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海居 > 修真小说 > 大秦赋 > 第九章 分治亡楚
    秦王嬴政大睡了一日一夜,李斯一直守在王城书房。
    魏王假被俘获的捷报传来,秦国朝野一片欢腾。对山东六国,老秦人仇恨最深的是两个国家,一个赵国,一个魏国。秦对赵,是秦昭王时期开始的新仇,历经长平大战,秦赵遂势不两立。秦对魏,则是宿敌旧恨。在秦国变法成功之前,魏国曾在两代半(魏文侯、魏武侯、魏惠王前期)将近百年里一直是压制秦国最强大的力量,可以说,战国初期秦国的所有危机都是来自魏国。是故,从秦惠王到秦昭王前期的宣太后主政,秦国东出最主要的对手一直是魏国。赵国崛起之后,从秦国第一次攻赵(阏与之战)失败开始,秦赵两国结结实实地杀作了一团,秦国对魏国仇恨也就渐渐淡了。随着魏国的不断衰落继而向秦国称臣,老秦人事实上对魏国已经从往昔的仇恨转为蔑视了。虽则如此,魏国的最终结局还是教老秦人想起了许许多多往事,感慨之余自然要大大地欢庆一回。秦王政与大臣们虽不会像民众那般聚饮于酒肆,踏歌于长街,起舞于社火,却也在丞相王绾动议下,于很少启用的王城大殿举行了一次大宴。大宴之上,饮酒未过两爵,秦王嬴政便一头倒在酒案鼾声大起了。
    “长史……”
    嬴政倒头之际,对身旁的李斯招手嘟哝了一句。
    李斯会意,在赵高将秦王背走之后,立即去了东偏殿的秦王书房。这座书房很大,事实上,整个六进东偏殿百余间房屋都可以视作秦王书房。其总体格局是:内殿大约一半是秦王书房,外殿三分之一余是长史李斯的官署,李斯区域与秦王区域之间,隔着赵高统领的一班内侍侍女们照料秦王起居事务的一方小区域。寻常时日,作为执掌秦王机要事务与公文进出的李斯,没有特殊使命,终日都守在外署处置流水般进出的密集公文。依照法度,李斯除了早晚送进接出公文这两趟,并不是随时都可以进出秦王内书房的。今日秦王指着书房吩咐一句,显然不是要李斯去守候外署,而是要李斯去内书房。已经熟知秦王为政秉性的李斯明白了,书房一定有需要立即办理的公文。然则,这两日除了战报并没有急切公文,而需要立即实施的诸多事务性上书,他已经全部转到丞相府去了。灭国大战开始以来,经秦王书房亲自处置的事务,几乎全部是有关山东各战场的大方略,几乎所有的秦国内政,都由王绾的丞相府承担起来。没有山东急报急务,秦王还会有何等样公事要急切关照?
    “备——忘?”
    一到书房王案前,李斯看见了旁边立柱上挂着几条特制的长大竹简,题头便是这“备忘”两个大字。李斯心头一闪,又瞄了一眼书案,果然书案上干净整齐,没有任何摊开的书简。显然,这便是秦王吩咐的事务。于是,李斯在大柱前站定,揣摩起几条长大竹简上面的字句来。长大竹简上的几行字是:
    翦军班师留守几多
    贲军中原复鸿沟
    蒙恬还国北边事
    九月大朝楚齐先后兵力几多
    李斯看得明白,四条竹简所列,都是灭魏之后待议待决的几件大事。秦王一时没有定见,故此先行列出,先教他来看,一定是要他预为筹划相关事项,也包括想要他先思谋对策。李斯绕着大柱转悠了几圈,到了自己的外署,召来几个能事书吏忙碌起来。第一件事,李斯口述,书吏录写,先拟定好秦王醒来后肯定要立即发出的几件王命文稿;第二件事,亲自手书一柬,派员送去大田令府邸,请郑国预拟修复鸿沟之实施方略;第三件事,召来蒙毅会商,先行安置九月大朝会事宜,由蒙毅与丞相府偕同会商诸般事务;第四件事,召来执掌邦交的行人署主官,吩咐立即搜集齐楚两国的相关典籍,并汇集近年来两国所有消息,旬日内归总呈送长史署。
    几件事处置完毕,已经是暮色降临。李斯草草用罢晚汤坐在了案前,要将自己对这几件大事的思路理出一个头绪来。李斯有逢事动笔的习惯,尝笑云:“一管秃笔,抵得三分天赋也。”属下吏员无不敬佩。今日要思谋几件大事的对策,李斯自然而然地提起了案头的一管蒙氏笔。案旁熏香袅袅,窗前夜风习习,一轮明月高挂,窗外的碧蓝水面波光粼粼,使这座池畔宫殿有着一种难得的宏阔清幽。每每坐在这张临水临窗的大案前提笔疾书,李斯油然生出一种难言的充满惬意的奋发之情,才思也分外流畅。可是,今夜提笔,堪堪写下“翦军班师”四个字,笔下便有了一种滞涩。王翦大军班师,这件事的要害是“留守几多”?也就是说,根据燕赵旧地的目下情势,秦军该留多大的兵力完成后续使命。这个后续使命倒是清楚,一则推行秦法稳定大局,二则妥善解决残燕残赵之逃亡力量。那么,需要多少兵力?大将留谁最合适?一遇到这种以军事为轴心的方略决断,李斯便有些混沌,远不如对邦交国政民治种种大局明澈探底。而这四件大事,宗宗都是军事为轴心,若避开军事只说其他大局,显然是言不及义。王贲军留镇中原,其使命如何?实施方略又如何?蒙恬回咸阳朝会,北边匈奴军事当如何说法?大朝会的轴心议题,肯定是齐楚最后两大国之攻伐,先灭齐还是先灭楚?兵力各需要多少?凡此等等,除了修复鸿沟,李斯确实没有能教自己满意的对策。因为,任何一个在心头闪现出的火苗都是飘摇不定的。这种飘摇不定,只有自己最清楚。
    “天赋领国奇才,大哉秦王也!”
    李斯搁笔,凝望着粼粼水面的月光,不禁由衷一叹。寻常公议看来,泰国之所以虎虎生气对天下势如破竹,全然是秦国有一班罕见的军政谋划大才。这班军政大才,当然也包括李斯在内,甚至,职任长史执掌中枢的李斯被看做“用事”的轴心人物。然则,这班军政大才如王翦、王绾、蒙恬、尉缭、李斯、顿弱、姚贾等等,心下却都很是清楚,没有秦王嬴政的天才统御,几乎所有的长策大略都难以化作惊雷闪电。当然,天下公议已经不再对秦王嬴政的用人之能质疑了,秦国天空的雄才星群与秦国行将完成的伟业,已经毋庸置疑地使攻讦秦王之辞变成了蓬间雀的尖酸叽喳。但是,天下对秦王的正面评判,依旧大体停留在对寻常明君的评判点上:用人得当,善纳谋臣之策,如此而已。对于寻常君王,这已经是极为难得的评价了。然对于秦王,李斯却以为远远不够。秦王的全局洞察之能,秦王的方略决断之能,秦王对充满诡谲气息的军争变局的那种独有的直觉与敏感,是寻常公议所无法知道,也无法评判的。而这种几乎只能用天赋之才去解释的直觉、敏感与种种判断力,恰恰是李斯与枢要股肱们最为叹服的。事实上,秦王不可能没有错失。然则,李斯坚信,若是换了另外任何一个人掌控全局,即或这个人是万古圣王复生,其错失也必然远远多于秦王嬴政。远则不论,单就选定王贲为中原统帅以及确定五万兵力灭魏这一点而言,秦王是基于一种清晰的直觉与敏锐的辨识所决断的,而包括王绾李斯尉缭姚贾在内的所有参与谋划者,却都是心怀忐忑地被秦王说服的。而今的事实已经证明,秦王的选将与攻占方略,无疑是最有效的。再譬如目下四件大事,在李斯看来,件件大事都关涉复杂,都有着至少两三种选择,可每种选择又都觉得不坚实。若是秦王,会是这样么?
    依着久远的王道传统,人们更喜欢将圣王明君看成那种“垂拱而治”的人物,更喜欢将“大德之行”看作有为君王的标尺。某种意义上,人们不要求君王有才,而只要求君王柔弱有德。只有战国大争之世,天下方对强势君王有了激切地渴求,方对君王有了直接的才能期盼。虽则如此,人们对君王才力的评判,也依然带有久远的烙印。这个烙印,便是宁肯相信君王集众谋以成事,也不愿相信君王本身具有名士大师的过人才能……
    随着一声嘹亮的鸡鸣,漫无边际的飘摇思绪扯断了。
    李斯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对着清新的淡淡水雾做了几次深深的吐纳,又回到了书案前。方才一番思绪神游,茫然之心大减,李斯一时分外坦然,提笔写下了几行大字:“臣不谙军争变局,唯预作事务铺排。诸般军事,皆待君上朝会决之。”写罢,嘱咐值夜吏员有事随时唤醒自己,这才走进了寝室。几个时辰,李斯睡得分外踏实。
    暮色时分,嬴政进了东偏殿书房。
    李斯正与蒙毅在外署商议大朝会筹划的诸般细务。两人尚未过来见礼,嬴政一挥手笑道:“走,里边晚汤说话。”见秦王精神气色显然好了许多,李斯蒙毅相对一笑。跟着秦王进了内书房,堪堪落座,赵高带着两个侍女安置好了晚汤:每案一罐灵芝汤,一片厚足一柞的白面锅盔,一方酱肉。蒙毅笑道:“君上晚汤三式,分明战饭也。”嬴政筷子敲打着陶罐大笑道:“战饭能有灵芝汤?来,咥!”李斯掀开罐盖一打量,笑道:“南山老灵芝,好!君上安睡太少,灵芝安神养心,该做常食常饮。”嬴政兴致勃勃道:“这是小高子从太医署学来的,说甚,食医,对,以食为医。这几日加了这灵芝汤,一上榻便呼噜山响,一觉三五个时辰。解乏是解乏,只怕误事,不敢多用也。”李斯蒙毅大笑,连说该多用该多睡,此事赵高办得好。一时晚汤罢了,李斯便将昨日自己对“备忘”竹简的事务落实情形禀报了一遍。说话间秦王已经看了旁边书案上李斯的留书,笑道:“长史过谦了。这等大事谁能一口说得个准定?究竟还得众谋。”说罢,吩咐蒙毅立即去接尉缭前来会商。不消顿饭时光,蒙毅已经接了尉缭到来。君臣四人一直商议到四更,几件大事才确定下来:
    其一,王翦主力大军班师,留三万铁骑镇守蓟城,燕赵残部待后一体解决;
    其二,王贲蒙武军暂留中原镇抚,安定魏韩旧地,辅助疏浚修复鸿沟;
    其三,郑国赴中原,统领河沟修复并中原水利事;
    其四,蒙恬还国朝会,九原大军原地驻守,御边不能松懈;
    其五,齐楚两国事宜,朝会一体议决。
    议定一件,李斯立即起草一件王书。在给王翦的王书中,嬴政特意叮嘱李斯加了一句:“留军三万是否合宜,上将军权衡增减。”尉缭一笑道:“如此,上将军虽未共商,等同共商矣!”君臣笑声中,曙色渐渐现出,及至朝阳初升,一道道快马王书已经飞出了王城。
    诸事妥当,李斯却有一番心思萦绕,又拉着蒙毅去了外署说话。
    这次朝会,堪称秦国有史以来最盛大的庆典性大朝。除了连下四国的巨大战功,这一年恰逢秦王三十五岁。秦法有定,历来禁止对国君祝寿。秦惠王秦昭王之世,曾多次惩罚过朝野官民的违法祝寿。故此,秦国从来不以国王寿诞做文章。然则,这并不意味着声望日隆的秦王的生日被秦人忘记了。筹划朝会大典时,赵高曾悄悄提醒李斯道:“今岁大朝好哩,正逢君上三十五寿,难得也!”李斯没有接赵高话茬,板着脸道:“各司其职,做好自己事。”究其实,李斯如何能忘了如此重大的关节,而且,他还清楚地知道,今岁同时是秦王即位第二十二年、秦王亲政第十三年。若论传统礼仪规矩,三个年份以寿期最重,因为寿诞逢五为大,三十五岁是中年大寿。虽说秦王生日是正月正日,九月庆贺已不是正期,然总比中年大寿毫无觉察地过去要好。秦王如此重大之人生关节,若不有所庆贺,李斯总觉得隐隐若有所失。秦王半生坎坷,天伦亲情几乎没有享受过。秦王血亲曾祖母夏太后过世已经十五年,正位曾祖母华阳太后过世已经六年,秦王的生母太后赵姬,过世也已经三年了。这些能够念叨并动议为秦王过过生日的王族长辈亲人,秦王一个也没有了。目下,秦王虽然已经有了几个王子几个公主,可长子扶苏只有十三岁,远远不足以绸缪此等事。身为离秦王最近的中枢长史,李斯再不弥补,几乎便是无法弥补了。
    李斯没有着意,在外署只对副手蒙毅淡淡提了一句道:“君上辛劳,从未过过生日,也不知今岁几多寿诞了?”蒙毅如梦方醒,一个猛子跳起来道:“啊呀!如何连这茬也忘了?君上与家兄同岁,三十五也!”李斯笑道:“五为正寿,朝会之际,给咸阳宫正殿前立一方刻石如何?”蒙毅皱着眉头道:“刻石祝寿?那,岂不违法?”李斯道:“那得看写甚,总不致刻石都是祝寿了。”蒙毅恍然道:“也是也是。大人好字,你只写出来,其余有我。”李斯欣然点头,当即就着书案写好了几行大字。
    朝会各方事宜部署妥当,只差这点睛之笔了。
    八月底,咸阳王城正殿平台的东西两侧,立起了两方丈余高的蓝田玉刻石。东侧大石的镌刻大字是:“济济多士,恒恒大法。”西侧大石的镌刻大字是:“天寿佑秦,万有千岁。”从三十六级白玉阶之下的王城车马场望去,两方朱红大字的刻石巍然耸立在中央大鼎两侧,恍如天街龙纹,气势分外宏大。一日,嬴政看见刻石,凝视良久,问道:“此文可有出处?”旁边蒙毅一拱手道:“禀报君上,此为《诗·周颂》摘句,长史略有改动。‘眉寿’,长史改做了‘天寿’。无非颂我大秦功业,并无他意。”嬴政默然片刻,终于一笑道:“无怪似曾相识。诗书之学,长史足为我师焉!”蒙毅暗自长吁了一声,一挺身奋然道:“秦取天下不用诗书,君上无须通晓!”嬴政笑道:“取天下不用诗书,治天下未必不用诗书了。”蒙毅道:“秦法治天下,不用诗书王道!”嬴政笑道:“你是法治天下,可天下读诗书者大有人在,不知诗书,焉知人心?”蒙毅倒是一时无话了。后来,得蒙毅转述这段对答,李斯不禁大是感喟道:“君上但有此心,天下大安矣!”蒙毅问其故,李斯笑道:“君上能容诗书之士,天下异端有何不能容之?百川既容,大海自成,天下大安哉!”
    却说有了此番点睛之笔,秦国朝野遂荡漾出一种特有的豪迈喜庆。一时间,“天寿佑秦,万有千岁”成为庙堂与市井坊间争相传诵的相逢赞语,更被酒肆商铺制成横竖各式的大字望旗悬挂于长街,大咸阳陡然平添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热乎乎的祥和之气。
    九月初,咸阳大朝会如期举行了。
    大臣将军们感奋不已的是,大朝会以前所未有的贺宴开场、兼领司仪大臣的李斯长声念诵出的词句是:“大秦连下四国,一统大业将成,会首四爵,以为贺功——”秦王很是兴奋,李斯话音落点霍然起身,举起了王案上的大爵高声道:“好!此功当贺!今日此酒,四国酒!两年之后,六国酒!来,我等君臣连干四爵!”见秦王举爵,与会大臣将军们从座案前刷的一声整肃起立,宏阔的大殿哄然荡出一声雷鸣:“四国酒!秦王万岁!”嬴政一阵爽朗大笑道:“好!本王今日万岁一回!来,第一爵!”说罢举爵汩汩大饮,瞬间空爵置案,又举起了第二只大爵。站在殿角高台照应各方的蒙毅遥观王案酒爵,陡然一个愣怔,立即低声吩咐一个站班内侍去唤赵高。
    今日会首四酒,原本是李斯蒙毅与丞相王绾商定的贺寿酒。虽说灭国四大功确实该贺,然毕竟不能沾了为秦王贺寿的违法嫌疑;为不着痕迹,便以庆贺连下四国大功为名,又不置任何菜肴,以示并非宴会,可谓点到为止而已。李斯蒙毅虑及秦王长期缺乏睡眠,且酒量不是很大,事前曾征询赵高,赵高说可给王案上浓热黄米酒,既不醉人又长精神。李斯蒙毅欣然赞同。可方才秦王举爵,酒爵分明没有热气蒸腾,蒙毅心下一惊:毕竟今日大朝,会商重大事宜,秦王若醉如何了得!连饮四大爵老秦酒,蒙毅自忖也是要七八成酒意的。
    “赵高!君上饮得甚酒?”
    “黄米酒呵。”赵高碎步跑来,一边回答一边眼角余光瞄着王台。
    “如何没有热气?你敢作伪!”蒙毅面色肃杀。
    “好长史丞哩!”赵高一脸惶恐,“热酒若热到热气腾出,君上能要么?”
    “明白说话!”
    “一冒热气,举殿皆知君上另酒,君上也知自己另酒。如此,君上定然不饮。两下不明,才能相安无事。小人如此想,敢请长史丞教我。”
    “知道了,去吧。”蒙毅淡淡一挥手,赵高匆匆去了。
    在蒙毅与赵高说话间,秦王嬴政与大臣将军们已经热辣辣地连干了四爵,人人面色泛红。李斯一句长宣:“贺功酒罢,大朝伊始——”大臣们一齐落座,殿中便肃静了下来,李斯也坐回了自己的座案。
    “诸位,今岁大朝,不同寻常。”秦王叩着王案开宗明义道,“五年来,我大秦雄师连下韩、赵、燕、魏四国,俘获三王。虽然,燕王喜在逃,残赵余部另立代国,然其苟延残喘之势已经不堪一击。故此,燕赵余波战事,可相机一体解决。目下之要,在于全力应对最后两个大国,齐国楚国。此意,长史已经书令预告,诸位今日放开说话。一日说不完,两日三日说。无论如何,要议决一个方略。如何议法,长史说话。”
    李斯站了起来,拱手一个环视礼道:“诸位大人,奉君上之命,斯与丞相、上将军、上卿、国尉等预为会商,以为齐楚事宜有两个大方略需得议决:其一,对楚对齐,孰先孰后?其二,对楚对齐,各需几多兵力?唯两大方略议定,各方官署方得全力谋划协力之策。今日大朝,先议用兵次序。”说罢,李斯向殿角站立的蒙毅一招手,见蒙毅遥遥一拱手,便再次环视一拱手道,“录写书吏与史官均已就位,诸位可以说了。”
    唯其事关重大,殿中一时默然,大臣将军们似乎都没有先发之意。
    “老夫之见,还是先听上将军说法。”白发尉缭点着竹杖说话了。
    “老国尉啊,我还没缓过心劲,宜先听听列位高见。”
    风尘仆仆的王翦笑了笑,显得疲惫而苍老,面色黝黑消瘦,须发花白虬结,连声音都有些沙哑了。既往满堂朝臣相聚,王翦风貌恰恰在于承前启后的中年栋梁,其厚重劲健的勃勃雄风有目共睹。孰料短短四年征战,今日班师归来,王翦再与一大片新锐大臣将军同席,风貌已经浑然融入一班老臣之列了。秦王嬴政看得心头怦然一动,一个眼神,赵高向上将军座案捧过去了一鼎热气蒸腾的黄米酒。座中王翦立即提身抬胸,向王台长跪拱手。嬴政连连摇手,低声呵呵一笑道:“不须不须,上将军多礼也。”王翦却一拱手正色高声道:“老臣胃寒腿寒,得此热米酒正中下怀,岂能不谢过王恩!”话音落点,殿中不期然腾起一片笑声。大将群中的王贲,很有几分难堪。盖秦国庙堂风习本色厚重,说粗朴也不为过,君主与臣下同酒同食实属寻常,朝会间送过老臣一鼎热酒暖身更是平常。纵是年青大将受得此酒,只怕也不会在大臣议事的当口如此搅扰正题谢恩。王翦功盖秦国,且素有“秦王师”名望,却做如此受宠若惊状,在秦国君臣眼里,自然是几分意外的滑稽。
    “末将有话!”一员大将霍然站起。
    “好!李信但说。”嬴政目光炯炯,拍案高声一句。
    “齐楚两国,皆为大国。”李信做过谋划军机的司马,是秦军将领中少数几个好读兵书且勇猛善战者之一,论思绪口齿之清晰,堪称军中第一,王贲等其余大将远不能及。这时,李信已经大步走到王台下的高大板图前,指点着地图侃侃道,“然两大国相比,又有不同:楚国地广人众,齐国地狭人寡;论士气民心,楚人多战而精悍顽勇,齐人多年浮华偏安,人多怯战。伐楚伐齐,孰先孰后,不言自明!”
    “你明说,究竟孰先孰后?”将军赵佗不耐绕弯子,黑着脸高声一句。
    “凡事先易后难,李信敢请先下齐国!”
    李信走回了自己的座案,殿中却一时没有人开口。秦王嬴政目光巡睃,见王贲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叩案笑道:“少将军思谋专注,意下如何啊?”王贲见秦王点名,霍然起身道:“末将之见,李信将军对齐楚两国情势评判大体近于事实。论战事,确实是楚国难,齐国易。然,若说先易后难,末将以为不然。”
    “少将军差矣!先易后难,灭国一直如此!”大将冯劫喊了一句。
    “不。”王贲寡言,但论及军事却从不谦让,见有人反诘,大步走到板图前指点道,“灭国开首自韩国始,是先易后难。然,不能将开首试探视作一成不变。燕赵魏三国,孰难孰易?赵难,燕次难,魏国最易。可我军如何?偏偏先攻最难的赵国!其后,燕国一战而下,魏国水到城破。若先攻燕、魏,则今日大势未必如此。”
    “你倒是明说!先攻哪国?”赵佗又喊了一句。
    “先攻难,易者不为患,甚或可能不战而降。”
    “那就是先攻楚!说明白不好么?”赵佗又嚷嚷了一句。
    殿中荡出一片笑声,随即一片哄哄嗡嗡的议论。秦王嬴政笑道:“好啊,李信一说,王贲又一说,两位上将军宁无一言乎?”蒙恬居下与王翦邻座,见王翦似乎没有说话意思,遂一拱手高声道:“愿先闻老将军高见。”王翦揉了揉眼道:“老夫一罐热米酒下肚,心下些许迷糊,你先说也。”蒙恬笑道:“老将军不愿先说,自是赞同少将军了。”遂一拱手道,“君上,诸位,蒙恬之见与王贲将军大同小异。大同者,目下唯余两国,先攻坚灭楚,战胜之后,齐国确实可能不战而下。小异者,灭楚之战,仍需提防齐国暗中援助楚国。此间根源,在于当年齐国抵御燕军六年苦战,楚国始终是田单军的暗中后援,否则不可能有田单复国。此乃救亡大恩,齐国君臣数十年念念不忘。为此,楚国临难,齐国不可能无动于衷。故此,理当给予防范,若持‘易者不为患’之心,则可能疏忽齐国。”
    “上将军所言,恰当先行攻齐!”
    话音落点,李信奋然起身又道:“先攻楚,齐国有暗中援手之可能。先攻齐,则楚国必不会再度援齐。其中缘由:田单复国数十年来,齐国多次拒绝楚国合纵抗秦之请,楚国春申君主政,几欲与齐国断绝邦交。归总言之,楚人怨齐久矣!齐国遇攻,楚国必不来援!一举下齐之后,我军没有了东方之患,全力南下江淮,水陆并进,楚国可一鼓而下!”
    “言之有理!我等赞同!”大将辛胜、冯劫等纷纷高声。
    “末将赞同王贲将军!”赵佗、章邯等也纷纷高声。
    秦王嬴政心绪舒畅,饶有兴致地左右看看道:“将军们两说,国尉、长史以为如何?”秦王一点,大将们立即明白了:秦国谋划大计者,目下只有尉缭、李斯没有说话,而这两位重臣多在庙堂又多与秦王沟通会商,故此其对策也常常是秦王的决断。如今见秦王点名教这两位大臣说话,殿中纷嚷的将军们立即安静了下来。
    “老臣以为,用兵先后,易断也。”尉缭点了点竹杖,苍老的声音有一种哲人的韵味,“先难后易,抑或先易后难,皆因时势不同而定也。以天下大势论,楚齐两大,皆国力悠长,不可小视。所不同者,近数十年来齐国与列国交往大减,几无战事,军力显然孱弱了许多。而在赵国衰落之后,楚国多次鼓荡合纵,差强取代了赵国领袖山东之位置。期间,楚国又曾几次对岭南吴越叛乱用兵,对秦也几次攻取多有小胜。故此,楚国军力显然强于齐国。若能聚全力一战而下楚国,天下可安也!其时齐国偏安东海,不足虑也。所谓易断者,先伐楚,一战安天下;先伐齐,两战安天下。此中利弊,不难权衡也。”
    大殿中一片肃静,李信等大将没有再度坚持己见而盘诘反驳,其余大臣将军们则将目光聚集在了李斯身上。这种状态,相当于大臣将军们事实上认可了尉缭对难易之说的评判,只等李斯是否歧见,而后便是秦王的最后决断了。
    “攻楚为先,臣亦赞同。”李斯兼掌朝会议程,一直站在王台左下一方比王台稍低比群臣座案区稍高的司仪台上,空阔孤立,整个大殿都看得很清楚,略带楚语的话音也分外清晰,“楚齐先后,不仅是难易之辨,而且是治情之辨。秦统天下,志在使中国划一而治。而中国之广袤难治,泰半在南疆之地。南疆不治,中国不治。夫南疆者,淮水之南一,江水之南二,五岭之南三,海天之南四。层层南进,万里之遥也。更兼山川险峻,阻隔重重,进军既难,划一而治犹难。故此,先下楚地之好处,非但在先攻坚而弱者自破,更在为有效治民争得先机。如此,最后灭齐之日,楚国大局已经安定,天下划一则大有可为也!李斯不谙军事方略,唯以政治补充。此,李斯赞同先下楚国之意也。”
    大殿更安静了,这是一种蕴含着意外与惊讶的默然。谁都知道,李斯是楚国上蔡人,对楚国所知之深自然远过秦国群臣。然,李斯之论却不就楚论楚,而是提出了一个秦国大臣将军们从来没有想过,至少没有自觉想过的大论题:楚国治情对一统天下具有独特的意义,而这种独特意义,要靠军争大略去实现。对于尚武善战而思虑战事多从战场本身出发的秦国文武,这无疑是一个被长期忽视的视角。举殿若有所思之时,大臣们都看到,秦王嬴政已经在轻轻点头了。
    “长史之言,未免夸大治楚之难!”一片静默之中,又是李信站起来高声道,“楚国固然广袤,然其风华富庶之地始终在江淮之间。数十年间,楚国都城由郢寿北迁陈城,又由陈城南迁郢寿。楚国之民众、财富、军力,俱只在江北淮南之间。所谓江南,所谓岭南,尽皆荒僻不毛之地;南楚百越部族零散山居,各守城邑,全无聚集大军之力。我军但下江淮之间,号令所指,莫不为治!何有‘划一而治犹难’一说?”
    “号令所指,莫不为治。说得好!”老蒙武奋然拍案。
    大臣将军们却再没有一个人呼应了。毕竟,李斯没有直接涉及军兵方略,至于楚国治情究竟如何,则不好贸然评判。李信激昂反驳,可能是对楚国知之甚多,而其他人则未必如此了。更有诸多大臣将军认同李斯所言,对老将军蒙武的赞叹自然不会做任何附和。一时肃静,丞相王绾离座道:“老臣以为,齐楚先后之争,业已说得清楚。相关治情评判,宜下楚之后从容计较,此时不宜虚空论争。敢请君上,当断则断。”
    “丞相言之有理。”
    秦王嬴政一拍王案,目光巡视大殿道,“齐楚先后,不必再论。先齐固然容易,先楚更利大局。本王决断:先下楚国。明日朝会,议决对楚进兵方略。”
    晚汤后,秦王嬴政吩咐蒙毅召李信入宫,随即与李斯出了书房。
    澄澈秋月之下,轻舟漂荡在水面之上。看着意气风发的李信,秦王嬴政再次褒奖了李信追击燕国残部并除却太子丹的军功,末了,嬴政申明召见之意:就对楚战事,想在朝会议决之前先听听李信的进兵方略。旁边李斯一时颇感疑惑,如此大事,不先行征询王翦蒙恬两位上将军,如何先召李信会议?秦王纵然激赏李信,此举似乎也有失妥当。然则,一想到秦王去岁对王贲的独到选择,李斯终于定下了心思,只在书案埋头录写了。
    获此殊荣,李信大为感奋,不假思索慷慨直陈道:“灭楚方略,尽在八字:遮绝江淮,攻取淮北。如此楚国可一战而下!”其快捷自信,显然是久有思索成算在胸。秦王道:“如此方略需兵力几何?”李信道:“二十万!”秦王道:“如何进兵?”李信指点着摊开在大案上的地图道:“下楚之要,在江北淮北两地。末将所言二十万,是决战主力大军。全局方略尚需两支偏师:其一,陆路偏师插入淮南,遮绝楚国王室渡江逃亡岭南之路!其二,水军偏师从巴蜀东下,占据彝陵要塞,遮绝楚国王室逃往荆楚故地之路。与此同时,我主力大军直下淮水楚都,决战楚军必当势如破竹!如此进兵,主力大军二十万足矣。”
    “好!将军雄风也!”
    秦王嬴政的炯炯目光一直随着李信的指点在地图上移动,听李信说罢,不禁拍案赞叹一句。见李斯蒙毅没有说话,嬴政笑问道:“两位以为如何啊?”蒙毅素有壮勇之心,当即一拱手道:“臣以为,遮绝江淮,攻取淮北,堪称上乘方略!用兵二十万决战,已经牛刀杀鸡!”李斯似有沉吟,思忖道:“臣不擅军事,只觉如此方略,似将楚国做江淮之楚,不是全楚……臣意,尚须征询两上将军为当。”李信微微一笑,口吻颇带嘲讽地指点着地图道:“自来用兵计国力之厚薄,军力之强弱,几曾计土地之广狭?若以全国疆域论之,匈奴占地无垠,便当以数百万兵力对其作战了。”李斯淡淡道:“也是。说到底,斯不擅军事,心下无数。”
    “好。将军且回,明日朝会再议。”
    秦王见李斯终有疑虑,皱着眉头默然一阵,吩咐李信先回去了。嬴政深知,李斯虽非兵家大才,然绝非对兵家方略没有评判力,其心惴惴,必有说不清楚或自觉不当说的道理。军争大略,毕竟不能轻率。轻舟漂荡良久,秦王终于下令靠岸了。
    “走,老将军府。”
    三更时分,君臣三人匆匆赶到了只亮着门厅两只风灯的上将军府邸。及至门吏惶恐万分地打开大门,家老匆匆迎出,庭院中尚是黑乎乎一片。此次班师归来,秦王嬴政还是第一次登临王翦府邸,偏又是如此匆忙,心下不禁生出几分愧疚,连说不知老将军已经安睡,还是明日再来。几句话之间,整个府邸灯火大亮,王翦也已经冠带整肃地大步迎出。嬴政正欲趋前抚慰,王翦已经深深一躬高声参见了秦王。嬴政深觉歉然,又觉此时离开更是不妥,遂对王翦深深一躬道:“嬴政夜来走动惯了,却忘了老将军鞍马劳顿,委实无礼也。”王翦惶恐地扶住了秦王道:“君上夙夜辛劳,老臣却倒头安卧,罪责在臣,安敢当君上自责也!”一番寒暄,君臣进了正厅落座。
    “少将军不在府中?”不见王贲,李斯有些迷惑。
    “小子!”王翦黑着脸,“另居了,恨不能不是老夫生养也。”
    “少将军不沾父荫,非不孝也,老将军怨气好没来由!”
    李斯与王翦文武相知,直率一句,君臣们不禁大笑起来,气氛顿见轻松。一时茶来,饮得片刻,秦王直接说了来意,征询王翦对楚国用兵方略。王翦说得很实在:“用兵之道,贵在因时因地。老臣久在燕赵,对楚用兵尚无认真思虑。就实而论,老臣唯明一点:楚非寻常大国,非做举国决战之心,不能轻言灭之。”嬴政颇感意外,思忖道:“楚国长久疲弱,老将军何有举国决战之说?”王翦道:“楚虽疲弱,然年年有战,族族有兵。楚乃分治之国,非但世族封地有财有兵,即或百越部族,也是城邑林立互不统辖,几类殷商诸侯。如此,楚王纵成战俘,楚国亦未必告灭。此等大国,聚兵外战确实难而又难,然抵御灭国之灾,潜力却是极大。”
    “噢?”李斯似乎有些惊讶。
    “老将军之见,灭楚需兵力几何?”嬴政问到了根底。
    “举国之兵,六十万。”
    良久,君臣没有一个人说话。王翦说法与李信谋划差别太大,秦王与李斯实在不好贸然可否。默然一阵,还是李斯笑道:“老将军尚无灭楚方略,一口咬定六十万,未免唐突也。”王翦却一脸正色道:“对楚之战,非对赵之战。秦赵经年厮杀,地熟人熟,自可预定方略。秦楚之间诸般差异极大,且从未有过大战,不预为踏勘而能有战法方略,老夫未尝闻也!六十万者,大局决断也。无大局之断,何得战场方略焉!”秦王点头道:“老将军说得也是,我等各自想想,来日朝会再议。”说罢离座,对王翦叮嘱了一番饮食起居上心的抚慰之言,便告辞去了。
    回车途中,秦王一直没有说话。车到王城南门,嬴政恍然醒悟,连催李斯回府歇息。李斯说要去王城值夜。嬴政却说夜半无大事,有蒙毅行了,坚执教李斯回府去了。李斯一走,嬴政又催蒙毅走。蒙毅说甚不走,嬴政一挥手径直进了王书房。蒙毅在外署守候一夜,眼睁睁看着秦王的身影隔着空阔的天井在窗棂白布上晃悠了一夜。期间,赵高悄悄摸到外署想问个究竟,瞄见是蒙毅值夜,又连忙悄无声息缩了回去。天亮时分,赵高从王书房出来,交给蒙毅一支秦王手书的竹简,上面只有六个字——朝会中止一日。
    这日午后,王贲奉命进了王城,被赵高直接领到了凤台。
    凤台,咸阳老秦人呼为凤凰台,是目下咸阳王城中最高的一座台阁。究其源,本是秦穆公建在旧都雍城的一座台阁之名。穆公时,秦国有著名乐师萧史,一管长箫常召来美丽的白鹄与孔雀盘旋起舞。穆公有女,名弄玉,酷爱琴箫,也深深歆慕着萧史。穆公钟爱这个小女儿,遂筑了一座台阁,使弄玉萧史同居其上,终日琴箫唱和,引得孔雀白鹄盘旋不去,成为老秦地一道令人心醉的美景。数十年后,萧史弄玉不知所终,老秦人都说,这双玉人一起乘着凤凰随风成仙去了。秦人以孔雀为凤凰,又感念大争之世沉醉琴箫的难得情怀,遂将此台呼为凤凰台。国府因俗,亦将此台定名为凤台。其后宣太后主政,感念凤凰台那段动人的故事,便依照原式加高,在咸阳王城也建造了一座凤凰台。这凤凰台建造在王城最幽静的一片胡杨林的一座小山上,台高十丈,高耸于殿阁楼宇之上,登临台顶,大咸阳内外尽收眼底,遂成为天下有口皆碑的一处胜境。百数千年后,凤凰台尚是秦地风物胜迹之一,非但在诸如《水经注·渭水注》一般的治学著作中有美丽传说的记载,且衍化出《凤凰台上忆吹箫》的著名词牌,留下了后人不知多少感慨万端的凭吊。这是后话。
    “王贲将军,风台眼界如何?”
