篇章,“治人在行,行有四仪:一日志动不忘仁,二日智用不忘义,三日力事不忘忠,四日口言不忘信。使人慎守四仪以终其身,功业从之也!由此观之,治天下者有四术:一日忠爱,二日无私,三日用贤,四日度量!……”
    “好!”魏假心头一动,不禁拍案赞叹。
    “设若老夫人得庙堂,何愁天下大治焉!”老士也感同身受地慨然一叹。
    魏假打量了老士一眼,没有说话走了。三日之后,魏假召见了老士,当殿拜老士为左丞相,慌得老士红着脸接连打出了一串响亮的喷嚏,一时涕泪交流不能自已,只连连打躬不止。拜相王书颁行朝野,魏国臣民一片哗然——魏国终究有丞相了,中兴有望了!要知道,魏国在信陵君之后,已经虚空相位多年了,魏国民众能不高兴么?不料,朝野还没高兴得几日,魏假的王书又下来了:太子魏炽兼领右丞相。与左丞相同领国政。魏国朝野再度哗然,大梁城再度哗然。看官须知,太子是国家储君,这太子任相,其实几乎就等于国君亲自任相,能不重叠掣肘么?故此,夏商周以至春秋战国,没有过太子亲任丞相的怪诞庙堂。可是在魏国,偏偏就开了这个先例——魏哀王九年,魏国以太子为丞相!其时,不管魏国王室如何辩解说,太子为相是哀王受了苏代的游说,而苏代则受了楚相昭鱼的请托,是一时权宜之计而非长久国策等等,魏国朝野还是大觉别扭,公议始终认为魏国这段时日没有丞相。说也怪,对这种太子丞相,人民总觉得不对劲,不是真丞相,所以只要是太子任相,总是认定魏国没有丞相。如今又是太子任丞相,不是又回到魏国痼疾去了么,既然如此,求贤何来?于是,那首“坎坎伐檀兮”的老歌,又再次在大梁城的大街小巷哼唱起来。
    “人民愚昧,王何计较哉!”
    在魏假愤懑无从发泄的时候,尸埕的抚慰如一缕春风掠过心田。
    不可思议的是,身为左丞相的尸埕,第一个坦然接受了太子右丞相,理由慷慨一篇:“治国者,忠爱为首也。忠君者,四仪之首也。煌煌君命,焉得狐疑哉!”如此这般,太子丞相的风波很快也就过去了,魏假的魏国庙堂也很是和谐安宁了。每遇议政,任何一个大臣但有不敬言论,左丞相尸埕都要义正词严地驳斥一顿,而后慷慨激昂地大讲一番“力事不忘忠”的四仪忠爱,很是替魏王假维护了王权尊严。不到一年,魏国庙堂的异己声音消失得干干净净,魏国君臣更见琴瑟和谐了。目下秦军觊觎魏国,许多大族世家都惶惶不安地准备要逃离大梁,只有左丞相老尸埕端严肃穆依旧,忠心耿耿地谋划着大梁城防,其周严细密,连那个久在军旅的大梁将军也啧啧感叹。从心底说,魏假越来越觉得不能没有这个老尸埕撑持庙堂,否则,他将陷入无边无际的聒噪,哪里还能整日与他的爱犬们耳鬓厮磨?
    ……
    “禀报魏王,义商密报!”
    刚踏上南门箭楼的垛口,大踏步迎来的大梁将军尚未行参见大礼,便急匆匆摇着一只铜管要说话。魏王侧后的尸埕很是不悦,黑着脸道:“礼为国本,将军何能如此无行也!”一身甲胄的大梁将军不禁面红过耳,想争辩两句却终是一拱手道:“末将甲胄不能全礼,尚祈魏王见谅!”魏假这才笑吟吟道:“无妨无妨,且说说义报消息。”大梁将军正色道:“咸阳魏国商社送来急报,咸阳水工多赴军前效力!商社揣测,秦军或图水战攻魏,盼我有备!”
    魏假尚在沉吟之际,尸埕的花白胡须一翘先冷冷地道:“力事不忘忠。这商旅义报固然可嘉,然则,何以不报魏王?何以不报庙堂?又何以直报你大梁将军?”大梁将军惊讶地瞪着两眼,呼哧粗喘几声道:“要说根由,大约是魏国商旅还认定老夫称职。”尸埕看了一眼仍旧在沉吟的魏王,又辞色端严道:“自古以来,中原只有治水,几曾有过水战?普天之下,只有楚吴越三国有过水战,秦国白起当年攻楚有过水战,中原之地谁见过水战?商人见利忘义,道听途说,邀功而已。将军不思征发粮草构筑壁垒打造兵器,却将此等消息当真,何能筹划城防哉!”
    大梁将军被搅得云山雾罩,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急得不断抹着额头汗水连连甩手,只瞅着魏王等待明断。魏假却矜持一笑道:“大梁城防,关涉国人民治,向由左丞相统辖,将军但以法度行事,上下同心,大梁自是金城汤池也。”说罢一挥手,径自在城头漫步巡视起来。
    夜来碧空如洗繁星低垂,与大梁城内外已经稀疏的灯火相映成趣。魏假第一次星夜巡城,看得兴致勃勃,直到三更刁斗才走下了城头。尸埕感佩得无以复加,一路连连赞叹魏王宵衣旰食实乃圣王明君。跟随护卫的大梁将军却完全蒙了,分明觉得哪里不对,可又无法开口;分明目下该说兵务战事,可他找不到将这些事务纳入到一条大道理之下的那个入口;而没有这个宏阔玄妙的入口,你说的任何事都会被搅批得不知方向,往往还没涉及正题,便连那个话题也被淹没了。于是,冥思苦想又一头雾水,大梁将军如同一个梦游人,木然走完了四面城墙,却没有想出一句说辞来引出最想说的要紧兵事。
    “上天也!大魏国没了,没了……”
    恭敬麻木地送走魏王与老丞相,大梁将军瘫倒在了城头。
    幕府将军案上,竹简羊皮简册堆成了一座小山。
    移军汜水河谷,王贲对中军司马下了一道军令:“搜寻魏国典籍,越多越快越好。”这个中军司马是个兵家子弟,见事颇快,接令立即赶赴新郑向姚贾求助。姚贾一听哈哈大笑,连连拍案道:“少将军素以剽悍闻名,今欲智战下魏,国家之幸也!”二话不说,姚贾将基于邦交周旋多年搜求的三晋国史及诸般典籍全数给了王贲,整整装了三车。典籍运回当日,王贲便在幕府辟出了一间书房,教中军司马带了三个书吏先粗粗浏览一遍所有典籍,择出与魏国相关的所有篇章分类列好。而后,王贲埋首幕府,孜孜不倦地开始了寻觅揣摩。不到一个月,王贲有了自己独特的灭魏方略。
    说起来,这也是王贲不为人知的潜在秉性所致。
    少入军旅,沉静寡言的王贲便是全军闻名的猛士。若用弓马娴熟之类的赞语评价王贲,未免失之单薄,不足以包括王贲的沉雄勇略与那种使将士们很是心悦诚服的气度。与其父王翦相比,这种气度是沉稳明快,绝没有丝毫的木感。秦军大将李信最是挥洒不拘,尝笑云于一班年青将军:“铁木者,老将军也。精铁者,少将军也。”一班少将军们听得哈哈大笑,无须任何一句解说便心领神会了。盖秦人所言之“木”,是一种与暮气有别的沉滞之气。王翦阅历丰厚而稳健多思,凡事多以深远利害思谋,加之每战必先求诸将之见且极少动怒,凡此等等,军中将士常有些许不给劲感。是故,有了将士们一种小小的笑谈遗憾。当然,这也是因为秦军统帅前有战神白起为楷模所致,否则也不会生出如此比对。而对王贲,之所以有“精铁”公论,在于王贲的明晰判断与快捷勇猛,犹如上好精铁,弹指一敲当当回响。历经灭赵灭燕两大战,王贲的战场霹雳之风已经广为军中传颂了。但是,对王贲的另一层潜在秉性,将士们尚未觉察。也许,若非秦王力主王贲独当一面,王贲永远都没有机会爆发出这难能可贵的一面。
    这一面,是王贲对将略的向往与追求。
    王翦之家与所有的秦军将领不同,在故里频阳东乡始终保留着老宅庄园,灭赵之前,王翦家人始终居住在频阳老宅。那时候,王翦对秦王的理由是:“主力新军正在锤炼,臣不当陷入家室之累。”童年的王贲,是在恬静散淡的频阳老家度过的。父亲长年在军,书房空阔静谧。尚在蒙学的王贲,常常在父亲的书房里折腾,架起木梯上下打量,觅得一本兵书便窝在角落津津有味地读去。常常是母亲仆人满庄园寻喊,王贲才猛然跳起蹿将出来。
    一次,父亲终于归家,聚来家人会商,要决断两个儿子的业向。父亲说国法有定,两子必有一人从军,老大已经加冠,可以从军;老二尚在少年,务农守家便了。母亲与家族人等无不点头。少年王贲一听大急,红着脸跳了起来嚷嚷:“我是老二!我不要守家!我要从军!”家人族人无不大笑。父亲板着脸道:“军旅不要少儿,休得搅闹。”王贲更急,红着脸又一阵尖嚷:“大哥长于农事,该守家!父亲决断有差!”父亲问:“如何你从军便不差了?”王贲一句尖嚷:“我熟读兵书!”言方落点,厅中族人笑得前仰后合。
    “也好。你背两句兵书,我听。”父亲没有笑。
    “凡人论将,常观于勇。勇之于将,乃数分之一耳!……”稚嫩的声音卡住了,王贲情急,抓耳挠腮道,“我,我再想想,想想……”
    “你读了《吴子兵法》?”沉稳的父亲惊讶了。
    “兵法是吴子好!要说打仗,我尊奉武安君!”
    简单的对答之后,父亲久久没有说话。那一夜,忐忑不安的王贲看见父母亲寝室的灯火一直亮到四更。终于,父亲带走了王贲,秦军中便有了一个机警勇猛的少年士卒。那时,父亲正在全力训练新军,王贲被分配到了骑士营,用的名字是“胡贲”。除了掌管大军总籍簿的军法吏,谁也不知道这个“胡贲”是王翦的儿子。秦以耕战为本,王族子弟也没有世袭爵位,得凭自家的真实功劳立身,所以,王族与大臣们的子弟依法从军是很常见的事。为了公平的声誉,也为了军士融洽,许多王族元老与大臣将军,都将子弟化名入军,只有军法吏掌握其真实家世。秦军法度:化名只在入军前三年使用,之后得以真实姓名战场立身。三年之后,年仅十七岁的王贲在新军训练中脱颖而出,成了没有爵位的千夫长。及至主力大军东出之际,堪堪加冠的王贲已经成为全军最年青的少将军。按照秦军老将的说法,王贲活脱脱是个小白起,天生的将军坯子。
    一次大军操演,所有的年青将军都飞马冲杀在前,唯独王贲,始终伫立在云车司令台下,亲执金鼓,号令进退,没有亲临战场冲杀。幕府聚将,蒙恬问其故。王贲慷慨对答:昔年吴起临战,司马将长剑捧给吴起,吴起掷剑于地高声说,将之使命在执金鼓而号令全军,不在亲临冲杀;末将以为,我军大将当效法吴起为上!
    蒙恬没有说话,立即下令中军司马宣读操演统计。结果是,王贲部战果最大,伤亡最小。一班年青的将军们无不惊讶。由此,蒙恬对王贲大为赞赏,不顾主将王翦的反对,一力上书秦王,将王贲擢升为主力新军的前军大将。灭国大战开始,蒙恬奉命率一军北上抵御匈奴,原本一心只要带王贲做副将。可王责却响当当地说,除非去九原立即打仗,否则末将不愿北上!蒙恬笑云,跟老将军灭国,好是好,只怕老将军不敢用你也。王贲又是响当当一句,大秦有法度,不怕!虽然如此,最后还是秦王嬴政定夺,王贲才留在了主力大军之中。两次大战,王贲接受的将令都是做非主战的偏师,可每次偏师出战,王贲都完成得有声有色。灭赵大战对抗李牧,王贲是策应;攻入赵国后,王贲又是进军赵国陪都的偏师,没有得到主攻邯郸的将令;灭燕大战,王贲又是佯攻代国;攻下蓟城后,最长于奔袭战的王贲没能追击燕王残部,眼睁睁看着李信接受了令箭飞驰而去……不管将令如何,王贲都极为出色地完成了战场使命,且从来没有丝毫怨言。正因为如此,秦军将士们都很服气王贲,也都明白一个事实:王贲部是秦军毫无争议的第一旅精锐,只是尚未大展威风而已。也正因为如此,当王贲独率一军南下时,依依惜别的将士们更我的是为王贲高兴。
    这就是王贲,崇尚谋勇兼备,将智战看作兵家根本。
    “攻克大梁,非特异战法不能。”
    “少将军有成算了?”
