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村的汤饼铺门前仍是客来客往，那王婆子端着污水桶出门去倒，无意间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遂招手道：“又回来看你师父来啦？”
鹤知夜闻声看过来，笑了笑，回道：“是呢。”
王婆见鹤知夜手里大包小包地拎着，忍不住道：“哟，给你师父买这么多东西啊。”
“难得回来一趟，哄他老人家开心开心。”
“真是好闺女，我那不成器的死鬼儿子要是有你一半孝顺，我睡觉都能笑醒。”王婆嘴里不住啧啧，又道：“进来吃碗汤饼再赶路？”
鹤知夜想着反正也有些饿，就跟着王婆进到铺子里坐了下来。
“汤饼来咯。”不一会，王婆便端着热腾腾的汤碗过来了，嘴里道：“对了，上回那个同你一阵来的俊后生呢？”
鹤知夜接过汤碗，脸上僵了僵。
“怎的？”王婆忙着给鹤知夜递筷子端小菜，并未留意到她的神情变化，只道：“老婆子我记性还不赖吧，你俩还在我这铺子里一阵吃过汤饼呢，就坐你现在这位置。”
鹤知夜说不出话来，端起汤碗就猛灌了一口，任由那泪珠子滴在汤里，红着眼道：“好烫呀。”
“烫吧？刚出锅的能不烫吗？”王婆又给鹤知夜倒了杯凉茶，笑呵呵道：“不急，放着凉一凉再吃，在我这多坐一会。”
鹤知夜嘴上应着，却是三口两口地就吃抹了个干净，正起身要走，便见到王婆那儿子阿饼从外面进来，他一见到鹤知夜，就傻笑个不停。
王婆见状，忙道：“你这痴子，可是捡到钱了这么开心？”
阿饼仍傻笑着，答道：“方才来的路上见到那沟里的野花都开了，原是小鹤娘子回来了。”
见王婆脸上讪讪，鹤知夜也只能尴尬一笑，打了声招呼，便拖着大包小包离开了汤饼铺子。
脚下的这条黄泉路，鹤知夜曾在上面来回了近百年，日复一日，一律千篇，也算是见惯了生老病死人世百态，只是真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却又是另说了。
鹤知夜看着奈何桥下暗涌，不禁想，若是鬼束也能投胎转世，自己真能忍住不去找他吗？
这世间芸芸众生，殊途而能同归者又有几何？若想求得长久，想来，也只能是同归黄泉了。
远远就见到地藏老儿在那森罗殿外跳脚，鹤知夜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大声道：“师父！你的心肝宝贝徒儿回来看你来了！”
地藏老儿闻声看过去，见一坨移动着的包裹中仿佛夹了个人，定睛一看，那人正是鹤知夜。
“嚯！你这逆徒还知道回来！”
鹤知夜舔着脸凑了上去，一样一样地把带的礼物递到地藏老儿面前。
“这两坛子是白檀酿的酒，你闻闻多香，待会我给你挖个坑埋起来，要不然叫哪个胆大的小鬼闻到了这酒香，又要趁你不注意偷喝了去。这个，是白檀新制的茶，总共就只有这么多，我全给你讨来了。还有这个，这是白……”
“你等等！”地藏老儿打断了鹤知夜，叉腰道：“怎么全是老白头的东西？一点心意也没有！”
“怎么会呢。”鹤知夜赶紧又献上一个包裹，边打开边介绍道：“还有这个，这可是我亲自——花大钱找人定制的牌，都是用夜光石打磨雕刻的，我是怕师父你老眼昏花了，看错了牌，老是输钱。”
“这牌好是好。”地藏老儿接过那副牌，为难道：“可……这制材如此奢侈，有悖我一贯俭朴的生活作风，说出去不好听。”
鹤知夜摆手道：“没事，你不用没关系，你可以用来送人啊，多有面子。”
“好吧，就这几样？就没啦？怎么每回都是这几样。”地藏老儿显然是不甚满意，瘪了瘪嘴，又道：“算了算了，你回来得正好，我这正缺人手给我大扫除呢，你也进去帮帮忙吧，别成天游手好闲的，总没个正形。”
“大扫除？这不是酉三的活计吗？”鹤知夜四下看了看，却没见到酉三，便问道：“酉三呢？”
“给我遛谛听去了。”
鹤知夜笑了笑，应道：“那行吧，我来给你收拾。”
“哎，上回那与你一阵回来的……”
还不等地藏老儿把话问完，鹤知夜便答道：“死了。”
“你！”地藏老儿气得翻白眼，一本正经地训斥道：“从前我都是怎么教你的？这人与人相处不来，也是常有的事，没必要勉强，好聚好散也就是了，怎的你就要咒人去死啊？再说了，我本就觉着你跟他不合适，你看，这不就不欢而散了吗？可真是，弄得我和重疏老儿日后见了也尴尬……”
鹤知夜忍不住道：“我猜那谛听又跟你闹矛盾了吧？”
地藏老儿眼珠子一转道：“什么意思？”
“没什么，不过就是觉得你这八卦见闻许久没有更新了。”鹤知夜咧嘴笑着，将袖子捋到胳膊肘顺带揉了揉眼睛，嘴里道：“要我帮着做些什么？”
“我打算——”地藏老儿这才注意到鹤知夜手上的溃烂，问道：“你这手是怎么了？”
鹤知夜淡淡道：“碰了不该碰的东西，就这样了。”