    “高远清心,末将没有想到!”
    “末将末将,少将军已经是少上造爵位,大臣了。”
    秦王一句笑语,王贲倒是局促了。论目下军中爵位,父亲王翦的大良造爵位之下便是他的少上造爵了。蒙恬任职与父亲同,然因没有灭国战功,故此只是右更爵位,比他还低了一级。王贲高爵,原因在平定韩乱与灭魏之战两大功。在秦国,爵位不仅仅是朝班座次序列,更重要的,在于爵位是不含任何水分的最直接的军功标志。因为,无功不受爵是秦法最不能松动的根基。在秦国,有才而无功,可以领职,但不可以受爵。所以,秦人更看重爵位,对职司高低倒是不那么在乎。而今,王贲以灭国大功一跃升爵三级,在同等年青的大将中成为首屈一指,荣则荣矣,个中滋味却多少有些杂陈。全部原因,是父子两人同居灭国之功,而别的大将却没有一人获此殊荣。韩赵燕魏四国,灭韩主将是内史嬴腾,但灭韩是试探之战,既没出动当时的主力新军,也没有双方大战,所以秦国朝野将灭韩之战看得并不重。灭赵灭燕灭魏,却都是实实在在的大战。灭魏虽然没有主力决战,但那是运筹使然,并非王贲没有主力决战的方略与将才,更何况魏国是长期压迫秦国的宿敌,其实力远非韩国可比。所以,秦国朝野丝毫没有因为水战下魏而低估了灭魏的战功。然则,终因有父亲如此一个人物,王贲总有一种说不清的隐隐感觉,似乎总觉得朝野将他的战功看作有几分运气或者天意,与他同等军旅阅历的年青大将们似乎更是如此。所以,王贲始终有一种难言的心绪,言行举止反倒不如此前挥洒了。而今秦王一句笑谈使王贲局促不安,其原因皆在于此。
    “君上,贲请北上蓟城,率三万铁骑追歼燕代残部!”
    “王贲啊,今日不说燕代,说伐楚,如何?”
    见秦王遥望渭水面色沉郁,王贲这才觉察出秦王是为攻楚之事犯难了。思忖片刻,王贲直率道:“君上,先说方略,还是先说兵力?”秦王嬴政蓦然回身,目光闪亮道:“将军有方略?先说方略!”一招手,远远站立的赵高抱着一个长大的圆筒状物事疾步过来,在廊下大柱挂起了一幅羊皮地图。王贲指点着地图道:“楚国战场,难处不在两淮,而在江南、江东、岭南三地;此三地之难,又不在战事之难,而在山川险峻地理偏远之难。故此,灭楚可分两步方略:第一步,先平淮北淮南,歼灭楚国生力军,夺取楚国根基;第二步,再下江东吴越及江南岭南百越之地,如此,南中国可一举平定。”
    “第一步如何实施?”
    “第一步是实际破楚方略,最是要害。军事所谓灭楚,战场只在淮北淮南。根本原因,在于两淮之地聚集了楚国十之七八的主力大军,只要全歼淮水南北之楚军,楚国便告实际破亡!其后,我军南下平定百越,将没有大军阻力。”
    “进兵方略如何?”秦王有些急迫。
    “阻断江淮,隔绝荆楚,主力直下淮北决战!”
    “主力大军用兵几何?”
    “四十万上下。”
    “为何?”
    “淮北决战之后连下江南岭南,需一气呵成!”
    “只说两淮破楚,兵力几何?”
    “三十万之内。”
    “二十万如何?”
    “若两步分开,二十万该当无事!”
    秦王嬴政大笑一阵,高声吩咐酒来。赵高快步捧来两坛老秦酒,嬴政王贲各举一坛,仰脖子汩汩一阵猛灌了下去,夕阳之下脸色顿时红成了一团火焰。秦王凝望着枕在西山的落日,兴致勃勃地道:“王贲啊,灭楚之战再度领军如何?”王贲一拱手高声道:“君上,我善奔袭战,追歼燕代残部最佳!”嬴政没有回身,呵呵笑道:“说灭楚说灭楚,你偏纠缠燕代。那你说,灭楚之战谁堪领兵?”王贲道:“杨端和、辛胜、李信,俱能独当一面!”秦王回身道:“谁最佳?”王贲慨然道:“谋勇兼备,李信最佳!”秦王嬴政目光炯炯,只看着王贲不说话。良久,嬴政喟然一叹道:“王贲者,无愧国之良将也!”王贲顿时手足无措,脸红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第三日朝会再举,专一议决对楚进兵。
    议决灭国战事,一则议进兵总方略,一则议投入总兵力。前者关乎全局铺排,后者关乎大军调遣及各方配合。朝会伊始,李信慷慨激昂地陈述了“遮绝江淮,攻取淮北”的总方略,最后提出二十万大军灭楚。几乎所有的年青大将都赞同李信谋划,王贲做了些许细节补充,唯独赵佗皱着眉头没有说话。文臣座区,李斯始终没说话,尉缭大体赞同唯觉兵力稍显单薄,王绾则着意申明无论方略如何都会全力谋划后援。其余文武大臣,除了不置可否者,十之七八都赞同李信。也就是说,整个朝会没有一个人对李信方略持异议之说。从始到终,对于军事最要害的两位上将军却一直没有正式陈述。蒙恬说,楚地与草原之战不同,近年揣摩不多,不好置评。王翦却是只听不说,一副睡态时有鼻涕眼泪,似乎已经苍老不胜疲惫了。
    “老将军,该当说说了。”举殿热辣议论,嬴政笑着高声一句。
    “啊,该,该老朽说话么?”
    王翦揉着惺忪老眼懵懂一句,又破天荒自称老朽,殿中不禁哄然一片笑声。王贲很是不悦地看了看父亲,又狠狠地响亮咳嗽了一声别过脸去。王翦却浑然不觉,大袖搌了搌嘴角又清了清嗓子道:“老朽之见,灭楚,还是得六十万兵力。至于战法,老朽以为,当以战场大势相机决断。此时,老朽胸中没有方略……”
    也不知王翦说完没说完,大殿中又是哄然一片笑声。这种笑声,与其说是嘲讽,毋宁说是大臣将军们因王翦不可思议地一连串“老朽如何”而生出的惊愕与滑稽,觉得这个老人家实在可乐。秦王嬴政也禁不住呵呵笑了一阵,拍案一叹道:“上将军老矣!何怯也。李将军果然壮勇,其言是也!”举殿安静,颇见惊愕,嬴政似觉不妥,遂正色道,“前日本王就教,老将军已经陈述了方才之见。自来军争方略仁智互见,各执一词不足为奇。灭楚战事,容本王与丞相、上将军、长史、国尉等再行会商,之后立即实施。散朝。”
    王贲刚在府门前下马,守候在门厅的家老立即迎了上来。
    散朝之后,父亲的护卫骑士给王贲传了父亲四个字:夜来回府。王贲当时只点了点头,一句话没说匆匆上马走了。晚汤之后,左右想不出推托事由,王贲只好快快过来了。依目下爵位,王贲在咸阳出行当乘六尺伞盖的轺车,然王贲素来不事张扬,更不想在父亲府邸前冠带高车,故此便服骑马,护卫也不带只身来了。近日,王贲自己也觉迷惑,原本一见父亲便局促不堪,很有些怕这个上将军父亲。可自从南下中原独当战局之后,王贲却越来越觉得父亲很有些令他不适的做法:对王命太过拘泥,对军政大略太过收敛,多次放弃该当坚持的主张,言行举止诸方面都不如从前洒脱。以前,王贲是极其敬佩父亲的。但南下之后,尤其是父亲班师还都后在大朝会的老态,令王贲既觉难堪又觉困惑,既往对父亲的崇敬流水般没了踪影,只要看见父亲便不自觉地郁闷烦躁。
    “少将军,请跟老朽来。”家老恭谨细心一如往昔。
    “这是家,我找不见路么?”王贲脸色很不好。
    “不不不,上将军在另处等候少将军。”
    “你只说地方,我自己去。”
    “还是老朽领道。府下格局稍变了些许,只怕少将军不熟也。”
    “旧屋重修了?”
    “走走走,少将军沿途一看便知,老朽不饶舌了。”
    王贲跟着家老曲曲折折一路走来,果然眼生得不认路了。原本,这座上将军府邸占地虽然很大,却是空阔简朴,中轴六进偏院三处后园一片,王贲闭着眼都可以摸到任何一个角落。可今日进来,层层叠叠亭台楼阁水池树林灯火摇曳,恍如山东小诸侯的宫殿一般。若非家老带路,王贲当真不辨方向。蓦然之间,王贲有些恼怒了。父亲与自己一样,常年在外征战,如何有闲暇将府邸整治得如此华贵?定然是这班家老管事挥霍铺排。
    “家老办得好事!”王贲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老朽不明,敢请少将军明言。”家老惶恐地站住了。
    “如此铺排府邸,不是你的功劳?”
    “啊呀呀少将军,老朽一言难尽也!”
    “秦法连给君王贺寿都不许,你等不怕违法?”
    “说得是说得是。”家老连连点头,却再不做一句辩解。
    王贲也黑着脸不说话了,对这班管家执事说也白说,必须得跟父亲说。如此默然又过了两道木桥,来到池畔一片树林,又登上一座草木摇摇的假山,才在山顶茅亭之下见到了布衣散发的父亲。亭廊下点着一束粗大的艾草,袅袅烟气驱赶着蚊蝇,秋月照着水面,映得山顶一片亮光。山风习习,父亲半靠亭柱坐在一张草席上,疲惫懒散之态确实与军中上将天壤之别。
    “父亲……”
    “来了。坐下说话。”
    “父亲,容我先见母亲与大哥再来。”
    “不用了。家人全数回频阳老家了。”
    “父亲……”
    “惊个甚,坐了说话。家老,任谁不许近山。”
    父亲的话语很平淡,家老却如奉军令一般匆匆去了。王贲走进茅亭,从石案上提起陶罐给父亲面前的陶碗续满了凉茶,便站在亭柱前不说话了。灭赵大战之后,秦王派李斯将王氏家族百余口迁来咸阳,还大修了一番当时的上将军府。三两年来,虽然王翦王贲父子一直不在咸阳府邸,可这座上将军府依旧是热气蒸腾勃勃生机。因为,王氏家族的根基已经从频阳转到了咸阳。母亲执掌内事,大哥与一班族兄族弟则已经开了铁木作坊,做起了造车与农具生意。王贲在大梁战场时,曾接大哥一信说:父亲不许王氏子弟入仕做官,只能做农做商或者从军打仗。其中几个兄弟都是才能之士,能否劝说父亲允许他们入仕,只我一人做商贾便了。王贲当时专注战局心无旁骛,只给大哥简短复信:父命无差,兄当一心,无由再说父亲。王贲心下清楚,定是几个族兄弟不想做商贾,从军又觉太晚,于是说动大哥生出这般主意。那时,王贲以为父亲没有错,国人都去做官,谁却去周流民生?身为庙堂栋梁,王氏理当有大局气度。可如今,一个偌大家族刚刚安稳下来,如何又突兀地搬回老家去了,连他也不知会一声?若没有父亲的严厉命令,王贲相信,谁都会跑来找他劝说父亲的。他近在咫尺却一无所知,足证父亲是有备而为周详谋划的。然则,如此这般究竟为何?王贲实在有些无法理解父亲了,而且,诸多不解一时还不知从何说起。
    “灭楚之战,你举李信为将?”父亲淡淡开口了。
    “唔。”
    “好。不好。”
    “唔。”不管父亲说法如何蹊跷,王贲都没有论说国事的兴致。
    “好在有胸襟,利于朝局,亦利于自固根基。”父亲似在自说自话。
    “身为上将,唯虑国家,没有自固之心。”王贲不能忍受父亲的评判。
    “心者何物?岂非言行哉!”
    “就事说事,李信足以胜任。”
    “错。就事说事,灭楚领军王贲最佳,比李信更可胜任。”
    “……”
    “不说话了?”
    “……”
    “秦王知人,必察贲、信之高下。然则,秦王必用李信。”
    “朝会尚未议决,秦王亦未决断,父亲何须揣测。”
    “揣测?”父亲嘴角轻轻淡淡地抽出一丝冷笑,依旧似在自说白话,“秦王者,大明之君也。明知李信不及王贲扎实,却要一力起用李信,其间根由,不在将才之高下,而在庙堂之衡平。天下六国,王氏父子灭其三,秦国宁无大将哉!秦王纵然无他,群臣宁不侧目?秦人尚武,视军功过于生命,若众口铄金,皆说王氏之功尽秦王偏袒所致,群将无功皆秦王不用所致,秦国宁不危哉?王氏宁不危哉?”
    “虑及自家安危,父亲便着意退让?”
    “苟利国家,退让何妨,子不见蔺相如么?”
    “纵然退让,亦当有格。何至老态奄奄,举家归田?!”
    “老态奄奄何妨?老夫要的不是自家气度,是国家气度。”
    “大臣尚无气度,国家能有气度?”
    “驳挡得好。”父亲一反常态,从来没有过的温和,点头称赞了儿子一句,又饮下一口凉茶,依旧自说白话了,“当此之时,唯有一法衡平朝局,凝聚人心:大胆起用公议大将,做攻灭最大一国之统帅。成,则战功多分,衡平朝局;败,则群臣自此无话,战事大将可唯以将才高下任之……”
    “父亲是说,秦王是在冒险用将?!”
    “明君圣王,亦有不得不为之时也。”
    “父亲!”王贲终于不堪忍耐了,冲着父亲一泻直下,“此等迂阔之说,王贲不能认同!自家退让也罢,老态奄奄也罢,举家归田也罢,王贲都可以忍了不说,但凭父亲处置。然父亲既然察觉秦王起用李信是在冒险,宁肯坐观成败,却不直谏秦王,王贲不能忍!秦王雄才大略,胸襟开阔,王贲是认定了跟准了!纵然心有歧见,纵然与秦王相违,王贲也要坦诚陈述以供决断!这既是臣道,更是义道!如今父亲洞察诸多微妙,却包藏不说,放任国家风险自流,心下岂能安宁!朝野皆知秦王曾以父亲为师,父亲却隐忍不告,宁负‘秦王师’之名,宁负直臣之道哉!王贲明言,父亲当以商君为楷模,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不当以范蠡那般舍弃国家只顾自身的全身之道为楷模!父亲不说,是疑惑秦王顾忌王氏功高,这与山东六国攻讦秦王有何两样!王贲直言,父亲不说,我自己上书秦王,争这个攻楚主将!”
    父亲只淡淡笑着,始终没有说话。
    “父亲,儿告辞。”
    “给我坐下!”父亲突然一声厉喝。
    王贲没有坐,也没有走,只黑着脸钉在大柱旁气喘咻咻。
    “你小子尽公不顾私,何以举荐李信为将?”
    “我……”
    “你自以为不如李信?”
    “……”
    “能使铁将军王贲违心举荐,足证此事不可轻慢。”
    “不一样!……”王贲突然憋出一句,又默然了。
    父亲叹息一声,突然贴着大柱笔直地站了起来,其剽悍利落之态虎虎生风。瞬息之间,王贲双眼瞪得溜圆,对也!这才是父亲,这才是秦国上将军!父亲没有理睬王贲,大步出亭在山顶转悠了几圈,这才走了回来,拍打着亭栏正色道:“你小子,谅也不至于将老夫看做奸佞。然老夫还是要说,你小子还嫩。自以为心无二虑,自以为忠于国家,自以为任何时日可以说任何话,做梦!学商君?说得容易。商君面对的君主是谁?我父子面对的君王是谁?商君面对的大势是甚?今日大势是甚?一样么?不一样!只说目下秦王:一则,起用李信确有大局筹划之考量,该当赞同,说甚去?二则,战场事奇正万变,冒险多有,战胜者也屡见不鲜,况且,楚军也确实疲弱不堪。此时,老夫若说李信必不成功,只怕连你小子也要反对,况乎群臣?况乎秦王?三则,秦王天纵之才,多年主持灭国大计从无差错,朝野声望如日中天,秦王自己也更见胸有成算,说秦王已经有些许自负也不为过。当此之时,老夫以自家评判,强说秦王改变决断,可能么?更何况,秦王决断也有你等一班新锐将军一力赞同,并非秦王独断,老夫何说?说亦何用?只怕除了君臣离心,再没有任何好处!你小子说,将老夫这个秦王师让给你,你能去纠缠着秦王憨嚷嚷么?”
    “……”
    “世间多少事,只有流血才能明白。”末了,父亲淡淡补了一句。
    王贲瘫坐在亭栏不说话了。良久,王贲提起陶罐猛灌了一通凉茶,向父亲一拱手,匆匆大步离去了。父亲再没有喝阻,也没有说话,只若有若无的一声叹息飘进了耳畔。蓦然之间,王贲有些怜惜父亲,但还是没有回头。
    三日之后,王贲奉命入宫,共商对楚大战的最后决断。
    这次是小朝会。秦王的庙堂谋划三大臣(丞相王绾、长史李斯、国尉尉缭)加上将军王翦、蒙恬,再加王贲、李信、杨端和、辛胜、章邯等几员主力大将与老将军蒙武,长史丞蒙毅里外行走,算是半个与会者。没有了大朝会的齐楚先后之争议,小朝会简短了许多。先是丞相王绾禀报:由丞相府总领,各方官署已经做好了相关的伐楚筹划,相关郡县的粮草器械民力已经开始预为囤积。接着李斯禀报:几日来已经征询了几位王族元老之伐楚谋划,没有新方略提出,均大体赞同李信将军方略。之后,老尉缭的竹杖遥遥指点着地图,陈述了秦王与几位大臣在大朝会之后谋定的伐楚用兵方略。最后,秦王征询诸人评判,说明如无重大异议,则照尉缭陈述之方略进兵。三大臣之外,王贲李信等一班年青大将均表赞同,蒙恬申明无异议。只有王翦说了一句题外话:“伐楚之战,贵在正,不在奇。主将但有韧性,此战未必不成。”却没有就进兵方略表示可否。因了此前王翦已经明白陈说了自家看法,秦王与大臣将军们也再没有要王翦说话。
    此次朝会明确的进兵方略是:
    其一,以李信为主将,蒙武为副将,率二十万大军直下楚都寿春;
    其二,以王贲部秘密进兵淮南江北,隔断楚军渡江南逃之路;
    其三,以巴蜀水军顺江东下,占据彝陵房陵,隔断楚军荆楚逃路;
    其四,以李斯、姚贾为后援大臣,全力督导中原郡县粮草民力。
    王贲很有些沮丧。没有想到小朝会的几乎一切部署,都被父亲事先说中了:大将果然起用了李信,兵力果然是二十万,文武大臣们果然是无人异议,秦王也果然没有再度征询父亲谋划的意思。唯有两处王贲没有想到,却也暗合了父亲的预料,一是派老将蒙武做伐楚副将,二是派自己做了外围偏师将军。这般分派,王贲确实没有感觉到战事谋划的合理性,却隐隐嗅出一股军功多分的气息。这令王贲很是郁闷。蒙武固然资望深重,所率老军也是昔日秦军精锐,然蒙武毕竟久在国尉署,没有做过领军大将,其将性又偏于柔弱,既不能补李信之缺,又不能纠李信之错,如何能是最佳的幕府格局?再说,不教王贲做伐楚主将也罢,至少该派自己独当一面追歼燕代余部。王贲确信,只有自己的轻装飞骑,才能彻底干净地荡平残赵飞骑与辽东猎骑之患,最终平定北中国。可如今,他王贲却只能担任淮南江北之遮绝偏师。如此使命,秦军任何一个大将都会做得很出色,秦王若想均分功劳,何不将这个偏师之功也让给冯劫或冯去疾等大将,何须一定要派给他?
    郁闷归郁闷,王贲还是没有再去见父亲。
    那座上将军府没有了母亲,没有了家人,王贲也没心思回去了。与父亲再度探讨朝局,王贲实在没有心绪,何况大军已经开始集结,也该赶赴军中了。可是,就在王贲马队开拔的前夜,大哥匆匆赶来了。大哥说,父亲教他传话:子为国家大将,唯当以战局为重,无虑其余。大哥说,这是父亲的郑重叮嘱,说不清其中奥秘,父亲也不许他过问。王贲说,没甚,教父亲放心,王贲不会荒疏国事。大哥言犹未尽,似乎有话,又吞吐不说。王贲送大哥上路时一再追问,大哥才说,父亲有告老还乡之意,吩咐他不要说给兄弟,可他忍不住,因为他吃不准朝局究竟发生了何等变化,父亲与兄弟有没有危险?王贲听得无可奈何,气哼哼说,甚危险?树叶下来砸破头!他要做田舍翁,大哥陪他做,左右我是不做!大哥不相信,反复追问。王贲又气又笑道,大哥务过农经过商,该知道老地主老商贾毛病:老商贾金钱多了,老地主家业大了,怕遭人顾忌,怕人眼红,怕人闲话!知道么?就这个理!能有甚!大哥惶惑道,不就灭了两国嘛,仗是大家打的,谁眼红甚了?王贲心烦,索性不再辩解,只说自己事多,送大哥走了。
    秦王政二十二年(公元前225年)深秋,秦国南进大军隆隆启动了。
    楚王负刍接连发出六道特急王命,大臣还是无法聚齐。
    秦军南下的消息传来,负刍的第一个决断是召世族大臣紧急朝会。接受太傅黄辎之谋,负刍大破成规连发六道王命,每道王命都只有最急迫的两句话:“秦军南进,大楚濒危!诸臣当速人郢寿朝会,共决抵御之策!”可旬日过去,除了淮北淮南的大臣们风尘仆仆赶回外,江南、江东、荆楚的世族大臣一个也没有赶来,岭南诸将更不用说,只怕王命还在途中亦未可知。迟至第十三日,负刍焦躁不安又无可奈何,只有行半朝之会,与赶回来的大臣们紧急会商对策。
    列位看官留意,负刍非等大臣而不能决断,时势使然也。其时之楚,是战国之世变法最浅层的国家,地域广袤而世族大臣各领封地,无论兵员征发还是财货粮草筹集,都须得世族大臣认可方得顺畅,否则,纵有王命也是滞涩难行。王族虽是“国土”最大的领主,又有各世族封地依法缴纳的“国赋”,实力自然雄踞所有世族之上。然则,王室维持庞大的邦国机构,支付之大也是任何世族不能比拟,要在濒临危亡之时举国抵御强敌,仅凭王族之力无异于杯水车薪。楚拥广袤南中国,土地民众几乎抵得整个北方六大战国,然其始终不能与中原秦、赵、魏、齐四大战国的任何一国抗衡,其根源便在这世族分治。天下进入战国以来,楚国朝局多生事端政变迭出,其根源也在于世族分治。凡此等等治情弊端,后将备细剖析。
    “老臣以为,两淮大臣还都,朝会可行。”首座老臣说话了。
    “令尹之言,老臣赞同。”武臣首座一位老人也说话了。
    “昭、景既同,臣等无异议。”其余十几位大臣异口同声。
    “本王好悔也!”负刍铁青着脸拍案长叹了一声。
    “枢要大臣差强聚齐,王当以战事为重。”首座老令尹脸色很不好。
    “好。说。姑且朝会了。”负刍终于拍案了。
    要明白楚国君臣的这番对话,先得明白此时的楚国地理大势。楚国土地广袤,主要结构是四大块:一是西部荆江之地,这是春秋与战国初期的楚国老本土;二是东南吴越之地,这是战国前、中期楚国先后吞灭的两个大诸侯国;三是岭南百越之地,这是松散臣服于楚国的许多部族方国;四是长江以北的淮水流域,分为淮南、淮北两大区域。从历史环境说,楚国的四大区域差别很大。其一,岭南地带太过蛮荒,且百越部族内乱不断各自为战,楚国事实上鞭长莫及。其二,吴越之地号为江东,在战国末期已经大有好转,但毕竟江河纵横水患多发,民众多以渔猎为生,农耕开发尚差,事实上还是相对蛮荒之地。楚国占据吴越,并不能大增其实力,且常有分兵分财的累赘之嫌。其三,西部荆江地带多山,历经老楚族群数百年经营,农耕渔猎之开发相对充分,然毕竟山水险恶,远非富庶风华之地。更有一点,秦国占据巴蜀之后,其地山川之险在秦军顺流东下的战船威慑之下已经荡然无存,荆江房陵地带的大批仓储财货粮草又被秦军几度攻占掠夺焚毁,几成贫困之地。其四,淮水流域河流交错,多为丘陵平原,土地平坦肥沃。经春秋数百年间陈、宋、薛、徐等大诸侯国的开发,淮北淮南与中原之富庶风华已经相差无几。后经战国之世,齐、魏、秦、楚、韩等大国相继在淮北拉锯争夺,不断开发农耕水利,以鸿沟通连黄河与淮水两大流域,整个淮水流域事实上已经成为富庶大中原的组成部分之一了。战国中后期,各国避秦锋芒唯恐不及,楚国却逆其锋芒大举经营淮北淮南,一度甚至迁都北上到淮北的陈城,其最根本的原因,便在于整个楚国领土中能够成为国家力量的根基所在者,只有这淮水流域。
    唯其如此,楚国世族封地的重心,也随着国土变化而变化。
    春秋之世与战国初期,楚国最大的世族如昭、屈、景、项诸大族,其封地大多以荆江地带以及毗邻的云梦泽与湘水流域为重心。灭吴灭越之后,新兴军功部族与老世族中稍弱的项氏部族,封地大多转移到江东地带。岭南百越之地战乱丛生,且纳贡财货只具象征意义,是故,楚国不以岭南做世族实封之地,而只以后起的军功世族作为宗主,建立要塞城堡镇抚其地。战国中期,楚国吞灭淮水流域的几个中小诸侯国之后,楚国王族与四大世族的封地立即转移到了两淮地带。当然,其老封地因王室部分收回转封而略有缩小,但依旧保留着根基。楚国后期的权臣如春申君黄歇,其封地几乎全数在淮北,曾以苟子为名义县令的兰陵县便包括其中。也就是说,此时的淮北淮南事实上已经成为楚国大族封地的集中区域,实力大族的城邑大多都在两淮,只要两淮地带的世族大臣赶回了郢寿,楚国的要害力量也就差强齐全了。
    负刍懊悔的是,去岁王贲狂飙般奇袭淮北连下十城,举国震恐,遂仓促议决:除以项燕为大将军调集兵马外,其余世族大臣一律赶回封地征发军辎粮草赶运都城。当时令负刍感奋不已的是,世族大臣们非但一致赞同了他的决断,且人人马不停蹄地连夜离开郢寿赶回了封地。而今想来,大臣们匆匆赶回封地,全然是急于安置自家封地,全然是逃命避祸,否则,那些大族的年青新锐们如何一个都没赶回,来的都是白发苍苍的老者?究其实,还不都是留着青壮谋划本族生路,岂有他哉!
    “会商军事,大将军能到么?”
    低声说话的是大司马景柽。数十年来,景氏部族与项氏部族一直是楚国的军事栋梁,景氏居执掌关防军政的大司马,项氏居执掌兵马的大将军。朝会既要议决抵御秦军,最要紧的自然是大将军项燕。故此,景柽一句低声发问,大臣们却是如雷贯耳浑身一震。
    “左将军项梁与朝——”
    殿外一声长报,负刍君臣更是惊讶,目光齐刷刷聚集殿门。在这片刻之间,一员年青将军快步走进了门厅,一头汗水一身泥土,斗篷甲胄灰蒙蒙不辨颜色,脸颊似乎还有一道血痕。负刍与大臣们不禁脸色骤变,竟都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将军没有丝毫停顿,匆匆大步走到王台前一拱手,高声道:“左军主将项梁,参见楚王!见过诸位大人!”
    “项,项梁,大将军如何了?”负刍慌乱得几乎撞倒了王案。
    “大将军正在集结大军,向汝阴要津开进!”
    “没,没有开战?”
    “秦军抵达洧水,正谋过境安陵,距我军尚远!”
    “好,好好好……”负刍脸上笑着,人却瘫在了王座中。
    一位老臣向殿角内侍招了招手,内侍给年青的项梁捧来了一罐凉茶。项梁感激地对老臣一拱手,接过大罐汩汩一阵牛饮,茶水流溅得脖颈胸前一大片,泥土蒙蒙的甲胄斗篷顿时斑斑驳驳,在冠带整洁鲜亮的老臣们面前颇见狼狈。饶是如此,项梁自家却浑然不觉,一阵牛饮后撂下空空的大罐,泥土衣袖搌了搌嘴角,又对王台一拱手道:“我王毋忧,大将军遣末将还都禀报:因淮南诸军尚未抵达,不能还都与会,敢请朝会之后立即派定得力大臣,向汝阴、城父两地输送粮草,并着力筹划大军冬衣与兵器箭镞!”
    “完了?”缓过神来的负刍又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大将军之言禀报完毕。”
    “大将军没说,仗如何打法了?”
    “战事尚在谋划,须依据秦军动向而定……”
    “大谬!大谬啦!”老令尹昭恤猛然拍案,苍老声音如风中树叶,“强敌业已逼近国门,战场方略却‘尚在谋划’?项燕素称知兵,如此岂非儿戏!秦军既然尚远,便当还都与朝共商大计。今项燕既不与朝,又无方略,只大张口要粮草,要衣甲,要兵器!我堂堂大楚,几曾有过如此大将军啦!”
    大臣们不说话了,连楚王负刍也板着脸不说话了。年青的项梁颇见难堪,却竭力平静着心绪,也没有说一句话。世族大臣们原本期望这个在楚军中颇有声名的年青悍将会暴跳如雷,或可借机搜求得项氏拥兵自重的些许罪证,孰料这个黝黑精悍的年青将军竟能隐忍不发,一时倒凉冰冰滞涩了。毕竟,项氏也是世家大族,目下又是军权在握支撑楚国,昭氏为世族之首,昭恤又官居令尹总领政事,发作一通尚算无事,他人便未必能如此轻易地对项氏大将发作了。
    “项梁,老夫问你。”大司马景柽说话了。
    “敢请指教。”
    “大军南进汝阴、城父,可是畏秦避战之策?”
    “汝阴、城父,向为郢寿北部两大要害。我大军进驻两地,正是扼秦军咽喉要道,使秦军不能南下攻我都城。大司马之论,末将以为诛心过甚!”
    “也算一说。”景柽耸了耸雪白的长眉,“另则,大军粮草与衣甲兵器,此前皆有征发,目下未曾开战,如何便有了亏空?”
    “对!此问才是要害啦!”几个老臣一齐拍案了。
    “此前征发之粮草辎重,目下全数在仓,并未进入项氏封地!诸位若有疑虑,随时可派特使查勘。”年青的项梁先了却了大臣们的心病,又奋然道,“秦强我弱,此战关乎楚国存亡!若不能凝聚国力做长久抗秦之谋划,仅将此战看作一战之战,则楚国必步韩赵燕魏之路!而若做长久鏖战预谋,则粮草辎重远远不足!此乃大将军之意,末将言尽于此。”
    大臣们真正无话可说了。项梁慷慨激昂,说的是严酷事实,是迫在眉睫的大灾难。这一点,老辣的世族大臣们还是有数的。去岁王贲军的狂飙突袭之后,楚国君臣对秦国虎狼是实实在在地领教了一回,再也没有了轻慢之心。诸般盘诘疑虑者,传统政风使然也,非不欲抗秦保楚也。楚王负刍原本是精明机变的王族公子,盛年夺位,也算得多有历练,对秦楚此战更不会懵懂。一阵难堪的沉默之后,楚国君臣们心照不宣地撇开了项梁,开始议论起如何抗击秦军的具体事宜了。
    暮色降临,君臣们终于一致认可了四则对策:其一,立下王命,并以大司马景柽为特使,严厉督导尚在半途的数万淮南军尽速北上归属项燕;其二,以令尹昭恤兼领大军后援诸事,全力督导大族封地的粮草征发与输送;其三,水军舟师由江东进入淮水,预为郢寿南迁退路;其四,以洞庭郡为南迁都城所在,万一此战失利,则南下以云梦、洞庭两大泽为屏障,以水师与秦军周旋。
    诸般谋划妥当,楚王负刍又设宴为项梁洗尘。楚国君臣都着意抚慰了这位年青大将,殷殷叮嘱了诸多向大将军项燕的抚慰褒奖。及至楚王王命拟好,已经时近三更。年青的项梁心情火急,执意拒绝了楚王赏赐其王城夜居的殊荣,要连夜赶赴汝阴。负刍遂大加褒奖,下令宣达王命的特使随项梁一起星夜上路。于是,项梁马队连夜出郢,风驰电掣向北去了。
    项燕巡视完两地军营,心头的乌云更重了。
    自去岁奉命为抗秦大将军,倏忽将近一年,最根本的大军集结尚未全部完成,诸多部署运筹更是磕磕绊绊走走停停。截至目下,汝阴要塞的营垒差强完成,原本要求的山石壁垒却变成了土木壁垒;城父要塞的营垒,索性一道土沟,再加一道土墙垛口;兵器坊制箭,原本将令是三个月出箭五十万支,可堪堪一年还不到十万……凡此等等,无论项燕如何怒不可遏地屡屡发作,各部将军与军务司马们都不做任何辩解,挨一顿霹雳斥责之后,又是一如既往地磨蹭着蠕动着。项梁几次拿起令箭要行军法,每每最后的那一刹那,令箭都软塌塌掉进了帅案的箭壶。楚国,这就是楚国,楚王尚且乏力,你项燕又能如何?