    当副将赵佗疑惑地走进幕府最深处的书房时,疲惫的王贲很有些兴奋,吩咐军务司马搬来两坛老秦酒,与赵佗举着酒碗凑到羊皮地图前说将起来。王贲说:“当年魏国富得流油,将黄金都堆到了新都城的王城与城墙上,大梁城无疑是天下最坚固的大都。外城墙高十三丈,墙厚十丈,内夯土而外包石条,几乎是个四方块子墙。王城更甚,全部由砖石砌成厚墙,墙内连夯土也没有。如此这般城墙,任你飞石强弩诸般器械,砸到上边连个大坑也出不来。大梁城内粮草丰厚,魏军守个几年全然饿不着,鸟!魏惠王这老东西,建城真是一绝!”赵佗沉吟说:“除非奇兵智取,赚开城门,否则真不好攻破。”王贲连连摇头:“韩赵燕都没了,魏国上下都绷紧了弦,混进去赚城,人少不济事,人多进不去,即便混进去也可能出事,反倒折我人马,不中不中。”
    “教姚大人黑冰台行刺,暗杀了魏王再乘乱攻城中不中?”
    “也不中!”见赵佗也学说起了大梁话,王贲大笑一阵脸色又黑了下来,“邦交纵横时各国相互施展机谋,收买暗杀等原不足为奇。今灭六国,秦国就是要堂堂正正打仗,教山东六国最后一次输得心服口服!从韩乱看,暗杀魏王有后患,不能。”
    “少将军只说,如何打法?”
    “水战。”
    “水战?调来巴蜀舟师?”
    “不。明白说,河战!”
    “河——河,战?”赵佗惊讶得似吟诵又似结巴。
    “对!以河为兵,水攻大梁。”
    “以河为兵?没听说过!”
    “目下听。来得及。”
    “有人说过水攻大梁?”
    “你看,这是何物。”
    王贲大步走到将军案前,从竹简山头拿出三卷哗啦展开。赵佗连忙过来捧起,看得一阵不得要领,急得抹着额头汗水道:“我文墨浅,看不出甚来,少将军明说!”王贲凑过来拿过竹简指点道:“这是三则水战典籍,一则战例,两则预言,你且听听其中奥妙。”于是王贲一口气说开去,整整说了近两个时辰。
    先说水战战例。列位看官留意,王贲说的水战战例,不是水师舟船之战,而是以水为兵的决水之战。华夏自有兵戈以来,未曾有过决水之战。华夏自有水事以来,只闻治水以利人,未闻决水以成兵。否则,这则战例也不至于如此被王贲如此看重。这则战例记载在魏国国史中,说的是魏安釐王十一年,魏国如耳、魏齐先后为相,屡败于秦国;于是,秦昭王欲攻灭魏国,召群臣会商战法。当时,秦国有个将军叫做冯琴,认为秦昭王高估了秦国的强大,又忽视了弱可联众而胜强这个道理。冯琴对秦昭王讲述了一则晋国末期弱联众而胜强的战例,这则战例便是水战。晋国末期,有六家大世族主宰着晋国:知氏、范氏、中行氏、魏氏、赵氏、韩氏。其时知氏最强,企图寻找种种理由吞并五家,但凡一家违背自己意愿,知氏首领知伯便强邀五家共讨共灭,若有不从一并讨之。于是,没有几年,知氏先后灭了范氏与中行氏。这年,知伯又强邀魏韩两族围攻赵氏的轴心城池晋阳。其时,晋阳城池坚不可下,知伯便谋划掘开晋水淹没晋阳。大水灌进晋阳之时,三族首领站在山头观看,知伯得意叹曰:“吾始不知水可以亡人之国也!乃今知之矣!”知伯此言一出,魏桓子、韩康子两首领不约而同一个冷颤。因为,汾水可以淹没魏氏轴心城安邑,绛水可以淹没韩氏轴心城平阳。魏桓子立即用肘撞了一下韩康子,韩康子也用脚踢了一下魏桓子,两首领遂心领神会。不久,便有了魏韩赵三族联合而攻灭知氏的春秋最大事变。不久,魏韩赵三家进而瓜分了晋国。也就是说,华夏正史记载的最早水战,便是知氏三家水淹晋阳。对这次水战何以决水三次都没有攻破晋阳,王贲的说法是:“晋水太小,晋阳居高,水势不足以灭国也!”
    两则水战预言,也都是直接相关魏国。
    第一则,苏代预言攻魏水战。因为辅助燕国权臣子之夺位,苏代苏厉两兄弟在燕昭王即位之后逃往齐国,一直不敢回燕。后来苏代游历中原经过魏国,被欲图结好燕国的魏国缉拿,后经齐国周旋,苏代获救。苏代有感于燕昭王对自己的仇恨,遂对燕昭王写下了长长一卷上书,剖析燕国该当如何在齐、秦两大国之间谋求最大利益,结论是一句话方略:“厚交秦国,讨伐齐国,正利也!”燕昭王很是看重苏代这卷上书,立即迎接苏代回到燕国谋划大计。后来,燕国破齐,一时成为强盛大国。当此之时,秦国邀燕昭王赴咸阳会盟,燕昭王欣然允诺了。苏代得闻消息,一力劝阻燕昭王赴秦,理由是今日燕国已经成就功业,与秦国不再是盟友,而是仇敌了。苏代对秦国作为有一句总括:“秦取天下,非行义也,暴也。”苏代断言:只要秦国想攻灭山东六国,都有取胜战法,燕国不能与秦国走得太近而使秦国找到发难口实。燕昭王对苏代所说的秦国威慑不甚明了,苏代便一一陈述了秦国对各国可能采用的灭国手段。说到秦对魏之战,苏代预言了秦军战法:先攻下河东,占据成皋要塞,封锁魏国河内之地;再以轻舟水师决荥阳河口,淹没大梁;再决白马津河口,淹没河外平原。苏代将秦军战法概括为:“陆攻则击河内,水攻则灭大梁!”并且断言,只要秦国公然以这种战法告知魏国,魏国定然臣服。这是战国名士第一次预言:秦军攻魏,水淹大梁是最大威胁。
    第二则,信陵君预言攻魏水战。魏安釐王时期,齐国、楚国曾联军攻魏,秦国出兵救魏一次。安釐王因此而想与秦国结盟讨伐韩国,收回韩国占据魏国的旧地。信陵君认定这一邦交方略将铸成大错,为此对安釐王有一卷很长的上书。信陵君上书堪称战国末世的一部预言书,其所做出的预言有三则,都是惊人的准确:其一,韩国将亡,魏国岌岌可危;其二,韩亡之后,秦军攻魏必用水战;其三,魏国失去周韩屏障,祸必由此而生。信陵君上书的宗旨是两个:一则劝安釐王认清秦国的虎狼之心,二则力主魏国奉行“存韩安魏而利天下”的邦交战略,而三则预言,则都是在剖析魏国在消失韩国屏障之后的危亡结局。其中秦军对魏国水战之预言,除了用水不一,信陵君与苏代说得一般无二:“秦军兵出之日,河内必危;秦有韩国之地,开决荥泽水以灌大梁,大梁必亡!”昏聩褊狭的安釐王没有接纳信陵君上书,信陵君也终因无从伸展而自毁于酒色死了。
    ……
    “看来,终是有眼亮之人也!”
    “对!你赵佗也算一个。”
    “我?”
    “然也!你眼不亮,能看出别人眼亮么?”
    赵佗哈哈大笑。王贲也哈哈大笑。笑得一阵王贲突然打住道:“你没异议,我看就禀报秦王了。”赵佗连连摇手道:“没没没,报报报,你文墨好你写。”于是,王贲立即铺开一张羊皮纸,两人说着王贲一个字一个字写了起来。写得两句,话语却总不顺当,王贲啪地搁下笔道:“认得字写不来字,鸟事!”赵佗大笑,连忙高声唤进军令司马。司马落座,王贲离案起身道:“好好好,我说你写,左右就这件事,来实的,不说虚话。”说罢,王贲转悠着一句一句说将起来。听得赵佗直呼痛快,军令司马却憋着笑意不敢出声。不消一个时辰,誊抄用印封泥等一应程式完毕,快马特使便飞出幕府飞向了咸阳。
    天上还闪烁着星光,秦王嬴政便走进了书房。
    灭国大战开始以来,王城书房的公文骤然增多。除了秦国政务军务民治等等诸般待批文卷,战场军报及各方军情占了很大比重。除此之外,便是各方搜集的山东六国典籍。嬴政只要批阅完当日公文,但有空闲便埋首在六国典籍之中。如此一来,几乎每夜都在三更之后上榻。五更初刻鸡鸣头遍,嬴政准时起身梳洗,之后立即踏进书房。目下的秦王书房有两个长史,李斯居左领事,蒙毅居右辅助。李斯是老吏出身,精于文案理事,主要处置书房内事。蒙毅机敏缜密,则主要落实秦王批下的机密事务,以及紧急约见大臣会商等外事。就事而言,李斯每日的主要事务,是督导一班尚书吏将大量流入的各色上书、文卷与典籍,先分类理成种种待批文卷,而后分别送入秦王书房与王绾的丞相府。为了减轻秦王压力,李斯早已经征得秦王与丞相首肯,将凡是不涉及灭国战事、山东急务、官爵任免、治国方略的诸般文卷,一律交由丞相府处置,而后由丞相府归总禀报处置结果;凡是山东战事,则只接受灭国主将的上书,其余具体战事则统由战区主将处置。如此铺排,实际上便将秦国公事整体划成了三大块:秦王领军政总略,丞相府实施日常政事,各方主将执掌灭国战场。就最后一点而言,目下秦军主要是三大战区:王翦的燕代战区、蒙恬的九原战区、王贲的中原战区。由于各方战区主将所需要会商者均非具体军务,而是方略大计,所以事实上不可能由上将军王翦总理,而必须归总到执掌总体航向的秦王书房。为此,无论如何分流政务,秦王嬴政的书房始终都是满当当的。
    “君上如此劳作,何止宵衣旰食,直是性命相搏也!”
    赵高对李斯的感慨,实在是不由自主。秦王如此步调,最紧张的是赵高。赵高知道,若一件文卷一时不到位,秦王是可以忍耐的,也不会为此责难李斯蒙毅;然若一伸手没有茶,或入茅厕没有净身内侍,则秦王一定会烦躁不堪甚或勃然大怒。一脚将他踢翻,已经是最小的惩罚了。为此,无论自己将内侍侍女训练部署得多么妥帖,无论自己多么疲惫,赵高都孜孜不倦地守在书房,秦王不入寝室,赵高不离开书房半步,纵然秦王进了寝室,他也要和衣卧在寝室外间特设的一张军榻上。赵高确信,只有自己知道秦王衣食住行的任何些小需求,自己知道秦王,比知道自己还清楚。
    “赵高,去歇息歇息,这里有我。”
    四更末刻踏进书房的李斯,看见了眼圈发黑的赵高脚步有些虚浮,怜悯地笑了。赵高看了看李斯,也勉力笑了一下,没有说话又去冰墙前忙碌了。不消片刻,秦王嬴政精神抖擞地走进了书房,走向了那张硕大的青铜王案,经过蒙恬监督建造的冰火墙拍了拍笑道:“好!今日凉爽,坐得安稳。”李斯不禁惊讶一笑:“如此宽敞书房,穿堂风何其清凉,君上燥热么?”秦王嬴政笑道:“没有面前这道冰火墙,冬夏都坐不安稳,说不清也。”李斯目光一瞥,恰好看见赵高在远远帷幕后对自己偷偷笑了一下,心下不禁一叹:“这个赵高,宁非秦王肚内蛔虫哉!”
    “长史,有没有王贲上书?”
    “有。昨夜方到,臣已列入首阅一案。”
    “好!估摸这小子该有动静了。”
    李斯已经快步过来,从最靠近王案的一张公文大案上抽出一卷递了过来。赢政接过竹简展开,没读得两行一阵大笑,摇着竹简道:“长史看看,王贲说话实在。”李斯拿起竹简,只见上边写道:“禀报君上:末将翻了书,人说攻魏必以水战,呈来几卷君上阅后决之。末将之见,打仗便是打仗,不能有妇人之仁!不行水攻,白白教山东骂作虎狼,大亏!虎狼便虎狼,天下没有虎狼不行,遍地虎狼也不行。没有秦国虎狼,只怕山东战国都是虎狼,天下人还有活路么?水战事大,末将待命!”
    “长史以为如何?”