“就说你整日的没个正形，迟早就要吃大亏！”地藏老儿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手抽筋似的指了鹤知夜半天，最后又叹气道：“算了，你难得回来一趟，我也不说你了。我打算把这森罗殿改成棋牌室，你就帮着把里面的物什全部清出来就成，剩下这扫地抹桌子的精致活你也干不好，为师就不指望你了，还是等酉三回来。”
“遵命。”
鹤知夜正要抬脚，便见两个小鬼抬着一重物从森罗殿里出来。
“鬼仙人好。”
“好个——等等——”鹤知夜话说到一半，便哽住了，她不敢相信地看着那两个小鬼所抬之物，下意识喊道：“师父，这是炼狱？”
地藏老儿捂住耳朵，斥道：“你鬼叫什么，这是什么还用你告诉我吗？”
“可……这炼狱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怎么连你也这么说！”地藏老儿脸上有些不开心。
那其中一个小鬼道：“鬼仙人，小的的确听酉三说起过这大黑杖子不见了的事，可前段时间不知怎么的又自己回来了。”
鹤知夜不禁皱起眉头，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好像是去年刚入冬时吧……”小鬼想了想，又道：“哎对了，那时候仙人不是还回来过一趟吗？就是那阵子的事。”
“胡说！”地藏老儿吹胡子瞪眼道：“这炼狱分明一直都在这森罗殿里！”
小鬼凑到鹤知夜耳边道：“菩萨他老人家不知道这大黑杖子丢过，非说一直都在。”
“原是这样。”鹤知夜别过脸去，半晌，才道：“这殿里一股子霉味，闻得我想吐，我到别处透透气去。”
地藏老儿怒道：“你这还什么活都没干，就要偷懒！”
两个小鬼打哈哈道：“菩萨，这殿里气味的确不好闻，也怨不得仙人。”
鹤知夜在地藏老儿那里赖了几日便撒了几日酒疯，惹得是菩萨嫌鬼嫌狗也嫌，最后还是藏老儿捏着鼻子把她给扔出了大殿。
“师父，你好狠的心啊你！”鹤知夜躺在地上蹬腿，鬼喊道：“我不回来看你，你说我不孝，我回来看你，你又嫌我，你这老头怎么这样呢？”
“你赶紧立刻马上走！”说罢，地藏老儿便“咣”地一声关了殿门。
鹤知夜在地上四仰八叉地躺着，突然听到肚子“咕咕”叫了两声，便又爬起来，准备去妙莲的酒肆蹭蹭吃喝。
伴着鸡鸣，鹤知夜出现在了胧烟厝。
妙莲把门开了一条缝，见鹤知夜在门外吞云吐雾的，没好气道：“怎的你每回都捡人要睡觉的时候来？”
鹤知夜凑上来，嘿嘿笑道：“还没吃早饭吧？你看我特地给你带了汤饼子，还热着呢。好妙莲，你就收留我几日，我能陪酒能陪聊，也不算是白吃白住，你不亏。”
妙莲横了一眼鹤知夜，道：“不要脸！”
鹤知夜死扒着门，嚎道：“我怎就不要脸了？那两缸什么什么养颜膏的我也早就给你买过了。”
妙莲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还是打开门把鹤知夜放了进去，却见她一路跟着自己回到房里，忍不住问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你睡你的，我不吵你。”鹤知夜搬了张凳子坐到榻边，可怜巴巴地看着妙莲道：“我就是不想一个人呆着。”
妙莲见鹤知夜这般，心中多少有些不忍，便在她身边坐下来，试探道：“你听说了吗？”
“什么？”鹤知夜吐了口烟。
“陈陶，自尽了。”
不知怎的，再听到陈陶这个名字，仿佛是格外的陌生，鹤知夜也不知该如何回复妙莲，便只“哦”了一声，继续吞云吐雾。
“说真的。”妙莲又往鹤知夜边上挪近了些，轻声问道：“你心里可怨我？”
“怨你？”鹤知夜摇了摇头，幽幽道：“怨你有什么用，我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只是当下不愿意接受现实罢了。”
沉默了片刻，妙莲又问道：“那你以后，可有什么打算？”
“打算？”鹤知夜轻笑了一声，掸了掸烟袋，回到：“我能有什么打算？”
妙莲眼底浮现出了些许复杂之色，迟疑着开口道：“其实我知道，白檀他对……”
“白檀决定要回妖界了。”鹤知夜吸了口烟，又道：“我正纳闷呢，原是因为陈陶死了，怎么，死了个陈陶，凄川就不行了？”
妙莲没有接鹤知夜的话茬，又问道：“那，你父亲那边呢？”
鹤知夜别过脸，淡淡道：“他那么多好儿子好闺女，不差我一个。”
“行吧。”
妙莲说着抬手放下纱帐，在榻上侧躺下来，她闭上眼睛，轻轻地摇着扇子，刚要睡着，便听到了一帐之隔外鹤知夜的哽咽。
“我也不想再经历一次了，那种在看不到尽头的年岁中久久地盼着一个……盼着一个世上终不会再有的一个人，我明知道是这样的结果，我明明知道，但我没办法……我怎么就这么没出息……”
妙莲叹了口气，过了许久，才道：“有空的话，帮我去看看莲宝吧。”手机用户看苦夜长请浏览https://m.shuhaiju.com/wapbook/72213.html，更优质的用户体验。