    便说最要害的大军调集。依照目下军制,楚国军力主要是三方:
    其一,散布各个关塞城防的守军。战国之世,齐国七十余城。楚国地广,大约将近两百座城邑,设防城池大约五六十座,合计军兵大约三十万上下。除了几处由国府大司马直辖的要害关城,此等城防守军的辎重粮草衣甲器械等,素来由国府与城池所在封地共担。所在地封主乐此不疲,常常给予城防军将士种种额外补偿。久而久之,邦国城防军大多成为实际上的封主私兵,极难调出本地。
    其二,王室国府直属的大军,合计大约四十余万。除去水军舟师几近十万,陆地马步军差强三十余万。这是楚国唯一可随时开出的主力军。依照楚国后期大势,这三十余万大军的经常性驻地是四个大本营:一军驻守淮北重镇陈城郊野,应对中原;一军驻守郢寿北部之汝阴要塞,一军驻守郢寿背后之淮南,前后拱卫都城;一军驻守江东吴中之地,应对频繁多发的吴越之乱。四大驻军,多则八九万,少则三五万,因时因战而流动。
    其三,直接隶属于王室与各方官署的军兵,大体在十余万。主要有:隶属于柱国将军的都城护卫军,隶属于郎尹、郎中两将军的王室护卫军,隶属于司败(掌刑罚)署的捕盗及监狱守军,隶属于关吏的盘查关防的军兵等等。除非国破之战,此等军兵几乎永远不可能用于战场。
    如此三方大军,项燕能够以王命兵符调集者,实际只有第二种,即国府直属大军。自调兵急令发出之后,项燕立即从郢寿赶到了汝阴,建立了幕府。汝阴地处汝水下游之南,是濒临淮水北岸的寿春(郢寿)北上的最重要咽喉,且有汝水一道天然屏障,是狙击秦军南下的要害关塞。项燕是一位清醒实际的将领,对楚国大势有着清醒的评判。若是楚国军力能如臂使指,最佳的防御战略自然是以更北面的陈城为根基,大军既可有效抵御,更可在时机有利时伺机反击秦军。然则,目下的楚国已经是支离破碎,统属之难无以言说。更有一点,楚国南迁郢寿时,几乎将丰饶富庶的陈城搬空,人口流失,商旅锐减,粮草辎重全然没有了根基。若再度以陈城为根基,只怕粮草辎重输送的数百里长线会立即成为秦军最好的施展所在。粮道一旦被遮绝,楚军只怕也会成为第二个长平大战的赵军,项燕也必是第二个赵括无疑。当此之时,项燕只能收缩防线,聚集有可能聚集的最大军力,扼守咽喉与秦军一战,舍此奈何?然则,那些不谙军情不知兵法却又闭塞昏聩的老世族大臣们,心下却只恪守着“抗秦必以淮北陈城重镇为根基”的传统方略,对他的苦心运筹种种指责多方质疑,甚或以迟滞大军迟滞粮草相要挟,远离庙堂的项燕真有些百口莫辩了。
    迄今为止,除了原驻汝阴的三万步军,抵达汝阴大营的只有陈城八万步骑混编大军。陈城军之所以能如期南下,还在于项燕的嫡长子项梁是陈城军主将。而淮南的八万精锐步军距离汝阴只有三百余里,走了十个月竟还迟迟黏在半道。江东的十余万步骑,也在北上抵达淮水南岸的淮阴要塞后莫名其妙地开始停滞不前了。也就是说,项燕能调的四支军马,目下只到了两支十一万,两支主力大军则做了泥牛入海。
    “江东大军如此迟滞,岂有此理!”
    愤然之下,项燕派出项梁——国家艰危之时竟然只有自己的儿子可以信任,这也是项燕的莫名悲哀——星夜赶赴淮阴查勘实情,若果真是不得已,他便要亲赴郢寿诉诸楚王了。旬日后,项梁风尘仆仆赶回,诉说了江东军的迟滞原因。而这一切,还都是时任江东军裨将的项燕的次子项伯秘密探察清楚,又秘密告知项梁的:江东军主将景焯接到大司马叔父景柽的密件,说昭氏一族有人密告项氏在江东聚结私兵,图谋与越人部族作乱自立,楚王正在派员秘密查勘;大军或可能再度南下平乱,项燕能否领军亦未可知,江东军当以粮草未齐为由,原地等待王命。
    “狗彘不食!!”
    项燕愤怒了,飞骑马队连夜赶赴都城请见楚王。晨曦初露,素来稳健谦和的项燕脸色铁青地带着一队精锐剑士直闯王城。慌得楚王负刍王冠也没戴,散发赤脚披着大袍便匆匆出来了。项燕一反常态地强横,声言要立地与昭氏告密者对质,若查无实据,楚王须立即斩首诬告者,否则项氏反出楚国!负刍大惊失色,二话不说下令王城郎尹捉来了昭氏那个告密者,对质不消半个时辰,亲自一剑刺穿了告密者的咽喉。楚王负刍说,此人告密属实,王室派人查勘却是虚妄,果然疑忌项氏,岂能不先解项燕兵权?江东军迟滞不前,本王亦有难言之隐也!天亮之后,楚王负刍立即召来已经还都的几位世族大臣,当殿申明项氏绝无聚结私兵谋乱之举,后若再告,立地治罪。项燕冷面肃杀,当殿森森然宣告:“项氏若图谋作乱,秦军南下便是时机!何须抗秦自伤?若有人定逼项氏反楚,则项氏未必不反!项氏反楚,第一刀便杀逼我反者!国难当头,王族大族不顾楚国,项氏何计楚国?!”
    这番肃杀凛冽的宣言,使楚国庙堂对项氏的种种不实流言销声匿迹了。项燕至此明白了一个道理,在世族林立竟相蚕食的楚国,一味地效忠国家非但于事无补,且有杀身灭族之祸,若得自立报国,便得有适时适度的强横霸道,否则一事无成。然则,回到汝阴幕府几个月,淮南军与江东军还是迟迟不能抵达,理由多得令项燕哭笑不得。无奈之下,项燕只有做最不济的谋划了。其中最要紧的一着,便是以特急将令单调出江东军的次子项伯,教项伯持项燕密令返回江东,将项氏封地的八千子弟兵全数带来汝阴,再编入由陈城军精心遴选出的八千壮勇,以项梁项伯为主将副将,编成了一支缓急可用的精锐中坚。
    列位看官留意,封地子弟兵,是中原战国所无而楚国独具特色的物事,故此不得不予以交代。盖楚国在上述三方合乎法度的军力之外,还有一种中原战国已经不存在的潜在军力,这便是各世族封主的所谓壮勇子弟兵。究其实,这等子弟兵是各封主以自家财力建立起来的私家军队,多则万余,少则数千,兵器精良,衣甲粮草丰裕,实际战力甚或强于邦国军旅。楚国之所以始终不能真正废止私兵,其根本原因在于两处:一则,楚国源于相对封闭的山地部族立国,其所秉承的传统封地制,也始终相对完整地保留着,私家成军的根基始终存在;再则,楚国山川广袤险峻,部族众多,星散于险山恶水,习俗差异极大,故变乱多生,而一旦变乱蔓延,国府大军往往鞭长莫及,世族私兵则事实上成为保护封地并最终剿灭变乱的主要力量。楚顷襄王时期,曾发生了一场震惊天下的“庄跻暴郢”之乱,若非遍布楚国的世族私兵,楚国很可能便在这场举国动荡中灭亡了。
    这个庄跻,原本是南楚洞庭郡的将军。其时,庄氏部族出了一个名士庄辛,奔走合纵抗秦,一时成为楚国名臣。后来,因楚国老世族排斥而遭顷襄王疑忌,庄辛被迫逃亡赵国。再后来,楚国对秦战争大败,楚国欲联结中原重起合纵,顷襄王才不得不再度召回庄辛。庄辛归来,以“螳螂捕蝉,不知黄雀在后”为比喻说动楚王,遂再度领政奔走合纵。谁知顷襄王受老世族掣肘,又再度罢黜庄辛,并大大削减了庄氏封地。虽然,谁也说不清楚期间究竟生出了何等谋划,更说不清楚庄辛与这件事有没有关联,总归是庄氏部族的将军庄跻,率领着数千兵士与族人起事了。庄跻起事的第一个举动,是率领乔装成庶民的士兵们混入郢都,汹汹然大举攻占官署,劫掠杀戮老世族府邸,并包围了王城。整个郢都骤然陷入一片混乱,楚国朝野大为震惊。此所谓“庄跻暴郢”也。后来,在渐渐聚拢的王师围攻下,庄跻率众被迫退出郢都,却又飓风般杀向江东,再席卷南楚,占据了湘水地带。后来,庄跻部又驰驱千里,南越五岭,占据了滇地,遂称王号,并自立为邦国。立国后大约财货不足,庄跻又率兵北上,再度席卷了湘水江东。楚国庙堂深为震恐,曾数度发兵追击围攻,皆因大军无法在高山峻岭与江河湖海中捕捉剽悍灵动的庄跻军,每次都是劳师无功。当此之时,各世族为了自家封地不受劫掠杀戮,遂纷纷自发地以私家子弟兵围追堵截,前后历时十余年,庄跻暴动及其余波方告平息。
    庄跻举兵,对楚国与当时天下造成的震撼极大,以至当时的名士大著几乎都有评说。《苟子·议兵篇》云:“……庄跻起,楚分而为三四。”并进而将庄跻用兵与齐国田单、秦国商鞅等同并论,以为“是皆世俗之所谓善用兵者也”。《韩非子·喻老》云:“庄跻为盗于境内,而吏不能禁,此政之乱也。”《吕氏春秋·介立》,更将庄跻之乱对楚国的影响,与长平大战对赵国之影响并论。后世《史记·礼书》亦云:“庄跻起,楚分而为四参。”《论衡·命义篇》则云:“庄跻横行天下,聚党数千,攻夺人物,断斩人身。”凡此等等,皆证明了一个事实:庄跻之乱,使奉行封地自治传统的楚国更加支离破碎了。根本原因在于,庄跻之乱使楚国世族的私家武装走到了前台,分治之势更加难以动摇。
    项氏的江东子弟兵,正是在庄跻之乱中崛起的一支劲旅。
    项氏部族曾经沧海,其兴衰沉浮之多,常令项燕不胜感慨。
    殷商王朝时,有一个小方国项,因其仅为第四等子爵,故云项子国,其国濒临洧水,有地方圆百余里而已。这个项子国,皆以国为姓,有了最早的项氏部族。周灭商,弱小的项子国没有出兵勤王。周初有管蔡武庚之乱,已经失国的项氏部族专事渔猎,也没有卷入。为此,周公平定管蔡之乱后重新分封,着意恢复了项氏封地,以为小邦忠顺之楷模,于是又有了项子国。历经数百年,周平王东迁洛阳,天下遂入纷争不休的春秋之世。其后的项子国,吞灭了周边十几个更小的城邦小诸侯,经周王室认可更名,正式号为项国,其国都项城便成了淮北小有声威的重镇。
    正在项国欣欣然蓬勃兴旺之际,中国大势一朝变了。西部戎狄、北方胡族、南部诸蛮、东部诸夷,似乎约好的一般同时向中原汹汹然进犯,烧杀劫掠的战火弥漫了所有的诸侯国的缝隙。其时,春秋霸主齐桓公在丞相管仲襄助下,会盟诸侯,一力举起“尊王攘夷”大旗,呼吁诸侯放弃纷争,共同抵御四面蛮夷。中国诸侯遂各自奋勇,纷纷出兵组成联军,合力反击洪水般的蛮夷入侵。然则,在齐国九次会盟诸侯组建联军的年月里,项国却死死固守着自家封地,一如既往地采取了观望对策,罕见地没有出兵攘夷联军。对此,齐桓公耿耿不能释怀,在夷患消除之后与当时的大国鲁国会盟,秘密达成了一个惩罚项国的盟约。于是,在此年春季,鲁僖公以狩猎为名,率军突然兵临项城,吞灭了项国。至此,淮北空留项城之名,项国土地划入鲁国,而项氏国人则被鲁国交给了人口稀少的齐国。齐国丞相管仲颁布的命令是:项氏部族全数放逐东海,罚为刑徒苦役,充作渔猎部族。
    为了躲避突如其来的巨大灾难,项氏部族秘密逃亡东南,进入了齐国鞭长莫及的吴国震泽,在茫茫水域开始了艰难的渔猎生涯。遭此一番劫难,项氏部族痛定思痛,多次合族共议未来生路,终究悟出了一个道理:不以武备立身立国,无论观望纷争或是卷入纷争,即或偶有小成,最终都只是强者鱼腩而已。自此,项氏部族大兴尚武之风,或渔或猎或耕,人人皆须习武强身,族中子弟但有才具,必须以修习兵法为第一要务。与此同时,项氏大改族法,举族诸业皆以军制统辖,但有危难,举族为兵。渐渐地,吴中项氏的强悍声名在吴国越国传播开来,项氏子弟也越来越多地进入了吴越两国的军旅。
    倏忽百年,天下进入了铁血大争的战国之世。越国灭了吴国,楚国又灭了越国。越国灭吴时,项氏举族为战,成为一支令越王勾践很是头疼的亡命精锐。直至越国宣告灭亡,项氏都没有归顺越国,而是遁入震泽,多方联结旧吴部族,屡屡举兵向越国发难。虽然一直未能恢复吴国,然项氏大名却已远播天下。及至楚国灭越,为镇抚星散抗楚的百越部族,楚威王遂派特使进入震泽,隆重邀项氏出水。楚威王开出的条件是:许项氏以吴中为专领封地,得在泗水下相建立城邑为治所,领镇抚百越之重任。如此优厚之许诺,实则将项氏等同于楚国三大世族了。因为,只有楚国的昭屈景三大世族,才能在专领封地之外,又在楚国都城地带另建一座治所城邑。当时,楚国都城是寿春,下相正在寿春东北百里之外。项氏合族会商,一则基于与越国世仇,二则基于楚国所许吴中封地之丰饶及地位之崇高,终于接受了楚王的招抚,归顺了楚国,肩负起镇抚东南岭南百越的重任。
    自此,强悍的项氏进入了楚国军旅,成了楚国四大世族之一。
    然则,项氏终究不能与楚国的昭、屈、景三大老世族相比。盖昭、屈、景者,都是古老的楚国王族的分支繁衍,盘根错节根基深厚,非但封地广袤,且在庙堂也始终居于主宰地位。楚国传统,昭氏多掌令尹大权,统辖国事;屈氏则多居莫敖,掌王族军政事务;景氏则多居大司马,掌关防与举国军务。项氏以军旅成名入楚,在庙堂格局中历来无传统高位,而只能以军功实力立族立身。所以然者,是因为统辖全军的大将军也罢,独领一军的城防将军也罢,都是战时得受兵符方能施展作为,与身居枢要有经常发令权的世族大臣很难抗衡。且不说大军兵员将领来源多样,永远不可能一族独成,欲以手握军权而号令天下,在任何一个国家都是非常艰难的,何况楚国这种多方渗透相互纠结的国家。唯其如此,身为大族世族的项氏,始终只能在平定频繁发作的越人之乱中显示其实力,其庙堂影响力却一直不大。若非庄跻之乱,只怕项氏还不会有军旅轴心之地位。
    庄跻之乱,朝野震恐,官军乏力。其时,年方弱冠的项燕只是吴郡的一个都尉,随主将率领的两万官军截杀驰驱往来如狂飙的庄跻军。楚国官军战力太差,以致两次均遭败绩。年青的项燕深感屈辱,连夜赶回震泽与族老们聚商,吁请亲率族中子弟兵为国除患。这个被族人呼为少将军的小小都尉,慷慨激昂之辞震撼了项氏族人。三日后,合族遴选出了八千子弟兵,由族长郑重其事地交给了项燕。举国纷乱之时,项燕一不请王命,二不请官军,独率八千子弟兵轻装上阵,开始了追歼庄跻军的飞行军战事。历经三年,项燕军渡江水、越云梦、过五岭、下湘水、入洞庭,死死咬住庄跻军不放,大小历经四十余战,最终干净地歼灭了这支亘古未见的剽悍飞行军,将庄跻首级呈献给了楚王。由是,年青的都尉项燕一举成为楚国名将,项氏子弟兵则一举成为威震楚国的精锐之旅。其后,楚人但言楚军战力,不说官军,上口一句便是:“不消说得,江东八千子弟兵!”
    三十余年过去,项燕已是年近花甲的老将了,领举国之兵抗秦,却依然得依靠江东子弟兵为中坚,项燕不禁很有些怅然。
    “父亲——”
    暮色斜阳之下,遥遥一支马队伴着沙哑的喊声从东南飞来。
    不用说,是季子项梁回来了。
    项燕有四个儿子,以伯、仲、叔、季的排行说,长子(伯)、次子(仲)厚重务实,始终在下相经营封地事务。三子(叔)项伯、四子(季)项梁皆好军旅,且颇有才具,随了项燕入军,目下都已经是闻名军中的战将了。更重要的是,在族系林立的楚军中,只有这两个儿子,堪称项燕的左膀右臂。
    “季梁,郢都情势如何?”项燕大步匆匆迎来。
    “父亲!各方大体通达!楚王特使也来了!”
    项燕长吁一声,脚下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了。项梁疾步过来扶住,低声问了一句:“父亲,秦军情形如何?”项燕站稳身形,向项梁身后的王使一拱手道:“王使远来,鞍马劳顿,请入幕府洗尘。”这才回身道,“斥候新报,秦军在安陵逗留旬日,尚未南下。如此,我军稍有喘息之机。”项梁惊讶,边走边说:“不可思议也!秦军如何能在安陵逗留旬日之久?莫非有诈?”项燕道:“诈归诈,大军未动总是事实。不想它,立即聚将,宣示王命!”
    汝阴幕府的聚将鼓隆隆响了。
    秦王政很是烦躁,二十万大军如何能卡在一个小小的安陵?
    李信紧急禀报说:攻楚大军以淮北战事为轴心,安陵是最好的后援大本营。为此,蒙武老将军亲赴安陵会商借地事宜,遭安陵君拒绝;姚贾大人再度赴安陵会商,亦遭拒绝;李信特请王命,允准大军强行将安陵君迁移到河内郡!李信羽书之后,姚贾又从河外匆匆赶回咸阳,专一禀报安陵之事。姚贾说,秦军将士一片愤愤然呼声,若不尽快确定处置安陵之方略,只怕李信蒙武也难保急于赴战的汹汹将士不在小小安陵生事。安陵果真出事,安定中原的大方略便将流于无形。嬴政立召李斯尉缭会商,君臣四人议决:除非万不得已,仍应对既定方略一以贯之,立即敦请安陵君派特使入秦,一次商定处置之法,否则只有强迁安陵君封地一条路可走。于是,姚贾连夜赶往河外,次日,又偕安陵君特使星夜赶回了咸阳。于是,又立即紧急小朝会,刚刚议定了第二天午后召见安陵君特使,面色苍白的姚贾便昏厥了过去。太医赶来救治,东偏殿一片忙乱。嬴政大为烦躁,一脚踢翻了身边的铜人立灯,大骂安陵君害秦鸡犬不宁,喝令蒙毅立即杀了特使攻占安陵!旁边李斯大惊,骤然红脸高声喊道:“君上昏也!宁不记怒发逐客令乎!”这一声喊,嬴政顿时愣怔了,清醒了,否则,很可能当真要再次做出令他自己也后怕的事。
    这个安陵君,是当年魏襄王分封的一个族弟。
    灭魏之后,基于中原动荡多生,韩国被灭后旧韩世族仍能蛊惑人心而举兵作乱的鉴戒,秦王嬴政接纳了丞相王绾提出的方略:效法周公平定管蔡之乱,保留些许有德政之名的小封国,以为旧王族贵胄之出路楷模,从而化解老世族的亡国仇恨,对复辟变乱釜底抽薪。这则方略得朝会议决,最终被秦王书命概括为十六字长策:“法王并举,镇抚并行,安定中原,以消复辟。”法乃法治,王乃王道。基于这一长策大略,秦国在中原保留并承认了两个素有王道德政之名的小国,一个是卫国,一个便是这安陵国。卫国,是以周室王族统辖殷商遗民的特异老诸侯。保留卫国,在于卫国能最好地彰显秦国承袭、弘扬华夏文明传统的国策。当然,卫国还出了两个对秦国最具决定性的治国巨匠:商鞅、吕不韦。保留并承认卫国的继续存在,在秦国庙堂是没有任何异议的。安陵国,则是中原三晋唯一一个勉强可以称之为“国”的一片封地,一座城邑而已。保留安陵的意义,在于彰显秦国对并非古老的新世族同样给予遵奉的国策。当然,遵奉的前提是老世族新世族都必须如同卫国、安陵国这样的忠顺臣服,而不是像韩国老世族那般图谋复辟。如此这般,这个小小的安陵国便被保留了下来。
    那时,秦国君臣当然明白安陵对于南下灭楚的枢纽地作用。
    然则,秦国君臣谁也没有料到,一个小小的安陵君竟能拒绝秦王。
    安陵国地约五十里,其城邑坐落在洧水东岸。秦国灭韩后,秦军主力的大本营由关中的蓝田大营渐次转移到旧韩南阳郡的宛城郊野。这里河流纵横山峦低缓水草丰茂,是难得的耕、渔、猎、牧四业俱佳之地。更为天下垂涎者,南阳郡是冶铁坊聚集之地,时谚云,“宜阳采石,南阳铸铁”,此之谓也。故此,南阳郡虽是韩国本土,事实上却是秦、楚、韩、魏四大国长期反复争夺的拉锯之地。秦昭王时期,秦国一度攻占南阳,曾将其治所城池宛设置为宛县。其后楚国亦曾攻占南阳,宛县遂成楚国的冶铁重镇。灭韩之后,熟悉韩魏楚地理大势的李斯上书秦王,提出了秦军大本营东出关外以南阳为根基的方略。除了上述优势,李斯着意强调的理由是:“南阳经许地,抵安陵,沿洧水鸿沟之间直下陈城、平舆,此乃南下攻楚之上佳进军路径也。由安陵东出,直抵大梁之魏齐官道,又是攻齐之上佳路径也。唯其如此,南阳为大军根基,安陵为大军枢纽,山东定矣!”没有任何异议,秦国庙堂立即做出了决断:国尉府总司运筹,一年之内,秦军大本营完成东迁南阳。其后,南阳大本营如期建成,蓝田大营又顺利东迁,秦军主力从此在中原立定了根基。此后的王贲军南下灭魏、王翦大军班师南来,都是以南阳大营为立足之地。(文'心'手'打'组'手'打'整'理)
    南阳成为秦军根基,安陵后援枢纽的建造自然提上了日程。
    嬴政的胸襟是博大的。谋划之初,嬴政派姚贾出使,向安陵君提出以河内五百里之地,换取安陵君北迁。也就是说,在大河北岸许以十倍的封地,使安陵君让出安陵。可是,那个木讷淡泊的安陵君却回答说:“秦王加惠,使我以小易大,甚善也。然则,本君受地于先王,宁愿终身守定安陵,不敢交易。”姚贾向以精悍机敏著称,连番周旋,这个寡言少语的安陵君竟是无动于衷,始终只咬定“受地先王,不敢交易”一句老话,以致跌宕至今,安陵仓储枢纽也没有建成。以嬴政原本预料,纵然软说不成,李信大军隆隆进逼城下之时,谅这个安陵君也会顺势转向。当真迂阔到底的人物,世间毕竟太罕见了。然则,李信大军开到了,这个安陵君却依然故我,嬴政不禁大感难堪。
    清晨卯时,嬴政准时走进了东偏殿正厅。
    安陵特使被赵高领进来时,嬴政沉着脸肃然端坐在硕大的王案之后,目光冰冷却一句话不说。一个五十里地的封君,竟然派出一个“特使”,竟然与他这个行将一统天下的秦王讨价还价,当真不知天高地厚。嬴政一想起来便怒火上冲,勉力定心,偏要看看这个“特使”如何开口对他这个秦王说话。然则嬴政没有想到,这个红衣竹冠的使者进入厅堂之后,仅仅是淡淡一躬行了参见之礼,自报一句名号道:“安陵君特使唐且,见过秦王。”之后便面色肃然地伫立着不说话了。嬴政雄杰秉性,素来赞赏那些风骨铮铮的人物。当年那个齐国老士茅焦能在他杀死诸多说客之后依然从容进谏,反而被嬴政拜为太傅,其间根本,便是嬴政赞赏茅焦的勇气。今日一样,嬴政见这个唐且镇静自若,炯炯目光中全无惧色,心下本能地有了几分赞许:“好!此人颇有名士气象。”
    “足下既为特使,何故不言?”嬴政冷冰冰开口了。
    “秦王敦请我邦使秦,自当秦王申明事由。”唐且淡淡一句。
    “且算一说。本王问你,区区安陵,何敢蔑视秦国?”
    “安陵君爱民守土,蔑视秦国无从谈起。”
    “唐且,秦以五百里之地易安陵五十里之地,秦国不义么?”
    “义之根本,不强所难。秦以大国之威强求易地,谈何义理?”
    “安陵君五百里不居,而宁居五十里,岂非迂阔甚矣!”
    “安陵君所持,非秦王所言也。”唐且嘴角流露出一丝轻蔑的笑意,“封君受地于先王而守之,虽千里之地不敢易也,岂直五百里哉!”
    “足下既为特使,尝闻天子之怒乎?”嬴政面色阴沉了。
    “唐且未尝闻也。”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偌大厅堂骤然荡出一种肃杀之气。
    “大王尝闻布衣之怒乎?”唐且平静从容。
    “布衣之怒,丢冠赤脚,以头抢地尔。”嬴政揶揄地笑着。
    “大王所言,庸夫之怒也,非士之怒也。”
    “士之怒,又能如何?”
    “专诸刺僚,彗星袭月;聂政刺韩,白虹贯日;要离刺庆,苍鹰击殿。此三人者,皆布衣之士也!其怀怒未发,吉凶自有天定。今日加上唐且,恰好四人也!”这个相貌平平的中年士子骤然勃发,语势强劲目光犀利,顷刻之间弥漫出一股凛凛之气。
    “啪”的一声,嬴政突然拍案冷笑:“足下纵为士之怒,又当如何?”
    “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今日是也!”随着一声冷峻强音,唐且大步掠向王台,红衣大袖中骤然闪现出一口烁烁短剑,风一般横扫而来……殿角赵高大惊失色,一个飞掠横插在唐且与王案之间,左手已经同时举起了王案上的一只青铜鼎,便要当头砸下……“先生绝非刺客。小高子下去。”嬴政平静地摇了摇手。
    唐且却愣怔了。以山东士子论秦王,嬴政只是一个有虎狼之心而色厉内荏的暴君而已,真有勇士当前,秦王准定是惶惶逃窜,更何况还有荆轲刺秦在先,秦王岂能不杯弓蛇影?今日他挺剑而起,虽非当真要做刺客,而只是要维护名士尊严与声誉,然毕竟是剑光霍霍逼来,秦王却连身形也没有移动,如此胆识之君王,当真是未尝闻也。一时间,唐且有些手足无措了。
    瞬间沉寂,王案后的嬴政肃然挺身长跪,又一拱手,带着笑意却又一脸正色道:“先生请坐。区区五十里之地,何至于此也!”见唐且终于带着尚有几分犹疑的神色在对面落座,嬴政长吁一声道:“本王明白也!韩、魏灭亡,而安陵以五十里之地存者,徒以有先生也!”
    “唐且,但知不辱使命。”
    “不辱使命!好!真名士也!”嬴政终于毫无顾忌地激赏这个特使了。
    那日,秦王嬴政破例在东偏殿设宴,与唐且痛饮畅谈到日暮时分。唐且坦言,安陵君若能亲识秦王器局,必心悦诚服矣!只要秦国保留安陵君封地不动,秦军不扰安陵君宗庙社稷,唐且愿说服安陵君许秦军借地建造仓储。秦王嬴政大是舒畅,劝唐且回复使命后入秦任官建功。唐且却说,官身不言私事,入秦不入秦容后再议。秦王连连赞赏,遂不谈唐且个人出路,只海阔天空说开去。末了,唐且两眼泪光莹莹,只一爵又一爵地猛灌自己。
    草木苍黄的时节,秦国大军直下淮北。
    李信确定的战法是:铁骑分割淮北,聚歼项燕主力,两战攻克郢寿。淮北平野漠漠山峦低缓,最有利于骑兵驰骋突击,所以如此战法一提出,便得到了将军都尉们的一致赞同。更何况,此前有王贲军狂飙突袭十日连破十城的煌煌战例,足证淮北战场正是秦军铁骑的用武之地。基于如此战法,李信与蒙武谋划一夜,又确定了周密的进军方略:大军分为两路,全部步骑混编;李信军十二万,由安陵直下汝水,一举攻占平舆;蒙武军八万,由安陵沿鸿沟大道南下,一举攻占寝城。这两座城池东西相距百余里,正是将淮北分割为二并压迫汝阴要塞的最佳地带。之后,两军立即会师城父,南攻汝阴要塞,与项燕军决战。歼灭楚军主力后,长驱直入攻克郢都寿春。
    “如此轻兵疾进,年末定然灭楚!”李信军令之后,老将军蒙武奋然吼了一声。
    “轻兵疾进,年末灭楚!”将军都尉们一齐大吼。
    一路南下,年末灭楚的吼声响彻秦军上下,也伴随着黑压压的大军洪流淹没了沿途郡县。如此进军声势,是秦军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楚北大为震恐,民众惶惶逃亡淮南,城邑守军纷纷弃城南撤。淮北重镇陈城,竟在秦军越过城池之日变成了一座无军无民的空城。李信大为振奋,扬鞭遥指陈城空荡荡的垛口笑道:“诸位但说,我向秦王上书,进军大势如何说法?”身旁一司马高声道:“望风披靡!”又一司马高声道:“秋风扫叶!”又一司马高声道:“虎入羊群!”李信不禁一阵开怀大笑:“谁云国大难灭,不见今日之淮北也!”中军司马则高声道:“楚军如此跑法,只怕我军追不上!”言犹未落,幕府马队爆出一阵哄然大笑。李信心头怦然一动,是也,楚国若放弃淮北全力南逃,王贲偏师能堵住么?主力追不上,偏师截不住,灭楚大战岂非泡影?
    “下令蒙武:铁骑军兼程独进,两日攻占寝城!旬日会师城父!”
    眼见军令司马飞骑而去,李信又对中军司马下令道:“步骑两分,章邯率步军拖后跟进,本帅亲率轻装铁骑飞兵直下,两日攻占平舆!旬日会师城父!”中军司马“嗨”的一声,立即飞马直奔后路的章邯军。大约小半个时辰后,八万铁骑将所有重甲器械就地留给步军安置,全部轻装就绪。李信一声令下,八万铁骑在广阔的原野展开,黑色飓风一般卷向了西南的汝水流域。
    却说蒙武老于军旅,远师大战从未接受过如此明白限定时日的紧迫军令,且又是抛开步军而铁骑单独前出,一时有些皱眉。思忖之下,蒙武又觉秦王尚且激赏李信壮勇,自己不能损了主将志气,再说楚军纷纷弃城南逃,不飞兵疾进也确实不足以捕捉楚军主力。于是,蒙武当即传下将令:亲率五万铁骑军兼程南下,三万步军由冯劫率领随后跟进。虽则如此,蒙武毕竟谨慎周密有乃父蒙骜之风,同时又派出飞骑军使,将李信军令及诸般部署报给了长史李斯。
    隐隐地,蒙武总觉李信太过急迫了些。至少,秦国庙堂对灭国大战从来没有限定过时日。事实上,灭赵灭燕都比预料之期长了许多,而灭韩灭魏,却又比预料之期短了许多。这次灭楚大战,秦王嬴政更没有提过期限之说。蒙武吼出的年末灭楚,全然是被主将李信的勃勃雄心所激发,大觉痛快而壮军威士气之举。一吼之下,竟成全军口誓,实在是蒙武没有料到的。以蒙武想法,当此之时,主将李信便该倍加冷静。譬如王翦,往往是将士越愤激求战,他便越是冷漠。而李信不然,与全军一起火热,又处处急迫下令,未免不太稳妥。老军旅都清楚,数十万大军进入广袤战场,统帅对一城一地之攻取,通常都不会下达紧迫明确的限期将令,只有飞兵掠地的奇袭战,才有大体明确地时限军令。李信如此军令,莫非是将这次灭楚大战当做了奇袭战?……然则,疑虑归疑虑,蒙武身为久欲赴战的副将,宁肯相信自己是人老心暮,也不会将疑虑当做依据去与主将争辩。毕竟,李信是秦军新锐大将中极其出色的一个,徒乱其心,绝非蒙武所愿。
    蒙武不清楚的是,李信需要证明自己。
    大朝会商,李信谋划的灭楚总方略无疑已经被秦国庙堂明白确认了。所以,在主力大军南下之前,两路偏师已经到位:王贲军秘密开进了淮南,截断了寿春的江南退路;巴蜀水军则大张旗鼓地顺江东下,进入了彝陵要塞,截断了楚国王室立足荆楚故地的逃路。如此,以李信总方略展开的秦军态势一目了然:西南两面的兜底包抄已经完成,楚国的逃亡之路已经遮绝,只等主力大军在淮北的正面决战一开始,灭楚之期便屈指可待了。然则,李信明白一点,总方略再好,也得取决于具体的战场谋划,只有战场谋划,才是一个将军是否具有统帅才具的最好例证。毕竟,总方略未必总是由军旅将军提出,即或一个将军提出了一场战事的总方略,公议也未必认定你具有真正的统帅才具。其间根由,在于谋划总方略与战场运筹是两种才能。方略之谋是洞察才能,战场运筹是实战才能。无论两者关联多么紧密,也无论两者如何在诸多大家身上交融生辉,其间依旧有着重大的区别。否则,世间便没有了纸上谈兵的赵括,也没有了擅长实战而短于方略的廉颇一类战将了。李信也明白,自己的灭楚总方略被朝会确认之后,对秦王颇具影响力的李斯、尉缭与几个王族元老,始终对自己心存疑虑,其根本原因便在屡屡被战场证实了的两种才能的差别。灭魏之前,大臣们对王贲也是疑虑重重,而灭魏之后,王贲立即成了朝野公认的名将。其根本原因,在于事实已经证实了王贲兼具谋划之能与战场之能,堪称名将。而目下的李信,则是尚未被事实证明的奉命统帅,而不是天下公认的战功名将。
    李信需要证明自己:王贲固然将才,李信更是将才!