    “王贲说得扎实。”
    “战不论道。王贲,是个小白起!”秦王将“是”字咬得又重又响。
    “臣之见,倒是那一通虎狼论教人耳目一新。”
    “对对对!”秦王连连拍案,转身笑道,“小高子!都说你小子跟长史学书有长进,来!立即将这段话大字誊出,挂在右墙。”赵高不知在哪里远远答应了一声,随即轻风一般飘到面前,笑意憋得脸色通红,一躬身接过竹简又风一般去了。
    “然则,水淹大梁,究竟如何?”
    赵高走了,秦王嬴政的心绪也平静了。只这淡淡一问,李斯便听出了秦王疑虑重重,绝非已经赞同了水攻大梁的方略。李斯转身在文卷大案上抽出三卷打开道:“这是王贲呈送的水战典籍,君上要否先看看再议?”嬴政点点头道:“也好,誊抄几份,都看看,明晚会商。”李斯一点头,立即去部署了。
    次日晚汤之后,王绾、尉缭准时走进了王城最是凉爽通风的东偏殿,加上李斯、蒙毅,这便是秦国目下决定长策方略的君臣五人秘密小朝会。蒙毅沉静利落,与赵高事先将一应事务准备妥善,便坐在书录案前不说话了。自此,朝会期间的所有细务都交由赵高处置了。秦王嬴政来得稍晚了一些,一进门便道:“王贲上书,诸位都看了,都说说,灭魏之战如何处置?”说话间赵高轻步走进,将一只蒸腾着热气的小鼎摆在了王案,轻轻打开了鼎盖。嬴政入座,拿起挺在鼎口的细长木勺笑道:“谁没晚汤,说话,再上。”见四人都摇了摇头,嬴政又道,“我听着,不妨事。”说罢一勺汤入口,竟丝毫没有声音,目光也始终巡睃着几个大臣。几位用事大臣多见秦王就食议事,久之习以为常,都拧着眉头思忖,一时没有人说话。
    及至李斯正要开口,却闻殿外有辚辚车声。秦王嬴政对李斯一摆手,立即推开食鼎,起身大步走出。片刻之间,廊下有苍老笑声与杖头笃笃声。几位大臣相顾一笑,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此际,秦王已经扶着须发雪白的郑国走了进来,对大臣们高声道:“老令今日与会,是我请的。”大臣们这才醒悟,素来准时的秦王迟会,原是亲自去请老郑国了。四人分别过来与郑国寒暄见礼,遂分别坐定,郑国座案设在了王案之侧。及至秦王坐定,王案上已经收拾整齐,赵高早已经利落地收走了食鼎。
    “王贲上书,政为之震动。”
    秦王一叩书案,轻松神色倏忽散去,凝重的语音沉甸甸地回荡着:“大梁,冠绝天下风华富庶,聚结天下泰半财富,非同寻常城池。能否以水战之法下之,我等君臣须细加斟酌。水事多专,老令水家最有言权。谁有疑惑处,尽可征询老令评判。好,诸位但说。”
    “以水为兵,亘古未尝闻也!”王绾慨然道,“晋末水战,赵氏并未因此而灭亡,是故并未撼动天下。今日不同,大梁居平原之地,若决河水攻之,焉能不死伤庶民万千?果然如此,秦国纵得中原,其利何在,道义何存?义利两失,何安天下!”显然,王绾反对水攻大梁,且将这一水战方略与秦国一统天下的道义根基联系了起来。
    厅中一时沉寂。显然,这个话题太过重大。
    “老夫之见,就兵说兵。”老尉缭轻轻点着竹杖,“果然水攻大梁,王贲必有周密铺排,断不会使满城庶民遭人鱼之灾。究其实,若是强兵之战,只怕三十万大军耗得三五年,也未必攻下大梁城。这便是根本。若非如此,王贲何须钻进书房谋战也。老夫倒是另一担心:果真水攻大梁,大河距城近百里,决口岂有那般容易,得多少民力可成?期间若遇大雨大风耽延时日,只怕也得年余时光,如此人力物力不逊于长平大战,秦国经得起么?”
    “这倒要听听老令说法了。”嬴政殷殷望着郑国。
    “果真水战,决河不难。”老郑国一招手,身后一个书吏推来了一幅装在平板轮车上的立板羊皮图。老郑国用探水铁尺指点着板图,“此乃中原河渠图。诸位且看,大河东去,鸿沟南下经大梁城外,距离之近,形同大梁护城河也。唯其如此,果然引水攻梁,水口不在大河,而在鸿沟。唯有一点,鸿沟水量不足大,须从接近大河的上端开口补水,方能成其势。信陵君说的荥口决水,便是此意。”
    “鸿沟既然通河,何以水量不大?”尉缭很是惊讶。
    “这便是水事了。”郑国叹息一声道,“鸿沟历经几代修成,通水百余年,水道已经淤塞过甚,早当停水以掘淤塞了。惜乎大战连绵,各国无力顾盼,遂有民谣云,‘鸿沟泥塞,半渠之水,河水滔滔,稻粱难肥。’是故,鸿沟通河,水势却小。”
    “如此说来,果真水攻大梁,还可借机重修鸿沟?”嬴政很有些兴奋。
    “然也!”郑国铁尺指上地图,“鸿沟灌梁,梁南大半段自成干沟,若能借机征发民力修浚开塞,未尝不是功德之举。”
    “战损可补,这便对了!”尉缭兴奋点杖。
    “一说而已。”王绾淡淡点头。
    “长史之见如何?”秦王看了看一直没说话的李斯。
    李斯虽没有说话,听得却极是上心。见秦王征询,李斯翻着案头几卷竹简道:“晋末水战,并苏代、信陵君预言,臣都曾得闻,然终未亲见国史典籍之记载。今王贲能多方搜罗出国史所载,足见其良苦用心也。臣闻方才之论,国尉与老令对答,已经足证大梁水战可行,且水损可以清淤弥补。故此,臣亦赞同。然,丞相方才所言,关涉灭国之道义根本,臣不得不言。”见王绾肃然转身,秦王几人也目光炯炯,李斯翻开了王贲的上书副本指点道,“天下没有虎狼不行,遍地虎狼也不行。王贲之说,话虽糙,理不糙。对斯之启迪,不可谓不深。因由何在?在王贲捅明了一则根本大道:行天下之大仁,必有难以回避之不仁。想要天下没有遍地虎狼,必得天下先有虎狼;先有最强虎狼,而后方能没有虎狼,此之谓也!具体说,若不水攻大梁,使昏聩魏国奄奄不灭,天下不能一统,兵戈不能止息,而徒存仁义,长远论之,仁乎?不仁乎?是故,臣以为大梁之战,不宜执迂阔仁义之说而久拖不下!否则,中原之变数将无可预料。”
    “大仁不仁。长史之言,商君之论也!”
    秦王拍案,王绾摇了摇头也不再说话了。这便是秦国朝会的不成文规矩,当某种主张只剩下一个人坚持的时候,坚持者即或依然不服,也不再做反复论争;战时论事,大臣们都明白“事终有断”这个道理,诸多各有说法的大道理若无休无止地争下去,任何一件事也做不成。
    “事关重大,政敢请老令。”秦王离座,肃然对郑国深深一躬。
    “国事至大,王何言请也?”郑国尚未站起,便被秦王扶住了。
    “大梁水事,政敢请老令亲临谋划。”
    郑国目光一闪,不期然打量了李斯一眼。李斯当即对秦王一拱手道:“臣愿辅佐老令赶赴河外。”秦王爽朗大笑道:“老令与长史相知,事无不成。”又会商大半个时辰,当晚便将诸般事务安置妥当。曙光初上,李斯郑国登上赵高驾驭的王车出咸阳东去了。
    尸埕带着大梁将军匆匆赶进王城时,魏假正在獒宫里消磨。
    三晋之中,韩魏两国王室酷好神异犬种,赵国王室却对猛犬极是憎恶。这是因为,春秋时期的晋国曾发生过一次酷烈的政变,其怪异的开局是权臣赵盾在朝会后走出大殿时被一只猛犬闪电般当场扑杀。从此,赵氏部族骤然沉入谷底,开始了漫长艰难的复仇复兴之路。也是由此,渐渐演化出了韩赵魏三家的秘密同盟与三家分晋的结局。不管那次政变对于改变晋国与三族命运具有多大的作用以及具有何等的意义,猛犬扑杀赵盾事件,都成为三晋部族一个不可思议的恐怖神话。要知道,豢养猛犬的屠岸贾,其时只是一个实力单薄的中大夫,不管他获得了当时晋国君主的何等暗中支持,若是没有如此一只神异的猛犬,其颠覆晋国朝局的勃勃野心只怕也是痴人说梦。毕竟,赵氏是尚武大族,赵盾的森严护卫与赵盾本人的胆略武勇,寻常剑士刺客几乎没有任何成功的机会。若非这只突然出现而又根本不为赵盾及其卫士注意的猛犬闪电般一扑,突兀地撕开了赵盾的胸腹,又准确地掏出了赵盾热腾腾的心肺一口吞了下去,至少赵国的历史很可能重写。
    这一恐怖场景通过种种大同小异的传说,久远地烙在了三晋王室部族的记忆里。然则,随着岁月的流逝,三家对这一事变的恐怖记忆,却以截然不同的方式折射了出来。韩魏王室就事论事,生发出对神异猛犬的歆慕搜求,成为天下名犬的渊薮之地。赵国王室却不忘旧仇,一如既往地痛恨猛犬,举凡言狗皆一律冠以“恶”字,除了民间猎户的猎犬,王室从来禁犬。及至战国中期,韩魏两国王室的名犬已经天下闻名。进入战国末期,魏国的猛犬声名已经远远超过了韩国。看官留意,此前的春秋时期,天下之名犬主要有两种:一种是洛阳周王室的来毛(li,音离)犬,长毛蜷曲,威猛异常,是周天子的狩猎神犬;一种是晋灵公时晋国公室的獒犬。何谓獒?后世西晋之张华有《博物志》,其中之《物名考》云:“犬高四尺日獒。”也就是说,那时将身形高大的猛犬一律唤作“獒”,还并不是犬类特定品种的獒犬。因了“獒”并非确指,晋国公室这种獒在当时还有一个学名,叫做“周狗”,意为遗传于周天子神犬的大狗。及至战国中后期,天下名犬已经有三种:第一是魏獒,也就是魏国王室的獒犬。獒之成为犬类特定品种,这魏獒便是鼻祖;第二种是韩卢,韩国王室豢养的一种大型黑毛犬;第三种是宋皵(que,音鹊),宋国公室养的大型猛犬。这种犬也另有一名,日骏犬,意谓可同骏马一般为人效劳。
    诸般猛犬中,最有声名的自然还是魏獒。
    魏獒之闻名天下,得力于魏王假。魏假还是少年太子的时候,对猛犬酷好之极。魏假十二岁时,其父景滑王许魏假可在王城之内任选一官署领事,以试探其心志才具。魏假没有丝毫犹豫,立即请求兼领“虞人”署。这虞人署,是执掌国君狩猎的宫署,下辖一处园林专一豢养猎犬。魏假所神往虞人署者,实则神往猎犬园林也。景滑王不知其故,大大赞叹了一番少年太子的修身弓马之志,很以为儿子可望在统辖狩猎中锤炼出战场本领,从而成为中兴大魏的英主。景滑王是老太子继位(其父安釐王在位三十四年),在位十五年便死了。其时,魏假三十岁即位,执掌虞人署已经十八年了。这十八年中,魏假已经将猎犬苑经营得天下闻名,当年一座只有几十只猎犬的园林,已经变成了异常壮观的魏獒宫。魏假对獒的遴选有严厉法度:蹲地仍有四尺身高,方可选进獒宫冠以魏獒之名;否则,一律称为猎犬,而不能叫做獒。历经多年精纯交配繁衍,魏獒遂成一种品性独特的名犬,其凶猛与忠诚同样的无与伦比。唯其如此,魏獒之名天下大震。各国王室的声色犬马子弟与天下贵胄以及大商大贾,但言买犬,无不以到大梁求购得一只魏獒为荣。这个魏假,对獒犬钟爱无以复加,每每卖出一犬,无论公事如何要紧,都要丢开公事亲自与买家洽谈獒事,勘审买家是否具有爱犬之志与养犬之才,否则,买家纵然开出重金,魏假也毫无例外地一口回绝。及至狗生意成交,魏假还要为将走之獒举行狗宴饯行,特准离獒捕杀一名徒手剑士并当场吞噬。交獒之日,魏假也要亲自到场,直将大獒送出獒宫,方抚其头背洒泪惜别。凡此等等,使魏獒与魏假之名在天下声色犬马者口中几乎成为同一个名字,但呼魏王,常是“魏獒”两字。此后不久魏假降秦,出得王城之时,魏假尤作肺腑感喟云:“假做魏王三年,做狗王十八年矣!当年若生商贾之家,假何愁不成天下第一犬商也!”这是后话。
    “敢请丞相止步,我王尚未出宫。”
    虞人丞挡住了左丞相尸埕的匆匆脚步,口气矜持冰冷得教人无论如何想不到他只是一个连官阶都没进的吏身。饶是如此,尸埕也只能在这座形制怪异的石坊前原地站定,还得对这一身狗腥味的肥吏一拱手,才问道:“王在獒宫?有獒事?”小吏漫声道:“敢问丞相,我王何日没有獒事啊?”尸埕很是难堪,一时红着脸没了话说。身后的大梁将军勃然大怒,长剑呛啷出鞘,一步抢前直指小吏骂道:“大魏丞相将军在前,一个小吏竟敢如此猖狂!军情紧急,竖子若不快去禀报,老夫立地捅你个透心!”虞人丞脸色倏地变青,顾不得说话撒脚跑了,一串喊声顺着风势飘了过来:“禀报我王,大梁将军对獒不恭,要杀獒也!”老尸埕双眉紧皱连连摇头:“小人当道,国将不国也,国将不国也!”大梁将军愤愤然道:“你老丞相能挺起脊梁,大梁国人便拥戴你护城,何须看这般小人颜色!”老尸埕大是惶恐连连摇头摇手道:“将军慎言慎言,事国以忠,事王以忠,臣下安敢乱忠爱之道!”大梁将军冷冷笑道:“忠忠忠,魏国出的忠臣少么?乐羊、毛公、侯嬴、如姬、信陵君一大串,还有你老丞相也算上,结局如何?还是国将不国!忠忠忠,忠有个鸟用!”尸埕一则气二则怕,想义正词严地驳斥却又无话可说,目下艰难时刻还不能开罪这个唯一可用的将军,无奈连连摇头,索性走到一边去了。于是,两人各自咻咻粗喘,谁也不理会谁了。
    “两位何事啊?”
