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莺被囚之地是江家在城外的一处庄子,那庄子是前朝豪强修建,甚至还留有箭楼岗哨,庄子里设有地牢,闻莺便被关在那地牢里。
人是绝对不能留的,可江惟仁一心想从她嘴里问出那毒要如何解。可她的嘴硬得很,一口咬定晏清中毒的时间太久,已经没有办法。
江惟仁心中再恨,到底也不敢真的杀了她。
于是只能那样关在庄子里,负责看守一事的,是江惟仁身边一个叫陆松的长随。庄子上的护院都是陆松特意挑的,功夫个个不差,闻莺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生了翅膀也别想逃出去。
晏清还以为江惟仁什么都不知道,每一次相见,总用力伪装,可其实她体内的毒已经难以抑制了。她越来越嗜睡,明明已经初夏了,却仍要穿着厚厚的裘衣,夜里有时候会疼得睡不着,辗转来去,用力忍着不让喉间的呻吟传出来。
可为了不被察觉,她连太医来请平安脉都不让。
有一次她躺在江惟仁的腿上睡着了,瘦瘦的身子蜷缩成一圈,头枕在他的双膝上,梦里也在簌簌发着抖。他将她抱在怀里,她大约是睡沉了,忘了他在身侧,阖着眼忽然低低地低吟出来,“疼,好疼……”
他双目通红,不敢低头去看她此刻的模样,甚至在想,若是这世上能找到一种法子,能将她身上所受的磨难都转移到自己的身上就好了。
可等她醒来时,却又要装作寻常。
“先生还打算带着她离开么?”张芳问他。
“自然是要走的……”他喃喃答道,忽抬头看向张芳,“不过走之前,我必须查清一件事,这件事还需要公公你相助。”
张芳毫不犹豫道:“先生请说!”
“我想要查清当初他们是怎样给她用的毒,才能那般掩人耳目。当初曹氏下毒,所知者必然不多,更何况又过去了这么久,想要查清并不容易,”他面色沉重,“要查清此事,还得从宫里入手,所以也只有请公公相助。”
张芳叹道:“先生跟我何须如此客气,当年若非先生,我今日还不知是什么境况。当初先生救了我,也救了甘州数万民众,此恩无以为报,自然甘愿受先生差遣,也一定会将此事查清,先生放心。”
宫里少有人知,张芳出生在甘州,自幼父母双亡,年少时因凉国入侵而被掳去,后来两军交战,又被大虞军队所俘,当时作战的大虞将领嗜杀成性,数次杀降,本下令将几万俘民尽数活埋,是江惟仁闻讯赶去,救了众人。
后来那批战俘被押解入京,女的被没为官奴,男的则被阉割去势。
他本是要被送去皇陵地宫里守陵,一辈子不见天日的,那时听闻甘州巡抚江惟仁被调回京师,为了最后一线生机,就凭着当初一面之缘,他斗胆偷偷跑去了江府。
当时已经全然不抱希望,不过是拼死赌一把,谁知江惟仁竟第二次救了他,让他去了英王府中。
这便是为何,他身为司礼监掌印,却甘愿被江惟仁驱使。
“可我到底,也连累了你……”江惟仁黯然道。
他所说的连累,指的是曹定真之死,张芳本可以不淌这趟浑水,可当时却毫不犹豫地帮着晏清处理遗体,同她一起瞒天过海,所冒的风险不可谓不大,倘若有一日赵元知道了真相,他自己的性命也堪忧。
江惟仁看向他,“等此事一了,我与她离京归隐,也好不再牵连于你。”
从文渊阁离开,江惟仁没有立即回府,而是去往城郊的庄子,想再审一遍闻莺。可刚进了庄子,就见陆松沉着脸赶来禀报,“大人,人不见了?”
闻莺不见了。
在江惟仁赶到之前,陆松就已经几乎将整个庄子掘地三尺了,却半个人影都没寻着,人必然是已经不在府上了。
“可这庄子内外重重守护,她又如何能逃得出去?”
“大人,”陆松踌躇着道,“今日清和县主来过了……”
“时英?”江惟仁眉头紧皱,“她怎么会知道人在这儿?”
“县主起初应当是不知道的,只是她却坚信庄子上藏了东西,连我也拦不住,最后让她找到了地牢里。”
薛时英不可能一早就知道闻莺被关在此处,想来是偷偷跟着他跟到此处,便好奇这庄子里究竟有什么,惹得他频繁过来。
“可县主走的时候,人还在牢中,等过了几个时辰,下人去送饭食的时候,才发现人不见了。”
江惟仁的神色越来越凝重,“除了县主,可还有其他人来过?”
陆松摇了摇头,“再无他人。”
赶回了江府,薛时英正在等着他。
“人是你带走的?”江惟仁屏退了堂中的下人,盯着她问道。
薛时英却看着他笑了笑,“没想到吧姐夫,你费了那么大的心思将人关着,却还是让我给带走了。你想不想知道,我用的什么法子?”
江惟仁没心思和她兜圈子,又问:“你把人藏在哪里的?”
“在一个你绝对找不着的地方,”她好整以暇道,“放心,我不会将她交出去的,这么好的一张牌,我得好好留着,留到关键时候再用。”
他的神色渐冷,“你都知道了些什么?”