    在秦军新锐大将中,李信与杨端和、辛胜、王贲,并称四大主将。灭赵之战,杨端和首任大军副统帅,没有缺失,也未见光华,可谓好中见平。灭燕之战,辛胜再任大军副统帅,也大体与杨端和一般持平。两次灭国大战李信虽没有成为副统帅,然却立下了最为人称道的战功——长驱千里追击燕军残部,逼燕王喜献出太子丹首级。秦王闻讯,激赏不已。这一战功之后,李信的才具声望事实上已经超过了曾经做过副统帅的杨端和与辛胜。然则,在接踵而来的灭魏之后,王贲的声望却迅速地淹没了李信,成为公认的新锐将军中最为出类拔萃的名将。对于王贲,李信很有些不服,始终以为这是不期然的运气所致,是诸般遇合促成。
    遇合一,其时南下秦军的使命仅仅是平定韩乱,任何一个大将都足以胜任。秦王独点了王贲,只是基于王贲始终不被父亲王翦大用,想给这个少将军一个机会而已。与其说秦王看准了王贲比其余大将出色,毋宁说是一种检验。遇合二,作为灭燕主战场的大将们,当时确实是谁都不愿脱离主战场而去打那种平乱小仗。遇合三,作为上将军的王翦,派出任何一个将军平定韩乱,大约都得说服一番,而接受王命派出王贲,则既不用说服,亦可显示其一如既往的公正。遇合四,作为老是不得担全军主力重任的王贲,也恰恰在寻觅摆脱父亲麾下而独当一面的机会,所以即或脱离主战场亦欣然力争……凡此等等,皆为遇合也。而若无种种遇合,谁能说王贲比李信更具将才?李信确信,假如当时自己“不幸”被派做了南下军主将,自己也会力争灭魏,也会一举成名。而且,李信比王贲更通晓兵书熟悉典籍,水战灭魏之谋划实施定会更为出色。
    四大主将之中,李信是最后以统帅身份出场的一个,却也是秦国朝野乃至整个天下最为关注的一个。原因之一,李信第一个做了真正的秦国主力大军的统帅。杨端和、辛胜皆为副统帅自不待言。王贲的平韩灭魏只统领了本部五万人马,在秦国朝野眼中尚不能算真正的大军决战。李信不然,是二十万主力大军的统帅,其广袤战场的纵横驰骋,足以承载任何一个天才统帅的才华挥洒。其二,此战是攻灭楚国。楚国之大,使灭楚成为唯一能与灭赵抗衡的统一华夏的大战,其统帅之功业将千古垂于史册。其三,李信的灭楚统帅,不是在与新锐大将们的较量中争来的,而是在与赫赫盛名的上将军王翦的胆识比照中被秦王认可的。李信取代王翦上将军而为统帅,堪称未曾开战已经先声夺人。
    如此者三,李信的荣耀在大战之先已经光华闪烁了。
    唯其如此,李信要重重地抹上最后一笔。
    飞骑一日一夜,李信铁骑大军激扬着遮天蔽日的烟尘,于次日午后隆隆卷进了平舆地界。秋日夕阳之下,遥遥望见平舆城头飘动的旌旗与蠕动的兵士,秦军骑士们立即遍野欢呼起来:“噢嗬——有人了!开战了——”遍野呼啸夹着战马嘶鸣,在震撼大地的隆隆马蹄的沉雷中如同长风激荡。此时,中央幕府马队堪堪勒定,云车顶端的军令大纛旗刚刚升起,旗面一个前掠尚未完成,云车下第一通战鼓尚未落点,前军冯去疾部的一万铁骑便骤然爆发了惊天动地的吼杀声,狂飙巨浪般卷向了城下。所有这一切,都在广阔的原野极为流畅地爆发着,仿佛上天制作的一架完美无比的器械在自动运行。这便是战国之世的秦军锐士,闻战则喜,对战场充满着强烈的冲动,对搏杀斩首战胜敌国充满强烈的期盼,将严酷的大争视作壮美的人生,以建功立业追求着不朽的生命,若不能强悍地生存,毋宁做了天地间的牺牲。
    及至李信登上云车令台,第一波铁骑已经卷到了城下,后阵大军也已经万箭齐发了。倏忽之间,李信绽出了一丝舒心的微笑——攻克平舆,楚军主力就很难遁形了。
    “禀报将军:蒙武军业已占据寝城——”
    云车下迭次传来飞骑斥候的高声军报,未等中军司马在身旁再度转述,李信已经不假思索地开始发布军令:“蒙武军在寝城整休一日,立即构筑壁垒,以为城父会军之屏障!”
    中军司马答应一声,快步走下了云车。几乎与中军司马在云车梯xx交错,军务司马匆匆到了李信面前,捧出一只泥封带有黑羽毛的铜管道:“禀报将军,蒙武将军密件!”李信一点头,军务司马利落地打开了铜管,抽出一卷羊皮纸递了过来。李信哗啦展开,目光扫过眉头便是微微一皱。
    “禀报将军:平舆守军不战而降!冯去疾将军请命入城!”
    “好!”李信大手一挥连续下令,“冯去疾部入城,留守平舆!其余各部驻扎城外,起炊战饭,整休一夜,明晨直下城父!”军令司马匆匆去了,未及片刻,平舆城内外炊烟大起欢呼声大作。盖秦军有着久远的苦战传统,更兼军法严明崇尚实效,是故行军多为冷食战饭。能够在战场间隙明火起炊,实在是破天荒也,在秦军将士无异于一场社火狂欢。而李信之所以下如此军令,也是基于实战情形:大张旗鼓进兵,大张旗鼓攻城,本无秘密可言,何须教将士们冷食匿形。
    下达完军令,李信匆匆下了云车,飞马进入平舆城。李信叮嘱冯去疾,平舆楚军与寝城楚军一样,都是不战而降,显然不是楚军主力。为防万一,冯去疾部留守平舆,一则搜集城内粮草辎重以为根基,一则接应后来步军;一俟步军赶到,立即在城外郊野构筑壁垒,城内城外相呼应,可确保平舆无事。末了,李信重重一句道:“项燕主力未显踪迹,两军决战定然在平舆、寝城之间铺开,不可大意!”冯去疾呵呵一笑道:“李将军放心也,只要你勾出项燕主力,我第一个喊你万岁!”李信笑应一句你等着好了,大步而去。出得城外,只见连绵军营火把大亮,遍野可闻狼吞虎咽的呼噜咂咂声和战马喷鼻声。李信匆匆找到了大将辛胜,叮嘱了明晨进军城父的路径,遂带着幕府马队连夜赶赴蒙武军去了。
    蒙武的密件说了两件事:一是寝城守军不战而降,城内却没有囤积粮草辎重,似乎原本便没打算抵御,令人可疑;二是蒙武派斥候营乔装楚人散开探察,得知楚军主力似在汝阴河谷地带秘密隐藏,当速定对策。第一桩事,李信与蒙武同感,否则不会有对冯去疾的着意叮嘱。第二桩消息李信不能确信,须得立即探察确实。李信知道,直到三日前南下之际,楚国的淮南军与江东军尚在半道磨蹭,粮草辎重也未见大规模输送迹象。项燕能够聚集的军马事实上只有从陈城南撤的七八万与汝阴、城父的数万兵马,而今城父尚有守军,则项燕麾下至多只能有十万上下的军力,与李信预料的二十余万人马尚有很大距离。
    李信的原本的谋划很清醒,估算楚国的可调兵力,满打满算三十万,加上楚国分治藏兵的实际情形,能真正抵达战场者至多二十万上下。为此,李信才信心十足地提出了二十万秦军灭楚的方略。如今,楚国的情形并未超出李信的任何预料,则所谓项燕主力隐藏不显,便成为一个很可疑的事实。接到蒙武密件后,李信一直在思忖揣摩,末了判定:项燕聚兵不成。遂以其十万兵力据守汝阴、城父两地,抵御秦军,以给楚国都城留出尽可能多的南撤时日。因为同时有斥候密报,楚国的舟师已经进入江水,郢寿王室事实上已经在准备南逃。当此之时,项燕军只能固守,绝不会主动寻求与秦军决战。
    晨雾弥漫之中,李信马队进入了寝城幕府。
    匆匆用罢一顿热和战饭,两人立即走进军令室秘密计议。蒙武判断,平舆寝城两地以同样方式降秦,说明楚军已经有了统一部署,而能统一驾驭楚军者,目下只有项燕。两地守军不撤,似是诱惑秦军继续在此地作战,两地守军不战而降,似乎又是在保存人力,毕竟,楚军做了秦军战俘,还是有可能再度成为楚军。果真如此,项燕军匿伏汝阴。很可能有蓄谋已久之计,秦军远离本土,当谨慎行事。蒙武将该说的都说了,然每一件都不肯定不明确,犹疑之辞显然多了一些。
    “果真如此,项燕神乎其神也!”李信颇见揶揄地笑了。
    “总归是谨慎为上。”蒙武皱着眉头重复了一句。
    “老将军是说,项燕怕失却与我决战机会?或者,项燕寻求与我决战?”
    “大体……然,楚国力弱,项燕似乎又不可能如此……”
    “对也!”李信大笑了一阵,“一泻千里倒能寻求决战,岂非滑稽哉!”
    “种种迹象,委实可疑……”蒙武终究默然了。
    “老将军狐疑也!”李信在立板地图前转悠着,口吻全然是在对帐下将士讲说兵法,“举凡大军战场,惑人耳目之迹象多多。否则,兵家何有‘示形’之说?评判诸般消息之唯一依据,在国力,在大势,而不在就事论事。楚国分治已久,庙堂浮华世族败落,项氏自保尚且艰难,寻求决战岂非痴人说梦!项燕也算宿将,会做螳臂当车之蠢举?据实评判,项燕所谋只有一途:据守汝阴迟滞我军,以给郢寿南逃云梦泽断后!如此而已,岂有他哉!”
    “有理……老夫谨受教。”
    蒙武终于心悦诚服了。李信的评判有一种坚实的依据,是环环相扣的合理推演。蒙武所疑,却仅仅是一丝基于直觉的闪光,既没有坚实的大势依据,又显然是自相矛盾的。蒙武敦厚坦诚,全然没在意李信的语势,反倒真心地认可了李信。
    “当此之时,我军唯有一法。”
    “但听将军谋划!”
    “城父合军之后,立即南下攻占汝阴,全歼项燕军!”
    “好!”
    “汝阴打通,立即连攻郢寿,俘获楚王负刍!”
    “将军壮勇,老夫佩服!”
    “老将军能与李信同心,灭楚何难也!”
    “汝阴之战,是全军皆出?或留平舆冯去疾一军断后?”
    “平舆、寝城、城父,三处皆留守军,老将军统辖以为后援。”
    “将军独攻汝阴?”
    “李信率主力大军会战项燕,再进兵楚都!老将军只护住后援便是!”
    “……”蒙武张口结舌,想说什么却又终未说出来。
    此时,汝阴城外的楚军幕府中,正在部署一个秘密进兵的方略。
    远在秦军屯驻安陵的时日,项燕派出了百余名通晓秦人习俗又会说秦语的精干斥候,乔装成秦人进入韩魏旧地刺探军情,对秦军情势了如指掌。李信大军汹汹南来,一路声威远远大过灭赵灭燕之战。面对强大的秦军,项燕的总体方略是:弃淮北之北,保淮北之南。也就是说,项燕将郢寿以北的整个淮北分作了两大区域,平舆以北为北淮北,平舆之南为南淮北,弃北保南。项燕对楚王上书陈述这一总体方略,要害的几句话是:“弃淮北之北者,避秦军锋芒也,不弃淮北之北,楚军无以回旋。保淮北之南者,伺机而战也,不保淮北之南,楚国无以立足。”面对亡国危难,楚国庙堂没有了争议。楚王负刍的快马王书立即回复了项燕:抗秦战事悉交大将军运筹,无须先报后决。得楚王下书,项燕立即实施了第一步收缩:北淮各城守军退入淮南,民众去留自便,不得裹挟。
    “所以如此,势也。”项燕对将士们如是解说,“秦军强盛,楚军弱散。与秦军正面摆开战场决战,楚军没有此等实力。是故,楚军只能在南撤中寻求战机。若秦军占据沿途城池,则秦军必然分散,或可露出破绽;若秦军置淮北空城于不顾,一味全力南下,则我军只能若即若离,视秦军之情势伺机而战。”
    当此之时,楚国朝野震恐,楚军将士也同样紧张不安。面对项燕的从容不迫胸有成算,上下都没有了往昔无休止的纷争,项燕的诸般运筹实施倒是比战前顺当了许多。秦军越过陈城之时,项燕已经下令将平舆、寝城的粮草辎重与民众全数撤空,只留下两支守军不战而降。同时,项燕对城父万余守军的将令却是:必战而后降。如此部署,大违寻常用兵之道。抗秦而降秦,本身便自相矛盾,且有不战而降与必战而后降之分,更是怪异。然,派系林立的楚军将士都毫无异议地执行了。如此大违常理,项燕是要给秦军一个假象,使其以为楚军仓皇撤军不及,全然没有战心。项燕之真实意图,恰恰在于以此三地守军的不同降秦方式,使李信得出既是项燕所期望又是李信所期望的判断:楚军濒临溃散,然毕竟尚有兵力可战,必须夺取几个城池以为根基。也就是说,项燕要有意制造出李信所期望看到的事实,也期望李信得出符合自家预料的评判。若李信果真如此判断了,则对楚军有明显好处:不致过早地形成两军会战,从而楚军能借机聚结兵力,并使楚军将士稍有适应秦军威势的时日,有效消除已经成为天下通病的恐秦之心。
    旬日之间,情势已经很清楚。秦军主将李信急于一举灭楚,又极度蔑视楚军,抛下坚甲重阵无以撼动的秦步军,单独以铁骑大军闪电南下,全然长途奔袭战法。在淮北之南,秦军已经占据了平舆、寝城,又攻克了稍有抵抗的城父。期间,秦国后续步军相继抵达,已经开始在三城郊野构筑壁垒。显然,秦军立定根基之后,必然是南下汝阴会战楚军主力。
    “当此情势,出战时机正在到来!”
    灰白间杂的山羊胡须在干瘦黝黑的下颌第一次翘了起来,项燕指点着高大的图板继续解说着,“目下秦军兵力分布是:占据三城,大体分流秦军八万上下,主将李信所率的主力步骑军大体只有十一万上下。反之,我军业已大有充实,淮南军与江东军已经开到,且一路秘密北进,没有露出形迹。唯其如此,我军可战也!”
    “愿闻大将军将令!”楚军大将们久违地冲动了。
    “诸将留意,初战之要,唯求小胜。”
    战心初起,项燕便着意泼了冷水,大将们多少有些意外。然则,听完了这位大将军的部署,大将们心下却更踏实了。项燕部署的秘密进兵方略是:留五万步军据守汝阴,而主力大军则秘密东进,聚结于城父东南的山塬地带;一俟李信大军南下汝阴,楚军主力便全力攻秦留守军。战法清楚明了,又简单易行,大将们同声拥戴。
    此时,项燕的战场目标还远非后来那般宏大,只求击溃秦军一部,使楚军能与秦军相持对垒。这便是项燕所强调的初战小胜。所以如此,在于面对天下无坚不摧战无不胜的秦军,项燕力求谨慎谋战,小胜一仗,能争得再次伺机而战的周旋余地,是最为稳妥的方略。还有一处不能对将士们明言,然却是最要紧者——只有初战获胜,楚军才能获得朝野合力支撑;否则,楚国庙堂将因初战败北而大起争端,楚军也将会爆发族系纷争,以致大军难以掌控。也就是说,使秦军知难而退,项燕这时尚不敢想。因为,项燕很清楚秦军实力,也很清楚秦军顽强相持的战事传统:长平大战,白起秦军与赵军相持三年;灭赵大战,王翦秦军与李牧赵军相持一年;纵使一战失利,志在灭楚的秦军也决不会退兵。楚军则不然,能在秦军势如破竹的灭国大战中有一小胜,已经十分的难能可贵了,若主力楚军没有一场开手胜仗,则楚军必然后继无援,也必然无法坚持下去。是故,项燕首战不求大胜,而宁可选择最为稳妥的小胜之战。目下最稳妥的战胜之法,只能是避开秦军主力,相机奇袭秦军两地守军。
    “今夜三更,全军轻装,秘密东进垓下!”
    “遵令!”大将们整齐一声,匆匆散去了。
    大军开向的垓下,是项燕为楚军选择的秘密汇聚之地。
    垓者,层层台阶环绕之地也。王者居九垓之地,此之谓也。就实而论,此地方圆百余里,层层山峦起伏,铺展之态颇似阶梯,当地百姓便将山峦阶梯之下的河谷地带呼之为垓下。这垓下有一道沱水流过,人烟稀少草木茂盛,一片片河谷交错分布于曲曲弯弯的山峦之间,十余万大军分开驻屯,外界根本无以觉察。项燕确信,只要楚军秘密进入垓下不被秦军发觉,以兵力对比,此战便有了八成胜算。
    “季梁呵,破秦壁垒,谁堪披坚执锐?”
    “我部八千子弟兵!”
    诸将散去后,项燕独留下项梁。一句问话,项梁回答得如此响亮,项燕倒一时默然了,只在狭窄的军令室转悠着。看着面色沉重的父亲,项梁低声一句:“父亲有话,尽管说了。”项燕长吁一声,转过身来道:“秦军两壁垒,大体各有万余人马。八千壮勇全力一战,该当可为。为父要说者,楚军有兵二十余万,既须全数参战,打起仗来,却又不能当真以二十万兵力去筹划。为何?楚军种种掣肘多生,更兼对秦久无胜绩,初战必多有畏秦之心。与秦军锐士一战,若无必死之心,只怕小胜亦难。而若无初战小胜,则楚军休矣,项氏休矣!”项梁血脉贲张,一拱手慨然高声道:“父亲!梁与江东子弟兵决以敢死之心冲垒!不使项氏蒙羞!”
    看着这个英气勃发的儿子将军,项燕不期然泪光朦胧了,回身一抹泪水,背着身子缓缓道:“给江东子弟们说明白,此战若死,人皆于江东故里建造烈士石坊,以彰其功,以显其荣……此战,与其说为国一战,毋宁说为江东子弟兵尊严一战……八千子弟为敢死之士,上报军功之日,却只能是全军将士。否则,王族子弟、老世族子弟无功,庙堂世族便会心存顾忌,必不能全力支撑楚军。舍生报国,无以记功,宁不令人寒心也……若不以壮士尊严激励之,我有何说?江东子弟兵尸骨还乡之日,何以面对江东父老……”
    听着父亲缓慢沉重而又欲哭无泪的话语,项梁一时痛彻心脾,泪水如泉涌而出。项燕蓦然转身,轻轻拍了拍儿子肩膀。项梁浑身一颤,猛然抱住父亲肩头,强压着哭声哽咽不能止息。骤然之间,项燕闪过一念,今日一别,很可能便是与这个善战多谋的儿子的最后相处。一时不禁老泪纵横了。
    “季梁啊,教独子们,都回去。”良久,项燕说话了。
    “父亲,已经清点安置过了,江东独子一律还乡。”
    “好,这样好……”项燕看看儿子,又不说话了。
    “父亲,项氏有后,无须忧心。”
    “季梁呵,给我记住:战后若得生还,第一要务……”
    “父亲!我最年青!再说,大哥二哥的儿子便是我与三哥的儿子!”
    项燕不说话了,自己要说的儿子都坦荡荡说了。项燕知道项梁的秉性,说的就是想的,想的就是要做的。终于,项燕看着儿子大踏步走了……当夜三更,楚军主力一队队开出了汝阴要塞,战马衔枚裹蹄,兵士紧身轻装,不张旗号不鸣金鼓,在朦胧月色下融进了草木苍黄的原野,悄无声息地向东北方向流淌而去。
    两路大军会师城父,秦军将士们一片欢呼。
    一路南下如入无人之境,这是秦军战史上从来没有过的奇迹。会师之日,李信下令全军明火起炊,酒肉一顿。暮色时分,城父郊野与寝城郊野的连绵军营炊烟袅袅,一时军灯煌煌火把遍野,欢声笑语如大河波涛在秋风中弥漫天地。酒饭尚未结束,步军士卒便十有八九醉倒了,整个军营都滚动着雷鸣般的鼾声呼啸。依秦军法度,寻常不得饮酒,但有军炊开酒,每人三碗或一只酒袋为限,以秦人酒风之烈本不当醉。然则,步军将士们千里兼程赶到城父,竟然一仗未打。但凡兵士,对不打仗的空跑最是不耐。步兵士卒们疲惫不堪又哭笑不得,一端起大酒碗便开始高声咒骂楚军嘲笑楚军,百般感叹立功无望,又对骑兵兄弟们眼红得要死。一时间人人烦躁不堪,三碗下肚浑身瘫软,呼喝声中一片片躺倒扯出了漫无边际的鼾雷。寻常时日若这般疲劳,大睡三日三夜能否恢复亦未可知。
    然则,战场毕竟是战场。次日清晨鼓号大起,幕府聚将,李信军令下达:步军留守城父寝城构筑壁垒,骑兵军与两万弓弩步军南下攻汝阴。主力大军一开出,步军将士更见烦躁,几乎是人人拄着锹耒站在壕沟边黑着脸发愣。在此时的步军将士眼中,楚军早逃遁到茫茫水乡去了,留在这里无仗可打,空筑壁垒只能是白费力气。灭楚之战,只剩下汝阴一战了,却只去了两万步军连弩兵,还是轮不到自家上战场。声名赫赫的灭楚之战,竟然白白跑了数不清的路却连楚军影子也没见着,当真岂有此理!士卒们都是一肚子闷气难消,再加远未睡透浑身半软,壁垒构筑之进展可想而知。
    李信大军隆隆西来,午后时分渡过汝水进逼到汝阴郊野。
    在步骑各部展开阵形之际,李信迅速登上了司令云车。遥望汝阴城头旌旗刀剑密布,座座箭丘隆起,连排弓弩手引弓待发,各式防守器械矗立在一个个垛口,铁水烧红的大行炉冒着滚滚白烟。中央箭楼前的垛口伫立着一员绿斗篷大将,正在遥遥指点着城外布阵的秦军。李信断定,此人很可能便是项燕最得力的大将项梁。南下以来,第一次看见楚军如此整肃壮盛的军容气势,李信这才隐隐感到了李斯评介的意涵:“项氏世为楚将,项燕项梁素称父子骁将,更有江东封地子弟兵死心效力,灭楚之战不可小视也!”然则,这也仅仅是一闪念而已,陡然弥漫在李信心头的是一股壮勇豪气——如此楚军,尚可配我锐士一战也!
    “下令各部,半个时辰备战就绪。”李信下达了第一道军令。
    云车大纛旗掠过了湛蓝的天空。片刻之间,茫茫黑色军阵迭次响起激扬的牛角号声。军令司马高声禀报道:“各部受令,准时达成!”眼见云车下的黑森森军阵整肃流转从容展开,李信对着汝阴城头不禁轻蔑地笑了。城父聚将之时,李信已经部署好了攻城战法:主力骑兵八万两分——四万骑士改步军攻城,四万铁骑四野截杀逃亡之敌;两万连弩器械兵也是两分——连弩营正面摧毁城头楚军,器械营专司越过护城河的壕沟车与攀城大型云梯,为四万骑改步将士之辅攻军。此次南下,由于眼见楚军望风而逃,李信大军从陈城开始便改为狂飙突进,将诸多大型器械留给了后续辎重营。此次大军两分,诸多大型攻防器械又留给了城父蕲县两壁垒的步军。是故西来秦军攻城,除弓弩营之外,大型器械便只有最基本的两样——壕沟车与大型云梯。唯其如此,李信的战法简单明确:大型连弩摧毁城头守军,壕沟车过护城河,大型云梯爬城搏杀,骑兵截杀突围之敌。李信确信,除却赵军,天下没有任何一国大军堪称秦军敌手。汝阴楚军纵然稍强,至多也是堪堪一战,绝非可与秦军势均力敌的久战对手。故此,李信预期暮色时分结束汝阴之战,之后立即奔袭楚国都城,俘获楚王负刍。
    “禀报主将:各部就绪,请命开战!”
    “好。发令开战。”李信平淡从容。
    军令司马的小令旗当空劈下,云车立柱轧轧转动间大纛旗平展展掠向汝阴。骤然之间山崩地裂,隆隆战鼓如雷阵阵号声凄厉连弩大箭急风暴雨般倾泻城头,大海怒涛般的喊杀声中黑压压兵士越过一连串展开的壕沟车飓风般卷向城下,密密麻麻攀附在一辆辆隆隆靠近城墙的大型云梯上压向城头……与此同时,城头楚军同样爆发,滚木礌石铁汁箭雨当空倾泻,人却隐匿在垛口之后躲避着呼啸扑来的连弩大箭。云梯靠近城头,秦军的连弩大箭停射,城头楚军的喊杀声骤然爆发,密匝匝闪亮的刀矛剑钩白茫茫一片笼罩了城头……
    李信没有料到,眼看着暮色降临,汝阴城池竟依然还在楚军手中。及至初月朦胧火把高举,李信的手心出汗了。一个念头闪电般掠过心田——楚军如此死命抵御,莫非另有图谋?同时,又一个念头同样闪电般掠过心田——无论楚军图谋如何,都只有先攻克汝阴,否则很可能大事全休。心念电闪之间,李信大吼一声:“猛火油柜!烧毁城门!!”
    “禀报主将:猛火油柜没有随军!”
    倏忽之间,李信愣怔了,清醒了,一股凉丝丝的气息爬上了脊梁。猛然,李信飞步下了云车,飞身上马直过壕沟车,下马大步走到正在一波猛攻之后喘息整修的将士们面前一声大喝:“轻兵列阵!死战攻城!”将士们一时惊讶愣怔,竟你看我我看你无人应答。盖秦军之所谓轻兵者,战国中期以前之敢死旅也。自秦昭王之后秦军强大无比,装备之精良世无匹敌,轻兵死士之战早已不复存在。当此之时,李信骤然喊出轻兵死战,秦军将士还当真一时懵懂了。然则,轻兵之战毕竟是秦军的古老传统,纵然遗忘了战法,总是知道必须死战攻城。对于骄傲的秦军锐士,强敌当前而拒绝死战是永远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而今主将下令死战,岂有怠慢之理?于是,倏忽愣怔之后一片慷慨愤激的吼喝,敢死之旅片刻间便组成了……
    李信还是没有料到,三波轻兵猛攻死伤万余人,汝阴还是没有破城。
    时已四更,总司连弩器械的将军章邯大步走过来说,不能如此死战了,楚军突然死战大是怪异,当立即另谋对策。李信脸色铁青地思忖片刻,终于挥了挥手说,好,整休战饭,聚将会商。中军司马领命尚未转身,突兀一阵急风骤雨般的马蹄声从后阵传来。仿佛急迫马蹄直踩心头,李信陡然浑身一个激灵!
    “报——”惶急尖厉的呼喊震惊了幕府将士。
    一支马队风一般卷到司令云车前,火把之下但见骑士人人浑身浴血断剑折弓,黑色甲胄变得斑斓怪异,冲进圈内便纷纷跌落马下,战马们也一座座小山般轰然倒地。李信章邯与护卫司马无不惊愕失色,竟没有一个人喝问。在这刹那之间,一个骑士奋然挺身站起惶急嘶喊道:“楚军夜袭!连续攻破两城壁垒!我军正,正向西撤!”
    如轰雷击顶,李信一个踉跄摇摇欲倒。章邯一个箭步扶住吼道:“李将军稳住!扭转战局要紧!”李信突然弹起,刹那间不可思议地冷静下来,厉声喝问道:“可知楚军兵力?”浴血骑士道:“老将军派我突围禀报,说楚军二十万上下!”倏忽之间,李信心头雪亮,楚军所有图谋都闪电般骤然清楚了。此刻他反倒特别冷静,连续发令道:“汝阴之战放弃!章邯将军整肃城下我军,骑兵改回,护持弓弩营立即占据大道,掩护我军后撤平舆!四万铁骑我自率领,立即向来路截杀楚军,接应蒙武部!”章邯点头领命,又急迫叮嘱道:“弓弩营大箭所剩不多,射出者一时无以收回,将军不能恋战!”李信说声知道,拔出长剑飞身上马一声长呼:“铁骑上马!随我杀——”
    李信率四万铁骑东来接应蒙武,奔驰未及百余里天便亮了。
    秋雾蒙蒙的曙色中,遥闻杀声弥天无边无际。李信铁骑军掠过一道山梁,便见山塬平野间黑压压云团涌动而来,其后灰黄色云团呼啸紧随。李信长剑一举,四万铁骑潮水般汹涌下山,分成两支展开,绕过黑压压云团,猛烈地插入黑黄连接部,向黄色云团压去……半个时辰的猛烈搏杀,李信铁骑军终于遏制住了楚军的追击浪潮而稍得喘息。但是,立马山头的李信遥望楚军旗帜阵形,却分明觉得楚军并没有后退之意,而是在整肃军马,显然要继续冲击秦军铁骑。此刻,李信的幕府马队已经于乱军中找到了蒙武马队。蒙武匆匆赶来,没有丝毫犹疑便劝李信撤军。蒙武遥指茫茫楚军,抹着脸颊伤口的血水汗水道:“这才是楚军主力!足足二十万!我军无备,又器械箭镞不全,不能恋战丧师,只有立即撤军!”李信心痛如刀绞,刚刚说得灭楚二字,便被素来持重的蒙武厉声打断:“此时何时?我军业已落入项燕圈套!将军宁全颜面,不思国家乎!”李信倏忽愣怔,突然一挥手道:“老将军说得对,撤军!步军先行,我率铁骑断后!”
    直到蒙武步军匆匆西退百余里,李信铁骑才开始后撤。不料李信军堪堪开动,楚军立即呼啸着压了过来,紧紧咬住秦军不放,饶是秦军战马雄骏,始终也只相隔着两三里地而已。退到汝阴郊野,李信没有料到,情势已经再次起了变化。
    原来,李信铁骑军开出后,汝阴城内的楚军全力杀出猛攻城外秦军。章邯顾忌弩箭锐减,尚需留作断后,下令器械营士卒改作步战士卒,与刚刚重新改回的两万余铁骑军结阵抵御,不求击溃楚军,只求自家根基站稳。双方僵持到午后,蒙武西撤大军赶到,正欲合兵一举歼灭出城楚军,楚军却又突然缩回了城内。蒙武严厉阻止了将士们攻城的请命,当即决断:整肃部伍,等候与李信军会合后,再交替断后退兵。与此同时,蒙武派军令司马飞书留守平舆的冯去疾,令其立即开出城外列阵,接应西撤大军并做第二轮次断后。及至李信军赶到汝阴,蒙武章邯等刚刚匆忙统计完伤亡情形,禀报给李信的数字是:一夜之间,秦军总计伤亡五万余,战马锐减三万余;城父蕲县的步军器械弓弩大部丢失,全军仅存章邯部连弩营,然最具杀伤力的大箭仅余五万上下了。
    “如此退兵,痛杀我也!”李信第一次流泪了。
    “此时不退,粮道被楚军截断,全军覆没!”蒙武第一次强横了。
    “好。撤兵!我断后!”
    “不能!将军身为统帅,要带全军回秦!断后轮次已经排定!”
    乍闻在秦军中久违了的“全军回秦”四个字,李信突觉心头大恸,一声猛烈哽咽昏厥了过去。在秦孝公之后的秦军历史上,危难撤军的时刻是屈指可数的:胡伤攻阏与一次,长平之战后王龅攻赵国一次,郑安平降赵而秦军三万将士不从死战一次,吕不韦时期蒙骜遭信陵君合纵联军伏击一次,再加上李牧败秦的两次,百余年大战不足十次而已。每逢如此困境,激励秦军将士的誓言都是这四个字——全军回秦!而凡当此四字者,必是大败无疑,统帅则必是败军之将。李信本是豪气万丈的少壮将军,怀灭国雄心而来却陡然遭此莫名败绩,心何以堪?
    ……
    终于,李信大军全面退兵了,然灾难并没有结束。
    项燕从垓下秘密出兵的当夜,一鼓作气攻克了只有数万步军的城父蕲县两处壁垒,逼得蒙武军仓皇西撤。此战之胜,立地激励了楚军战心。项燕当机立断,立即下令全军追击。此时两军兵力对比,楚军已经大大居于优势了。当然,更重要者在于,李信大军已经是一支丢弃了秦军最具优势的重装备之后的轻装军了。轻装大军固然快捷,然对于装备简单而战心陡长的楚军,其优势几乎不复存在。此时起决定作用者,一定是兵力对比。项燕之大局权衡清楚非常,所以连续下令隐伏各地的楚军,务必一齐开出,对秦军大肆围攻追击。楚军二十万主力,则由项燕亲自居中督导,以项梁八千江东子弟兵为前锋,死死咬住李信大军紧迫不舍。无论秦军如何轮次断后,楚军都丝毫不减弱追杀攻势。
    百余年之后,太史公之《史记·白起王翦列传》对楚军追击战的记述是:“荆人因随之,三日三夜不顿舍,大破李信军……”顿舍者,停顿也,舍弃也。三日三夜不顿舍者,三日三夜不停顿,紧迫不舍也。足见楚军反击之盛,亦足见秦军山倒之狼狈。
    楚军一鼓作气追杀过陈城,项燕才下令终止,全军又撤回了平舆一线。
    李信军大败的消息传到咸阳,秦国朝野窒息了。
    秦王嬴政一把撕碎了军报一脚踢翻了书案,连连咆哮却又听不清骂辞。赵高吓得瑟瑟跪伏,生平第一次当场尿湿了衣裤。李斯蒙毅也是手足无措,既不知如何能使秦王平静下来,更不知如此发作的秦王还会做出何等可怕的事来。可是,李斯蒙毅没有料到的是,秦王的震怒咆哮越来越微弱,渐渐地没了声息,只靠在大柱上兀自涔涔冷汗。良久,秦王终于接过了赵高惶恐捧来的汗巾,抹了抹额头,嘶哑着声音撂下一句话:“两位善后,会同丞相。”猛然转身走了。
    三日三夜,秦王嬴政一直没有走进书房,急件密件顿时堆积了十几张大案。李斯无奈,只有教蒙毅守在秦王书房应急,自己索性住进了丞相府,与王绾没日没夜地紧急处置败军事宜。蒙毅守在王书房寸步不离,担心秦王又无以得见;忧心父亲又不能违法探望,以致忧心忡忡,连饭也断了。一夜,赵高突然露面,蒙毅立即喝住了赵高,问秦王情形。赵高却苦兮兮皱着眉头,只说是来拿一件物事,而后惶恐低头,一句话也不说了。蒙毅自来不齿赵高,见状一脸厌烦地挥了挥手,赵高立即风一般去了。
    第三日暮色时分,李斯匆匆回到了王城书房,对蒙毅叙说了与王绾共商的种种处置,又商议了几件急需处置的王族子弟败军贬黜事,两人这才疲惫地坐下来开始晚汤。蒙毅三日未食,与李斯第一次用饭,心绪显然舒缓了许多。晚汤后蒙毅敦促李斯回去歇息,李斯却连连摇手。于是,两人对坐煮茶,却又相对无语。
    “败绩有数了?”良久,蒙毅低声问了一句。
    “如此败绩,未尝闻也!”李斯轻轻一叹,“片时连失两壁,一夜连退三城,三日三夜大败逃,一无反击之力……七都尉战死,八万六千三百一十三名士卒抛尸,撤回十余万,人人带伤……粮草器械军辎,全数丢失……淮北之地,悉数被项燕军收回……”
    “……”蒙毅一个哽咽,双手捂住了脸膛。
    “两主将,交廷尉府暂押了,待决……”
    “一战若此,家父何堪!”蒙毅一拳砸案泪水泉涌。
    “老将军,终究没乱。否则,此次必全军覆没也!”