    魏王假终于出来了,一身利落的短装胡衣与操持犬事的獒宫小吏一般无二,手里牵着一头黑亮的魏獒,脸上显然有不悦之色。不待两人说话,魏假走到大梁将军面前道:“你敢在獒宫前不敬?可知獒之灵异么?”大梁将军一挺身高声道:“犬为禽兽,任人驱使而已!”魏假冷笑道:“差矣!獒为神犬,识得忠奸,辨得善恶,见奸而捕,见恶而食!”大梁将军看也不看连连示意的尸埕,一拱手正色道:“魏王若信此物灵异,用它防守大梁便是,老臣请辞!”魏假脸色倏地一沉道:“好。只是本王想先看看,你是忠是奸?”尸埕脸色大变,疾步抢过来一躬:“我王不可!秦军压境,大将不可杀!”忠爱不离口的老尸埕素日维护魏王,今日破例变色,魏假倒是愣怔了。片刻默然,魏假冷冷问:“秦军有异动?”尸埕拱手道:“大梁将军得斥候密报,老水工郑国赶到了河外秦军大营,多有诡异。”
    “有何诡异?”
    “秦军可能水攻大梁!”大梁将军昂昂高声。
    “水攻?水在何处啊?笑谈!”魏假脸色极是难看。
    “魏王,老臣军中有信陵君故旧,都说信陵君当年有话……”
    “信陵君有话,管得了今日么?”魏假立即打断了话头。
    “臣启我王:信陵君预言,秦军攻大梁,必以水战!”老尸埕憋不住了。
    “果然如此,獒犬岂不遭殃也!”
    默然良久,魏假终于长叹了一声,将手中獒犬交给旁边的虞人丞,瘫坐到獒宫前常备的竹榻上散了架一般。不管多么忌惮信陵君而厉声呵斥两位大臣,对信陵君的用兵才具与洞察之能,魏假还是不得不敬畏几分的。当然,对自己的王位,魏假也还是很在意的。诚实方正的尸埕说信陵君有此预言,决然不会有假,而信陵君有此预言,那就一定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心头闪过一连串思绪,魏假顿时心事重重,而第一个念头,是对这些獒犬的怜悯。
    “魏王,便是护狗,也得有防守水战之法也!”尸埕很是急迫。
    “本王早早巡视了城防,你等没部署么!”魏假突然发怒了。
    “这?这这这……”尸埕蓦然想起那次巡城,顿时张口结舌。
    “老臣有言!”一直铁青着脸的大梁将军开口了。
    “说也。”魏假不耐地锁着眉头。
    “水战防水。老臣之意,大梁军主力当开赴鸿沟北段驻扎,死守河外!”
    “将军是说,只留偏师守城?”尸埕老眼顿时瞪起。
    “大梁之危不在城防,在水患!”
    “短视。”魏假似乎突然清醒过来,从竹榻上站起颇有气度地摆了摆手转悠着道,“大梁城墙高厚,粮草财货储存颇丰。当年小小即墨能坚守六年,大梁至少还不坚守十年?十年之间,天下能不有变?齐楚能不救援大魏?然则,守城靠人靠兵,若大军主力出城,老弱偏师能守城么?再说,城外主力大军一旦战败,魏国岂不连根烂也!”
    “我王是说,全军守城,至少十年;开出城外,朝夕不保?”
    “老丞相何其明也!”
    魏假很是为自己的见识惊讶,破例以大大褒奖尸埕的方式大大褒奖了自己一回。可是,大梁将军却板着黑脸一句话不说,仿佛没有听见。尸埕对魏王的破例褒奖似乎并不在意,倒是凑过来低声问:“守城十年,老将军以为如何?”大梁将军冷冷道:“守城不外防,未尝闻也!”魏假立即接道:“岂有此理!即墨当年有外防么?如何守得六年?”大梁将军道:“即墨非不外防,无力外防也。我军能防而不防,岂非将水路拱手相让?”魏假大觉今日才思敏捷,立即气昂昂高声道:“此言大谬也!你防水口,秦军不攻水口么?两军战于水口,河水决口岂不更快!”大梁将军虽秉性刚直,终不愿与国王对着嚷嚷,默然片刻长叹一声道:“老臣只怕水淹大梁之时,我王尚在梦中也!”
    “将军一言,出我神兵也!”魏假惊喜地猛然拍掌。
    “我王有神兵?”尸埕一头雾水,又惊愕又茫然。
    “然也!”
    “世间当真有神兵?”尸埕的老眼瞪得更大了。
    “神兵者,獒犬也!我出獒犬五百头,日夜轮换巡视鸿沟!”
    “但有警讯,大军出城?”老尸埕显然在连番尝试着揣摩君心。
    “然也!丞相万岁!”
    “老臣惭愧,魏王万岁!”
    国王与丞相惊喜万分地唱和着,大梁将军的汗水从额头涔涔渗出,淹得泪水也跟着涌流出来,大手一抹涕泪唏嘘了。魏假正在兴致之时,看得不禁大笑起来。自然,尸埕也跟着大笑起来。大梁将军万分难堪,猛然一拱手腾腾腾径自去了。
    汜水河谷,秦军已经开始了周密的部署。
    在向咸阳上书之后,王贲立即赶赴新郑,邀了姚贾一起赶赴洛水河谷的蒙武大营共商大计。王贲的主张是:水攻大梁虽有先贤预言,实施也将极有成效,然大梁毕竟是天下第一大都会,关涉方面太多,最终尚需咸阳庙堂决断。即便不行水攻,灭魏之战也是无可回避,作为中原大军主力大将,他必须做好秦王不允准水攻的战事方略。否则,水攻方略一旦被搁置,安定中原便没有成算。若要等到父亲的主力大军南下再行灭魏,对王贲而言,就意味着自己不堪大任,如此未免太没有劲道。是故,王贲力求在秦王王书抵达之前,谋划好第二套灭魏方略,若水攻不能便立即铺排强兵灭魏。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也!”
    老蒙武听完王贲来意,油然生出一番感慨。洗尘小宴未了,老少两将军与姚贾便就着酒案说将起来,一气直说到五更鸡鸣。三人会商的方略也是两套,第一套是水战方略:王贲所部只须全力施行水战攻梁,包括征发民力开决水口等;蒙武军则总司外围策应,一则在陆路截断魏国残余的南逃东逃之路,二则总辖巴蜀调来的战船封锁大河航道,使魏国残余不能水路逃遁。第二套是陆战灭魏方略:王贲部以大型攻城器械,强兵全力主攻大梁,蒙武军狙击外围魏军以及有可能援救魏国的齐楚联军。无论施行哪套方略,姚贾的邦交人马都努力分化魏国与齐楚两国的关系,使合纵不能在最后关头死灰复燃。诸般细节一一确定,王贲心下大是舒畅,走到幕府帐口对着朦胧曙光张开两臂一个深深的吐纳,猛然转身笑道:“两位前辈想想魏王假此刻做甚?”
    “除了睡觉,还能做甚。”蒙武一笑。
    “不。这只魏獒,在做狗梦。”
    姚贾话音落点,蒙武王贲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蒙武恍然醒悟,饶有兴致地问起自己不甚了了的“魏獒”来由。王贲也是大感兴致,凑过来细听姚贾叙说。于是姚贾从头说起,将魏假的獒犬癖好说了小半个时辰,末了道:“大凡庙堂凋敝,从来都与君王恶癖相关。春秋战国以来,恶癖之君多有:燕王哙酷好上古虚名,行禅让大乱燕国;韩桓惠王酷好权谋,以水工疲秦之滑稽谋划救韩;齐宣王好学术,稷下养士而不用士;楚宣王好星相,以天意决邦交之道……凡此等等,虽也荒谬,然大体不脱正道偏好。唯独这魏国君王,魏惠王之后代代有癖,且皆是恶癖,奇也哉!”
    “代代有恶癖?”王贲惊讶了。
    “你且听。”姚贾掰着指头一一道来,“魏惠王酷好珠宝,魏襄王酷好种马,魏哀王酷好工匠,魏昭王酷好武士,安釐王酷好美女,景滑王酷好丹药。凡此六王,皆不如这魏假癖好獒犬之奇特。如此邦国,安得长久哉!”
    “丰饶魏国,风华大梁,如此这般去也!”蒙武感慨拍案。
    “狗日的!我拿了这个魏假,非叫他做狗不成!”王贲愤愤然。
    “别。你还真成全了他。”
    姚贾淡淡一句诙谐,三人一齐大笑起来。
    洛水大营会商完毕,王贲回到汜水河谷,恰逢李斯郑国堪堪赶到。一说朝会决断,王贲大是振奋,立即向这两位水事大家请教起诸般细节。李斯只转述了秦王一个叮嘱:从此之后,天下是秦国的天下,无论战事如何谋划,都得虑及庶民生计,也就是说,既要尽可能地少淹没村庄田畴,还要与颍川郡会商好水战之后修复鸿沟的大事。郑国早已经知道秦王这番叮嘱,然在听完李斯转述后,还是大大感慨了一阵。列位看官须知,战国兵争百余年,打仗虑及民生者不能说没有,然确实少而又少;秦王嬴政在一开始灭国时便曾着意叮嘱王翦,灭国战法不能等同于寻常战法,其意便在于此。后来的事实也证明,嬴政实施水利、交通、边塞、城池等诸般建设的实际功绩,中国历史上的任何一个帝王皆无法与之比肩。
    就水事而言,郑国说得简洁明白。以大梁为鸿沟南北分段,鸿沟南段不用看,鸿沟北段是水攻要害,北段最要紧处,是引河人沟的沟口。沟口如何开?开在何处?得多少民力?他得亲自踏勘一番才能定下来。次日清晨,王贲率领着一支千人马队护卫着郑国李斯赶赴大河南岸的广武城郊踏勘。此时魏国实力大衰,秦国灭韩后,秦军的实际威慑范围已经遍及大河两岸,魏国军兵在大梁以北几乎销声匿迹。是故,此时魏国北部的荥阳、广武等小城池形成了战国之世的特有景象:只有民户居住,既没有魏军防守,也没有秦军占领,恍然是兵戈消失了的寥落田园。王贲带千人马队也只是谨慎防范意外,并非实际危险所致。所以,遥遥看见广武城,王贲便下令马队隐蔽在一片山坳,没有军令不许出山。护卫郑国李斯等踏勘的,实际只有王贲与一班司马。
    广武城坐落在大河南岸。这里原本是一片无名山地,因了广武城,这片山地叫做了广武山。广武城依山势修筑成了东西两座小城堡,中间是一道宽约二百余步的山涧,时人也称做广武涧。当年开凿鸿沟引河,便是利用了这道天然山涧。先将山涧向北与河岸打通,河水先入涧再入沟,如此,山涧之岩石入口可控制水量。否则,两道土堤筑成的大沟,堤岸无论夯得如何结实,也经不起汹涌大河的浪涛冲击,要修一道引出大河的人工运河实在是不可能的。唯有天成广武涧,鸿沟才得以修通。郑国是鸿沟后期开凿的水工,对鸿沟水路地脉了如指掌。踏勘大半日,郑国心下已经有数,对着身旁王贲低声指点了各处要害,在暮色时分赶回了汜水营地。
    当夜,王贲立即派出快马特使请来了蒙武与颍川郡守,会同李斯郑国,五人一一将各方事务会商妥当。次日清晨,王贲幕府聚将发令,一体部署了水攻方略。各方散去,整个河外的秦军营地与郡县官署便悄无声息地忙碌了起来。蒙武回到洛水大营,立即派出一万轻骑交给颍川郡守,分别护卫郡守与郡丞率领的两班吏员赶赴鸿沟南段,秘密督导分别属于魏国南部与旧韩西南部的鸿沟两岸庶民退到山地高处暂住,更南段进入淮水一段,已经是楚国北部,一时无法顾及了。
    王贲部五万主力分作了三路:一路是赵佗率领五千人马,督导两万名精壮民力开决沟口;一路是王贲的四万主力秘密进逼大梁外围的四面山丘高地,在决水之前同时策应赵佗两翼;一路是五千轻骑各方策应。三路之中,赵佗军是要害,限定决口时间是五天五夜。这是郑国测算的时日。郑国说不能再短,否则不能保得稳妥无事。赵佗的决水工程分作四个部分:其一,要将原来的进水山口拓宽,使灌田水量变成足够大甚至尽可能大足以淹没大梁城的水量;其二,要将河水进入山口的引沟拓宽,尽可能使河水畅通无阻地进入拓宽了的涧口;其三,要将广武涧进入鸿沟的沟口拓宽,使大大增加的水流能汹涌入沟;其四,要将鸿沟至大梁的沟段清淤开挖,以防水流进入大梁之前无效漫溢。这四处,最难的是最后一处。因为,清淤鸿沟靠近大梁,只能在夜间进行,还不能举火照明。为此,赵佗加意提防,下令清沟工程全部由两千骑士担当。不料,清淤河沟的第一夜便出事了。
    “禀报将军,魏獒出动,咬死了一百多清淤士兵!”