“那些你一定不想让我知道的,我自然是都知道了。我答应了闻莺,要保她一命,她也守诺,便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江惟仁又走近了些,冷冷道:“告诉我,她人在哪儿?”
“姐夫你放心,慈懿太后的真实死因,我是不会去告诉陛下的,闻莺很安全。”薛时英仍是笑着,面对他的怒气丝毫不为所动。
“薛时英,我从前纵着你,是因为你姐姐,我自问对你也算仁至义尽……”
他的面色平静如常,可薛时英却明白,这是他怒极的表现。他看着她时,已经和看着外头任何一个陌生人无异。
她敛去了笑意,垂下目光道:“我知道,你待我的好都是因为姐姐,和我自己没有分毫的关系。这几年我待在太华峰上,时时在想着,你会不会终究不忍,会不会还是会将我接回去?
“果然,在我病重之后,你派人将我接了回来,原本……我以为我猜对了,你终究还是留了一丝恻隐之心。”
“可我去了你的书房,看到了你的那些信件……”她缓缓道,“姐夫,你已经下定了决心,要跟她一起离去是不是?”
江惟仁心一惊,没想到她竟连自己的书信都翻看了,那些他写给季长书、张芳等人的秘密信件,里头自然提及了离京的计划。
“你接我回来,就是因为你要走了,是不是?”
江惟仁坦然道:“是,我总不能留你一辈子都待在那太华峰上,往后去了九泉之下还如何向你姐姐交代。从前我是想着,给你找个好夫君好婆家,好有人来照顾你,可你既然不愿意,那我便不强求。
“他日我走了,江府的一切都留给你,田庄财物,你想要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你的余生也是,你想要怎么过便怎么过……”
“都与你无关了是么?”薛时英打断他,“你把你所有的家财都给了我,只当还清了欠姐姐的,往后便与我再无瓜葛。江惟仁,我在你眼中便是这样好打发的么?”
江惟仁却淡淡道:“你说错了,我做这一切并非为了还你姐姐的恩情。经历了这些年的聚散得失后,我便明白了一个道理,所有的补偿和追悔都毫无意义,明知放不下的千万不能松手,该珍惜当下的时候千万不要留到以后。
“我对你姐姐,亏欠的已经亏欠了,再如何都还不清了,我将那些家财留给你,是因为它们于我而言,无足轻重而已。”
薛时英身形微晃,只觉得心口处都要裂开一般,他最清楚如何叫她痛苦,清楚什么样的话最能令她绝望。
叶美人突然失了圣宠,让宫中众人百思不得其解,前些时日,陛下对她还万般纵容,如今却下令将她禁足,不再召见。
起因是叶美人在宜春苑赏花里,听到两个宫人偷偷在议论,说翊芳殿的叶美人与清和县主有几分相似,可若真要比个高低,那还是清和县主的容貌更加不凡。
那两个宫人没料到叶美人就在那假山后,听了那样的话,怒火中烧,立马让人拿了那两个小宫女,就在那园子里行杖,将两人打得昏死了过去。
说到底,是仗着赵元对她的宠眷。
宫里流言纷纷,却并不知道那日两个宫人到底议论了些什么,都说陛下是因为叶美人太过乖戾才心生厌恶。
没了叶美人,赵元对其他嫔妃也没什么心思。
前朝事忙,他刚刚亲政,自然想要大展拳脚,从前经内阁票拟和司礼监批红过的折子,他一向都只看一看便罢。
如今却时常有驳回去的,甚至不久后,他竟下旨,往后司礼监不再批红,所有奏表,一律在内阁阅过后交由他亲自御笔朱批。
他有心作为,却看不清自己年纪尚浅,对朝中的千头万绪更是难以理清,一味逞强免去了司礼监批红这一道过程,也时常驳回内阁的票拟。
渐渐地,不少朝臣开始谏言,那些话却激怒了他,只要有朝臣与他意见相左,便直接在朝上传廷杖,更下令锦衣卫,加强对朝臣们的监视,只要有背后妄议朝政的,直接由北镇抚司秘密拿人,投入诏狱。
张芳有心相劝,却根本无能为力,也只有晏清的话,他还能听进去一二。
不再去翊芳殿,朝中的事又叫人厌烦不已,他开始同那几个皇族宗亲们整日戈猎宴饮,每次叫上教坊司的歌舞伎前来表演助兴,每每到了夜深,宜春苑里还笙歌不绝。
这一日他又找了那几个宗亲过来,酒正酣时,突然有小黄门来禀报。
庭中的歌舞正在最高潮,宗亲们看着连声拍手叫绝,小黄门凑到赵元的耳侧轻声禀报,众人也听不见说了什么,只是突然见赵元霍地站起了身。
“你们继续,朕还有事,先走一步。”他说完,也不待大家反应过来,就已转身离去。
从宜春苑到甘露殿,吹了一路的冷风,他的酒气也散得差不多了。
这时夜幕已经降了下来,甘露殿廊下的宫灯照着迷离的夜色,他踏过高高的门槛,看到里面那个纤纤背影,同他记忆里的那道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那女子转过身来,看着他笑了起来,“阿元……”
这世上,还有几个人会这样叫他?
他也笑了起来,放轻了声音,仿佛怕惊了此刻如梦一般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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