    “战败当罪。长史,无须为家父辩解。”
    李斯起身走到自己公案前,从案头一方铜匣中拿出一支粗大的竹管过来道:“此乃老将军战场急件,你且看看。”蒙毅摇摇手道:“家父负罪,我或连带,不当看。”李斯道:“这宗密件,乃老将军从战场报给长史署的公文,本当早给你看。奈何老夫闪念差错,既未呈送君上,亦未知会于你,悔之晚矣!”蒙毅颇感惊讶,接过飞快地浏览一遍,不禁苦涩笑道:“家父这急报只说了战事方略,又没说自家如何反对,更没申明呈报王书房,大人却如何呈送君上?再说,虽是公文式样,抬头却是给大人的,交不交我看实在无妨。”李斯叹息道:“我固不违法,然却违心也!老将军此举,定然有所期冀。老夫当时揣摩,老将军很可能欲经老夫之手,将此件知会尉缭子,或知会王翦老将军,此两人资望深重,若能指李信之谬,或可直陈秦王。老夫却……惜哉!惜哉!”蒙毅苦笑道:“大人无须自责,假若是我,我也不会交任何人。李信正在气盛之时,君上正在激赏之际,老国尉与王翦老将军远离战场,纵有评判也未必有用。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况正逢君上激赏之李信?”
    两人围着红亮的木炭燎炉一时说开去,诸般感慨不胜唏嘘,不知不觉已是三更了。蒙毅道:“君上三日不进书房,会否病倒?”李斯默然片刻沉重摇头:“难说。”蒙毅道:“得设法见到君上,索性我闯宫!”李斯连连摇手道:“不可不可。君上非常人,断不会置国事于不顾,也不会容不得一场败仗。”蒙毅急迫道:“这次不一样,吼叫得声音都嘶哑了。”李斯嘴角抽出了难得的一丝淡淡微笑:“吼归吼,可你听见吼了些甚?”蒙武恍然道:“是也!哇啦哇啦好大一阵子,一句骂辞也没听出。”李斯敲了敲燎炉,颇有些意味深长地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怒而不知何骂,大体已是省察自己了……不急,君上若能深彻省察,秦国之幸也,天下之幸也。”蒙毅一拱手道:“与大人言,谨受教。”正当此时,一阵急迫的辚辚车声清晰传来,两人几乎同时倏地站了起来。蒙毅快捷许多,一个箭步已经掠向了门厅。李斯赶到廊下,车声已经远在王城之外了。两人正在张望,一个少年内侍匆匆跑来一做礼道:“禀报两位大人,赵令要我知会两位大人,君上赶赴频阳去了!”
    “蒙毅,带上那卷书报,快追君上。”李斯没有丝毫犹豫。
    “好!”
    蒙毅疾步回身取了一卷文书,身影飞出淹没在了暗夜之中。
    嬴政将自己关了三日三夜。
    松柏森森肃穆静谧的太庙,是嬴政在茫然漫步中撞进来的。当时赵高见秦王出了东偏殿,连忙飞快地对两名小内侍一阵叮嘱,三人便跟着秦王去了。两名小内侍远远在前,赵高若即若离在后,手忙脚乱地示意着远处的各色身影回避开来。茫茫然的嬴政走进了深深的王城苑囿,走过了两处夫人嫔妃们的寝宫,走过了碧蓝的湖畔,走过了火红的胡杨林,走出了雄峻的王城北门,走进了北阪松林塬下的太庙。嬴政大踏步走着,逢弯拐弯遇桥过桥,奇迹般没有一个闪失,没有一个磕绊。身后的赵高瞪着两眼疾步游走左右,既不能进入秦王目光,又须得能够随时扑上去抱住秦王,时不时一身冷汗。被两个小内侍遥遥示意回避的嫔妃侍女们,虽已经纷纷躲在了柱后林下,却都惊喜万分地要目睹难得一见的秦王。此刻远远看去,秦王目光直愣愣向前,脚下却一步不差地大步走着,穿过了亭廊穿过了树林,俨然一个目盲的神仙在天街游走,女子们惊愕得人人紧紧捂住了嘴巴不敢出声。然则,在嬴政心头的世界里,天地间没有一个人影,漂浮的宫殿没有任何声音,自己被风吹上了天空,身不由己地飘飞着茫然虚浮地游荡着……使嬴政恍然醒来的,是那浓郁而熟悉的松柏香火气息,是烙印在心灵深处的记忆。走进太庙石坊,尚未进入太庙正殿庭院,嬴政便在宽阔的松柏大道停止了脚步。凝视着巍然耸立在北阪山腰的高高殿堂,嬴政停止了喘息,也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
    “太庙令,秦王嬴政,沐浴斋戒三日。”
    “君上,非祀非典……老臣奉命!”
    看着赵高惶急万分的种种示意,老太庙令终于明白了,连忙去匆匆部署了。片刻之后,嬴政走进了太庙正殿东侧的深邃庭院。厚重的大门隆隆关闭了,从太庙署开来的一队甲士立即铁柱般矗在了庭院四周。自有王权社稷,君王的沐浴斋戒是最为神圣庄敬的礼仪。因为,君王沫浴斋戒之后要与远去的祖先对话,要接受天地神灵的启示。走进沐浴斋戒程式的君王,是天塌地陷也不能搅扰的。然则,嬴政的想法却很简单:找一个清静之地好好想想。方才清醒过来的一瞬间,嬴政恍然醒悟,惶急的匆匆奔走原非梦游,他是被灵魂指引到太庙来的,只有自囚于肃穆静谧的太庙,他才能镇静自己清醒自己。
    嬴政拒绝了繁琐的沐浴礼程式,吩咐赵高守在门口不许太庙司礼靠近。走进了浴房,脱去了冠带,趟进了热气蒸腾的硕大热池,靠上了池畔玉枕,嬴政长吁一声闭上了疲惫的双眼,在蒸腾水汽中朦胧睡去了……白发散乱的蒙武嘶吼着挥剑搏杀,漫无边际的灰黄色浪潮呼啸着翻卷着淹没了黑森森的丛林,射完最后一批大箭的连弩营将士们奋然跃起却又如同山洪中的石头一般被卷进了汹涌而下的泥石流,没有一块石头能够幸免,云天苍黄,大地苍黄,草木苍黄,最后的黑色在天边抹去,一切的一切都被混沌的苍黄淹没,突然,一只黑鹰闪动着血红的羽毛闪电般从云端冲出,裹挟着隆隆雷声扑进了漫无边际的苍黄海洋……
    “李信——”
    一声惊恐的嘶喊,嬴政从热气蒸腾的水雾中霍然跃起,吓得闻声扑将进来的赵高生生跌倒在池沿撞得一脸鲜血,哇地放声大哭:“君上!不能如此!君上是天下圣王啊!”嬴政赤裸着水淋淋汗淋淋的身子,转身打量着惊恐万状的赵高,目光中第一次流露出一种罕见的柔和:“小高子,给伤口上药去,没事了。”赵高一抹脸上鲜血倏地蹿起,君上杀了小高子,小高子也不走!嬴政淡淡一笑,不走好,不走呆着。说着,嬴政跨出了热池,走向另一边的大池。赵高一个箭步抢前,匍匐在地连连叩头,君上不可!冬日热沐浴之后,非经两个时辰不能入冷池啊!嬴政又是淡淡一笑道,小高子,燥热得紧,要么你拎桶冷水浇过来。赵高哽咽着一蹿而起,君上只要不下冷池,小高子保君上神清气爽。说话的同时连番动作,先给赤裸裸的嬴政包上一方大汗巾,接着窗户大开燎炉移开,清新的风夹着浓郁的松柏香气浩浩入屋,立即清凉一片。嬴政堪堪落汗,赵高又飞快抱来一床大被包住了嬴政身子,再用汗巾迅速搌去嬴政额头密麻麻汗珠,又连忙抱来一领貂裘等候在身旁。看着赵高陀螺般飞转,嬴政摇手道,大被正好,貂裘不用了。说罢一裹大被光着脚出了沐浴房,踏着厚厚的红地毡穿过连接甬道,走进了斋戒宫室的起居房。
    在这间里外三进的斋戒起居房里,嬴政开始了静静的思索。
    嬴政是认真从头想起的。灭赵之后,他对所余四国已经有了轻慢之心,将他们看作枯木朽株,而不是看作强敌,应有的谨慎戒惧不期然地轻淡了。多少年来,山东六国只有赵国有抗衡秦国的实力,基于这一天下公认的事实,秦国君臣在对赵方略的所有方面都是极其认真的。灭赵之后,嬴政亲赴邯郸庆贺了那场最大的胜利。之后,在对燕方略上,秦国君臣第一次出现了虽不甚明显却又分明存在的歧见,其间根本,是身为秦王的他第一次有了轻慢之心。若非那次突如其来的荆轲刺杀事件,他很可能当真信奉王道抚远而使天下臣服的方略了:以燕国为楷模,对臣服之国保留相当大封地以为社稷延续。果真如此,秦国一统天下之伟业何足道也,一次简单的权力更替而已。那次,王翦郑重地上书提醒了,可他没有上心。太子丹使荆轲刺秦之后,他立即下令开始灭燕之战,与其说真正接纳了王翦上书,毋宁说更多带有愤然惩罚燕国的复仇之心。灭魏之后,他的轻慢之心重新泛起了。中原三晋覆灭,赵魏两个曾经的山东霸主不复存在,底定天下之势已成,齐楚两国该当是水到渠成地灭亡了。对于楚国,嬴政尤其蔑视。在秦孝公之后的秦楚百余年对抗中,楚国除了几次微不足道的小胜,几乎从来处于下风。以山东六国的说法:“欺侮楚国,莫秦为甚也!”当王翦提出要以六十万大军灭楚的时候,他确实认定这位老将军已经暮气甚重了。李信要以二十万大军灭楚,他之所以当场显出赞赏之意并全力认定实施,在于他心头始终闪动着一个意念:大军压境,楚国或可不战而降。果真如此,六十万大军岂非太过挥霍?虽然,他也提出了两步走想法:先以二十万大军灭楚,再图大军南下平定百越;然则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这与其说是同时接纳了两方对策的兼听,毋宁说是否定了抛弃了王翦的主张。因为,他当时所以如是说,确实是基于抚慰这位老将军的念头,内心的话却是:二十万大军能灭楚,自然也能平定百越。
    目下想来,他这个秦王与李信,都被楚国脆弱的表征迷惑了。多年来,楚国政变多生而朝局混乱不堪。自支撑楚国的春申君被家臣李园谋杀,楚国权力便落到了卑劣如同赵国郭开的李园之手。这个李园依靠先后进献妹妹李环于春申君、楚考烈王而暴发。李环生了两个儿子后,楚考烈王死了,李园遂蛊惑自己的外甥楚幽王淫乱无度,以致楚幽王即位十年身空而亡。李园拥立另一个外甥(哀王)即位,不到两个月,便被蓄谋已久的王族公子负刍联结老世族杀了哀王和李园,负刍自立为楚王……如是乱象连绵,军力自是不堪一击。更重要的是,此前王贲奔袭楚国游刃有余,十日连下十城,楚国大气都不敢出。凡此等等,都是事实。李信据以评判楚国脆弱,嬴政据以认同此论,甚或朝臣们也都认同这种评判。表征论之,没有错。然则,当此之时,何独王翦不如是看?嬴政记得很清楚,王翦言及六十万大军灭楚的理由,没有一句涉及楚国诸般表征,而只说及楚国基本国情,山川广袤而族族藏兵,其中最要紧的论断是:“楚非寻常大国,非做举国决战之心,不能轻言灭之。”
    如今,数万将士已经用血肉之躯证实了王翦的洞察力。
    战败消息传来,震怒的嬴政找不出为自己辩解的理由,甚或在狂乱的爆发中连咒骂的对象也闪现不出。就实说,嬴政没有推诿过错的恶习。嬴政崇尚自己的曾祖母宣太后,那种勇于承担战败罪责而自裁的烈烈英风,一直是嬴政所追慕的。接李信败报,各色闪念轰轰然一团在嬴政心头炸开,最明亮的一闪是李信之败绝非偶然,绝非进兵路径之类的细节所致。既非偶然,必然何在?思绪翻飞,见事极为快捷的嬴政却捕捉不住一个切口,在那一刻,嬴政的心智骤然乱了……此刻退一步想,纵然李信不采用奔袭战法而稳扎稳打,又能如何?李信二十万兵力能准保战胜项燕的三十余万楚军么?从战场事实看,确实很难。嬴政也还记得,谋划方略时李信对楚国兵力的预料是至多三十万。对此,他自己也是认可的。然则,战场事实是,仅垓下与汝阴两地的楚军已经三十万有余,且不说郢寿之兵、水军舟师以及世族封地之私兵,如此足证楚国弹性极大。其潜在兵力远在三十万之上。如此评判,李信也好,嬴政也好,都是在战场大败之后才恍然醒悟的,只有王翦,是远在发兵之先想到的。何独王翦能在事前有如此清醒的洞察?而所谓运筹帷幄,所谓庙堂决策,所需要的恰恰便是这种洞察,这种远见,这种预谋之期的冷静与清醒。大错铸成而痛悔不及的事后聪明者,绝非领袖群伦而能开创千古大业之雄主。嬴政若无这般才具,何以一统天下?唯其如此,嬴政始终在反复地拷问自己:王翦何能如此,嬴政为何不能?
    踽踽独行,悠悠沉思,嬴政的思绪飘向了远方。
    少年嬴政与王翦相识之时,王翦已经年近三十了。其时,王翦虽然还只是堪堪立起将旗的低爵千夫长,但其稳健清醒与独具一格的冷静处事,已教少年嬴政留下了极其深刻的记忆。后来,正是王翦与蒙恬这一双臂膀,扶持嬴政在最艰难的少年时期站稳了脚跟。十三岁的嬴政即位为秦王,曾经多次说过,将军足为我师也。于是,王翦的“秦王师”之名不胫而走。然则,嬴政与王翦蒙恬的患难情谊却也渐渐淡了。当然,与其说是淡了,毋宁说转化成了一种受君臣法度制约的同心共事者的相处。嬴政还记得,自己对王翦深具厚望,做太子时曾经将自己搜罗到的所有兵书都送给了王翦。正是这些兵书。使后来的王翦有了根本性的跃升,由一个有丰厚实战阅历而又深具慧心悟性的低爵将军,变成了一个真正具有运筹大战之才华的名将。虽则如此,王翦的禀赋才华却始终如平静深沉的湖海,始终有一种持重沉稳的风貌,极少掀起张扬的波澜。即或在统帅幕府这样的专断场所,王翦也极少疾言厉色,以至所有的新锐将军们都敢于在王翦幕府气昂昂地叙说自己的战法主张,甚或与王翦多有争辩。与白起、李牧这般以统军刚严著称的名将相比,王翦多少显得有些木讷而不具威势,多少靠近燕国乐毅,却又少了乐毅那份贵胄名士的洒脱。与王翦对坐论事,嬴政时常有一种恍若面对老丞相王绾的错觉。因为,王翦论战事,从来不在战法上做备细的叙说辩驳,而只做大局大势之剖析评判,几乎与李斯尉缭等庙堂谋划大臣一般。自然,嬴政并没有因此而认为王翦大而无当。然则,嬴政敏锐地觉察到了王翦的一种心态:战场战法是将军幕府的话题,君王庙堂无须论及。嬴政则自认为尚算知兵,更认为,事前论及战法只能对战场统帅有利。故此,对王翦那种颇有君王只要交兵于将而不须干预战法之意味的方式,嬴政多少有些淡淡的不快。要李信申明灭楚战法,再征询王贲灭楚战法,嬴政之所以在灭楚之前务求战法方略清晰明确者,根源在此也。
    战国之世,拥有赫赫战功而如王翦风貌者,绝无仅有。
    然则,仔细想来,王翦却有一桩几乎可以称之为奇迹的最大的长处:自来打仗没有错失,没有明显的错令缺漏。与此同时,王翦也没有奇绝之战。尝有人言,王翦无奇战。嬴政闻之,总是淡淡一笑。战场以战胜为本,奇与不奇何足道也。然则,嬴政也很清楚,所谓王翦无奇战者,其实说的是王翦才具平平而已。平心而论,此前的嬴政也多少是认同这种评判的。盖战国之世多奇才名将,兵家之谋略,战场之纵横无不大放光华,以至天下口碑对名将之评判几乎近于苛求。一战而没有使天下啧啧赞叹的奇绝运筹,名士聚会便没了争相议论的兴致,此战准定被认为平平,而统兵之将也必然被指为平庸。纵然战胜,时人亦皆归于天意运气之类。此风之下,楷模名将大有人在:大战之奇若白起,等量围困,一战聚歼;救援之奇若孙膑,围魏救赵,开运动战之先河;奔袭之奇若司马错,千里越秦岭,轻兵下巴蜀;固守之奇若田单,六年守孤,火牛阵一举复国;伏击之奇如李牧,平野草原而能匿兵数十万,一举长驱匈奴;狙击之奇如赵奢,狭路相逢勇者胜,血战强敌而开败秦首战……凡此等等,王翦皆无。灭赵灭燕两场大战,都是耐心固守而谨慎求战,成则成矣,战法确实没有多少值得说叨的。老秦人尤喜谈兵论战,辄逢捷报无不争相传颂战胜之奇绝奥秘,而自王翦统兵,秦人相聚议论捷报便只有一句口赞了:“上将军又胜一战!”之后便没了话说。相映成趣者,年青的王贲一战而声誉鹊起,被老秦人津津乐道地终日挂在口边。究其实,在于王贲战法之奇使老秦人大觉酣畅淋漓:小战如平定韩乱,八路进兵眼花缭乱;奔袭战如飞骑袭楚国,迅捷如闪电,旬日下十城,堪称飞兵之最;大战如灭魏,以水为兵,五万人马灭大国,简直是蛇吞象!这些,王翦也没有。嬴政确信,王翦若是王贲,中原之战定然是另一种打法,肯定是胜,也肯定依然没有惊喜的浪花。
    然则,战场为何物?战争为何物?
    国家大争,为求奇绝而宁可败之,岂不大谬哉!
    自兵争问世,战场从来是双方大军为国家而一决胜负的角力场。此间之根本所在,是国家利害之得失,而非一将才华之毁誉。唯其如此,主将能以看似平淡无奇之方略而完胜敌国,宁非大幸哉!相对于邦国大计所需要的胜利,有否奇绝之战,实不足道也。毋宁说,奇绝之战因其求奇求绝,而必然具有不确定的风险;平战而胜,则因不求奇绝而唯求战胜,必然具有确定的胜算。身为最为国家利害计的君王,是选择确定的胜算,还是选择不确定的风险,岂不明矣!冷静缜密而有兼思之胸襟,善于筹划盘根错节而多有意外变化之总体大战,此乃王翦之长也。抛开大国决战的深层根基,而过分看重战场谋划之奇绝华彩;此乃李信之短,嬴政之失也。平心而论,将目下的秦国大将一个个数来,能统率举国之兵而吞灭最大楚国者,非王翦不能也。痛定思痛之后,即或是王贲,嬴政也不能放心了。毕竟,崇尚武安君白起的王贲尚未老辣,多少与李信更为相像一些……
    天降王翦与秦,何其大幸也!
    嬴政独不见兵家泰山,岂非大谬哉!
    李信大军南下之际,王翦上书请辞还乡了。本心而论,嬴政不当允准这位战功赫赫的老将军离开庙堂。然则,嬴政也很清楚,王翦请辞绝非是疑虑他这个秦王猜忌功臣,而是有着表里两层原因的。表征而言,王翦一则要以请辞之举申明绝不贪功之心,从而平息日渐复杂的朝野之议;再则是王贲声名鹊起,王翦要给新锐大将们留出功业余地;三则是王翦年逾花甲,连年战场辛劳有无暗疾亦未可知,该当颐养天年了。然则,真正的原因,是王翦与他这个秦王的灭楚歧见——如此大略被秦王轻慢,老夫何留哉!在这一点上,该说王翦有着战国名士之风——合则留,不合则去。虽然,王翦的方式不是去国,而是还乡。而但凡战国君主,只要还算得一个明君,对名士基于政见大略之分歧而离去是不能强求的。
    唯其如此,嬴政抚慰了王翦,却没有坚执挽留这位老将军。王贲很为父亲此举生气,南下之前上书秦王,深为父亲之举抱愧在心。嬴政回复了王贲,书简只有寥寥数语:“老将军之心,绝非疑忌本王也,将军何愧之有?灭楚之战有歧见,老将军还乡大可见谅。战后就实论之,老将军自明也。”应该说,那时的嬴政尚算清楚一点:国事之歧见,只有被事实证实之后才能说得清楚,对王贲的“就实”二字,此之谓也。当时的嬴政相信,李信灭楚之后,只要真心敦请,老将军为国家计,定然还会回到庙堂。目下看来,敦请王翦是必须的了,只是,理由已经相反了。
    王车飞上频阳塬时,蒙毅追来了。
    朦胧星月之下,硕大的青铜王车刚刚在宽阔的郑国渠堤岸刹住,蒙毅便飞步到了车侧门前,捧着一个粗大的铜管道:“君上,频阳县令上书。”嬴政没有接书,直接道:“何事快说。”蒙毅道:“频阳县令禀报,王翦老将军夫人新丧……”未及说完,嬴政已经跳下王车急问道:“几时报来消息?”蒙毅道:“昨日午后。”嬴政道:“如何处置了?”蒙毅道:“长史无以见君上,守在书房等候,闻君上赶赴频阳,命我追来禀报。”嬴政皱着眉头道:“我问你频阳县令如何处置了?”蒙毅道:“老将军不举丧礼,不闻乡邻,不报官府。频阳县令不知如何应对,又心有不忍,遂上报请令定夺。”嬴政仰头望着冰冷亮蓝的夜空,良久默然,突兀道:“小高子,掌灯!”赵高答应一声,从车辕驭手位向后一倒身子一挺一缩便进了车厢,车内立即亮起了一盏铜人风灯。嬴政一大步跨近车厢,接过赵高递来的羊皮纸与蒙恬笔便写了起来,片刻写好交给赵高封管,转身对蒙毅道:“你来得正好,立即带这管书命回咸阳见驷车庶长,务必办妥此事。”蒙毅道:“君上身边无人,但有公事……”嬴政一摆手打断道:“先办此事。”说罢跨步上车脚下一跺,王车哗啷一声辚辚飞去了。
    晨曦时分,王车飞上了一片林木苍黄的山塬。
    朝阳之下,一条大水依山蜿蜒而去,水畔林木中依稀显出一片灰瓦屋顶。林外山坡是大片已经变得苍黄的草地,山坡后飘荡出一片弥漫河谷的炊烟。王车驶过一座白色小石桥,嬴政清晰地看见了桥下清澈的流水,看见了绿波荡漾之下密匝匝铺开的白色石头,不禁惊奇地噫了一声。车前赵高高声道:“君上,这叫白石川,水底全是白卵石,开郑国渠时我来过。”说话间王车已经过了白石川,沿着车马大道,片刻便到了那一大片因枝叶稀疏而开阔疏朗的白杨林边。嬴政一眼瞄见拐入树林的道口立着一柱白石。脚下一跺,王车便哗啷刹住了。嬴政下车端详,只见道口这柱白石上镌刻着四个斗大的红字——东乡美原,一条林间大道直通山麓,道中一座石坊遥遥在望。嬴政道:“小高子,将车停进林中等候,我走进去。”赵高连忙道:“车停好我追君上,得有个人传话。”嬴政道:“也好,你跟着来。”大踏步走进了林间大道。
    嬴政一路看来,生出了许多感慨。
    东乡这片依山傍水的塬坡开阔疏朗,然则连同林木草地房舍石坊在内,一切都显得粗简平易,远不及任何一个富商大贾的庄园,朴实得令人想不到这里竟是赫赫秦国上将军的家居之地。秦国自孝公商君变法后耕战立国,臣下的俸金岁入不下山东六国,若再加法定俸金之外的“功必重赏,战必厚恤”的种种岁入,但凡有功者都比山东六国的官员将士家境丰厚。譬如丞相府的一个主事属官,可在法定俸金之外依法分到一座四进大宅,几乎等同于齐国的中大夫。王翦此时已是开府上将军,大庶长爵位,距晋升侯爵一步之遥,仅其法定俸金,建造三座这样的美原庄园也绰绰有余。然则,王翦家居何以如此简朴?咸阳的上将军府邸,由于兼具开府处置军政要务之职能,占地两百余亩,主轴八进又挑四座偏庄,堪称大咸阳最为宏阔的府邸,比目下林中掩映的这片房屋不知壮美了几多。可王翦偏是特异,从来没有将上将军府邸真正当做过自己的家,家人族人也从来没有在那座府邸连续住过一年以上。灭赵大战开始后,若不是嬴政着意下令,王翦家人还是不会进咸阳。
    灭燕大军班师回来,嬴政不意听到一个消息:上将军府邸开始修葺了,很是华美舒适。嬴政高兴得大笑起来,立即下令给职掌王室财货的右府令,全数包揽上将军府修葺钱物,无计多少。李斯笑云:“居华府而缓战场之苦,老将军何见之晚也!”嬴政笑道:“长史猜度,老将军会否受王室之财?”李斯思忖片刻摇摇头:“难说。”嬴政道:“何谓难说?”李斯道:“论法度,王室右府钱物属国君用度,当算私财。今君上赏赐功臣不以国库财货,而以国君钱财,只怕老将军……还是难说。”嬴政思忖一阵也笑了:“是。难说。”后来得右府令禀报,上将军府非但爽快地接纳了财货,王翦老将军还嘟哝了一句,秦王抠掐得好紧也。嬴政闻之,不禁好一阵大笑。李斯也是笑语感慨:“啊呀呀,相交多年,今日方知老将军风趣也!”
    那时,嬴政也好,李斯也好,都没有想到所以如此的真实原因。而今嬴政明白了,那是未雨而绸缪。也就是说,从修葺上将军府邸着手,王翦便开始不显痕迹地将自己变成了一个图谋享乐的老人,给进退斡旋留下了宽广的余地。然则,何以如此?那时大朝会尚未举行,灭楚之战的歧见尚未生出,莫非王翦有先见之能?
    “王氏庶人恭迎君上——”
    一声长呼,嬴政恍然抬头,眼前跪倒了一大片老少男女。嬴政正要问话,为首一个布衣壮汉挺身一拱手道:“禀报君上,在下乃王氏长子王炤,余皆家人。不知君上到来,有失远迎,君上见谅!”嬴政连连虚手相扶道:“起来起来,都起来。长公子,上将军可好?”已经站起来的王炤连忙躬身拱手道:“禀报君上,家父清晨出猎,尚未回程。”嬴政打量着布衣常服的人群,心下突然一动:“府上葬礼未完,何以无人服丧?”王炤一阵愣怔,又连忙惶恐拱手道:“禀报君上,家葬之礼期短,族人居丧已罢。因要田作,故此除服。”嬴政略一思忖道:“好,你等回府自做事了。”回身对跟来的赵高一摆手,“走!猎场。”王炤一时颇见手足无措,得家老眼神示意,方追了上来道:“禀报君上,我来领道。”嬴政回身笑道:“公子只说个大向,不须领道。单车快捷,正好看看美原。”赵高恭敬一拱手道:“敢问公子,猎场是否在那座山后?”王炤不自觉一点头,嬴政已经大步去了。
    王车堪堪出得树林尚未上道,远处山麓一柱烟尘暴起,遥闻马蹄声隆隆如雷。嬴政惊喜道:“老将军行猎!”站在车辕的赵高急迫道:“君上快入车!烟尘向后,马队向我而来!”嬴政沉下脸道:“上将军故乡有何可防范者?走,迎上去。”赵高再不敢说话,一抖驷马缰索,王车便在林边草地辚辚驰向山塬烟尘。王车方过林际,烟尘已经飞过了眼前山梁,隔着空阔苍黄的草地,双方都进入了对方视野……马队骤然勒缰了。王车悠悠停住了。
    “上将军——”嬴政飞身下车,遥遥高喊着向马队跑去。
    “君上——”倏忽间对面一骑如飞而来,浑厚的呼喊回荡在山林。
    堪堪半箭之地,骑士滚鞍下马飞步迎来,白发黑斗篷随风飘舞,利落劲健全然没有丝毫老态。在这瞬息之间,嬴政看到了一个真实的龙虎勃勃的王翦,心下突然一热便软软地倒在了草地上。王翦飞步过来,利落地扶起了嬴政,同时解下腰间皮袋双手捧了过来。嬴政抓住了皮袋,也抓住了王翦的双手,眼中不期然溢满了泪水:“老将军……无愧嬴政师也!”王翦也是泪光莹然,深深一躬道:“君上风寒驰驱,亲来蓬蒿乡野,老夫何敢当之?”嬴政瞬间平静下来,举起皮袋汩汩几口,猛然一怔又不禁惊喜得两眼放光——这是酒!王翦行猎而能随身携酒,足证壮勇犹在。然嬴政心思极是敏捷,知道此刻表露此等心情无异于表露自己此前的担心,遂指着远处的马队感慨道:“美原有如此骑士,老将军族人勇烈也!”王翦一拱手道:“君上,这支马队非王氏族人,全数是赵燕两战之伤残者。”嬴政大为惊讶:“秦军伤残者向有军功赏赐,他们,没人管么?”王翦摇头道:“他们,都是绝户子弟,无家可归,又都是当年老夫幕府的护卫甲士……老夫自作主张,将他们都安置在这里,做了农户,成了家。冬日农闲,老夫常与他们行猎……”
    良久默然,嬴政大步走到一箭之外的马队前,对着或衣袖空洞或腿脚空洞或面具在前的骑士们深深一躬,抬头高声道:“伤残士卒皆大秦功臣!自今日起,美原土地便是你们的家园!秦军伤残士卒之无家可归者,都将归拢来美原!美原方圆百里,便是你们永远的家园!”
    “秦王万岁——”伤残骑士们弓箭长剑齐举振奋不能自已了。
    “老夫谢过秦王。”王翦深深一躬。
    “老将军,我回咸阳立即教长史下书频阳县令,办妥这件大事!”
    “君上爱兵,秦国大幸也。”
    “老将军,家人不说,你亦不提,老将军当真不欲嬴政入庄乎?”
    见秦王一句挑明,王翦略显难堪,思忖越辩解越纠结,遂深深一躬道:“仓促归程,尚未做请,君上见谅。君上请。”嬴政遥遥一招手,赵高驾驭的王车哗啷飞了过来。嬴政对王翦深深一躬,过来扶住了王翦登车。王翦情知无以拒绝,遂也不做执拗推辞,说声谢过秦王,便登上了王车坐在了偏位。嬴政也情知再礼让王翦也不会坐进那个显然的王座,遂一步跨上王座一跺脚,王车辚辚飞回了庄园。
    “灭楚不以老将军方略,嬴政悔矣!”
    在简朴宽敞的正厅坐就,嬴政直截了当地切入了正题。嬴政深知,面对一个沧海人物,实在不须自以为聪明得计地花巧周旋,而只须坦率实诚地捧出真心。见王翦沉吟思忖,嬴政又接着说了下去:“李信败军辱国,根在本王用人失察,灭国辄怀轻慢之心……依寻常之情,秦军本当整休年余,待恢复元气后再战。然则,李信军败后楚国气势大盛,项燕军沿鸿沟一线步步北上,重新占据重镇陈城,大有进逼南阳、颍川之势……更根本者,姚贾从新郑密报:中原三晋之灭国老世族,纷纷开始逃向楚国;燕王喜残部也从海路联结楚国,鼓荡齐国,欲图以楚军遏制秦军,而各国世族一齐举事复国……当此之时,若迟延对楚战事,天下风云突变亦未可知也……老将军虽告病老,一统大业宁功亏一篑乎!”
    “楚战,不当迟延。”王翦沟壑纵横的古铜色脸膛异乎寻常地冷峻,话语也很迟缓,“然则,老臣年迈多病,君上当更择良将为是。”
    “老将军平心而论,秦军诸将,谁堪当此大任?”
    “……”
    “杨端和?”
    “……”
    “辛胜?”
    “……”
    “燕代残余尚存,否则王贲……”
    “此子将才尚可,只是韧毅未到火候。”王翦终于插了一句。
    “老将军有此明断,勿复言也!”嬴政奋然拍案又突然打住了。
    一阵长长的沉默。嬴政平和地看着王翦,王翦却垂着眼帘入静一般。嬴政深知,王翦自来公直,能对身为自己儿子的王贲有如此清晰冷静的评判,便决不会违心地举荐出一个分明有待锤炼的所谓良将来。而目下大局之严峻,更无须嬴政絮叨,对于王翦这般深具为政大家之洞察力的名将,其大局评判之明澈毋庸置疑。自王翦说出“楚战不当迟延”那句话,嬴政便确信王翦不会因世俗的全身之道而拒绝出山。毕竟,王翦不是武安君白起,嬴政也不是先祖秦昭王。当年秦昭王固执错战,白起拒绝出任统帅,虽不合君臣法度,然却维护了旷世名将从不错战的尊严。目下君臣情势不同,秦王嬴政对首战楚国之错失已然坦诚痛悔,此时请王翦出山,又在大局峻急之时;王翦既然一口赞同楚战不能迟延,足证对楚之战并非错战,不若秦昭王在错过大局战机之后强行开战,只为了维护君王尊严。以王翦之冷静睿智,岂能不明白此间分际也。唯其如此,嬴政要给这位老将军留下回旋余地。
    “君上必欲用老臣……”王翦终于睁开了老眼。
    “嬴政心意已决,上将军有话但说。”
    “灭楚兵力,非六十万不可。”
    “听老将军计,六十万!”
    “如此,老臣领命,三日后赶赴咸阳。”王翦无一句拖泥带水。
    “老将军,旬日之后启程不迟……”嬴政有些哽咽了。
    “君上体恤,老臣心感也!然目下大势,不容稍缓。”
    “老将军夫人新丧,我心不安……”
    “老妻病卧多年,一朝撒手,未尝不是幸事,君上毋为老臣忧也。”
    “老将军旷达……然则,本王定给将军一个安稳浑全之家!”