    在大梁南面的山丘上,一接到斥候急报,王贲带着卫士马队风驰电掣般去了。紧急查问,才知道大梁城夜间放出了数十只魏獒在原野流窜,士兵们低头劳作猝不及防,突兀被咬死咬伤百余人。王贲勃然大怒,断然一句:“清淤不停!我来杀狗!”飞马便去了。到得山丘,王贲立即下令:调三千轻装飞骑,人各携带一支长矛与一具臂张弩,分作十队沿鸿沟北段巡视,专一射杀魏獒!十支马队不举火把,黑色闪电般掠向旷野,及至五更,几乎全部射杀了在旷野流窜的几十只獒犬。
    “岂有此理!何方猎户敢射杀我一队神獒!”
    当魏假看见几只獒犬带着箭镞狂吠着跑回来时,惊恐愤怒得连连大吼,整个王城都被震动了。匆匆赶来的大梁将军说,秦军已经在鸿沟动手,射杀獒犬不是猎户,是秦军弩机马队,请命立即率军出城防守鸿沟大堤。魏假正在恼怒急恨,当头一句厉声叱责:“秦军动静你总这般清楚,你是秦将还是魏将!”大梁将军涨红着脸高声道:“鸿沟北段百余里,秦军出动数万军民劳作,虽说不举火把,可郊野民户人人清楚!老臣有斥候营专司探察,再不知道岂非愚昧猪狗也!”“住口!狗比你强!”魏假最厌恶人骂狗,愤然戟指大梁将军,“你还不如狗!”声音尖厉得几乎如同发怒的内侍。大梁将军秉性刚直,一时不堪羞辱气得浑身发抖,转身大步便走。老尸埕情急,一阵碎步飞跑扯住了大梁将军低声道:“老将军素顾大局,臣子如何能与国君较真?”大梁将军黑着脸没有说话,但总算是被拽了回来。尸埕过来一拱手道:“老臣之见,大梁城防可全权交老将军处置,老臣自请全力征发民力督导粮草,我王坐镇王族便是。”魏假冷冷道:“城防无论交给何人,大军都不能出城。”尸埕抹着额头汗水颤声道:“秦军决堤,我不护堤,岂非坐观水淹大梁么?”魏假道:“大军出城能保得不被秦军吞了?届时没了大军,大梁纵有财货粮草,还不是砧板鱼肉任人宰割?!”尸埕急得左看右看摊着双手直叹气:“君臣不协力,非忠爱之道也!无忠无爱,焉得有国哉!”大梁将军顿时觉得自己又将被这云山雾罩的大道之辩绕进去,立即慨然一拱手道:“禀报魏王、丞相,非老臣不知忠道,实是自古打仗没有如此打法!国有大军二十万而不敢出城决战,未尝闻也!二十万大军窝在大梁城内,一不能施展兵力,二不能施展谋略,只能死死等着挨打!普天之下古往今来,有如此守城之法么!”尸埕也忧心忡忡道:“老将军说的是战法,从大梁民治说,似乎也当如此。大梁以汇聚四海商旅为根基,自秦军南下以来,外邦商旅几乎逃离十之八九,若再不能使大梁城外水陆官道畅通,只怕连魏国商人也要逃走。其时,大梁内外隔绝,难矣哉!”
    “也好!明晚你率三万人马出城,先做试探。”良久,魏假终于开口了。
    “魏王,出则出,不能半吞半吐!”
    大梁将军话还没有说完,脸色苍白的魏假已拂袖而去了。尸埕长叹一声,想对这位愤怒的老将军说几句抚慰话,可实在不知从何说起,又怕站得久了魏王回头问说了些甚自己不好回答,只有低头踽踽去了。大梁将军想走,却一下子瘫在了地上。
    次日三更,魏军三万铁骑隆隆开出西门,越过城外两道宽阔的石桥,卷向人影涌动的鸿沟堤岸。大梁将军的谋划是先给为数不多的堤岸秦军一个猛袭战,而后立即退入荥阳郊野的山地秘密驻扎。如此可收两效,一则迟滞秦军水攻进程,二则至少可在城外保留一支策应人马。为奇袭得手,魏军三万铁骑一律不举火把,要打秦军一个措手不及。不料,三万铁骑堪堪逼近堤岸将要撒开阵形做扇形冲杀时,左右前三方陡然响起尖厉的呼啸,万千长箭在暗夜之中骤雨般当头压来。大梁将军一听箭镞风声,便知道这是秦军特有的大型弓弩阵出动了,不及思虑一声大喝:“全军撤回!杀!”魏军尚未展开便蜂拥后撤,人仰马翻一时大乱,死伤不计其数。当此之时,黑暗的旷野中杀声大起,鸿沟堤岸下杀出了一支不辨人数的飞骑,兜头向魏军退路方向截杀过来。魏军根本无法向荥阳方向冲杀,只能在箭雨飞骑的追杀中跌跌撞撞退向大梁。大约十里之后,秦军不再追杀,魏军这才渐渐聚拢起来。
    “回,城……”
    只说得两个字,胸前中箭的大梁将军昏厥了过去。
    尸埕闻讯,连夜赶来清查人马。魏军被当场射杀两千余人,一万六千余人中箭带伤,其余全部是或轻或重的挤伤撞伤跌伤踩伤,军营一片血污一片呻吟,连外伤老医士们都有几个忍不住呕吐了。尸埕深为震惊,清查完毕后,于五更时分紧急请见魏王。不料,王城书房的主书却出来说,魏王正在獒宫医治狗伤,魏王令明日午时探视大梁将军,丞相同往。尸埕惊愕万分,愣怔在书房廊下半晌没有一句话,眼看着曙色初上,这才被循迹赶来的家老扶了回去。
    “本王早有预料,惜乎老将军不听也!”
    正午时分,尸埕在大梁将军府门前与魏王会车。魏假当头一句感喟,尸埕却第一次默然了,第一次没有了称颂魏王的兴致。一直到大梁将军榻前,尸埕都没有说话。大梁将军的箭镞深入骨肉,老太医只锯断了箭杆,却起不出箭镞。魏王假与尸埕来到榻前,大梁将军已经没有了血色气若游丝了。尸埕对着这位浑身浴血的老将军,第一次老泪纵横泣不成声。魏假却皱着眉头,很是平静地说:“老将军若听本王,何有今日?”大梁将军艰难地翻了翻老眼,挣扎着说出了一句话:“秦军有备,我军太少!……”喉头一哽没了气息。魏假吩咐一声厚礼安葬,板着脸走了,对尸埕一句话也没有。尸埕却没了老泪,召来老将军家人抚慰了一阵,又亲自拟定了安葬礼仪并向各相关官署做了部署,使老将军家人不致多方奔波,这才回府去了。
    次日清晨,魏假召尸埕会商城防,王使回来禀报说老丞相府邸空空,除了官派仆役,合族百余口都走了。魏假很是惊讶,立即宣来城门尉查询。城门尉禀报说,昨夜二更,丞相马队出城,因有大梁将军府的夜出令箭,末将无权盘诘。说罢,城门尉捧出一支铜管,说这是老丞相吩咐呈送魏王的。魏假令主书打开,一方羊皮纸上只有寥寥几行:“老臣忠爱治道无以行魏,故此去矣!王不爱人而爱犬,将军尽忠而无门,岂非魏国之哀乎?大梁城破之日,乃王受天谴之时,王毋怨天尤人也!”
    “老尸埕大胆!”魏假奋力将羊皮纸撕扯得粉碎。
    魏假很是不解,这个老尸埕与这个老将军分明不是一种人,如何竟能撺掇到了一起竟至于惺惺相惜,岂不怪哉?更有甚者,大梁将军原本最该对魏假有怨气,因为他是当年信陵君的死力拥戴者,宁可上将军空缺魏假就是不用他。可是,这个老将军临死都没有怨他恨他,没有说他一句话。相反,老尸埕最不该恨他,因为尸子之学实在不是治国之学,魏假能破例起用尸埕,该当对尸埕是永生的恩泽,然则,老尸埕偏偏怨了他恨了他,非但不辞而逃,还对他说了一番最难听的话。世间事,怪也哉!
    两个老臣一死一走,很是自负的魏王假大感刺激。终日郁闷无以排解,魏假索性将国事一应交付给了太子,自己窝在獒宫整日与狗戏耍闭门不出了。魏假事后想起,太子丞相一日曾经禀报,说秘密派出特使去齐国楚国请求合纵抗秦,齐国丞相后胜与齐王建拒绝了魏国,楚国推说兵力单薄也拒绝了魏国,辞色都很是冰冷。后来,太子丞相也没有了举动。魏假还记得,大约窝进獒宫半个月后,一个夜半时分,王城外突然弥漫起无边无际的喧哗,正要下令查问,太子已经大汗淋漓地飞步跑来了。
    “父王!水!水!大,大水——”
    儿子那惊恐万状的神色,永远地烙在了魏假的心头。
    那一夜,魏假在一队獒犬的簇拥下亲自上到城头看了水势。那无边汪洋的大水,成了他永远的噩梦。在高高城头看去,白茫茫大水映着天上一轮明月,粼粼波光在碧蓝的夜空下无边无际;没有了田畴,没有了村庄,幽暗的山影中依稀传来几声狗吠,无边的寂静陡然渗出令人窒息的恐怖。身后城中的喧哗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无声,万千庶民拥上了城头,密麻麻挤满了垛口,人人大张着嘴巴却没有一个人说话,所有人都陷入了可怕的梦魇。那一刻,獒犬们也没有了声息。魏假第一次真正地瑟瑟发抖了,没有说一句话,没有发布一则王命,悄悄挤出了人群,挤下了城头……
    “信陵君,你好毒的口也!”
