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回，凄川曾在梦中与陈陶相见，只是自己分明捧着她的脸，却是如何也无法将她看清，直到悲泣着醒来，想来是冥冥中早有预示？
谷雨时节，祭台山翠意盎然，燕语莺啼，谁能想象这里也曾有过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时候？
陈陶已不记得自己眼中多久没再见到这样的浓浓绿意，她的目光缓缓掠过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株草木，它们曾承载了自己的万般柔情，一直到凄川出现的那日。
凄川由烟波泽下绵延交错的蒲根幻化而成，她入世的那一日，水天相融，花月凋落。而彼时的陈陶已在祭台山上等了这位新主君百年。
陈陶生于天地混沌时，守着祭台度过了千年万年，统治者的覆灭更替对她而言本是寻常，可恰恰因为那是凄川，从而变得不寻常起来。
不知为何，回想着过去种种，陈陶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轻到一阵风就将自己带离地面。陈陶茫然地看着四周，这究竟是自己浮到了半空，还是那参天的树木都沉入了地底？
这是梦吗？陈陶不知道，头顶的神台已经那么近了，仿佛只要她一伸手就能触到，可脚下却又好像有人拼命地拉扯着自己，是谁呢？她低头看去，脚下的祭台已小如银盘，可台上那人是谁？裹着一袭秋色，眉眼似笼着云烟，像极了凄川。
一时间，陈陶灵台稠浊起来，耳边似有人语响动。
“主君，祭司大人已经醒转。”
主君？是凄川吗？陈陶艰难地启动牙关，宛如梦呓道：“阿川……阿川？”
“师父，是我，是阿川。”
那魂牵梦萦的声音犹在耳畔，陈陶惊坐而起，抬眼对上一双雾霭沉沉的眸子，难以置信道：“阿川？”
凄川应了一声，她静静地看着陈陶，悠悠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眸中的雾霭便化作雨滴落下来。陈陶也静静地回看着凄川，似是要将这百年的空缺都补回来。
这般对望许久，忽然，陈陶掩面奔下祭台。
凄川忙挡住陈陶去路，关切道：“怎么了？”
陈陶躲避着凄川的目光，泫然道：“不要看我，不要看我……”
“把脸抬起来。”凄川命令道。
“我不、不，不可以……”
凄川的神色凛冽了几分，沉声道：“我命令你，抬起来！”
陈陶颤抖地抬起脸，眼里满是屈辱。凄川眼角抽了抽，迟疑了几分，遂伸出手，轻轻扶住陈陶的脸。曾经如山泉般清澈的双眸如今已变得污浊不堪，只见浑水涌动，冲破堤岸，填入纵横的沟壑。
“你让我死吧！阿川，我求你，我求你了……”陈陶枯瘦的双肩剧烈地抽动着，悲泣道：“陈陶一心求死，还请主君成全。”
凄川愤然甩手道：“你身为妖界大祭司，说出这般颓丧之言，可知是犯了什么罪过？”
陈陶跪伏在地，哽咽道：“陈陶犯下的罪过已经不胜枚举，望主君仁慈，许我解脱。”
“你骗我！”凄川咬牙切齿道：“若你当真想死，又为何要从那畜生身上借命！”
“我……”陈陶自知什么都瞒不住凄川，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半晌，才颤声道：“不过是、不过是因为自己当年的疏忽，才使得一时不敌被俘至今，都、都没能向主君请罪，如今陈陶能活着再见到主君，已是死不足惜，还请主……”
“不要再叫我主君！”凄川甩手一个巴掌抽在陈陶脸上，愤道：“若不是困于这身份，你我也不至于会是如今这般结果！”
“结果？”陈陶怔了怔，跟着笑了起来，口中断续道：“不、不……陈陶不敢，陈陶不敢，还请主君慎言！”
凄川见陈陶这般战战兢兢的模样，不由得苦笑起来，她抬起头，繁星漫天闪烁，仿佛是在嘲笑自己，只有那一轮月，静沉沉地挂在天上，冷眼看着这世间一切。
那清冷的银月，从水下看，却是妖冶的红色。
鹤知夜此时被囚于烟波泽底，而她身旁的鬼束也正如凄川所说那般，还吊着一口足以和自己道个别的气。