    王翦摇着白头,颇见感喟道:“君上之心,老臣知也!然老臣久在军旅,于家所求者美原千顷而已,岂有他哉!”嬴政一阵大笑道:“美原千顷何足道也,老将军之心小哉!”王翦颇见揶揄道:“为大王将者,有功终不得封侯,老夫当及时谋划子孙业也。”嬴政不禁又是一阵大笑道:“上将军忧贫,嬴政之惭愧也!”笑谈之间,君臣两人越见和谐,原先的些许疏离感终于烟消云散了。及至洗尘酒宴摆开,已是暮色降临。席间嬴政又问了王翦家人诸般情形,敦请王翦重新搬回咸阳上将军府。王翦不置可否,只笑云,老臣留恋村野,班师回来再说不迟。一时酒宴罢了,嬴政月下登车匆匆赶回咸阳去了。
    三日之后,王翦马队离开美原南下了。
    三日之间,王翦处置了所有需要自己决断的家事族事。其中最大的一件事,便是与频阳县令会晤,妥善部署了东乡即将成为伤残将士汇聚之乡的种种事宜。真正的家事,王翦不过是在家人为他饯行的小宴上叮嘱了一番而已。因王贲在李信败军后受命整顿秦军,一直没有归来省亲,家事一如既往地落在了长子王炤身上。然则,三日间王翦费时最多的还是预谋军事,发出了四道上将军书令:其一,知会国尉府代为督令秦国各地驻军尽速聚拢,关内大军开入关中蓝田大营,关外大军开往南阳大营;其二,飞书九原蒙恬幕府,征询可否增援五万飞骑;其三,下令王贲立即在灞上大营建立上将军幕府,已经分散各军的原幕府司马必须全数调回;其四,飞书河外姚贾,请将楚军北进动向备细报于灞上幕府。今日南下,王翦已经先派出飞骑向秦王禀报了,他将直接赶赴灞上幕府,无须再入咸阳。
    “王书到——上将军驻马听宣——”
    马队刚刚飞下郑国渠堤岸进入宽阔的官道,一片军兵车马在前方道中横展开来,隐隐可见红绿身影与绚烂锦丝车帘的宫车。道中三马并立,皆高冠斗篷,两边分明李斯蒙毅两位中枢长史,中间一人白发苍苍却有些眼生。王翦颇为惊讶,一时全然想不起此等铺排形状与何事相关,遂勒住马队前出一拱手道:“长史别来无恙?”李斯在马上遥遥拱手高声笑道:“一别经年,老将军壮勇如昔,可喜可贺!驷车庶长,敢请宣读王书。”中间高冠老人一点头,展开手中一卷高声诵读起来:“秦王政特书:上将军王翦与国功大,多年辛劳无以慰藉,本王经与王族公议,以公主嬴弢赐婚王翦,封号华阳公主。接书之日,王翦当在相逢处与公主合卺成婚——”
    宣声落点,一片上将军万岁公主万岁的欢呼声骤然弥漫了林间大道。李斯则扶着老驷车庶长下马,笑吟吟地向王翦走来。王翦却愣怔了,直到三人到了马前。还木然骑在马上不知所以然。李斯当先一拱手笑道:“老将军,合卺喜帐蒙毅已在林中立好!今日喜酒,天下独一无二也,李斯纵然无量,也得海醉一回!”老驷车庶长也一拱手道:“公主赢驶自幼喜好兵事,得与将军婚配,天作之合矣!老夫为将军一贺……”
    “老庶长且慢。”遥见蒙毅从道旁树林中兴冲冲跑来,王翦自觉不能再迟延默然,一挥手打断了驷车庶长,又一拱手道,“老庶长为王族执法,长史为国家重臣,敢请容老夫一言。”驷车庶长见王翦神色肃然,遂拱手道:“将军但说无妨。”王翦慨然道:“秦王体恤老夫,王族体恤老夫,老夫心感也!然则,老夫年事已高,老妻虽去,膝下却是儿孙满堂,其乐也融融矣!若以暮年白发徒拥红颜,老夫何堪也!更有甚者,壮士报国,大义所在焉!若是军功赏赐,老夫欣然受之,无计多少。然则,若因赏功而得公主婚嫁,此后秦国功臣多多,秦王何赏也!此番婚嫁,非老夫抗命,实心意难平也!老夫心志,万望两位大人见谅。”
    “老夫不能理会。”驷车庶长显然有些不悦。
    “老将军也可思虑几日,再回君上。”李斯谨慎地劝阻了一句。
    “大战在即,老夫不容分心。”王翦没有任何犹豫。
    “既然如此,还是从长计议好。”
    李斯折冲一句,驷车庶长回身走了,兴冲冲赶来的蒙毅惊愕万分,对王翦道:“老将军何迂阔如此也!华阳公主并非秦王生女,实秦王族妹,年近三旬未嫁,与老将军婚配皆大欢喜,有何难堪哉!”王翦却摇摇手道:“两位大人知我也深。老夫村野心性,战场之外万事皆索然无味,与王室联姻徒使老夫手足无措,两位何独不为老夫一虑?”王翦坦诚直言,局促得额头已经渗出了汗水。李斯不说话了,蒙毅也不说话了。良久,李斯一拱手慨然道:“老将军但赴灞上,此事容我与蒙毅商议,左右得稳妥了结也!”王翦长吁一声,对李斯蒙毅深深一躬,上马飞驰去了。
    灞上幕府一立定,立即开始了紧迫有序的运转。
    大军正在云集,王翦的头一件大事是任将。目下,秦军大将除王贲因燕代骚动而受命赶赴蓟城筹划追歼之外,尚有李信、蒙武暂押廷尉府待决,冯劫、冯去疾、章邯三人带伤,原本一班齐整整的新锐大将顿时显得单薄起来。反复思忖,王翦上书秦王:请特许李信、蒙武戴罪入军,灭楚之后一并议决;鉴于蒙武熟悉楚军且曾对李信战法持有异议,可再任灭楚副将;李信职司,待入军之后视其情形酌定。三日之间,秦王立即回书照准。与此同时,王翦派出宽和敦厚的辛胜带了军中最好的伤医赶赴咸阳,抚慰探视冯劫等三人伤势,看其能否在三月之内恢复入军。若三人重伤不能入军,王翦便思谋要重新起用几个镇守关塞的老将。所幸冯劫等三将刀剑伤虽未痊愈,得闻王翦领军再度攻楚,都一齐奋然回到了灞上应职。廷尉府也带着秦王亲笔书命将李信、蒙武送到灞上幕府。王翦立即与蒙武彻夜长谈,交代蒙武立即赶赴关外南阳大营先行整顿军务,立定河外根基,等待关内大军开出后会合南下。同时王翦与蒙武商定,鉴于李信曾任中军司马,通晓幕府运作谋划,暂派李信重任幕府中军司马,全力职司幕府日常军务。如此一番忙碌,任将之事方初告了结。
    第二件大事,是会同国尉府等相关官署,一一确定调兵事宜。自灭国大战开始,无论分合,秦军对外出动的总兵力始终是四十万新军。也就是说,当年王翦、蒙恬在蓝田大营练成的四十万大军始终在关外作战。历时六年,因始终未出现兵力匮乏之困境,也就没有再行征发国人入军。目下,灭楚伤亡连同既往伤亡,新军兵员已经锐减十三万余,再减去留镇燕国的三万飞骑,关内关外主力大军统共只有二十四万余,距六十万大军相差尚远。故此,要调集六十万灭楚大军,实际上便是要以这二十余万新军为主力并聚合整个秦国的兵力。大举调兵关涉各方,须得王翦亲自出马筹划并随时决断。王翦亲自与丞相王绾、国尉尉缭、长史李斯会商,由四方各出一名精干大吏组成一个聚兵署,依照四方长官商定的方略实施调兵。王翦幕府派出了李信,长史署派出了蒙毅,丞相府派出了府丞,国尉府也是府丞,由蒙毅总掌调兵实施方略。王翦与三方长官议定的方略是:秦国既定军兵除九原蒙恬部与蓟城王贲部不再出兵外,函谷关、武关、陈仓关、大散关等主要关塞守军,一律调出由副将率领的八成兵员,合计十万上下;北地、陇西、河西三地因防备匈奴、赵国,故常驻兵马如同关塞,目下北方匈奴有蒙恬军,而赵燕魏三国已灭,此次将三地兵马全数南调,合计十二万余;另外的驻兵重地是拱卫大咸阳的内史郡,同样调出八成,步骑合计约八万上下;最后加上蒙恬回书答应增援的五万飞骑,总共合计,堪堪六十万大军。王翦给所有的发令官署都明白限定了时日,无论艰难险阻,一月之内所调军马必须开到指定大营,完成兵将统属之整编。
    第三件大事,备细确定兵器打造修葺与粮草辎重方略。秦军的兵器装备经历了四个时期的锤炼,于嬴政王翦时期达最高峰。第一时期是孝公商君创立新军,以当时最为强大的魏军为范,丢弃战车为主的老军制,立起了第一支五万兵马的步骑野战新军。唯其初创,其时之秦军铁兵器与大型攻防器械尚差。第二时期是秦昭王白起的秦军装备大改制。其时,国力强盛财货富庶,白起任上将军后基于秦军攻坚大战增多的战场情势,一则大大扩展了秦军兵力,二则全力打造并多方改进了各种大型攻防器械,使秦军一跃而成为当时最具威力的重装大军。也就是从这时开始,秦军的大型连弩成为威力无匹的天下第一重兵。第三时期是吕不韦的精细化。大商出身的吕不韦通晓作坊制造之经营运筹,且极富战略眼光。其对秦军的最大业绩,是对所有的兵器制造作坊颁布法令,明确规定了各式兵器的制作标准。以后世语言说,此即中国兵器标准化生产之鼻祖也。两千余年后,秦兵马俑坑出土的兵器上刻着三级姓名:一是相邦吕不韦,二是作坊官吏,三是制造工匠,可见其监督之缜密。而其出土实物譬如箭镞,数万枚箭头式样、长度、用料完全一样,可见其精细。吕不韦的兵器装备标准化之后,秦军的兵器器械部件的互换率与组合率大大提高,对于远距离的征战具有特别重大的意义。第四时期是秦王政与王翦。当此之时,秦军面对的战场发生了两大变化。一则是灭国大战所独有的攻克六国都城的高难攻坚战成为必然,不下都城,谈何一统天下?二则是力求一战灭敌主力且不留后患,大军必须确保摧毁敌国根基的威慑力量。对于如此两大变化,经王翦申明,秦国君臣是完全一致认同的。为此,王翦蒙恬在训练新军时制定了明确方略:全军重兵,战不求快捷速决,而务求完胜不留后患。如此方略之下,无论是骑兵步兵,各部都同时拥有重甲胄重兵器,且携带大型器械,凡万人之上皆可独当苦战。除此之外,最大的变化是王翦首创了以大型连弩为主轴的重兵器械营,集中各式大型攻防器械,可单独屯兵任何坚城之下长期对抗。唯其如此,秦军风貌与王翦战法浑然一体:不求奇战而重兵推进,无坚不摧地下敌灭国。而李信之所以失败,其重大原因之一,便是其轻兵奔袭式战法不适合秦军现状,丢弃重装使秦军优势大减,携带重装又不能快捷利落地大奔袭,遂自陷矛盾而混乱的境地。而李信面对的敌手,更不是脆弱的流窜军力,轻兵奔袭未免过于侥幸了。
    李信兵败后,其随军粮草辎重与大型器械全部丢失,几乎占整个秦军装备的一半还多。若非秦国财力雄厚,断难立即发动更大规模的大军决战。目下王翦所要尽速完成者,便是补充这些大型器械并重新配备其兵力,同时还要谋划粮草辎重之输送方略。为此,王翦特意报请秦王紧急召回了坐镇新郑的姚贾,任姚贾以上卿之职总司灭楚后援。姚贾精明练达,其处置事务之才不下李斯,与王翦会商完毕立即风风火火开始实施诸般谋划。
    根基疏浚完毕,已是冬去春来了。
    二月二龙抬头这天,王翦的幕府军马要从灞上开拔了。
    秦王嬴政率领王绾李斯尉缭等一班重臣,车马辚辚地赶来灞上送行。饯行军宴上,王翦举起大爵先向秦王深深一躬:“老臣村野不识风雅,君上见谅也。”嬴政恍然拍案大笑:“不纳公主,何伤风雅矣!原是我强度人心,与老将军何涉也!”旁案尉缭笑道:“若在山东,老将军拒纳公主便是大忌了。”李斯笑道:“是也!公议必说,此人无人欲而必有权欲,宁不小心哉!当年吴起拒纳魏武侯公主,便只有逃国了。”王翦认真道:“人欲者,一则色也,一则财也。老夫无女色之欲,却有财货之欲,宁无人欲乎?”说着对王案一躬身又道,“老臣敢请秦王,美原千顷不足行猎,咸阳府池不足行舟,频阳良田亦不足子孙耕耘,万望君上再多多赐臣田泽园池。”嬴政一阵大笑道:“国尉长史笑谈尔!老将军行矣,断不致当真忧贫也!”王翦认真地摇摇头:“非也。为子孙计,老臣无所可忧,常忧贫也。”君臣不禁一阵哄然大笑。
    幕府人马辚辚上路。行至函谷关夜宿扎营,王翦与蒙武会商罢军务,又吩咐重任中军司马的李信为其拟一上书,向秦王再请赏赐足够五辈分耕的田产。李信皱着眉头道:“将军之请赏几同乞贷,不觉过甚么?”从南阳赶来迎接的蒙武也笑道:“也是,老将军絮叨得多了,不送这上书也罢。”王翦却摇摇手道:“不。要送。到了战场还要送。”蒙武李信同声道:“为何?将军不信秦王?”王翦摇头道:“无关信与不信也。老夫握举国之兵远征,朝野议论必有,天下议论必有,非秦王所能左右也。老夫屡屡上书,絮叨田产赏赐,是要秦王知道老夫所惧者何,万不能因些许议论而掣肘大军。另则,老夫也是要天下知道,王翦明白诛心之论,非议可以休矣!”
    如是上书送达咸阳,几日后军使归来禀报说:得长史李斯转述,秦王读罢王翦上书,拍案感慨云,老将军非讨田宅也,实醒朝议也!秦王已经下令朝野:敢有擅议灭楚诸将军者,视同乱国治罪!蒙武李信大为惊讶,不禁对这位老将军敬服得五体投地了。
    “诸位将军,灭楚之功,在此一役!”
    旬日之后幕府人马抵达南阳大营,王翦第一次升帐聚将。各路大军已经汇聚南阳一月有余,兵将统属等诸般军务已经全部就绪,除了粮草辎重大型器械与候补兵器正在源源不断运来囤积,六十万大军已经大体整肃了。大将们禀报完各军情形,王翦从帅案前站起,第一次对大将们正面部署灭楚方略。王翦的剑鞘指点着楚国地图,中气十足的浑厚嗓音在幕府大厅嗡嗡回荡:“楚为天下大国,灭楚根本之点,在于戒绝骄躁心气,以面对赵国强敌那般冷静之心对楚决战。灭楚方略:不出轻兵,不求奇兵,全军正面推进,一城一地下之,直至完全占据楚国都城、全歼楚国主力、俘获楚国王室!楚军若与我一城一地争夺,则我军求之不得。楚军若再度放弃陈地诸城,而南撤平舆地带固守,则我军兵分两部:主力进逼平舆与楚军主力相持,既不立即开战,亦不能使其脱离;另分一军在后,一城一城接手整肃城防,巩固我军后方,一俟陈地诸城稳固,立即南下合军,寻机与楚军决战!明白否?”
    “明白!”
    “可有异议?”
    “没有异议!”大将们整齐一声,无一人有犹豫之相。
    “大国决战以总方略为上,但有异议,尽可明说。”王翦特意一句补充。
    “蒙武老将军以为如何?”诸将无言,王翦又问一句。
    “简单!扎实!可靠!易行!该当如此!”蒙武奋然拥戴。
    “李信将军?”
    此刻的李信正站在帅案之后的中军司马位置,见王翦询问,跨前一步拱手高声道:“轻兵下大国,李信之失已明!重兵压强敌,上将军之方略堪称大智若愚!李信今日方知灭国之大道,谨受教!”往昔傲然无比的李信面色通红,字字坦诚,显然是真心悔悟了。
    “谨受教!”大将们竟跟着李信整齐地喊了一声。
    得此一声,王翦顿时心下一热。秦军大将们能如此一致地认同王翦今日部署,足证将士之心对首战之错已经是人人明白了。兵谚云:“上下同欲者胜。”将士同心如臂使指,何城不下何坚不摧?更重要的是,认同拥戴新方略者包含了首战败军的李信蒙武以及参战的所有将军,这是最难能可贵的。心念及此,王翦对厅中大将们一拱手道:“诸位将军认可老夫方略,老夫欣慰之至也!我军首战败北,再战便是灭楚复仇之时!诸将务必激励将士,同心一战!”
    “同心一战!灭楚复仇!”举帐一声大吼。
    三月初,诸般后援到位,大军亦休整就绪。在一个晴朗无云的日子里,王翦下令大军开出了南阳大营,从安陵直入鸿沟大道,隆隆进逼陈城。王翦早已申明,除了不分兵不奔袭,南下进军依旧走李信军老路,就是要教楚人知道:秦军首攻败北并非进兵之错,更非战力不及楚军,而只是分兵弃装中了楚军奇袭而已。
    陈城的项燕幕府前所未有地忙了。
    去岁大败秦军之后,楚国朝野大为振奋,连续攻秦的呼声弥漫了江淮。楚国王室与老世族大臣们亢奋不已,合纵攻秦的种种方略一个超过一个的光彩绚烂。平日万难出手的各色私兵,忽然一夜之间变成了从来都受国府统辖的封地官军,一反常态地纷纷开出争相赶赴淮北,不管项燕幕府军令如何,都一齐打起了项燕大军的旗号竟相抢占一座座失而复得的空城。项燕大是恼怒,立即下令整肃兵马:凡愿入大军抗秦者,一律进驻大军营地,不许擅自强占城池;凡擅自强占城池而拒绝入军者,一律视为私兵,限期旬日退出城池!然则军令归军令,实施起来却是跌跌撞撞万般滞涩。任何一支军马都有盘根错节的出处与名正言顺的理由及官文将令,奉命将军也只能与之会商。而一旦会商,则谁都既不愿立即撤出,又不能立即入军。拖拖拉拉两三个月,才将这些“官军”相继拽进了大军营地。粗粗一算,吓了项燕一大跳,目下连同原先军马,楚国蜂拥在淮北的大军足足六十余万!既有如此态势,自当因势利导。项燕立即与诸将会商,决意整肃出一支真正具有抗秦战力的大军,不说六十万,只要精兵四十万,项燕便有再败秦军的雄心。不料谋划虽好,项燕却硬是没有时日与人手做这件最要紧的大事。各大世族的在军大将时不时被族命召回,一则贺功,一则密商扩展对策,项燕幕府不能不放。项燕自己也疲于奔命,一则几次被突然召回郢寿,漫无边际地会商种种合纵攻秦与重振楚国霸权长策,一次朝会至少流去旬日时光;再则各军大小纠纷不断,背后都牵涉大族利害,每一桩都得项燕拍案决断;三则是朝野对项氏势力的壮大议论纷纭,楚王负刍每密召项燕澄清一回,项燕便得放下军务奔波都城一回。如此多方斡旋奔波,数月之间项燕在幕府竟很难连续住过五日,几乎是任何大事都是浅尝辄止,既疲惫又烦躁,身心俱累,只差点便要病倒了。
    直到秦国再度聚兵的消息传来,项燕幕府才清静了些许。
    楚王与大臣们不再着意谋划合纵攻秦长策了。各色“官军”也不再北进了。庙堂公议之后,下给项燕的王书是:着即谋划御秦方略,整军备战以再胜秦军。也就是这短短的一个多月,项燕才真正地能够处置军务了。看着父亲憔悴疲惫的身影,项梁每每愤愤然:“一窝乱蜂!若非秦军再度攻来,父亲便要累死!”项燕也是苦笑着摇头叹息:“胜而不堪其劳,战而始能清静,如此为将,只怕不能长久也!”
    烦归烦,项燕毕竟良将,只要不受搅扰地铺排军事,终归还是大有收效。项燕首先整肃幕府,以景氏大将景祺、屈氏大将屈定分别为全军副将,以昭氏大将昭萄为军师,以项梁为前军主将,以项伯为后军主将,全部中军主力则亲自统领。如此任将,既安抚衡平了大族势力,也同时保住了大军战力不至于很大削弱。其次,项燕对老军力与新聚“官军”做了明确统属:原先大军分前中后三军,由项燕父子三人分领;其余新聚“官军”分别由昭、届、景三将率领,各部兵力大体都在十万上下。诸般铺排之后,各方皆大欢喜,军中纷争总算没有再起。项燕立即幕府聚将,宣示了抗御秦军的方略:
    “诸位,本次御秦方略,仍以前次战胜李信之策实施:再度放弃陈地诸城,大军渐次退至平舆、汝阴地带,而后相机出战!所以沿袭前次战法,其根本只在一处:秦强楚弱,此总体格局并未因一战胜负而变,秦依然强军,我依然弱旅。当此之时,楚军欲胜秦军,仍得空其当守,以淮北陈地诱使秦军分散兵力,而后方能寻找战机。非此,无以胜秦!”
    “大将军之策,末将不敢苟同!”景祺率先发难。
    “我等亦不敢苟同!”屈定昭萄同声响应。
    “老夫愿闻三将军高见。”项燕冷漠地坐进了帅案。
    “我等所以不敢苟同者,大将军错估秦楚大势也!”景祺昂昂然拱手高声道,“秦以一国之力而连下四国,再加九原抗御匈奴,北中国足足分秦之兵二十余万!连同攻楚大败之伤亡,以及关塞驻军,再去秦军二十万只少不多!如此,秦军攻楚兵力能有几何?末将算计,至多三十万而已!我军几何?六十余万!以六十万大军对三十万,尚言秦强楚弱,大将军岂非大谬也!”
    “谁云秦军三十万?”
    “斥候、问人连番军报,大将军视而不见么?”
    “此乃王翦骄楚奸谋,将军听之信之?”
    “尝闻败军再起,必张其势,必扬其威!败军复出隐匿兵力,未尝闻也!”
    “将军所言,弱军之败。若秦军之强,王翦之老,无须虚张声势。”
    “我等以为,至少当据守陈地与秦军决战!”
    “正是!富庶淮北听任秦军蹂躏,非大楚国策!”屈定昂昂跟上。
    “陈地商路堪堪复原,当真弃之不顾,国赋必将锐减也!”昭萄也立即跟上。
    “三将军既有坚执之见,老夫禀报楚王决断罢了。”
    这便是楚国,军有私兵而府有族将,战法决断往往牵扯出种种实际利益之取舍,统兵主帅非但难以做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更难以消除麾下将军们基于族系利害而生出的歧见。楚国徒拥数十万大军而鲜有煌煌大胜者,根源皆在于此。以项燕之楚国末世名将,无论如何清醒,也不得不循着长久累积的传统行事,上报郢寿庙堂权衡决断。
    当然,项燕不会自甘退让。在上书楚王禀报方略歧见的同时,项燕又向楚王另外上书一卷,以“旧伤发作,不堪重负”为由请辞归乡。前书以军使上达,后书则派出项梁专程晋见楚王申述。至于结局如何,项燕还当真没有成算。几日之后项梁归来,也同第一次一样带来了楚王的特使。特使宣读的王书云:秦楚大战在即,举凡方略部署皆以大将军项燕为决断,任何部将得奉将令行事;大将军操劳致病,本王并庙堂大臣无不忧心如焚,唯战事在即,尚须大将军带兵大胜秦军,以振兴大楚霸业;今本王遣太医署一圣手入军,专司大将军病体,余事胜秦之后再论。宣罢王书,又一番抚慰,特使留下太医走了。项燕立即召来项梁询问庙堂情形,待项梁叙说罢了,项燕却更是忧心忡忡了。
    以项燕对庙堂大局的预料,楚王负刍该当支持他的。
    一则,在整个楚国,只有楚王及其王族可以不将项氏实力增长看作威胁。二则,这个即位刚刚三年的楚王负刍,在秦国“重金不成,匕首随之”的邦交渗透中尚算硬朗,一即位便严厉处治了几个与秦国商社过从甚密的大臣。王贲闪电袭击战之后,楚王负刍又一力决断了“预为调兵,抵御秦国”的方略。尽管前者不无借机剪除政敌之嫌,后者亦不无借机削弱世族私兵之嫌,但毕竟不失为真心抗秦的一个君主。三则,楚王负刍与项氏交谊颇有渊源,在负刍还是王族公子时,项燕便是公子府的常客之一,负刍兵变夺取王位,项氏也是根基势力之一。凡此等等,若无特异情势,楚王该当支持项燕的抗秦方略与统军将权。然则,项燕深知楚国庙堂势力盘错纠结极深,权力分合无定,若其他世族大臣铁心反对,楚王纵然图谋支持也是无能为力。为此,项燕要给楚王提供向世族大臣施压的力量,否则,各大世族不明里掣肘,只要搪塞王命,粮草辎重立马便告吃紧。这个施压直奔要害:项燕请辞归乡,谁来领军抗秦?以目下楚国诸将军才具,分明找不出项燕这般大胜秦军而在朝野具有极高声望的良将。除非世族大臣们连确保自家封地也不顾及,只能在无以选将的压力之下承认项燕的完整将权,从而秘密知会自家将军不要与项燕对峙。如此釜底抽薪,其实效远远大于以军令压服世族大将。
    而今,这一目的大体达到了。
    然则,楚王与大臣们的急胜欲望却教项燕不是滋味。
    项梁说,楚王命他当殿陈述了父亲病情与归乡颐养之请,而后直接指点着名字教世族大臣们说话。大臣们却没有一个人开口,举殿默然了足足小半个时辰。最后,还是昭氏老令尹说了一句话,抗秦离不开大将军,夫复何言哉!于是,大臣们纷纷附和,这件事就算过了。之后,大司马景柽开议,言楚军集结已达六十余万,已然超过秦军一倍,堪称史无前例。项燕南撤未必不可,然要害是必须尽早与秦军决战并大胜秦军,否则春夏之交的雨季到来,楚军粮道便要艰难许多。景柽之后,楚王竟率先拍案赞同,说秦军远来疲于奔命,自是力求恢复元气而后战,我军则当以汝阴坚城为根基,早日寻求决战,不可延误战机!此后,所有的大臣都是慷慨激昂,争相诉说了要大将军尽早决战秦军的种种道理。有人云楚军士气高涨,胜秦势在必然。有人云楚国民众仇秦已久,不可坐失民望。有人云秦军粮道绵长,如截断粮道则秦军不堪一击。有人云倍则攻之,若大将军退至平舆汝阴还不求速战,分明便是亡楚于怠惰……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父亲,务求速战速胜,已成庙堂不二之论!”项梁一句了结。
    “庙堂,与老夫交易?以全军将权,换老夫速战?”
    “此等情势,很难转圜……”
    “全我将权,强我速战,老夫这大将军岂不徒有虚名?”
    项燕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怆然一笑,摇摇头叹息一声再也不说话了。就实说,项燕对再次胜秦还是有底气的。秦国在短短一个冬天能够集结大军再度南进,必然不会是三十万兵力,也必然不会再度像李信那样轻兵大回旋。可以肯定地说,秦军必然以持重之兵与楚军周旋。以项燕所知之王翦,尤其不会急于与楚军决战。当此之时,楚军若能整肃部伍深沟高垒,依托淮水、江水两道天险坚壁抵御,只要楚国不生内乱,秦军取胜几乎没有可能。唯其如此,项燕的托底方略是:第二步退至淮南,整个地放弃淮北;秦军战无可战,空耗粮草时日;更兼北中国尚未底定,期间难免有战事发作,秦军必有分兵之时;其时趁秦军分兵后撤之际,楚军做闪电一战,几乎是十之八九的胜算之战!从更根本的意义上说,楚王若能洞察大局,以艰危抗秦为时机力行变法,整肃朝局整合国力,楚国崛起于艰难时世的可能性极大。所以如此,地理大势使然也。楚国不若中原五国,正面有淮水江水两道天险,东南吴越有茫茫震泽(后世太湖)为屏障,西南有连天茫茫之云梦泽为屏障,腹心更有烟波浩淼的洞庭泽连同湘水沅水之密布水网,后有丛林苍莽的五岭横亘,若收缩防线以求固守,秦国万难破之也。而今,楚国庙堂不识大局,反求速战速胜,惜哉惜哉!
    无论项燕如何愤懑失望,还是无可奈何地聚将发令了。
    在已经热起来的三月末,楚军终于撤离了陈地十余城,浩浩荡荡地开向了南方。旬日之间,楚军抵达淮水北岸,项燕下达了布防将令:三十万楚军主力驻守汝阴郊野构筑壁垒,三十万后聚“官军”分两部驻扎,景祺率军十五万驻扎平舆郊野构筑壁垒,屈定率军十五万驻扎寝城郊野构筑壁垒。两三日之间,三部大军在淮水北岸自西北向东南连绵展开,日夜构筑壁垒,气势壮观之极。因了大军距都城郢寿不过百余里,楚王负刍的犒军特使、令尹、大司马及各大世族的军务特使,连绵穿梭不绝于道。南楚民众也纷纷跟从各县令入军劳役,或搬运粮草辎重,或辅助构筑壁垒,终日旌旗招展喧嚣连天。王酒、民气、朝野公议交互刺激,楚军战心日炽。汝阴的项燕主力大军营地稍微平和,也是热辣辣一片。平舆、寝城两大营地,竟终日如社火狂欢一般嗷嗷求战。
    四月初,秦军开过颍水,在西岸立定了营地。
    大军南来,依照王翦预定的方略井然有序地推进着。进兵之期大军两分:王翦率主力大军四十万,以日行六十里的常速稳健推进;蒙武率后军二十万,逐一占据陈地楚军所弃城池,会同南阳郡守派出的接收官吏料民典库,恢复商旅百工农耕,使民生纳入常轨。蒙武给每座城邑各留五千人马防守,陈城留守军马一万总司策应,所有陈地民治军务,俱交总司后援的姚贾统辖。诸事安定,蒙武方率所余十余万人马后续南进。也就是说,王翦的六十万大军一开始便在陈地留下了将近十万。确保后方坚实通畅,这是秦昭王时期武安君白起屡屡与山东大战为秦军奠定的扎实进兵传统,更是范雎远交近攻战略的“化地”体现。王翦非常清楚,当年的长平大战若无河内郡为坚实的后援基地,秦军根本不可能在上党苦寒山地与赵军对峙三年。而今进兵广袤楚国,若不清理出一片坚实的后方根基,只怕秦军也难以从容不迫地与楚军周旋。唯其如此,王翦宁可少一部战场兵力,也不能少了后方通畅。
    此时,由于秦国的山东邦交方略历经长期经营已经大见成效,楚国楚军的各种相关消息早已经源源不断地飞入幕府。王翦对楚国庙堂与楚军幕府的诸般情形,可谓了如指掌。为此,王翦的进兵军令很简单:以坚兵之阵常速南进,直逼楚军汝阴城下扎营对峙。所谓坚兵之阵,是不求兼程疾进的作战行军阵式:重型连弩营前军开道,铁骑军两翼展开行进,中央步军以战阵排列开进,以各关塞调集的一千辆不附步卒的战车为殿后。如此阵式在地形平缓的广阔原野推进,既无山塬峡谷遭受伏击之忧,又可随时立地为战,故不怕楚军于进兵途中突然发动奔袭战。之所以如此阵式进兵,是知己知彼的王翦对楚军世族私兵的有效防御。身为楚军主帅的项燕能收缩南退,足见其清醒,亦足证其不会草率小战。然则楚军之后聚私兵却是求战心切,未必不会贸然一战,若因无备而被骚扰之战纠缠,战场情势未必不会瞬息变化。故此,秦军南下进兵,首要预防者便是奇袭战。王翦不知道的是,楚军景祺部与屈定部确实曾经要北上奇袭秦军,只是因为项燕严令制止,且明确讲述了秦军南下阵式之重兵威力,指斥二人若一战败北则动摇楚军,两将方才没有出兵。
    秦军的营地扎在了与汝阴要塞遥遥相对的一片山塬河谷地带。
    “楚军三城,自西北而东南,状如曲柄,遥相呼应。”
    第一次幕府聚将,王翦对诸将解说楚军情势道:“平舆楚军与寝城楚军,皆为楚国老世族封地之私兵汇聚。汝阴项燕军,才是楚军真正主力。三地楚军,横展不过百里,各城相距不过三十余里,骑兵纵马即到,步军兼程互援亦不过一个时辰。为此,楚军三大营,实则当做一营视之。”
    “上将军,我军大营似当卡在三地中央的寝城更佳!”杨端和提出一说。
    “寝城形在中央,实非轴心。”王翦指点着地图道,“汝阴大营项燕军,才是楚军之根基力量。项燕军败,则其余两军不堪一击,甚或可能作鸟兽散。我军正面对峙项燕军,其根本所在,便是不能使楚国这支主力大军再度后撤淮南!若项燕军入淮南,则灭楚倍加艰难!此为灭楚之要,诸将谨记。”
    “如此说,我军当尽早与项燕决战!”辛胜奋然高声。
    “不能。”王翦摇头道,“前次我军一败,楚国朝野之萎靡不振陡转为心浮气躁,楚军将士更是气盛求战。此等风靡之势,虽项燕不能左右也。当此之时,我军应对之策只在兵法八字:避其锋芒,击其惰归!时日延宕,楚国庙堂必生歧义,楚军士气亦必因种种掣肘内争而低落,其时我军寻机猛攻,必能完胜楚军!”
    “上将军方略虽好,只是太急人了些!”
    冯劫高声嚷嚷了一句,大将们一片哄笑纷纷点头附和。王翦黑着脸没有说话。大将们这才渐渐平息下来,前次参战的大将不禁都红着脸低下了头。王翦肃然正色道:“谚云:图大则缓。既是政道,也是兵道。灭国之大战,根基便在强毅忍耐。以我军实际情形论,关塞守军与原主力大军初合,战法配合、兵械使用、兵将统属等等均未浑然若一。更有前战将士多有带伤南来者,尚未复原;许多久驻北方关塞之将士初来淮水,水土不服必生腹泻。凡此等等,确实需要时日整休恢复。兵未养精而仓促决战,胜算至多一半。秦军六十万举国一战,没有十二分胜算,岂能出战!为此,本帅将令!”
    “嗨!”举帐哄然一声雷鸣。
    “各营全力构筑壁垒,完成之后整休养士:一则,全部明火起炊,停止冷食战饭,务必人人精壮!二则,各部统合演练协同战法与攻防竞技,弓弩器械营更须使补充士卒娴熟技艺,务使各部将士浑然如一!期间,各营得严密巡查营地壁垒,不奉将令,任何人不得跨出壁垒一步!若有楚军挑战,一律强弓射回,不许出战!但有擅自出战者,本上将军立即奉行军法,斩立决!”
    “谨奉上将军令!”举帐大将肃然一声。
    秦军六十万轰隆隆落地生根,与楚军六十余万对峙了。
    秦军壁垒大营连绵横展三十余里,旌旗蔽日金鼓震天,气势之壮盛无以复加。遥遥相对的楚军更见煌煌壮阔,三大营地均在城外郊野,自西北而东南绵延百余里,黄红两色的无边军帐衣甲如苍黄草原燃起了熊熊烈火,蓝色天宇之下分外夺目。与之遥遥相对的秦军旗帜衣甲主要为黑白两色,沉沉涌动如漫天乌云翻卷,如烁烁雷电光华。如此壮阔气象,可谓亘古奇观。当年之长平大战,秦赵双方兵力也超过了百万,然战场毕竟在重重山地,兵力雄厚却无以大肆展开而能使人一览全貌。秦楚今日相持,两军俱在茫茫平野筑成壁垒阵式大肆铺开,其壮阔气象自然是闻所未闻。列位看官留意,秦楚对峙是长平大战后最大规模的两军会战,是终结战国时代的最后一次大会战,也是整个中国冷兵器时代乃至整个人类冷兵器时代最后一次总兵力超过百万的大战绝唱。此后两千余年,此等壮观场景不复见矣!