    三日后,魏假从卧榻上起来,不得不举行残缺凋零的朝会,第一句话便是怨恨的感喟。没有丞相,没有上将军,只有一片王族贵胄与仅有的十多名大臣博士。人人脸色阴沉,没有一个人有说话的意思。魏假无奈,教太子逐个征询,竟然还是没有一个人说话。魏假大怒,一脚踢翻王案,甩着大袖径自去了。三日后,只有一个王族老臣秘密上书,一卷竹简只有两句话:“纵然有粮,城墙终究不支。水困难脱,唯保宗庙足矣!”魏假很清楚,老臣是说出路只有一条,那便是降秦。可魏假还想撑持一段时日,大梁毕竟城高墙厚,粮仓兵器库又都是满当当,纵然无法打仗,民变兵变决然不会生出。或许天意转机,在撑持时日楚国齐国会出兵,甚或秦王死了秦国乱了,魏国岂不大难不死,魏假岂不成了天下英雄?毕竟,秦王虎狼暴虐成性,上天终究会惩罚他,谁能说准这个天谴不在明天?种种思谋之下,魏假下了一道安民王书,谎称齐楚两国将出动水军战船前来救魏,要民众各安其所静待援军。于是,惶惶万状的大梁城民众,终究些许松了口气。左右没法打仗没法出城,只有天天站在自家屋顶守望水势了。
    不料,水淹一月之后,固若金汤的大梁竟然出现了种种奇异迹象。所有的井水都溢出了井口,所有的街路房屋大墙都潮湿得水淋淋,所有的粮食都生出了绿芽,所有的肉食都霉绿发臭。直至街中积水渐渐增高,大梁城便再也没有了往昔的蓬勃生机。此后,城砖石条一块块脱落,露出了夯土墙体;不到旬日,夯土墙体悄无声息地瘫成了一堆堆泥山,渐渐地,泥山也没有了……水淹大梁两个月后,秦军已经堵上了水口,冰势已经渐渐退去。纵然如此,凄惨的景象仍然在继续。厚厚的淤泥填平了所有的洼陷,堵塞了一切进出大梁的通道,两月前还雄峻异常的大梁,已经变成了一片茫茫灰黄的废墟。
    这时,即或秦军撤兵,魏国王室也无路可逃了。
    三月之后,厚逾数尺的淤泥结成了硬实的地面,秦军进入大梁了。
    魏王假袖着来不及递出的降书,被王贲俘获了。看着这个满身狗骚气的嬴弱国王,王贲连认真呵斥几句的兴味也没有,认人之后大手一挥便走了。次日,魏假被姚贾押上一辆特制的青铜囚车,向咸阳辚辚去了。
    这是公元前224年夏秋之交的故事。
    魏国的灭亡很没有波澜,算是山东六国的寿终正寝典型。
    一个国家的末期历史如此死一般寂静,以至在所有史料中除了国王魏假,竟然找不到一个文臣武将的影子,在轰轰然的战国之世堪称异数。作为国别史,《史记·魏世家》对魏国最后三年的记载只有寥寥三行:“……景湣王卒,子王假立/王假元年,燕太子丹使荆轲刺秦王,秦王觉之/三年,秦灌大梁,虏王假,遂灭魏以为郡县。”列位看官留意,三行之中,最长的中间一行说得还是国际形势。魏王假在位三年,实际只发生了三件事:秦灌大梁,虏王假,灭魏以为郡县。每读至此,尝有太史公检索历史废墟而无可奈何之感叹。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魏国实在没有值得一提的人物了。
    在山东六国之中,魏国灭亡的原因最没有秘密性,最没有偶然性,最没有戏剧性。也就是说,魏国灭亡的原因最清楚,最简单,最为人所共识。后世史家对魏国灭亡的评论揣测很少,原因也在于魏国灭亡的必然性最确定,只有教训可以借鉴,没有秘密可资研究。《史记·魏世家》之后有四种评论,大约足可说明这种简单明了。
    其一,魏国民众的记忆感喟。百余年之后,太史公在文后必有的“太史公日”中记载云:他到大梁遗迹踏勘搜求资料,在已经变成废墟的大梁遇见了前来凭吊的魏国遗民(墟中人);遗民感伤地回顾了当年秦军水攻大梁的故事,“说者皆以为魏以不用信陵君故,国削弱至于亡。”也就是说,民众认定魏国衰弱灭亡的原因,是没有用信陵君。
    其二,太史公自家的评价。太史公先表示了对大梁民众的评价不赞同,后面的话却是反着说。其全话是:“……(对墟中人之说)余以为不然。天方令秦平海内,其业未成,魏虽得阿衡之佐,曷益乎?”直译,太史公是说:我不能苟同墟中人评判。天命秦统一天下,在其大业未成之时,魏国便是得到伊尹(其名阿衡)那样的大贤辅佐,又能有什么益处呢?果真将这几句话看作为魏国辩护,未免小瞧太史公了。究其实,太史公显然是在说反话。如同面对一个长期患有不治之症的病人,有人说这种病服了仙药也没用,你能说这个人不承认那个人有病么?也就说,太史公实际是有前提的,魏国失才之病由来已久,此时已经无力回天矣!
    其三,东汉三国人评价。《史记·魏世家·索隐》引三国学人谯周对魏国灭亡之评说云:“以予所闻,所谓天之亡者,有贤而不用也,如用之,何有亡哉!使纣用三仁,周不能王,况秦虎狼乎!”谯周评说是历史主流的评判,他阐明了这样一个简单实在的道理:有贤不用,便是史谚所谓的“天亡之国”。若殷纣王用三个大贤(微子、箕子、比干,孔子称为三仁),纵然是明修王道的周室也不能取代殷商而王天下,何况秦国虎狼之邦,如何能灭亡果真用贤的魏国?应当说,谯周之论是对天命国运观的另一种诠释,因其立足于人为(天亡即人亡),因而更为接近战国时代雄强无伦的国运大争观,与战国时论对魏国灭亡的评说几无二致,应该是更为本质的一种诠释。
    其四,后世另一种评价。《史记·魏世家·索隐述赞》云:“毕公之苗……大名始赏,盈数自正。胤裔繁昌,系载忠正……王假削弱,虏于秦政。”述赞评价的实际意思是:自立国开始,魏国便是个很正道的邦国,只是魏假时期削弱了,灭亡了。这是史论第一次正面肯定魏国。两千余年后,这种罕见的正面肯定在儒家史观浸润下弥漫为正统思潮。清朝乾隆时代产生的系统展示春秋战国兴亡史的《东周列国志》,其叙述到魏国灭亡时,引用并修改了这段述赞,云:“史臣赞云:毕公之苗,因国为姓。嗣裔繁昌,世戴忠正。文始建侯,武益强盛。惠王好战,大梁不竟。信陵养士,神气稍振。景湣式微,再传而陨。”此书以“志”为名刊行天下,并非以“演义”为名,显然被官方当做几类正史的史书。这说明,这种观念在清代已经成为长期为官方认可的正统评价。这种评价的核心是:忽视或有意抹煞魏国的最根本缺陷,而以空洞的正面肯定贬损“暴秦”,与三国之前客观平实的历史评判有着很大的距离。但是,它毕竟是一种观念,而且是长期居于正统地位的评判,我们没有理由忽视它。
    一个“繁昌忠正”的国家能削弱而灭亡,这本身就是一个历史悖论。
    历史评判的冲突背后,必然隐藏着某种被刻意抹煞的事实。
    这个事实最简单,最实在:长期地缓贤忘士,而最终导致亡国。
    魏氏部族是周室王族后裔,其历史可谓诡秘多难。
    西周灭商之初,三个王族大臣最为栋梁:周公(旦)、召公(爽)、毕公(高)。其中的毕公姬高,便是魏氏部族的祖先。西周初期分封,毕公封于周人本土的毕地,史称毕原。《史记·集解》引唐代杜预注云:“毕在长安县西北。”据此可知,毕原大体在当时镐京的东部,可算是拱卫京师的要害诸侯。之后,不清楚发生了何等样事变,总之是“其后绝封,为庶人,或在中国,或成夷狄”。检索西周初年的诸多事件,其最大的可能是,毕公高或深或浅地卷入了殷商遗族与周室王族大臣合谋的“管蔡之乱”,否则毕公部族不可能以赫赫王族之身陡然沦为庶人,其余部也不可能逃奔夷狄。其后,历经西周东周数百年无史黑洞,毕公高的中原后裔终于在晋国的献公时期出现,其族领名毕万,一个极为寻常的将军而已。
    晋献公十六年(公元前661年),晋国攻伐霍、耿、魏三个小诸侯国,毕万被任命为右军主将。此战大胜,晋献公将耿地封给了主将赵夙,将魏地封给了右将军毕万。从这次受封开始,毕万才步入晋国庙堂的大夫阶层。也许是部族坎坷命运艰险,这个毕万很是笃信天命,大事皆要占卜以求吉凶。当年,毕万漂泊无定,欲入晋国寻求根基,先请一个叫做辛廖的巫师占卜。辛廖占卜,得屯卦,解卦云:“吉(卦)。屯固比入,吉孰大焉!其必繁昌。”因为屯卦是阐释天地草创万物萌芽的蓬勃之象,对于寻求生路者而言,确实是一个大大的吉卦。后来的足迹,果然证明了这个屯卦的预兆。这次,毕万也依照惯例,请行占卜,意图在于确定诸般封地事项。晋国的占卜官郭偃主持了这次占卜,解卦象云:“毕万之后必大矣!万,满数也;魏,大名也。以是封赏,天开之矣!天子日兆民,诸侯日万民。今命之大,以从满数,其必有众。”于是,毕万正式决断:从大名,部族以封地“魏”为姓氏;从满数,全力经营这方有“万民诸侯”预兆的封地。
    至此,晋国士族势力中正式有了魏氏,魏国根基遂告确立。
    其后,晋国出现了晋献公末期的储君内争之乱。此时毕万已死,其子魏武子选准了公子重耳为拥戴对象,追随这位公子在外流亡十九年。重耳成为晋国国君(文公)后,下令由魏武子正式承袭魏氏爵位封地,位列晋国主政大夫之一。由此,魏氏开始了稳定蓬勃的壮大。历经魏悼子、魏绛(谥号魏昭子)、魏嬴、魏献子四代,魏氏已经成为晋国六大新兴士族之一(六卿)。这六大部族结成了最大的利益共同体,不断吞灭、瓜分、蚕食着中小部族的土地人口,古老的晋国事实上支离破碎了。又经过魏筒子、魏侈两代,六大部族的两个(范氏、中行氏)被瓜分,晋国只有四大部族了。经过魏桓子一代,魏氏部族与韩赵两部族结成秘密同盟,共同攻灭瓜分了最大的知氏部族。至此,魏赵韩三大部族主宰了晋国。
    承袭魏桓子族领地位的,是其孙子魏斯。魏斯经过二十一年扩张,终于在二十二年(公元前403年),与赵韩两族一起,被周王室正式承认为诸侯国。魏斯为侯爵,史称魏文侯。从这一年开始,魏氏正式踏上了邦国之路,成为开端战国的新兴诸侯国。
    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魏国的政治事件成为我们必须关注的对象。
    自魏文侯立国至魏假灭亡,魏国历经八代君主一百七十八年。在春秋战国历史上,近两百年的大国只经历了八代君主,算是权力传承之稳定性最强的国家了。这种稳定性,当时只有秦国齐国可以与之相比,国君代次显然还要稍多。魏国君主平均在位时间是二十二年有余,若除去末期魏假的三年,则七任君主平均在位时间是二十五年有余。应该说,在战国那样的剧烈竞争时代能有如此稳定的传承,是极其罕见的。列位看官留意,之所以要将代次传承作为政治稳定的基本标志,原因在于世袭制下的传承频繁国家,都是变乱多发所致。是故,君位传承频繁,其实质原因必定是政治动荡剧烈,君主传承正常,其实质原因也在于这个国家的政治稳定性强。当然,也不能绝对化地说,稳定性是传承少的唯一原因。譬如魏国,其传承代次少,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出现过两个在位五十年以上的国君:魏文侯在位五十年,魏惠王在位五十一年。其余两个在位时间长的君主是:魏武侯二十六年,魏安釐王三十五年。这四任君主,便占去了一百六十二年。
    魏国政治传统的基本架构及其演变,都发生在这四代之间。
    这一政治传统,是破解魏国灭亡秘密的内在密码。
    魏文侯之世,是魏国风华的开创时代。
    战国初期,魏国迅速成为实力最强的新兴大国,对天下诸侯产生了极大的冲击力。尤其对西邻秦国,魏国以强盛的国力军力,夺取了整个河西高原与秦川东部,将秦国压缩得只剩下关中中西部与陇西商於等地。这种令天下瞠目结舌的崛起,根源在于魏文侯开创了后来一再被历史证实其巨大威力的两条强国之路:一是积极变法,二是急贤亲士。
    先说变法。魏文侯任用当时的法家士子李悝,第一次在战国时代推行以变更土地制度为轴心的大变法。史料对魏国这次变法语焉不详,然依据后来的变法实践,李悝变法的两个基本方面该当是明确的:其一是围绕旧土地制度的变法,基本点是有限废除隶农制、重新分配土地、鼓励耕作并开拓税源等等。其二是公开颁行种种法令,以法治代替久远的人治礼治。可以做出的总体评判是:后来商鞅变法的基本面,李悝都涉及了,只是其深度广度不能与后来的商鞅变法相比。虽则如此,作为战国变法的第一声惊雷,魏国变法的冲击作用是极其巨大的,其历史意义是亘古不朽的,其效用是实实在在的。
    变法的同时,魏文侯大批起用当时出身卑微而具有真才实学的新兴士子,此所谓急贤亲士也。文侯之世,魏国群星璀璨文武济济,仅见诸史籍的才士便有:李悝、乐羊、吴起、西门豹、赵仓唐;儒家名士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等;故旧能臣重用者有翟璜、魏成子等。至少,魏国初期一举拥有了李悝、乐羊、吴起、西门豹如此四个大政治家,实在是天下奇迹。由此,魏国急贤亲士的声名远播,以至秦国想攻伐魏国而被人劝阻。劝谏者的说法是:“魏君贤人是礼,国人称仁,上下和合,未可图也!”