看着鬼束破碎的脸，鹤知夜不由得回想起在大漠里的那个夜晚，若自己那时便能抽身，也不会有如今这般痛苦，可这不过就是想来容易，做来却难。
“这下怎么还好不了啊？”鹤知夜颤抖着伸出手，试图将鬼束绽裂的皮肤抚平。
鬼束眼神复杂地看着鹤知夜，安慰道：“你别哭。”
“我没哭。”鹤知夜咧嘴笑道，好在这是水下，眼泪流出来连擦都不用擦。
周围的刺藻嗅着越来越重的血腥起，逐渐向这边蜿蜒过来，一个不留意，便有一根已缠上了鬼束的手臂。鹤知夜一把拽下那根刺藻，用力地将它扯成两截，似是还不能泄恨，又塞进嘴里撕咬成碎渣。
“可感觉好些了？”鹤知夜问道。
鬼束笑着摇了摇头，艰难开口道：“我怕是要……”
“嘘——”鹤知夜捂住鬼束的嘴，轻声道：“你别说话，你现在还太虚弱，好好歇一歇，听我说就是了。”
鬼束僵硬地点了点头。
鹤知夜收回手，靠着鬼束躺下，幽幽道：“你记不记得那日在寻欢楼，你跳到水下救我？其实，我根本不用你救，我自小在水边长大，水性很好——你一定想象不出那是怎样的一个地方，还记得我在黄泉村芦苇荡的那个小院子吗？我带你去过的。我之所以会挑在那里盖房子住，就是因为我从小住在溪边，习惯了听着水声入睡。”
“从我的屋里的窗子看出去就能看到苍山，你不知道吧，那苍山上的雪，终年不化，一伸手，就能摸到云烟。”
“山顶虽然覆着雪，可山下却是一片葱翠，到了风大的季节，那绿浪便是一层接着一层地翻滚……还记得我小时候每次闯了祸不敢回家，就跑到林子里去，爬到树上躲起来，估摸着茶依找我找得快急哭了，我才从树上下来回家去。”
“说起来，我小时候实在是叫人不省心，隔三差五的与人打架。”
“寨子里有个叫做石刀的小孩，从小就被我打，后来他长得比我高了比我壮了，我也就打不过他了，他看我渐渐显出弱势，便经常躲在我回家的路上堵我，看到我就跑出来一顿拳打脚踢。我实在是气不过，就趁着夜里去他家，把他家鸡圈里的鸡全杀了。”
“后来石刀和他阿娘找上门来要我赔，我没有钱，刚好茶依上山采药去了不在家，他和他阿娘就搬光了我家里所有值钱的物什，茶依回来后知道了这事，把我好一顿毒打，还罚我三天不许吃饭。”
“你知道吗，茶依有一副好嗓子，小时候我跟着她上山采药，她在山这头唱歌，别个山头寨子里的人都听得到，还经常有其他寨子里的男人翻山越岭的过来要讨她做婆娘呢……只可惜，后来她的嗓子被烟草给糟蹋坏了，我就再也没有听过她唱歌。”
“我虽从小跟着茶依，却不大会唱，但我会吹笛子，虽然吹得不大好，等回头想起来了，我可以吹给你听，都是青——茶依教我的曲子，很好听的。”
“从前，我总替茶依不值，可如今……可直到如今，我也不知道究竟什么值得，什么不值得，或许当真如那经文所说，起心动念，无不是业。”
鹤知夜说得有些累了，便扭过头去看鬼束，见他眸子逐渐涣散，气息也十分微弱。
“你太累了，先好好睡上一觉。”鹤知夜抑制想要奔溃大哭的冲动，使劲地咧开嘴，挤出笑道：“等你醒了，我就带你回南疆看看。”
鬼束的声音已经轻到几乎听不到，嗫嚅道：“别……别等。”
鹤知夜死死拽住鬼束的胳膊，不让他被那些发狂的刺藻吞没，直到她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声音，不由心里一揪，便松了手。等她再回过神来时，手边已然什么都没有了，只有稀拉拉的几根水藻轻轻摆动着。
鹤知夜绝望地抬起头，神情木然地看着水面上的红月，就那么痴痴地看着，动也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阿鹤，来，过来，我带你回家。”
回家？鹤知夜本以为自己的眼泪已被这泽水吸干了，怎想听了白檀这话，天地又变得迷蒙起来。手机用户看苦夜长请浏览https://m.shuhaiju.com/wapbook/72213.html，更优质的用户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