    大军对峙奇观被淮水两岸民众奔走相告,消息遂风一般传开。许多游历天下的布衣之士与阴阳家星象家堪舆家络绎赶来,纷纷登上远近山头争相一睹,于是种种议论不期然生发出来。楚王负刍大为振奋,连呼胜境不可得矣,遂与几名相关重臣秘密赶赴汝阴,又召来项燕,君臣一起登上了一座最高的山头瞭望。
    “如此气象,比灭商牧野之战如何?”负刍的矜持中透出无法掩饰的骄傲。
    “牧野之战如火如荼,然双方兵力至多十万,小矣!”大司马景柽大是感喟。
    “比阪泉之战如何?”
    “炎黄大战浩渺难寻,纵然传闻作真,亦远不能与今日比也!”
    “人言两军征候预兆国运,大将军以为如何?”
    “臣启我王:国运在人,不谋于天。”项燕没有丝毫的欣喜之情。
    “秦国多用流言乱人,事先知之何妨,老令尹以为?”
    “老臣得闻,近日确有种种流言散布,是否王翦派遣间人所为,尚难以定论。”老令尹昭恤摇着雪白的头颅,“然以老臣之见,楚人乃祝融之苗裔,是为火德。秦人乃伯益之苗裔,是为水德。水能灭火,火亦能克水。目下之势,秦军为西海之水,我军为燎原之火,似各擅胜场。然则,楚地居南,楚军居南,而南方为火圣之位也,故此利于我军。如此看去,我军必能以燎原天火,尽驱西海之水。”
    “妙!”负刍拍掌高声赞叹,“大将军,此等预兆该当广播我军!”
    “老臣奉命。”项燕不想纠缠此等玄谈空论,只好领命了事。
    “不知大将军如何谋划破秦之策?”大司马景柽终于提起了正事。
    “本王也想听听,大将军说说啦!”
    “禀报楚王,列位大人,”项燕一拱手正色道,“秦军南来之初,老臣业已下令各军随时迎击秦军。然则一月过去,秦军始终坚壁不战,我军将士遂多方挑战,秦军只用强弩还击,依然坚壁不出。老臣反复思忖,王翦深沟高垒,必有长远图谋,我军当另谋胜秦之策。”
    “另谋?何策啦?”昭景两大臣尚未说话,负刍先不高兴了。
    “秦军坚壁,我军为何不强攻破垒?”大司马景柽辞色间颇见责难。
    “若能强攻,老臣何乐而不为?”
    “如何不能强攻?前次胜秦,不是连破两壁垒啦!”昭恤也急迫不耐了。
    “两位大人,”项燕苦笑着,“王翦不是李信,此壁垒非前壁垒了。”
    “如此说来,秦军不可破?”楚王负刍有些急色了。
    “老臣方略,正欲上书楚王。”
    “说!”
    “老臣审度,秦军此来显然取破赵之策,要与我军长期对峙,以待我军疲弱时机。”项燕忧心忡忡道,“楚国若以淮北为根基抗秦,国力实难与秦国长期对峙。老臣谋划,楚国当走第二步:兵撤淮南,水陆并举抗击秦军……”
    “弃了淮北,郢寿岂不成临敌险境啦!”负刍几乎要跳起来了。
    “岂有此理!”大司马景柽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畏王翦如虎,大将军似有难言之隐也……”
    “不可诛心。”负刍正色制止了昭恤。
    老昭恤的讥讽使项燕一腔热血骤然涌上头顶,几要轰然爆发。然则,项燕毕竟久经沧海,终究还是死死压住了自己的怒火。盖战国后期情势特异,秦国收买分化六国权臣的邦交斡旋几为公开的秘密。韩国之段氏,赵国之郭开,齐国之后胜,已经是天下公认的被秦国收买的奸佞权臣。燕国魏国虽无此等大恶大奸,然其大臣将军得秦国重金者却是更多。当此之时,楚国大臣被秦国收买者自不在少数,而昭恤所谓“大将军难言之隐”者,分明便是讥刺项氏有通敌卖国之嫌疑,项燕如何能不怒火中烧?就实而论,项燕曾得多方密报:秦国商社奉上卿姚贾密令,早与昭氏、屈氏、景氏三大族子弟多有秘密来往,更有秦商间人秘密进入令尹府邸会见昭恤。项燕所以隐忍不发,皆因一发必引大族之争,必致楚国大乱,投鼠忌器也。而今,自己隐忍不能举发,真正的通秦卖楚者却反将脏水泼向自己;楚王也仅仅制止而已,对项燕的长策大略则显然反感。面对如此庙堂,除了强忍怒火缄口不言,项燕又能如何?
    君臣不欢而散,项燕是真正地坐上炭火燎炉了。
    庙堂龌龊,项燕无能为力。秦军之变,项燕更无法预料。
    月余之前,秦军大营方落,项燕立即下令各军各营坚壁防守,随时迎击秦军出战。那时,项燕与大将们都认定,秦国六十万大军南来,比李信攻楚兵力多了三倍,当然会对楚军连续猛攻。原先咬定秦军只有二三十万的大将们,则眼见秦军威势赫赫,遂再也不说秦军如何不堪一击了。所以,第一次幕府聚将没有任何争议,项燕很容易地与各军大将取得了共识:楚军暂取守势,只要击退秦军前几次猛攻,则战胜秦军必然有望!楚军大将们也一致认可了项燕战法,即在防守中伺机寻求反击。然则,令项燕与楚军将士们大大出乎意料的是,秦军根本没有出营攻杀,连日只窝在营地忙碌地构筑壁垒。于是,项燕与将军们又断定此乃秦军力求攻守兼备,壁垒构筑完毕之后必将猛烈攻杀,楚军无须求战。不料,旬日之间秦军壁垒构筑完毕,却仍然窝在营垒之中丝毫没有出战迹象。如此两旬过去,项燕与将士们终于明白,秦军以强敌待楚,图谋先取守势,而后等待战机。
    楚军将士们不禁大感尊严荣誉,豪迈壮勇之气顿时爆发。
    盖战国中期之后,天下大军能与秦军对阵者,唯赵军而已;值得秦军森严一守者,唯赵军而已。至于楚军,已经数十年无一大战无一大胜,且不说如何被秦军轻蔑,楚军自己也是自惭形秽。若非前次大胜秦军,楚军士气是无法与秦军同日而语的。今日,秦军以六十万雄师南来,竟如此惶恐不安地构筑壁垒不出,显然是将楚军看作了最强大的对手。如此荣耀,楚军将士几曾得享,又怎能不心神激荡?于是,不待项燕将令,平舆寝城两军便发动了对秦军壁垒的猛烈攻势。然秦军毕竟名不虚传,且不说军士战力,单那壁垒便修筑得森严整肃,其宽厚高峻俨然一座座土城,大型器械密匝匝排列垛口,壁后将士严阵以待,森森然之势确实非同凡响。相比之下,楚军所修壁垒简单了许多,营门前只有一道半人深的壕沟,沟后只有一道五尺高两尺厚的土墙。对于秦军壁垒之强固,楚军开始多不在意,反多方嘲笑秦人粗笨愚蛮,千里迢迢来给楚国修长城了。及至攻杀开始,楚军立即尝到了秦军壁垒的厉害。楚军呼啸而来,尚未攻杀到壁垒前三百步,楚军士卒的臂张弓还远不能射杀敌军之时,秦军壁垒的强弩大箭夹着机发抛石已经急风暴雨般倾泻而来,楚军大队只有潮水般后退,根本无法接近秦军壁垒。如是连番者旬日,屈景两将军的攻杀一无所获,反而死伤了数以千计的兵士。直到此时,楚军将士这才着实明白了重装秦军与森严壁垒的威力。
    “若李信军不弃重械,前次能否攻克两壁,未可知也!”
    项燕感喟一句,楚军大将们没有人辩驳了。
    虽则如此,楚军将士们还是不服。都是秦军,楚军能大败李信秦军,如何不能大败王翦秦军?毕竟没有真正较量,单凭壁垒不破便能说秦军不可战胜了?岂有此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往往是不待营将军令,士兵们便聚在旷野对着秦军营垒终日咒骂连续挑战。楚军所以如此,与其说人人真心求战,毋宁说一大半是被秦军安稳如山的气势做派激怒了。自从秦军壁垒修筑完毕,连绵营垒中整日沸腾着种种呼啸声喊杀声笑闹声金鼓声马嘶声,搅得楚军坐卧不宁焦躁不安。种种喧嚣中一道道炊烟滚滚上天,肉香饭香随风飘散,几乎整个淮北都闻得见炖羊烤羊特有的膻气味儿,更有葱蒜秦椒的辛辣之气夹着牛粪马粪的热烘烘臭气,再夹着驱赶蚊虫的艾蒿浓烟,随着夏日的热风一齐弥漫,绿茫茫原野烟雾蒸腾,几如天地变作了蒸笼一般。多食鱼米日味甜淡的楚军将士不耐骚膻刺鼻,常常被熏呛得咳嗽喷嚏不绝,不由自主地对着黑蒙蒙的秦军营地不断地跳脚叫骂。若有营将烦躁不堪,便会呼喊一声,率领着四散叫骂的士兵们一阵呼啸冲杀,直到被箭雨射回。
    这般大军对峙,是战国史上绝无仅有的景象。没有即墨田单军六年对峙燕军的惨烈悲壮,也没有秦赵长平对峙三年余的肃杀凝重,甚或,也没有王翦大军与李牧大军在井陉关内外对峙年余的谨慎搏杀。这场战国末世的最大对峙,更多的带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怪诞意味。两军实力分明不对称,角色偏又颠倒了过来——秦强而楚弱,弱者如痴如醉地挑战进攻,强者却小心谨慎地坚壁自守。如同一个真正强大的武士,相遇了一个曾经侥幸击倒过另一个武士的病汉,强大武士谨慎地试探着对方虚实,而病汉却疯狂吼喝盲目挥刀。在后世看去,这场最大规模的对峙颇具一种幽默的冷酷与冷酷的幽默:楚军拥有当世良将为统帅,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大军昏昏然疯狂,而无力实施清醒的战争方略。
    如此日复一日,整个燠热难耐的夏季过去了。
    楚军的频繁攻杀也如强弩之末,力道渐渐弱了。及至秋风乍起,楚军的粮草输送莫名其妙地生出了滞涩。原本是车马民力络绎不绝的淮北官道,骤然之间冷清稀疏了。项燕心下一紧,立即派出项梁赶赴郢寿请见楚王。楚王负刍也没有明白说法,只当即召来几位重臣小朝会聚商。世族大臣们却是直截了当,异日同声地质询项梁:以楚军之强,士气之盛,为何始终没有大举猛攻秦军?项梁反复陈述了秦军壁垒森严的防守战,申明了楚军若一味强攻只能徒然死伤的实际情形。然则,大臣们没有一个人相信。楚王负刍始终皱着眉头反复只问一句话:“秦军果真如此之强,如何不攻我军,跑到淮北炖羊肉来了?”大司马景柽立即跟了上来道:“秦军不敢攻我,足证其力弱!我军半年不大举破壁,非士卒无战力也,实将之过也!”项梁脸色铁青却百口莫辩,只好硬邦邦一句问到底:“敢问楚王并诸位大人,粮草辎重究竟要否接济?”“要则如何?不要又当如何?”令尹昭恤终于说话了。项梁愤然道:“不要接济,末将即行禀报大将军,项氏自回江东,各军自回封地!要接济,大将军再行禀报方略!”项梁撕破脸皮胁迫,举殿反倒没有了话说。大战在即,毕竟不能逼得手握重兵的项氏撒手而去。楚王负刍立逼各大臣说话,一番折冲,最后议决的王命是:各大族封地继续输送粮草,同时,一个月内项燕必须大举破壁胜秦!
    “岂有此理!刻,刻,刻舟求剑!!”
    项燕听完项梁诉说,一拳砸翻了帅案,愤怒结巴得连楚人最熟悉的故事也几乎忘了。然气呼呼地绕着幕府大厅转悠了不知多少遭之后,项燕还是冷静了下来,吩咐中军司马击鼓聚将部署大举攻秦。项梁大惊阻止,项燕却淡淡一笑道:“楚军若无一次正败,老夫的淮南抗秦便休想实施。攻。声势做大,不要全力,江东精锐不出动。”项梁见父亲眼中泪光闪烁,二话不说便去部署了。
    次日清晨,楚军从平舆、寝城、汝阴三大营垒一齐开出,向秦军营垒发动了最大规模的一次猛攻。六十余万大军横展三十里,苍黄秋色翻卷着火红的烈焰向整个黑色壁垒漫天压来。秦军营垒中鼓声如雷号角大起,暴风骤雨般的大箭飞石顿时在碧蓝的空中连天扑下。与既往防守不同的是,待楚军浪头不避箭雨涌到秦军营垒之前时,垒前壕沟中骤然立起了一道黑森森人墙——秦军的重甲步卒出动了!盖营垒防守战与城池防守战稍有不同。城池防守,上佳战法是郊野驻军,以远防为外围线,尽量避免敌方直接攻城;然若兵力不足,缩回城池亦常有之,毕竟,城池高厚,攀爬攻杀之难远甚营垒。营垒防御战不同处,则在敌军大举攻杀时必须于壁垒之外设防。毕竟,无论箭雨飞石如何密集,大军都有可能汹涌越过壕沟扑到垒墙之下,而垒墙无论如何高厚,究竟不比耗时多年精心修建的城墙,被巨浪人流冲垮踩垮的可能性大大存在。唯其如此,面对楚军第一次正式大举攻杀,秦军第一次出动了重甲步卒。
    重甲步卒是真正的秦军精锐。若以秦军自身相比,秦步军锐士之战力尚在秦骑兵战力之上。且不说秦步军之强弩以及种种大型攻防器械,单以步军结阵搏杀之战力而言,其时秦步军已经超越了战国前、中期赫赫威名的魏武卒方阵。其间根源在两处,一则是秦军兵器甲胄更为精良,二则是秦军的尚武传统在军功制激励下士气臻于极盛。如此之秦军重甲步卒在楚军大举攻杀之前悄然隐伏壕沟,此时突然杀出如同一道铁壁铜墙骤然立起,楚军的汹涌巨浪立即倒卷了回去……大约半个时辰的浴血搏杀,满山遍野的楚军终究不能破壁而入,项燕下令鸣金收兵了。
    “上书楚王,禀报战果。”
    项燕拿着中军司马送来的伤亡计数,脸色阴沉得可怕。此战,楚军三大营共计战死三万余,重伤六万余,轻伤不计其数;而各营军士自报杀死杀伤的秦军人数,总计不过三千余。这次的上书特使,项燕没有再派项梁,而是派了昭氏大将昭萄。三日后昭萄方才归来,给项燕带来的王命是:秦军壁垒强固,大将军当另行谋划战法,伺机大破秦军!王书没有再提一个月胜秦的前约,也没有再提粮草辎重。昭萄则说,只要大军抗秦,粮草辎重该当不会出事。果真楚军因粮草不济而退兵,毕竟对谁也没有好处。项燕知道,尽管这是老世族大臣们的无奈决断,然毕竟不再汹汹逼战,他便有了从容谋划的余地,未必不是好事。
    于是,项燕不再计较种种龌龊,开始谋划一个极其重大的秘密方略。
    浴盆的蒸腾水雾湮没了幕府寝室,王翦的思绪闪烁着清冷的杀气。
    倏忽深冬,秦楚大军的相持已经十个月了。秋冬的萧疏在淮水岸边并不如何显著,林木依旧是一片绿色,山塬依旧是一片绿色,若非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花,秦军将士们几乎忘记了这是冬天。只有王翦清楚地知道,这是与楚军相持的第三百一十三天,到三月末便是整整一年了。十个月来,大势已经渐渐稳定了下来。楚军一波又一波的挑战攻杀,终于没有了最初的气势锋芒,截至两月前那场全军大举攻杀被击退,楚军可谓一而鼓再而衰三而竭了。入冬以来情势颠倒,秦军将士开始纷纷请战了。无论兵士还是将军,都摩拳擦掌地嚷嚷着一句话:“入楚是来打仗的!不是窝冬蹲膘的!”前日降雪,营垒中又是一片嚷嚷:“这叫甚雪,轻软得正好擦汗!打仗正好不热不冷!”尽管王翦重申了军令,严禁一兵一卒踏出营垒,可那纷纭喧嚣的奋奋然叫喊之声,却是谁也无法遏制的。
    在秦军历史上,不乏苦战对峙。然无论如何对峙,认真打仗总是经常有的。如这次十个月对峙而不出营垒一步,实在也是闻所未闻的第一次。在秦军将士们眼中,这简直是令人咋舌的奢侈。十个月中,除了修筑营垒与应对楚军挑战骚扰,终日大起明火军炊杀牛宰羊肥吃海喝,人人都变成了黑铁塔一般的莽壮大汉。秦人话语,只咥饭不劳作叫做“蹲膘”,说是猪一般只管吃喝长肉,除了绕着猪圈哼哼叫转圈子便无所事事。如今只吃不打仗,不是活生生蹲膘么?尽管天天都有军阵攻杀操演,将士们也是终日汗水淋漓,然只要不是真刀真枪地上战场,依然是都觉得一身力气憋得难受。于是,各种大使蛮力而平目无以消受的游戏处处生发了。跌跤、较射、角力、劈杀、剑术、骑术、举石、击壤、投石等等等等不一而足。甚或吃饭的速度、饭量的大小、脚步的快慢、步幅的长短、爬树的高低、腕力的强弱,也都成了较量的游戏。但是,最普遍的军营游戏还是两种:投石与击壤。所以如此,原因在二。一则,这两种游戏是王翦将令所定:兵士抛石,远距必须至少达到抛石机的六七成之远;抛石击打之准确,必须至少达到击壤高手的八成命中!二则,这两种游戏可参与人数不限,能集群较量而声势最大,最为将士们热衷。分而论之,投石为典型的军中游戏,而击壤则是古老的民间游戏。
    所谓投石,便是石头掷远比赛。秦军之投石,除了士兵个人较量,尚以抛石机为尺度衡量,则更见难度。盖战国之抛石机,大体是将十二斤重量的石块,射出三百步距离。秦国器械精良,抛石机之机发距离只远不近。若以此论,商鞅之秦制六尺为步,一尺大体今日八寸上下,则三百步为秦尺一千八百尺,合今日一千四百余尺,公制将近五百米;秦之重量,一斤大体为今日市斤之半(五两余),十二斤大体为今日六斤上下。也就是说,抛石机能将六斤重的石块弹射出四百米左右。如此距离,已是惊人。而其时有军中猛士者,投石距离竟能直追抛石机,更为惊人。《史记·白起王翦列传》引后世《汉书》云:“甘延寿投石拔距,绝于等伦。”又引张晏云:“范蠡兵法,飞石重十二斤,为机发行三百步。延寿有力,能以手投之。”也就是说,西汉时尚有如此猛士,战国之世便当大有人在了。以王翦初定之标准,秦军的投石较量,便是要将当时十二斤重的石头掷出至少二百步。若以射箭之“百步穿杨”一说,则如此距离已经超过了寻常的单臂弓射程!显然,这种投石较量,是要大大提高秦军士兵的实战膂力。若能人人投石超过两百步,则战场掷出长矛之距离,当至少在百步上下,等于人人可以将长矛如同射箭一般激发投出。漫天长矛森森然呼啸扑来,其威力可想而知。
    相对于投石掷远,击壤则是训练准头之游戏。击壤者,远古游戏也。击壤是伴随着那首古老的《击壤歌》流传于战国的,唱的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耕田而食,凿井而饮,帝力何有于我哉!”那是一种最为简单粗朴的击砖比赛:将一排厚厚的大砖立到地上,人站在事先划定的界线上,以一块“击砖”掷向远处矗立的那排大砖,击倒越多胜绩越大,空击则受罚。两千余年后,这种游戏依然流传在秦川村野,秦人呼之为“打官”,其名称之源流演变不可考矣!亦偶有民俗文化学者惊呼为“土保龄球”或“保龄球鼻祖”者,此乃后话也。显然,秦军士兵之击壤游戏,其实是与投石游戏相配套的准确击打训练。
    如是十个月过去,士兵们的投石距离越来越远,达抛石机六七成之远者也越来越多。各营大将赳赳来报昂昂请战,王翦总是淡淡一笑:“急甚?投石尚未超距,再练。”不管大将们如何嚷嚷,王翦只此一句回应。若有纠缠不下者,王翦便捧出秦王不许轻战的书命一通严厉地申饬了事。总之军令依旧,不许出战,不能出营。
    一想到秦王不许轻战的书命,王翦便深感欣慰。老之将至而能与这位英年君主达成如此一种默契,秦国之幸也,人臣之幸也。大军初定时,王翦明令李信三日一军报,无论是快马特使还是军中信鸽,总之是军中部署悉数禀报秦王。蒙武曾大不以为然道:“又无战事,军报个甚?灭赵灭燕两大战,老将军几曾如此了?”王翦却道:“灭楚不同,举国大军在老夫一人之手,自应让秦王如在军中。三日一报,不变。”如是不到一月,秦王有了第一次认真回书:“发举国之兵于将军,本王纵有忧心,亦是胜负之忧,老将军何当如此絮叨?日后无战,不得军报。”自此,王翦军报改为旬日一次,依旧是备细归总大小皆报。如是两月,秦王又是烦躁下书:细务军报聒噪,一月一报足矣!于是,王翦在入冬之后的军报上详细禀报了将士们的汹汹请战之心。这次,秦王立回王书:“灭楚事大,不得轻战,非将令而战者,国法从事!”简明得没有任何理由。自此一书抵达军前,王翦立即吩咐了中军司马李信:军报恢复既往法度,无战不报秦王。
    正月大雪,王翦终于依稀嗅到了战机即将到来的气息。
    兼领黑冰台的姚贾发来的特急密件云:楚国大将军项燕对楚王负刍失望,派三子项伯秘密进入淮南,图谋与屈氏部族并越人江东族联结,共同拥立王族公子昌平君为新楚王;而后,项燕欲将楚军退入淮南江南,以水陆两军长期抵御秦军。无须反复揣摩,王翦立即以既往斥候营的种种细节消息印证了姚贾密件的真实性,且恍然明白了上次楚军大肆攻杀却不见项氏江东子弟兵身影的根由。王翦只是一时无法权衡,项燕究竟会在何时退兵?预判这个时机,对于秦军太要紧了。因为只要楚军根基移动,便是秦军出击的最好时机。就早不就晚,无论项燕如何谋划何时退兵,预为部署都是必须的。
    “立召各营大将!”王翦从浴盆中哗啦站了起来。
    “是!幕府聚将!”李信从外间军令室大步走了进来。
    “不起聚将鼓,一一传令。”
    “明白!”
    片时之后,大将们人人一头热汗匆匆赶来,虽则对没有聚将鼓的悄然聚将纷纷不解,还是兴奋得不断相互探询。毕竟,入得幕府十有八九与打仗相关,总比无休止地呼哧吭哧终日投石抛砖强得万倍。待大将们在将墩就座,王翦在帅案后一字一顿道:“楚军将有大变,或退淮南,或退江南。果真楚军移动,便是我军战机。然,楚军何时移动,目下尚不能判定确切时日。为防其时匆忙,老夫预为部署。其后无论何时,只要楚军大营移动,我幕府战鼓号角大起,各将无须军令到达,便得霹雳闪电全军出击!明白否?”
    “明白!”大将们刷的一声全部起立。
    “后军十万,辛胜统率,自西向东杀向平舆楚军。”
    “嗨!”
    “右军十万。冯去疾统率,自西向东杀向寝城楚军。”
    “嗨!”
    “前军十万冯劫统率,左军十万杨端和统率,合力攻杀汝阴项燕军!”
    “嗨!”
    “中军十二万蒙武老将军统率,其时赶赴蕲县郊野,全力堵截楚军渡淮!”
    “嗨!”
    “连弩器械营并护卫铁骑共五万,章邯率领,强渡淮水猛攻郢寿!”
    “嗨!”
    “陇西飞骑两万,赵佗统率,护卫幕府并总司策应!”
    “嗨!”
    “各将须知,只许楚军逃向淮南,绝不能使楚军再逃江南!为此,各部务须在淮北全力追杀,尤其不能使项燕主力逃脱追杀进入江南!”
    “明白!!”
    “谁?谁在哭!……”蒙武突然一问。
    轰然雷鸣之后大厅沉寂,隐隐哽咽抽泣声分外清晰。大将们一片默然,谁都明白那是何人,却又都无法言说无法抚慰。
    “李信将军……有话说了。”王翦终于开口了。
    “上将军!李信求为敢死之旅,追杀项燕!”
    李信乍出,举帐大为惊愕,目光一齐死死地盯住了这个任谁也不敢认作是昔日前军统帅的失形人物,却说不出一句话来。李信黜任中军司马,原本站在帅案侧后的帷幕旁,在沉沉幕府大厅只影影绰绰一个身影而已。此刻李信大步走到厅中帅案之前慷慨请战,大将们骤闻“李信”二字,不禁大为惊愕,竟哗啦一声齐刷刷站了起来……昔日壮勇勃发豪迈爽朗的李信,倏忽之间变成了一副精瘦黝黑的竿架身子,眼珠发红嘴角流血声音嘶哑胡须虬结,若衣甲再有几片淤血,活生生便是一个战场死尸堆里的逃生者!也许是李信有意无意地回避着昔日同帐将士,也许是中军司马也确实是“深居简出”的职司,左右是终日风风火火的大将们直到此时才恍然想到,这个前军统帅已经很久很久消失于他们的视线了。此时乍现这般景象,大将们不忍卒睹,一时不禁泪眼朦胧了。
    “好。”王翦的声音有些颤抖,轻轻一点头从帅案后站了起来,又走下了六级砖石台阶的将台,走到了李信面前,“老夫已经精心遴选出飞骑锐士八千,欲强力追杀项燕之江东子弟兵。今足下有雪耻之心,老夫特准了。”“上将军啊!……”王翦话音落点,李信顿时扑地拜倒放声痛哭。大将们顿感心下酸热,无不哽咽唏嘘了。
    “将军请起。”王翦异乎寻常地平静,扶起了满目垂泪的李信,苍老雄健的声音缓缓荡开在大厅,“世以成败论人。将军一战而败,遂致英名扫地,老夫深为痛心也!然则,败必有因,若将军果能深彻自省,再造之期一步之遥而已。”
    “上将军教我……”
    “秦一天下,乃千古伟业。所需将才贤才唯恐其少,不嫌其多。秦王不杀将军而准老夫之请,许将军戴罪赴战,非秦王不执秦法也,而是深谋远虑,为国家储备良将贤才也。此,老夫告诫一也,毋以己才为己身,当以己才报国家。如此,则战不轻生。”
    “嗯!……”李信奋然点头,目光显然明亮了许多。
    “秦国崛起于艰危绝境,百余年浴血拼杀大战频仍。举凡新老秦人,哪家没有三五尊烈士灵位?昭王之前,秦人为独立天下而战,为尊严荣誉而战。昭王之期,昭王之后,秦人为一统天下之伟业而战,为根除兵戈之苦而战。无论何战,都是士兵在流血拼杀,都是庶民在耕耘支撑。是故,将军执战,其实职司国人生命鲜血之闸门。将为三军司命,此之谓也。当年,商君立法定军功:百夫长以上之将,不以个人斩首记功,而以其部属总体之胜负记功。此间思虑之深远,老夫每每深为敬服。盖将军者,若不能以全局胜负为根本决断战事,而一味求战法之奇绝,以个人之好恶决断,则战必失之轻率,不败于此战,终败于彼战。武安君白起何等才具,然终生无一轻战,以至不惜对抗王命杀身殉国,而不愿在失去战机之后轻率攻赵。唯其如此,武安君终生无一败绩。若非武安君一世慎谋大战,秦国安能屡屡摧毁山东主力,安能一举奠定一统天下之大势?”说着说着,王翦已经将目光转向了厅中肃立的所有将军,“诸位皆统兵大将,此,老夫告诫二也:为将者,必以胜负为根本,必以体恤士卒为根本;毋以一己拼杀为快,毋以一己复仇为念。唯其如此,战必胜也。”
    “谨记上将军教诲!”大厅中肃然一声雷鸣。
    “上将军拓我褊狭,信终生铭感不忘!……”
    说完这通平生仅有的长篇大论,王翦的额头已经渗出了涔涔细汗,走向帅案的脚步竟然有些虚浮起来。站在帷帐之后的军仆察觉有异,立即快步过来扶住了王翦。及至走上将台,王翦勉力回首对大将们又叮嘱了一句,各部立即备战,便软软地瘫在了军仆肩头。大将们惊讶莫名,哄然一声围了过来。李信大急,一边示意军仆立即扶王翦进寝室歇息,一边对大将们连连摇手示意不要惊慌。待厅中平息,李信才说了上将军三日三夜没有卧榻,一直在谋划最后决战的情形。大将们人人肃然动容,齐齐地对着幕府寝室深深一躬,大步匆匆地散去了。
    二月将末,项燕的诸般秘密谋划大体就绪了。
    整整一个冬天,项燕对郢寿王城连上六次特急军报,反复陈述“今冬猝遇大雪冷冬,我军寒衣绵薄肉食不足野炊难起,将士多有冻伤疾病,若不移师淮南整军抗秦,则军必危国必亡”的恶劣处境,力请开春后退军淮南。如此举措,一则是实情使然,楚军欲长期抗秦不能不退;二则是只有进兵淮南,项燕一举扭转庙堂格局的秘密谋划才能实施,否则鞭长莫及,只能听任老世族无休止掣肘而困死淮北。项梁对父亲的秘密谋划始终抱有疑虑,以为这无异于铤而走险。根本原因,在于目下发动兵变对楚国是雪上加霜,几大世族没有了尚能稳得住朝局的楚王负刍,立即分崩离析,其时各个拥兵自保,楚国抗秦何存?然项燕却是信心十足,认为“以江东为根基,联结越人诸部立王抗秦”是重建楚国的唯一出路。而且,越是危困之时,越是拥兵扭转乾坤的最佳时机,若再次胜秦楚国安定,一切复归老路,再想改变庙堂格局根本没有可能。
    也许是天意使然,项氏的秘密谋划郢寿庙堂竞一无所知。楚王负刍与世族权臣在项燕的频频施压之下,无可奈何且十分勉强地准许了来春退兵淮南的方略。所谓十分勉强与无可奈何,是郢寿庙堂对退兵方略限定了一个框架:项燕大军退入淮南,得以主力三十万驻扎于郢寿郊野,以郢寿为根基抗秦,楚国都城绝不再度南迁。
    “只要退兵淮南,应了他。”
    项燕无心再与庙堂辩驳南迁都城是原本的预后方略而不当变更,立即上书欣然接受了郢寿庙堂的退兵方略,且立即开始实施诸般预备:叔子项伯秘密常驻江东,筹划开春后秘密接应昌平君离开郢寿进入军营;季子项梁筹划退兵事宜,并总司江东子弟兵清理淮北项氏财货运往江东,以壮日后根基。项燕则亲自周旋非主力的世族兵的大将们,务必使其退兵淮南而不至路途消散,毕竟楚军精兵不足,这三十余万大军总是能增添一定的战力。更根本的一点是,留住了这三十余万大军,便能在来年大大限制老世族对楚国新王的反叛。如此这般一个冬天的忙碌之后,多雾多雨的春日已经来临了。
    “我军兵退淮南,当次第有序!”
    项燕指点着羊皮大地图,部署了退兵方略:平舆、寝城两军预设空营旗帜虚张声势,而后于大雾夜晚先行退兵,经汝阴营垒背后的官道直抵蕲城,先期渡过淮水驻扎等候;项燕亲率汝阴主力大军断后,迟延半日退兵。如此部署方略,主帅亲当其后,诸将自然再无异议。末了,项燕下达军令道:“自今夜开始,各营立即整装预备。明夜三更,开始退兵。其时秦军正在酣梦之中,我军轻装疾进,不举火把不起号角,秦军必不知所以然!以春雾持久之势,我主力大军退兵之时,秦军仍可能尚未觉察!”
    “妙!秦蛮子一觉醒来,干瞪眼啦!”
    “三日一过,有淮南肥鱼大虾啦!”
    屈定景祺两句嚷嚷,引得大厅哄然笑成了一片。实在说,世族的封地“官军”在寻常之日比项燕的主力大军惬意多也。今次不然,与秦军相持经年,“官军”将士原本期望的胜仗没得打,伤亡与苦头倒是前所未有地品尝了。相比于常有苦战的主力大军,“官军”之苦更甚矣!一闻退兵淮南,各营“官军”无不欢呼,与郢寿的世族大臣们所想全然颠倒。项燕的退兵方略能迫使庙堂赞同,与其说是项燕威慑之力,毋宁说是源源不断的“官军”抱怨使世族大臣不得不忍痛放弃淮北抗秦。于是,大将们散去之后,各营当夜便忙碌起来了。
    夜半时分,昏睡中的王翦突然一跃而起。
    事后,替代李信的中军司马逢人便说上将军神了。王翦跳起来一把推开抱着貂裘慌忙跑来的军仆,脚未站稳便是一声大喝:“战鼓号角!全军杀出!”守候在外间军令室的中军司马一个激灵跳起一声应命还未落点,王翦已经风一般卷到寝室外间,边穿甲带剑边下军令,“幕府将士全部上马!云车将台居赵佗部中央进兵!”话音落点,整个幕府已经旋风一般飞转起来。片刻之间幕府大帐已经拆装完毕,三千将士已经全部上马列阵。中军司马说,当他飞步攀上司令云车时,值夜司马刚刚接到斥候营探报说楚军夤夜移师,正要鼓号发令。待战鼓雷鸣号角大起,秦军如山崩地裂般杀出时,中军幕府的云车战车护卫马队也已经隆隆开出了营垒。数十年后,灭楚将军之一的赵佗做了南越王,直到晚年都不能忘记这段佳话。他时常遥望着北方对部下絮叨说,李信赶赴前军时给他的叮嘱是:无论大军战况如何酷烈,两万陇西飞骑都必须死守中军幕府,上将军不醒寸步不能离开!赵佗说,各部大将也都对他如是叮嘱了,左右是全军一心,都将护卫上将军的担子压给了他与他的两万陇西飞骑。他也做好了最艰难的苦战准备:若战况酷烈而上将军仍不能醒,他会将整个幕府结装成一个二十辆战车的连排方阵,以两万铁骑拼死护卫追随大军攻杀。只可惜上将军太神了,比那时我一个后生还利落!你说,他一个花甲老人,一个已经连日劳累得昏睡过去的老人,如何便能一个猛子半夜跳起,出口便吼全军杀出?神!真神!非神不能解说其神!