    由于魏文侯在位长达五十年,这种政治风气自然积淀成了一种传统。
    可是。魏文侯开创的这种生机蓬勃的政治传统,到了第二代魏武侯时期渐渐变形了。所谓变形,一则是不再积极求变,变法在魏国就此中止;二则是急贤亲士的浓郁风气,渐渐淡化为贵族式的表面文章。也就是说,魏文侯开创的两大强国之路都没有得到继续推进,相反,却渐渐走偏了。这条大道是如何渐渐误入歧途的?历史给我们留下了一些可寻路径的蛛丝马迹。
    一则史料是,魏击(魏武侯)做储君时暴露出的浓厚的贵族骄人心态。魏文侯十七年,乐羊打下中山国后,魏击奉文侯之命做了留守大臣。一日,魏击游览殷商旧都朝歌,不期遇到了魏文侯待以师礼的田子方。魏击将高车停在了道边,并下车拜见田子方。可是,田子方竟没有还礼。魏击很是不悦,讥刺道:“富贵者骄人乎?且贫贱者骄人乎?”田子方冷冷道:“亦贫贱者骄人耳。诸侯而骄人,则失其国。大夫而骄人,则失其家。贫贱者,行不合,言不用,则去之楚、越,若脱踞(鞋)然,奈何其同之哉!”魏击很不高兴,但又不能开罪于这个顶着父亲老师名分的老才士,只有阴沉沉回去了。姑且不说这个儒家子贡的老弟子田子方的牛烘烘脾性究竟有多少底气,因为,战国时期真正的法家大政治家,反倒根本不会做出这种毫无意义的清高,该遵守的礼仪便遵守,犯不着无谓显示什么。我们留意的,是魏击的两句讥刺流露出的贵族心态——田子方虽贵为文侯老师,依然被魏击看作贫贱者,而贫贱者是没有对人骄傲的资格的!如此贵族心态,岂能做到真正的亲士敬贤?于是,后来一切的变味大体便有了心灵的根源。
    另一则史料是:魂击承袭国君后不思求变修政的守成心态。魏击即位,吴起已经任河西将军多年。一次,魏武侯与吴起同乘战船从河西高原段的大河南下,船到中流,魏武侯眼看两岸河山壮美,高兴地看着吴起大是感叹:“美哉乎山河之固,此魏国之宝也!”也许是吴起早已经觉察到了这位君主的某种气息需要纠正,立即正色回答说:“邦国之固,在德不在险……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尽为敌国也!”结果,魏武侯只淡淡一个“善”字便罢了。吴起对答,后世演化为“固国不以山河之险”的著名政谚,却没有留下魏武侯任何由此而警醒的凭据。列位看官留意,这是魏国君主第一次将人才之外的物事当做“国宝”。此后,魏惠王更是将珍珠宝玉当做“国宝”,留下一段战国之世著名的国宝对答。魏武侯盛赞山河壮美,原本无可指责。这里的要害是,一个国君在军事要塞之前首先想到的是什么,如何评判山川要塞,至少具有心态指标的意义。魏武侯的感慨若变为:“山河固美,无变法强国亦不能守也!”试想当是何等境界?这件事足以说明,魏武侯已经没有了开创君主的雄阔气度,对人对物对事,已经沦落为以个人好恶为评判标尺了。
    第三则史料是,魏武侯错失吴起。
    吴起是战国之世的布衣巨匠之一,是中国历史上罕见的政治军事天才之一。与战国时代所有的布衣名士一样,吴起的功业心极其强烈,那则杀妻求将的传说故事,正是战国名士功业心志的最好注脚。后来的事实证明,乐羊、吴起被魏文侯重用,是魏国扩张成功的最根本原因。也就是说,李悝变法激发积聚了强盛国力,乐羊、吴起则将这种国力变成了实际领土的延伸。在整个魏文侯时期,乐羊攻灭中山国,吴起攻取整个河西高原,既是魏国最大的两处战略性胜利,也是当时天下最成功的实力扩张。李悝、乐羊死后,兼具政治家才华的吴起实际上成为魏国的最重要支柱。
    可是,魏武侯即位,吴起没有得到应有的重用,既没能成为丞相,也没能成为上将军,只是一个“甚有声名”的地方军政首脑(西河守)。依着战国用人传统,魏文侯时期有老资格名将乐羊为上将军,吴起为西河守尚算正常。然在魏武侯时期,吴起依然是西河守,就很不正常了。《史记·孙子吴起列传》载:秉性刚正的吴起对这种状况很是郁闷,曾公开与新丞相田文(不是后来的孟尝君田文)论功,说治军、治民、征战三方面皆强于田文,如何自己不能做丞相?田文以反诘方式做了回答,很是牵强,其说云:“主少国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方是之时,属之于子乎?”应当说,田文对魏国状况的认定,只是使用了当时政治理论对新君即位朝局的一种谚语式描述,实际根本不存在。魏文侯在位五十年,魏击是老太子即位实权早早在握,如何能有少年君主即位才有的那种“主少国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的险恶状况?刚直的吴起毕竟聪明,见田文摆平了老脸与自己周旋论道,便知道此人绝不是那种凭功劳说话的人物,所以才有了史料所载的“起默然良久,曰‘属子之矣。’”吴起的服输,实际上显然是讲求实际的政治家的顾全大局。不想,却被太史公解读成了“吴起乃自知弗如田文”。这个田文,既不是后来的孟尝君田文,史料中也没有任何只言片语的功业,史料中的全部踪迹便是与吴起的这几句对答,及“田文既死”四个字。如此一个人物,豪气干云的吴起如何便能“自知弗如田文”?太史公此处之认定。只能看做一种误读,而不能看作事实。
    历史烟雾之深,诚为一叹也!
    重要大臣将军之间的这种微妙状况,魏武侯不可能没有觉察。之后的处置方式,立即证明魏武侯对吴起早已经心存戒惧了。田文死后,公叔为相。这个公叔丞相欲将吴起从魏国赶走,与亲信商议对策。其亲信说,要吴起走,很容易。亲信的依据是秉性评判:吴起有气节,刚正廉明并看重名誉。潜台词很显然,这等人得从其尊严名誉着手。亲信谋划出了一个连环套式的阴谋:先以固贤为名,请魏武侯将少公主嫁给吴起,言明以此为试探吴起的婚姻占卜——吴起忠于魏国,则受公主;若不受婚嫁,必有去心;魏侯必从,而后由丞相宴请吴起,使丞相夫人的大公主当着吴起的面辱贱丞相;吴起见如此公主,必要辞婚;只要吴起辞婚,便不可能留在魏国了。后来的事实果然如此:吴起辞婚,魏武侯怀疑吴起而疏远,吴起眼看在魏国无望,便离开魏国去了楚国。这是一则深藏悲剧性的喜剧故事,使吴起的最终离魏具有了难言的荒诞性。
    吴起离魏,至少证实了几个最重要的事实:其一,魏武侯疑忌吴起由来已久,绝非一日一事;其二,魏武侯已经没有了囊括人才的开阔胸襟,也没有了坦率精诚的凝聚人才的人格魅力;其三,魏武侯时期,魏国的内耗权术之道渐开,庙堂之风的公正坦荡大不如前。从魏国人才流失的历史说,吴起是第一个被魏国挤走的乾坤大才。
    魏惠王后期,魏国尊贤风气忽然复起。
    魏武侯死时,魏国的庙堂土壤已经滋生出了内争的种子,这便是魏武侯的两个儿子,公子罂与公子缓争位。这个公子罂,便是后来的魏惠王。公子罂得到了一个才能杰出的大夫王错的拥戴效力,占据了魏国河外的上党与故中山国之地,公子缓失势。可是,公子罂还没来得及即位,韩赵两军便进攻魏国了。韩赵遵循晋国老部族相互吞噬的传统,要趁魏国内乱之机灭魏而瓜分之。浊泽一战,公子罂军大败,被韩赵两军死死包围。然则,一夜天明,几乎是在等死的公子罂却看见两支大军竟然没有了。事后得知,是两国对于如何处置魏国意见相左。各自不悦而去。对这场本当灭魏而终未灭魏的诡异事变,战国时评是:“君终无适子,其国可破也!”也就是说,魏武侯终究没有堪当大任的儿子,魏国原本是可以破灭的。言外之意很显然:没有灭国,并不是公子罂的才能所致。然,公子罂不如此看,他将魏国大难不死归结于二:一是天意,二是自家大才。是故,公子罂即位之后立即宣布称王,成了战国时代第一个称王的大国(自来称王的楚国除外)。
    魏惠王在位五十一年,可以分为三个时期:称霸前期,衰落中期,迁都大梁之后的末期。第一时期是魏国的全盛霸权时期,大约二十余年;其时白圭、公叔痤先后为相,庞涓为上将军,率军多次攻伐诸侯,威势极盛,国力军力毫无疑义地处于战国首屈一指的地位。第二时期,以三次大战连续失败为转折,魏国霸权一举衰落。这三次大战是围魏救赵之战、围魏救韩之战、秦国收复河西之战。第三时期,以魏国畏惧秦国之势迁都大梁始,是魏惠王的最后二十年。
    总括魏惠王五十一年国王生涯之概貌,成败皆在于用人。
    魏惠王其人是战国君主中典型的能才庸君。列位看官留意,历史不乏那种极具才华而又极其昏庸的君主。秦汉之后,此等君主比比皆是,战国之世亦不少见。魏惠王者,一个典型而已。魏惠王之所以典型,在于他具备了这种君主给国家带来巨大破坏性的全部三个特征:其一,聪敏机变,多大言之谈,有足以显示其高贵的特异怪癖,此所谓志大才疏而多欲多谋也,与真正的智能低下的白痴君主相比(譬如后世的少年晋惠帝),此等“庸君”具有令人目眩的迷惑性,完全可能被许多人误认为“英主”;其二,胸襟狭小,任人唯亲与敬贤不用贤并存,外宽内忌。这一特征的内在缺陷,几乎完全被敬贤的外表形式所遮掩,当时当事很难觉察;其三,在位执政期长得令人窒息,一旦将国家带入沼泽,只有渐渐下陷,无人能有回天之力。
    在君主终身制时代,这种“长生果庸主”积小错而致大毁的进程,几乎是人力无法改变的。也就是说,庸主若短命,事或可为,庸主若摇摇不坠,则上天注定了这个邦国必然灭亡。譬如秦国,也曾经有一个利令智昏的躁君秦武王出现,但却只有三年便举鼎脱力而暴死了。后来又有两个庸君,一个秦孝文王,一个秦庄襄王,一个不到一年死了,一个两三年死了。所以,庸君对秦国的危害并不大。在位最长的秦昭王也是五十余年,然秦昭王却是一代雄主。然则,即或如秦昭王这般雄主,高年暮期也将秦国庙堂带入了一种神秘化的不正常格局,况乎魏惠王这等“长生果庸主”,岂能给国家带来蓬勃气象?这等君主当政,任何错误决策都会被说得振振有词,任何堕落沉沦都会被披上高贵正当的外衣,任何龌龊技术都会堂而皇之地大行其道,任何真知灼见都会被善于揣摩上意的亲信驳斥得一文不值。总归一句,一切在后来看去都是滑稽剧的国家行为,在当时一定都是极为雄辩地无可阻挡地发生着,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魏惠王有一个奇特的癖好,酷爱熠熠华彩的珍珠,并认定此等物事是国宝。史载:魏惠王与齐威王狩猎相遇于逢泽之畔,魏惠王提出要与齐威王较量国宝。齐威王问,何谓国宝?魏惠王得意矜持地说,国宝便是珠宝财货,譬如他的十二颗大珍珠,每颗可照亮十二辆战车,这便是价值连城的国宝。齐威王却说,这不是国宝,真正的国宝是人才。于是,齐威王一口气说了他搜求到的七八个能臣及其巨大效用,魏惠王大是难堪。这是见诸史料的一次真实对话,其意义在于最典型不过地反映出了有为战国对人才竞争的炽热以及魏国的迟暮衰落。
    也许是受了这次对话的刺激,也许是有感于秦国的压迫,总之是魏惠王后期,魏国突然弥漫出一片敬贤求贤气象。这里有一个背景须得说明,否则不足以证明魏国失才之荒谬。战国时期,魏国开文明风气之先,有识之士纷纷以到魏国求学游历为荣耀,为必须。安邑、大梁两座都城,曾先后成为天下人才最为集中的风华圣地,鲜有名士大家不游学魏国而能开阔眼界者。为此,魏国若想搜求人才,可谓得天独厚也。可是,终魏惠王前、中期,大才纷纷流失,魏国竟一个也没有留住。
    魏惠王前、中期,从魏国流失的乾坤大才有四个:商鞅(卫人,魏国小吏)、孙膑(齐人,先入魏任职)、乐毅(魏人,乐羊之后)、张仪(魏人)。若再加上此前的吴起,此后的范雎、尉缭子,以及不计其数的后来在秦国与各国任官的各种士子,可以说,魏国是当时天下政治家学问家及各种专家的滋生基地。在所有的流失人才中,最为令人感慨者,便是商鞅。所以感慨者,一则是商鞅后来的惊世变法改写了战国格局,二则是商鞅是魏惠王亲手放走的。商鞅的本来志向,是选择魏国实现抱负。魏国历史的遗憾在于,当商鞅被丞相公叔痤三番几次举荐给魏惠王时,魏惠王非但丝毫没有上心,甚至连杀这个人的兴趣都没有,麻木若此,岂非天亡其国哉!
    种种流失之后,此时的魏惠王突然大肆尊贤,又是何等一番风貌呢?
    《史记·魏世家》载:“惠王数被于军旅,卑礼厚币以召贤者。邹衍、淳于髡、孟轲皆至梁。梁惠王曰:‘寡人不佞,兵三折于外,太子虏,上将死,国以空虚,以羞先君宗庙社稷,寡人甚丑之。叟(你等老人家)不远千里,辱幸之弊邑之廷,将何以利吾国?’孟轲曰:‘君不可以言利若是。夫君欲利,则大夫欲利;大夫欲利,则庶人欲利;上下争利,国则危矣!为人君,仁义而已矣,何以利为!’”
    这一场景,实在令人忍俊不能。魏惠王庄重无比,先宣布自己不说油滑的虚话,一定说老实话(寡人不佞),于是,一脸沉痛地将自己骂了一通,最后郑重相求,请几个赫赫大师谋划有利于魏国的对策。如邹衍、淳于髡等,大约觉得魏惠王此举突兀,一定是茫然地坐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偏大师孟子自视甚高,肃然开口,将魏惠王教训了一通。滑稽处在于,孟子的教训之辞完全不着边际。分明是一个失败的君主向高人请教利国之道,这个高人却义正词严教导说,君主不能言利,只能恪守仁义!也就是说,孟子认为,作为君主,连“利”这个字都不能提。在天下大争的时代,君主不言利国,岂为君主?更深层的可笑处在于:魏惠王明知邦国之争在利害,不可能不言利;也明知大名赫赫的儒家大师孟子的治国理念,明知邹衍、淳于髡等阴阳家杂家之士的基本主张;当此背景,却要生生求教一个自己早已经知道此人答案的问题,岂非滑天下之大稽?说穿了,作秀而已。魏惠王亲自面见过多少治国大才,没有一次如此“严正沉重”地谴责过自己,也没有一次如此虔诚地求教过,偏偏在明知谈不拢的另类高人面前“求教”,其虚伪,其可笑,千古之下犹见其神色也。
    后来,魏惠王便如此这般地开始尊贤求贤了。经常恭敬迎送往来于大梁的大师们,送他们厚礼,管他们吃喝,与他们认真切磋一番治国之道,而后殷殷执手作别,很令大臣大师们唏嘘不已。用邹衍、惠施做过丞相,尊孟子如同老师,似乎完全与魏文侯没有两样。而且,魏惠王还在《孟子》中留下了《孟子见梁惠王》的问答篇章……能说,魏惠王不尊贤么?
    历史幽默的黑色在于,总是不动声色地撕碎那些企图迷惑历史的大伪面具。
    魏惠王之世形成的外宽内忌之风,在其后五代愈演愈烈,终至于将魏国人才驱赶得干干净净。这种外宽内忌,表现为几种非常怪诞的特征:其一,大做尊贤敬贤文章,敬贤之名传遍天下;其二,对身负盛名但其政治主张显然不合潮流的大师级人物,尤其敬重有加周旋有道;其三,对已经成为他国栋梁的名臣能才分外敬重,只要可能,便聘为本国的兼职丞相(事实上是辅助邦交的外相,不涉内政);其四,对尚未成名的潜在人才一律视而不见,从来不会在布衣士子中搜求人才;其五,对无法挤走的本国王族涌现的大才,分外戒惧,宁肯束之高阁。自魏惠王开始直到魏假亡国,魏国对待人才的所有表现,都不出这五种做派。到了最后一个王族大才信陵君酒色自毁而死,魏国人才已经萧疏之极,实际上已经宣告了魏国的灭亡。
    对吴起的变相排挤,对商鞅的视而不见,对张仪的公然蔑视,对范雎的嫉妒折磨,对孙膑的残酷迫害,对尉缭子的置若罔闻,对乐毅等名将之后的放任出走……回顾魏国的用人史,几乎是一条僵直的黑线。一个国家在将近两百年的时间里始终重复着一个可怕的错误,其政治土壤之恶劣,其虚伪品性之根深蒂固不言而喻。
    实在说话,任何国家任何时代都可能出现对人才的不公正事件,但只要是政治相对清明,这种事件一定是少数,甚或偶然。譬如秦国,秦惠王杀商鞅与秦昭王杀白起,是两桩明显的冤案,但却没有影响秦国的坚实步伐。原因在二,一是偶然,二是功业大成后错杀。列位看官留意,战国时期的人才命运或者说国家用人路线,实质上有两个阶段,其方略有着很大差别:第一阶段是搜求贤才而重用,可以说是解决寻求阶段;第二阶段是功业大成后,能在何种程度上继续,可以说是后需求阶段。历史证明的逻辑是:对于任何一个国家,需求阶段的人才方略都是第一位的,起决定作用的。而魏国的根本错失,恰恰始终在需求阶段。在将近两百年里拥有最丰厚人才资源的魏国,出现的名相名将却寥若晨星。与此同时,战国天空成群闪烁的相星将星,却十之七八都出自魏国。不能不说,这也是一种历史的奇迹。
    大争之世,何物最为宝贵?人才。
    风华魏国,何种资源最丰厚?人才。
    魏国政风,最不在乎的是什么?人才。
    为什么会是这样?魏国长期人才流失的根源究竟在哪里?凡是熟悉战国史者,无不为魏国这种尊贤外表下大量长期人才流失的怪诞现象所困惑。仔细寻觅蛛丝马迹,有一个事实很值得注意,这就是魏氏先祖笃信天命的传统。魏国正史着意记载了毕万创魏时期的两次占卜卦象,至少意味着一种可能:魏国王族很是迷信卦象预言,对人为奋发有着某种程度的轻慢。这种精神层面的原因。很容易被人忽视。尤其在已经成为历史的兴亡沉浮面前,历史家更容易简单化地只在人为事实链中探察究竟,很容易忽略那种无形而又起决定作用的精神现象。
    事实上,无论古今中外,力图预见未来命运的种种预测方式,都极大地影响着决策者们的行为理念,甚至直接决定着当权者的现实抉择。在自然经济的古典社会,这种影响更大。客观地说,力图解释、预见自然与社会的种种神秘文化,都是古典文明的有机构成部分,一味地忽视这种历史现象,只能使我们的历史叙事简单化,最终必然背离历史真相。
    在中国春秋战国时代,解释并预测自然与社会的学问已经形成了一个完整庞大的系统。就社会方面而言,阴阳五行学说、天地学说(分为星相、占候、灾异、堪舆四大门类)、占卜学说,构成三大系统。其中每一系统,都有相对严密的理论基础与理论所延伸出的实用说明或操作技能。第一系统,以阴阳五行论为理论基础,衍生出对国家品性的规范:邦国必有五行之一德,此德构成全部国家行为的性格特点。第二系统,以天人合一观为理论基础,衍生出占星、占候、灾异预兆解说、堪舆(风水)等预测技能。第三系统,以阴阳论为基础,衍生出八卦推演的预测技能。凡此等等,可以说,中国古典时期的预言理论之博大庞杂,预测手段之丰富精到,在整个人类文明史上堪称奇葩。
    是故,在那样的时代,执政族群不受天命预言之影响,几乎是不可能的。
    然则,执政者以何种姿态对待天命预言,又是有极大回旋余地的。
    这种回旋,不是今人所谓的简单的迷信不迷信,而是该文化系统本身提供给人的广阔天地。华夏文明之智慧,在于所有的理论与手段都蕴含着极其丰富的变化,而不是简单机械的僵死界定。“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此之谓也!以人对天命之关系说,天人合一论的内涵本身便赋予了人与天之间的互动性,而这种互动性,最终总是落脚于人的奋发有为。且看:天意冥冥,民心可察,故此,民心即天心,天命不再虚妄渺茫,而有了实实在在的参照系,于是,执政者只要顺应民心潮流,便是顺应天命!再看:天命固然难违,但却有最根本的一条——天下唯有德者居之,故此,天命之实际只在入有德无德;天意(或占卜或星象等等)纵然不好,都只是上天在人的出发点的静态设计,若人奋发有为顺应民心广行阴德(不事张扬地做有利于人民的好事,此谓阴德),则上天立即给予关照,修改原来的命运设计方案!
    如此天人互动之理论,何曾有过教人拘泥迷信之可能?
    就历史事实说话,先秦时代的中国族群有着极其浑厚的精神力量与行为自信,对天命天意等等,相对于后世的种种脆弱心理与冥顽迷信,确实做到了既敬重又不拘泥的相对理想状态。敬重天命,在于使人不敢任意妄为;不拘泥者,在于使人保持奋发创造力。姜尚踏破周武王占卜伐商吉凶的龟甲,春秋诸侯不敬天子而潮水般重新组合,新兴大夫(地主)阶层纷纷取代久享天命的老诸侯,种种潮流,无不使拘泥天命者黯然失色。就基本方面而言,秦国是一个典型。秦人历史上有两则神秘预言,一则是舜帝“秦人将大出天下”的预言,一则是老子关于秦国统一天下的预言。两则预言能见诸《史记》,足证在当时是广为人知的。但是,历史的事实是,秦国执政阶层始终没有坐等天意变成事实,而是历经六代人浴血奋争才成就了煌煌伟业。
    魏国如何?
    虽然,在毕万之后,我们没有发现更多的关于魏国王族笃信天命的史料,但合理的推测却是有历史逻辑依据的。这个历史的逻辑是:一百余年永远重复着一个致命的错误,这个国家的王族便必然有着精神层面的根源;这个精神根源不可能是厌恶人才的某种生理性疾病,而只能是对另一种冥冥之力产生依赖而衍生出的对人才的淡漠;这个冥冥之力不可能仅仅是先祖魂灵,而只能是更为强大的天命。列位看官留意,魏国灭亡一百余年后,太史公尚以天命之论解读魏国灭亡原因,况乎当时之魏国王族乎?简单的逻辑演化出最残酷的结论:无论天意如何,失才便要亡国。越是竞争激烈的大争之世,这一结局的表现方式便越是酷烈。
    春秋战国时代,对人才的重要性的认识达到了空前的高度,无论是用才实践还是用人理论,都是中国历史的最高峰。在这样的历史条件下,说魏国对人才的重要性认识不够,显然是牵强的。当时,对人才与国家兴亡这个逻辑说得最清楚透彻的当是墨家。
    墨家的人才理论有三个基本点。
    第一是“亲士急贤”。《墨子》第一章《亲士》篇,去:“入国(执政)而不存其士,则国亡矣!见贤而不急,则缓其君矣!非贤无急,非士无与虑国。缓贤忘士,而能以其国存者,未曾有也!”墨子在这里说得非常扎实,对待才士,不应是一般的敬重(缓贤),而应该是立即任命重用,此所谓“见贤而急”;见贤不急,则才士便要怠慢国君,离开出走。田子方说的那种“行不合,言不用,则去之若脱鞋然”的自由,在战国时代可谓时尚潮流。当此之时,“急贤”自然是求贤的最有效对策。
    第二是“众贤厚国”。《墨子·尚贤上》云:“……国有贤良之士众。则国家之治厚;贤良之士寡,则国家之治薄。故,大人之务,在于众贤而已。”也就说,国家要强盛,不能仅仅凭一两个人才,而是要一大批人才,否则,这个国家便会很脆弱(薄)。
    第三是“尚贤乃为政之本”理念。《墨子·尚贤中、下》云:“……尚贤,为政之本也。何以知尚贤为政之本也?……贤者为政,则饥者得食,寒者得衣,乱者得治,此安生生!……尚贤者,天、鬼、百姓之利,而政事之本也!”对墨子的尚贤为本的目标,可以一句话概括:尚贤能使天下安宁,所以是为政之根本。
    墨子的人才理论,实在具有千古不朽的意义。
    魏国以伪尚贤之道塞天下耳目,诚天亡之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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