    却说大雾弥天,杀声盈野,中军幕府人马尚未开出十里,王翦便接到了三道战报。辛胜战报说:许是平舆楚军自以为设置虚势空营能够骗过秦军,故此退兵散乱全无战备,我军一阵猛烈掩杀,平舆楚军大败溃退,拼命逃向汝阴营垒,我部正在全力追杀!冯去疾战报说:寝城楚军不堪一击,大败溃逃汝阴营垒,我部正在全力追杀!杨端和冯劫战报说:汝阴守军尚有防备,我两军合力攻杀正在激战,不防平舆寝城溃败楚军从背后蜂拥溃逃而来,致使汝阴营垒一时混乱,我两部大军趁机猛力攻杀,业已冲破壁垒进入营地混战!
    “传令三城各部:合力攻杀汝阴楚军主力!余部逃散暂不顾及!”
    “明白!”军令司马一挥手,三骑如飞而去。
    “传令蒙武:楚军东逃将提前,蕲城营垒加快构筑,全力堵截项燕主力!”
    “明白!”
    “传令章邯:兼程急渡淮水!务必在楚军兵败消息传出之前围困郢寿!”
    “明白!”
    三道军令接连发出,王翦一声喘息,又对中军司马下了一道意外的将令:“派出斥候飞骑追踪李信部,随时禀报其战情。”所以是意外将令,在于大军战场之进展皆由各将军主动禀报,少有幕府统帅派出斥候追踪其中一支者,即或这支人马是统帅直辖的敢死之旅,也极少此等追踪。然则,统帅既有将令,中军司马也不敢犹豫,立即派出斥候营飞骑追踪去了。看着斥候飞骑去了,王翦又对身旁赵佗叮嘱道:“李信若有险情,可不待老夫将令,你部立即派出五千飞骑驰援。”赵佗肃然领命,当即回身做了部署。
    终于,天渐渐亮了,弥漫原野的大雾也渐渐消散了。
    及至午时战饭,王翦的两万余幕府人马已经变成了事实上的掠阵后军。从清晨开始,在秦军四十万大军轮番攻杀下,项燕的主力营垒撑持了不到三个轮次便开始松动。半个时辰间,楚军的壁垒破缺从一处迅速弥漫为十余处二十余处,万千秦军连壕沟车也不用便呼啸着跃过壕沟,推倒踏倒了不甚坚固的土木砖石鹿砦,洪水般涌进了汝阴营垒与楚军纠缠厮杀在了一起。不及项燕下令——事实上,此时的军令司马也无法到达任何一个将军马前——楚军便一发不可收拾地溃退了。秦军后续力量如江河连绵,一浪高过一浪地在广袤原野压向东北。短短两个多时辰,王翦的中军幕府便落到了最后。遥望已经是一片血火废墟的汝阴营垒,王翦突然下令:追杀战交蒙武老将军统领,幕府军马兼程疾进直渡淮水,与章邯部合围郢寿!
    “上将军,幕府军马做助攻偏师,太奇太险!”赵佗立即反对。
    “此时根本,不能叫楚王脱逃!奇险与否,不足道也!”
    “上将军始有奇兵!末将遵令!”
    赵佗不再争辩,立即挥师直奔东南方向的难水渡口。为将求战,赵佗自然强烈渴盼进入战场拼杀。然以兵家常理,此时大军追杀,淮北显然是主战场,大军统帅显然该当坐镇淮北。上将军王翦素来常战无奇,这道撇开主战场而直奔楚国都城的军令便显得分外突兀。赵佗身为护卫幕府的大将,纵然求战心切,也得明白提醒主帅有违常理的风险。及至王翦一说根本,赵佗立即恍然。事实上,以秦军大将的战场才具与士兵战力,此等大追杀已经全然不需要将令部署了,此时的幕府军马坐镇淮北可说已经无用。就全局而论,楚军主力大溃败之后,能否捕获楚国王室立即显出了重要性。
    赶赴淮水渡口的路上,主战场军报一道道接踵而来,各路攻杀进展很是迅猛。暮色时分,王翦人马准备渡河时,快马军使送来了蒙武的大追杀最后方略:楚军主力已经被堵截在蕲城郊野,秦军各部封锁了方圆百里的所有要隘出口,只留垓下山塬一处逃路,一俟楚军“突围”逃入垓下谷地,秦军立即围困垓下,迫使楚军粮绝而降。王翦大是舒心,二话没说便在那张羊皮上大笔画了一个好字。蒙武能以拼杀最少的围困之法解决最后的大追杀战,与王翦一再申明的总方略完全吻合——秦军南下广袤之地,能否最大限度地节省兵力,乃成败根本也。
    次日清晨,两万余幕府人马全部渡过了淮水。一上岸,王翦便下令赵佗率两万陇西飞骑先行赶赴郢寿合围,幕府三千人马随后赶来。陇西飞骑为秦军骑兵之最,人各两马换乘,最宜飞兵突袭。赵佗一奉将令催军直下,两个时辰便轰隆隆压到了郢寿城下。此时,先于赵佗半日抵达的章邯部已经在城外展开了各式大型器械阵式,城池已经围定,所缺者正是一支策应截杀兵力。赵佗军赶到,章邯大喜过望,立即与赵佗一番会商,重新部署了秦军围城兵力,只待王翦赶到决断是否攻城。
    暮色时分,王翦的三千幕府人马开到了郢寿城下。
    战饭晚汤之后,对着楚国地图,王翦对章邯赵佗先讲述了楚国地理大势。战国末期之楚国,世称“三楚”:淮北四郡(楚国郡,非后来秦郡),沛郡、陈郡、汝南郡、南郡为西楚;江东三郡,东海郡、吴郡、广陵郡为东楚;淮南五郡,衡山郡、九江郡、江南郡、豫章郡、湘郡为南楚。自楚国将都城从陈城迁到淮南的郢寿,南楚便成了楚国根基。唯其如此,攻克郢寿捕获楚王,是平定南楚的轴心之战,而平定南楚,则又是平定整个楚国的轴心之战。是故,攻郢寿之战虽规模不大,却事关根本。郢寿城北有淮水,南有大泽芍陂,水上退路方便快捷。然正因为如此,郢寿城池远非淮北陈城那般坚固高厚。基于种种实际情势,王翦的攻城方略明白简单:章邯军以连弩大箭破城破门,赵佗军冲杀入城搜捕楚王。末了,王翦神色肃然地叮嘱道:“楚地广袤,水网密布,若楚王逃脱,将比燕王喜更难捕获。为此,赵佗部之重心不在占据王城,而在捕获楚王!章邯部一俟城破,当立即展开步军,截杀城内逃脱残部。老夫幕府再分兵两千,于各个道口游击堵截。如此,可保万无一失。”
    “秦商义报说,楚王意欲降秦,要否派一特使入城说降?”章邯问。
    “不须。”王翦一笑,“负刍降秦,楚国世族所愿也。”
    “奇!为甚来?”赵佗又困惑又兴致勃勃。
    “楚国老世族各有根基,皆欲借抗秦为大旗自立。项燕之所以敢于强势拥立昌平君,其说辞正是负刍抗秦不力。负刍若降秦,楚国世族有了台阶,立即便会家家自立,大局反倒乱了。所为楚王意欲降秦者,楚国世族假报也。楚人圈套,老夫岂能自投罗网也。”
    “末将谨受教!”
    章邯赵佗一齐拱手,显然对王翦的剖析深为敬服。大将出征,如王翦能兼顾国情政情而通盘运筹者,不能说绝无仅有,但也是少而又少。在秦军全部大将中,如王翦兼具洞察全局之能者,大约连蒙恬也不能相比。而此等大才,如章邯赵佗等一班大将也是在战场实际运筹中逐渐体察到的。唯其如此,后来之蒙恬不能洞察政局,不能毅然拥立扶苏,而是无可奈何地自己走进了牢狱,使秦国庙堂最坚实的一根支柱轰然折断。此乃后话了。
    次日清晨章邯开始猛攻,一切都没有出乎王翦预料。不消半个时辰,密匝匝排列的抛石机与大型连弩猛烈射出的飞石大箭的雨幕便击垮了郢寿北门的城墙。十二斤石块与长矛般的粗大弩箭如暴风骤雨般漫天击砸,实在是郢寿这般水城所不能承受的。城墙一垮北门一破,赵佗的两万陇西飞骑立即飓风般卷入城内。王翦派出的两千幕府骑士尚未抵达城外各个道口堵截,城内已经传出了军报:赵佗已经占据了王城,楚王负刍与在郢几名世族大臣悉数被俘获!王翦第一次手忙脚乱,一边下令召回幕府骑士准备入城,一边下令章邯军迅速在城外郊野构筑壁垒,以防淮北败军残部逃来郢寿。两个时辰后,王翦登上一辆兼具战车功能的青铜高车在三千马队护卫下隆隆入城了。
    这时,太阳尚未落山。
    当夜,郢寿城外没有出现淮北楚军残部,这座不大的楚国都城第一次变成了没有王城灯火的夜幕笼罩下的黑城。王翦与章邯赵佗在城内军帐会商,议定:赵佗率两万陇西飞骑,立即将俘获的楚王与楚国世族大臣押送回咸阳;章邯军留镇郢寿,继续驻扎郊野扩展营垒,以为大军集结根基。部署完毕,王翦本欲率幕府马队连夜赶赴淮北,毕竟,攻克楚国都城并俘获楚王之后,淮北战场又迅速凸现为轴心大事了。然则,王翦尚未出发,蒙武军报便到了:楚军残部大约二十余万,已经“突围”逃入垓下河谷,秦军各部已经四面合围,上将军可全力处置淮南战事,无须忧心淮北追杀大战。王翦思忖片刻,给蒙武回书一件,叮嘱其务须全歼项燕主力,尤其不能走脱项氏的江东精锐;大战结束之后,立下淮南会兵。然后,王翦放弃了再上淮北,开始在幕府精心谋划进兵吴越岭南的未来战事。
    旬日之后,蒙武率主力大军南下了。
    王翦接到的战报是:楚军主力全部覆没,李信率八千敢死骑士死死咬住项燕幕府,在垓下一片无名谷地围困项燕三日之久,楚军粮绝,无力为战,项燕自杀,已经验明正身无疑。唯一缺憾是,楚军主力大将项梁逃脱,搜寻垓下三日不见踪迹。
    “上书秦王,我军立下吴越岭南,一年平定百越!”
    这是秦王政二十四年初夏,公元前223年的故事。
    秦王政时年三十七岁,上将军王翦年逾六旬。
    楚国的最后岁月,堪称山东六国中最有型的一个。
    即或是军力最为强大的赵国,在护国之战中也未能有一场足以令人称道的胜仗。虽然,灭国之前的李牧军曾两败秦军,然败非秦军主力,且战事规模较小,远不能与楚国抗秦之战同日而语。相比之下,楚国在最后岁月的两次大战实在是有声有色。第一战,楚军以成功的防守反击战大败秦主力大军二十万,追击三日三夜不顿舍,攻破两壁垒,杀七都尉,以最保守估计,秦军战死也当在七八万上下(不包括伤残)。此战规模之大,超过了战国中期六国合纵抗秦的最大胜仗——信陵君救赵之战,更远远超过其余几次胜秦小战,而当之无愧地成为战国百余年整个山东六国对秦作战的最大胜仗。第二战,秦以举国兵力六十万南进,楚军以六十余万应战,对峙年余兵败,堪称虽败犹荣。败而荣者,一则,楚国在奄奄一息之时尚能聚结与秦国对等的兵力,形成战国之世唯一能与长平大战相媲美的平原战场大相持,其壮勇气势可谓战国绝唱;二则,国君力主抗秦而城破不降,统帅殚精竭虑而兵败自杀,从来分治自重的楚国世族没有出现一个大奸卖国者,凡此等等,皆有最后的尊严。
    假如排除了种种偶然,楚国能否避免灭亡的命运?
    这是一个历史哲学式的问题,也是一个破解历史奥秘的门户问题。虽然有违“历史不能假定”的规律而颇显臆想色彩,但却能引导我们穿过琐碎偶然漫天飘飞的迷雾,走进历史的深处,审视历史框架的筋骨与支柱。假如楚王负刍更为明锐,假如项燕的“退兵淮南,水陆并举而长期抗秦”的方略能够实施,假如项燕拥立昌平君成功,假如楚国的封邑军战力如同主力大军,假如战场没有大雾,假如楚军粮草充足兵器精良,假如楚军不退兵移营而继续原地相持,假如项燕选择了一条更好的退兵路线而不奔蕲县,甚或,假如秦军统帅不是王翦……楚军能战胜么?楚国能保住么?
    不能。
    为什么?
    首先,已经发生过的客观的历史状态,是我们无法以任何逻辑分析所能取代的。这一状态就是,楚国在最后岁月的种种努力,都已经在亡国危境的胁迫下达到了最大限度——种种掣肘减至最小,聚合之力增至最大;而没有努力的部分,则是楚国已经无法做到的部分。正是这种“已经无法做到”的部分,做出了“不能”两个字的回答。
    那么,这种已经无法做到的部分究竟是什么?
    就国家生命状态而言,这种已经无法做到的部分,无疑是国家聚合力不够。以今日话语说,战时的国家动员能力,楚国尚处于较低水平。尽管以楚国自身的历史比较,此时的国家聚合力已经增至到最大。然则,以战国之世所应该达到的最佳国家生命状态而言,也就是横向比较,楚国的聚合力尚远远不足。具体说,与敌手相比,楚国的聚合之力远低于秦国:庙堂决策之效率、战败恢复之速度、征发动员之规模、粮草辎重之通畅、国家府库之厚薄、兵器装备之精良、器用制作之高下、商旅周流之闭合、民气战心之高下……凡此等等,无一不低于秦国。也就是说,楚国的国家聚合能力远远低于战国之世的发达状态。所有这一切,面临存亡之战的楚国已经无法改变了,更无法做到秦国那样的最佳状态了。所以,结局是清楚的:秦国可以在主力大军一次大败之后,几乎不用喘息地立即发动了更大规模的第二次战争,而楚国一旦战败,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楚国起源于江汉山川,数百年间蓬勃发展为横跨江淮以至在战国末世据有整个南中国的最大战国。而且,这个南中国不是长江之南,甚至也不是淮水之南,而是大体接近黄河之南。如此煌煌广袤之气势,虽秦国相形见绌。然则,就是如此一个拥有广袤土地的最大王国,其国力军力却始终没有达到过能够稳定一个历史时期的强大状态。战国之世,初期以魏国为超强,中期除秦国一直处于上升状态之外,齐国、赵国、燕国都曾经稳定强大过一个历史时期,甚至韩国,也曾经在韩昭侯申不害变法时期迅速崛起,以“劲韩”气势威胁中原。
    也就是说,在整个战国时期,唯独楚国乏力不振。战国楚最好的状态,便是虚领了几次合纵抗秦的“纵约长国”。战国楚最差的状态,则是连国君(楚怀王)都被秦国囚禁起来折腾死了。除了最后岁月的回光返照,楚国在战国时期从来没有过一次撼动天下格局的大战,譬如弱燕勃起那样的下齐七十余城的破国之战。
    所以如此,根源便在楚国始终无法聚合国力,从而形成改变天下格局的冲击性力量。楚国的力量,只在两种情势下或大或小地有所爆发:一种是对包括吴越在内的南中国诸侯之战,一种是向淮北扩张的蚕食摩擦之战。这就是之所以楚国已经逼近到洛阳、新郑以南,而中原战国却始终没有一国认真与楚国开战的根本所在。也就是说,在北方大战国眼中,楚为大国,完全不许其北上扩张几乎不可能;而要楚国聚力吞灭哪个大国,则楚国也万难有此爆发,故此无须全力以赴对楚大战。当然,另外一个重要原因是秦国威胁中原太甚,山东战国宁可忍受楚国的有限蚕食。若非如此,则很难说楚国能否在战国后期扩张到淮北。
    一个广袤大国长期乏力,必然有着久远的历史根源。
    我们得大体回顾一番对楚国具有原生意义的历史发端事件。
    楚国的历史,贯穿着一条艰难曲折的文明融合道路。
    楚,在古文献中又称为“荆”、“荆楚”。考其原意,楚、荆皆为丛木之名。《说文》云:“楚,丛木,一名荆也,从林疋声。”又云:“荆,楚木也,从屾刑声。”李玉洁先生之《楚国史》以为:“疋,人足也。如此论,则楚乃林中之人……古时刑杖多以荆木为之,故荆字从刑。荆、楚,同物异名,后又合而为一。”《左传·昭公十二年》载楚大夫子革云:“昔我先王熊绎,筚路蓝缕,以处草莽,跋涉山林,以事天子。”以及其余史料都说明,楚人确实是在荒僻的荆山丛林草莽中拓荒生存,历经艰难而发展起来的一个部族。
    依据种种史料评判,至少从殷商末期开始,楚部族与中原王朝已经发生了实质性的融合,楚部族已经成为受封于楚地的殷商小方国。据西汉刘向《别录》载:商末之时,楚人族领鬻熊曾与商纣臣子辛甲一起叛商,逃奔周地,且臣服了周文王。《史记·楚世家》则记载:“鬻熊子事文王。”也就是说,鬻熊当时接受的封号是低等子爵,尚很难说是诸侯之一。直到周成王时,楚部族首领熊绎才正式被周王室册封。就其实际而言,则是周王室承认了事实上已经自立发展起来的楚人部族。其册封确认的三件大事是:国之封地,楚;城邑(都),丹阳;姓,芈氏。自此,楚人具备了西周诸侯封国的三大要件,相对正式化地成为了西周诸侯。但是,由于楚部族封国的爵号仍然是很低的子爵,故很难与中等以上诸侯相提并论。《史记·楚世家》云:“楚子熊绎与鲁公伯禽……俱事成王。”
    显然,与鲁国君主的公爵相比,楚国君主的子爵是太小了。
    楚部族真正的飞跃,是周幽王镐京事变后的熊通称王。
    当时,西周失国,平王东迁洛阳而东周伊始。这时,楚部族内部发生了一次兵变,族领蚡冒的弟弟熊通杀死了蚧冒的儿子,夺位自立为楚族君主。熊通极是强悍,全力整合楚地各部族,土地民众有了很大扩展。在熊通即位的第三十五年,楚部族已经成为江汉山川的最大诸侯。于是,趁周王室东迁初定诸事尚在忙乱之机,熊通率军北上,攻伐姬姓王族诸侯的随国。随国派出特使,指斥楚国征伐无罪之国。熊通全然不理睬,一战便俘获了随国的少师(太师副手,此时当为随军主将)。随国震恐,与楚议和。熊通只提出了一个条件:随国必须上书周王,敦请周王提高楚族君主地位。熊通的口吻极具挑衅性:“我蛮夷也!今诸侯皆为叛相侵,或相杀。我有敞甲,欲以观中国之政,请王室尊吾号!”也就是说,当今诸侯已经乱了,我楚有绰绰有余的甲士,我也想试试中原国政的滋味,王室必须提高我的封号!随国为免亡国,便代为上书周王,请尊(提高)楚之封号。其时,正是东周第二代王周桓王在位,周室尚有些许实力与尊严,闻此非礼僭越之请,立即断然回绝了熊通的胁迫,不提高楚君封号。随国将消息回报给熊通,熊通倍感屈辱,快快班师。谋划两年后,愤怒的熊通一言震惊天下:“王不加位,我自尊耳!”
    于是,熊通一举自立称王,史称楚武王。
    熊通称王,开始了春秋楚国迈向大国的历史。
    须得留意的是,楚国撇开东周王室于不顾而自行称王,在春秋初期是震惊天下的大事。历史地看,这一事件对楚国具有极为深远的影响。其一,楚国自行称王,意味着对当时中国礼法的极大破坏,由是开始了中原诸侯长期歧视楚国的历史。其二,周王室断然拒绝提高楚君封号,意味着对楚族自觉融入中原文明的拒绝,意味着无视楚族安定江汉的巨大功勋,激起了楚人部族的强烈逆反之心,由是大大淡化了楚国对中原文明的遵奉,大大减弱了自觉靠拢中原文明的仿效性,从而开始了自行其是的发展。这是一种国家发展心理,虽没有清晰自觉的目标论述,其国家行为却实实在在地表现了出来。
    周桓王拒绝提高楚君封号后,《史记》记载的熊通的说法颇具意味:“吾先鬻熊,文王之师(将)也,蚤(早)终。成王举我先公,乃以子男田令居楚,蛮夷皆率服,而王不加位,我自尊耳!”熊通说的是这样三层意思。其一,历代楚人对周室有功。从周文王起,楚君便是周之将军,楚人是周之士兵,成王虽以子、男低爵封我楚地,然我族还是平定了江汉诸部,为天下立了大功。其二,楚人以效命天子的中原文明诸侯国自居,视其余部族为蛮夷。其三,周王如此做法,伤楚人太甚!实际上,熊通已经将日后形成为楚国国家心态的根本因素,酣畅淋漓地宣示了出来。
    楚人的这种心态,中原诸侯很早就有警觉。
    《左传·成公四年》载:鲁成公到晋国朝聘,晋景公自大,不敬成公;鲁成公大感羞辱,回国后谋划结盟楚国而背叛晋国。大臣季文子劝阻,将晋国与楚国比较,说了一段颇具代表性的话:“不可。晋虽无道,未可叛也。(晋)国大、臣睦、而迩(近)于我,诸侯听焉,未可以贰(叛)。史佚之《志》曰:‘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楚虽大,非吾族也,其肯字(爱)我乎!”这里的关键词是:楚非吾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左传·襄公八年》又载:郑国遭受攻伐,楚国出兵援救。郑国脱险之后,会商是否臣服楚国,大夫子展说的是:“楚虽救我,将安用之?亲我无成,鄙我是欲,不可从也!”也就说,楚国虽然救了郑国,但其用心不清楚,楚国不会亲佑我,而是要鄙视压制我,所以不能服从。
    如此受楚之恩又如此顾忌猜疑,很难用一般理由解释。
    当时,与楚国同受中原文明歧视者,是秦国。然则,秦国对这种歧视,却没有楚国那般强烈的逆反之心,而是始终将这等歧视看作强者对弱者的歧视。故此,无论山东士人如何拒绝进入秦国,秦国都满怀渴望地向天下求贤,孜孜不倦地改变着自己,强大着自己。当然,这两种不同的历史道路后面,还隐藏着一个重要因素:中原文明对秦国的歧视与对楚国的歧视有所不同。毕竟,秦为东周勤王靖难而受封的大诸侯,其赫赫功业天下皆知。中原诸侯所歧视者,多少带有一种酸忌心态,故多为咒骂讥刺秦风习野蛮愚昧,少有“非我族类”之类的根本性警戒。是故,秦国的民歌能被孔子收进《诗经》,而有了《秦风》篇章;而楚国作为春秋大国,不可能没有进入孔子视野的诗章,然《诗经》却没有《楚风》篇章。这种取舍,在素来将文献整理看作为天下树立正义标尺的儒家眼里,是非常重大的礼乐史笔,其背后的理念根基不会是任何琐碎缘由,只能是“非我族类”之类的根本鄙夷。
    其后时代,由于中原文明对楚国的鄙视,也由于楚国对此等鄙视的逆反之心,两者交相作用,使楚国走上了一条始终固守旧传统而不愿过分靠拢中原文明的道路。见诸于实践,便是只求北上争霸,而畏惧以中原变法强国为楷模革新楚国,始终奉行着虽然也有些许变化的传统旧制。
    楚国传统体制的根本点,是大族分治。
    楚国起于江汉,及至春秋中后期已经吞灭二十一国,整个春秋战国两个时代,楚共计灭国四十余个,是灭国占地最多的战国。须得留意的是,整个西周时期与春秋初期,是楚国形成国家框架传统的原生文明时期。这一时期,楚国的扩展方式与中原诸侯有很大的不同。正是这种不同,形成了楚国远远强于中原各国的分治传统。
    西周时期,中原诸侯的封地大小皆由王室册封决定,不能自行扩展。所以在西周时期,中原诸侯不存在自决盈缩的问题。而楚国不同,由于地理偏远江汉丛莽,加之又不是周室的原封诸侯,而是自生自灭一般性的承认式小诸侯,故此可以自行吞并相邻部族,从而不断扩大土地民众。及至春秋,中原诸侯开始了相互吞灭。由于中原诸侯无论大小都是经天子册封确认的邦国,政权意识强烈,故这种吞灭只能以刀兵征伐的战争方式进行。即或战胜国有意保留被灭之国的君主族利益,也是以重新赐封的形式确认,被灭君族从此成为战胜国君主的治下臣民,而不是以原有邦国为根基的盟约臣服。故此,不管中原诸侯吞灭多少个小国,被吞灭的君主部族都很难形成治权独立的封邑部族。当然,中原大国赐封功臣的封地拥有何种相对程度的治权,也是君主可以决定的。也就是说,法令变更的阻力相对要小许多。
    楚国不然。
    如果说中原诸侯扩张只有一种方式,那么楚国的扩张则至少有两种方式。
    由于扩张方式的不同,其后形成的权力框架与政治传统也不同。
    楚国扩张方式一,是迫使相邻部族臣服的软扩张。与当时楚国相邻的部族,都是未曾“王化”的部族,也就是未受王权承认的自生自灭部族。化外之民,此之谓也。这种或居山地密林,或居大川水畔的渔猎部族,既没有正式的政权形式,也没有浓烈的权力意识,只要生计相对安稳,臣服于某种有威胁的权力还是坚持自治自立,并无非此即彼之强固要求。春秋时期,分布在江汉山川、江南岭南以及吴越地带的这种自在发展的部族尚有多多。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在楚国崛起之前,整个南中国的族群基本上全部处于自治自立自生自灭的状态。其时,在这片由辽阔湖泊江河与雄峻连绵高山交织而成的广袤地带,只有楚国接受了中原王室的封爵,是具有相对发达政权形式的邦国。也就是说,这一地带只有楚国有持续扩张的社会组织条件。然则,楚国若要如同中原诸侯那般以武力连续不断地吞灭这些部族,也显然力不能及。于是,基于前述历史原因,便有了种种以盟约称臣方式完成的软扩张。这种软扩张,就其实质而言,不妨看做一种整合,一种兼并,一种文明化入。是故,这种扩张必然带有双方相互妥协的一面。
    这种妥协的最基本方面,在楚国而言,是允许臣服部族继续在自己原有的土地上大体以原有方式自治自立地生存,可以拥有自己的封邑武装,且楚国君主不能任意夺其封邑;在臣服部族而言,则接受楚国君主为自己的上层权力,接受其封赏惩罚与行动号令。于是,臣服部族变成了楚国的臣民,臣服部族原有的生存土地发生了名义上的变更,变成了国君赐予的封邑,臣服部族必须向楚国君主纳贡(不是赋税),且不能叛楚自立。楚国前期最大的权臣部族若敖氏(斗氏、成氏为其分支)、蔫氏、伍氏以及楚国中后期的项氏,都属于这种软扩张进来的老世族。基于利益平衡,也基于强化联盟,这种软扩张一旦成立,臣服部族的族领便可以依本族实力的大小,在楚国做大小不等的官吏,以至做到要害权臣者不在少数。
    楚国扩张方式二,武力吞并。对于拥有良好生存土地而又拒绝臣服的部族,楚国便仿效中原诸侯,以武力吞灭之。对于被吞灭部族及其土地,楚国有完全的处置权。于是,必然的情势是:这些部族人群被直接纳入了君主部族直辖的族群,这些土地也变成了君主部族所占有的土地。也就是说,被武力吞并的部族与土地,变成了由邦国直接治理的土地与人民。由于有软扩张而来的封邑部族相对比,随着时间的推移,楚人便将这种被武力吞并而丧失自治(改由王治)的部族渐渐视作了王族势力,甚或直接看作王族分支。楚国后来的昭、屈、景三大族,以及庄氏部族、黄氏部族,之所以被诸多史家认定为楚国王族分支,原因在此。
    这种部族享有王族名义,而又有自己部族的姓氏,后来,又有了楚王赐封的部族封邑,于是,他们成为不同于前一种几乎完全自治的部族的新世族。之所以有这种情况发生,在于被武力吞并的部族族系实际上依然存在,且王室得依靠这种族系来统领人民,王室遂不得不将被征服的各大族族领分封在特定地域,依靠他们来形成远远大于完全自治部族势力的王族直领势力。
    如上两种情形,形成了楚国分治的根基。
    所谓分治,其基本点是三方面:其一,经济上分为王室直辖的土地与世族封邑土地,后者基本上不向邦国缴纳赋税,是为经济分治;其二,世族封邑可以拥有自己的私兵武装,春秋时期的楚国对外战争,史料多有“(城濮之战)若敖氏之六卒”、“(吴楚柏举之战)令尹子常之卒”、“(吴楚离城之战)子强、息桓、子捷、子骈、子盂……五人以其私卒先击吴师”等等记载,皆为私卒,是为军事分治;其三,政治权力依据族群实力之大小而分割,国政稳定地长期地由王族与大世族分割执掌,吸纳外邦与社会人才的路径基本被堵死。
    分治的轴心,是国家权力的分割。
    楚国在几乎整个春秋时期,都处于王室与老自治部族分掌权力的情势下。据李玉洁先生《楚国史》统计,从第一代楚王熊通(楚武王)开始,到六代之后的楚庄王,历时近两百年中,楚国的首席执政大臣令尹(相当于中原的丞相)有十一任,其中八任都是若敖氏族领担任,分别是斗祁、子文、子玉(成得臣)、子上、成大心、成嘉(子孔)、斗般(子扬)、子越(斗椒);其余三任,一是楚文王弟子元,一是申族人彭仲爽,一是蔫族族领蔫吕臣,也同样都是老世族。在如此权力格局下,楚国的大司马(军权)、司徒(掌役徒)等重要权力也全部被世族分掌。
    楚庄王时期,楚国王族与若敖氏部族的权力矛盾日渐尖锐。晋楚城濮之战后,若敖氏因统帅楚军战败而权力动摇,遂发动兵变,先行攻杀了政敌蔫贾,后又举兵攻打楚庄王。楚庄王骤然难以抵御,提出以三代楚王(文王、成王、穆王)的三位王孙为人质,与若敖氏议和。长期经营楚国上层权力的若敖氏族领斗椒公然拒绝了议和,与楚庄王刀兵相见。虽然,楚庄王最终平定了这场大叛乱,并将若敖氏除保留一支为象征外全部分散灭之,然造成国家巨大灾难的根源却丝毫没有改变。若敖氏覆灭之后,楚国直到春秋末期,历九代国王十七任令尹,其中十二任令尹是王族公子,两任是蔫氏部族(孙叔敖、孙叔敖子),一任是若敖氏余脉(子旗),一任是屈氏部族(屈建),一任是沈氏部族(叶公子高)。
    楚国由大世族执政转变为公子(王族)执政,虽然减缓了大族争夺权力的残酷程度,但却没有改变世族政治的根基。楚国在春秋时期多次发生老世族兵变,楚庄王的若敖氏之乱、楚灵王的三公子之乱、楚平王的白公胜之乱等等,每次都直接危及到楚王与王族,足见世族分治对楚国的严重伤害。
    进入战国之世,中原各大国的变法强国浪潮此起彼伏,几乎都曾经有过至少一次的成功变法:魏文侯李悝变法、齐威王变法、韩昭侯申不害变法、秦孝公商鞅变法、赵武灵王变法、燕昭王乐毅变法。第一次变法之后继续多次小变法,在中原大国也多有酝酿或发生,秦国最典型而已。唯独楚国,只有过一次短暂的半途变法,其后的变法思潮只要一有迹象(如屈原的变法酝酿),则立即被合力扼杀。也就是说,楚国始终没有过一次需要相对持续一个时期(一代或半代君主)的成功变法。因此,楚国的分治状况一直没有根本性变化。
    楚国的半次变法,是吴起变法。
    这次变法,从吴起入楚到吴起被杀,总共只有短短三年。楚悼王十八年(公元前384年)吴起入楚,楚悼王二十一年(公亓前382年)病逝,吴起于葬礼中被杀,楚国变法宣告终结。以实际情形说,除去初期谋划与后期动乱,即或计入年头年尾之类的虚算,其实际的变法实施至多一年余,真正地浮光掠影。就史料分析时间构成:吴起入楚第一年做宛守(宛郡郡守还是宛城守将,不能确定),第二年做令尹,第三年惨死。如此,所谓吴起变法,则实际上只能发生在第二年及第三年几个月里。再就史料分析吴起实际活动:其一,任宛守期间可能打过一仗(吞并陈蔡);其二,任令尹之初谋划变法,提出了一套变法方案;其二,为楚国打了三次大胜仗(救赵伐魏、吞并陈蔡、南并蛮越)。除此之外,未见重大活动,事实上也不可能再有重大活动。如此,一个简单的逻辑问题便是:一个三年打了三大仗、还做了一年地方官的人,能有多少时间变法?因此,完全可以判定:吴起的变法方案根本没有来得及全面实施,便被对变法极其警觉的老世族合力谋杀了。
    吴起的变法方略究竟有些什么,值得老世族们如此畏惧?
    史料并未呈现吴起如商鞅变法那样的变法谋划,而只是分散记载了一些变法作为,大体归类如下。其一,均爵平禄。其时,楚国世族除封邑之外尚把持高爵厚禄,平民子弟虽有战功也不能得到爵位,非世族将军即或大功也不能低爵薄禄。所以,均爵平禄是实际激发将士战心的有力制度,应该说,这是后来商鞅变法的军功爵制的先河。其二,废公族无能之官,养战斗之士。其三,封土殖民:将世族人口迁徙到荒僻地区开发拓荒,以楚国之不足(民众),益楚国之有余(土地)。《史记·蔡泽列传》云:“……吴起为楚悼王立法,卑减大臣之威重,罢无能,废无用,损不急之官,塞私门之请,一楚国之俗,禁游客之民,精耕战之士,禁朋党以利百姓,定楚国之政,兵震天下,威服诸侯。功已成矣,而卒枝解。”所列种种,除了战事,事实上还都只是尚未实施的方案。即或如此,楚国的老世族们已经深刻警觉了,立即行动了。
    吴起变法的失败,意味着根深蒂固的贵族分治具有极其强大的惰性。
    楚悼王之后的战国时代,古老而强大的若敖氏式的自治老世族,已经从楚国渐渐淡出。代之而起的,是有王族分支名义的昭、屈、景、庄、黄、项等非完全自治的老世族。客观地说,后者的权力比前者已经小了许多,譬如私家武装大大缩小,封邑也要向国府缴纳一定的赋税,对领政权力也不再有长期的一族垄断等等。但是,在战国时代,这依旧是最为保守的国家体制。相对于实力大争所要求的国家高度聚合能力,楚国依然是最弱的。
    楚国之所以能在最后岁月稍有聚合,其根本原因在两处:一则是幅员辽阔人口众多,二则是实力尚在的老世族在绝境之下不得不合力抗秦。统率楚军的项氏父子,本身便是老世族,则是最好的说明。然则,一战大胜,老世族相互掣肘的恶习复发,聚合出现了巨大的裂缝,灭亡遂也不可避免。
    包举江淮岭南而成最大之国,虽世族分领松散组合,毕竟成就楚国也。
    疲软乏力而始终不振,世族分领之痼疾也。
    摇摇欲坠而能最后一搏,世族绝境之聚合也。
    战胜而不能持久聚合,世族分治之无可救药也。
    兴也分治,亡之分治,不亦悲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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